我的呼吸深远悠长,已进入临战状态。回到家,没有开灯,径直钻进被窝,此刻最重要的是睡个好觉。
迷迷糊糊中,弟弟站在了床头,说:“嘘——哥,是我。今天爸爸不在家,你不觉得奇怪么?”父亲竟然起床了——我保持惊讶,依旧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父亲进入我的房间,他穿着整齐,显然外出归来。
他虽然依旧萎靡,但脸上出现一层振作神情,铿锵有力地告诉我:“二老爷是个坏人。”他和母亲去了姥爷家,因为二老爷打了姥爷。
二老爷住在姥爷家的小南屋,那是他们母亲生前所住的地方。
今天下午,姥姥出去买菜,姥爷在屋里查字典。姥爷一生收集了无数字典,以认识冷僻字为最大骄傲,当他查到“鼙”(pí)字时,二老爷走入,说:“家母是怎么死的?”他俩的母亲一直跟着姥爷生活,她死去时,二老爷发现她的指甲内有黑色淤血——这是中毒的痕迹。二老爷怀疑姥爷没有善待母亲,令她一时想不开,喝了敌敌畏。
姥爷说:“你可真浑。”
二老爷一捋姥爷胳膊,姥爷从椅子上滚落在地。一时间,兄弟俩都傻了,还是二老爷先恢复神志,快步出屋。当开院门的声音响起,姥爷反应过来,叫道:“别走!把话说清楚!”但二老爷走了。
姥爷在七十五岁的时候蒙受这等不白之冤,很久才能站起。他站立思考了六小时,终于给我母亲打电话。
父亲在姥爷的概念里还是个官员,姥爷觉得是官便能主持正义,要求父亲给评理。母亲对父亲起床不抱希望,不料父亲竟一下坐起。
父亲以官员的亲切口吻去姥爷家询问事情经过,发表评论:“你俩的母亲在二十四年前去世,指甲淤血的问题,二老爷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所以指甲并没有淤血,他是在无理取闹。”父亲的话,令姥爷出了口恶气,母亲也觉得他办事漂亮。
父亲平躺八年后,在世上重新得到肯定,也很兴奋,对我说:“只要你努力,父亲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说完之后,他眼神犹疑,显然觉得这句话不太吉利。
我只觉得困倦,将被子盖在头上。我想:“如果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期待能像九岁时一样省略时间,再醒来已是很多年过去。
但第二天醒来,历史并没有重演。
母亲早餐做了粥,粥里放了几块南瓜,那是二老爷没吃完的南瓜。她告诉我:“你从小被姥爷、姥姥养大,再见二老爷,就是忘恩负义。”我到学校上了两节课,便逃学了。
中山公园长廊,二老爷将皮包置于膝盖上,正在打瞌睡。我走上前,他的手扣进了皮包带中,我进一步,他将皮包搂进了怀里。
我叫:“二老爷。”他睁开双眼,因为受过他的目击,我急速避开他的眼睛,五六秒后再对视。他的眼睛没有杀气,满目慈祥,笑着说:“你来了。”
原本以为他怕见到我,怕我质问他为何打姥爷。但他好像无此顾虑,一副见到我很高兴的样子。他将我带到公园东部一座假山后的无人地带,指点我打拳,直到下午五点。
然后我送他上班。他进了商店,我便骑车西行。骑了二十分钟,我觉得我还是要问清楚他打姥爷的缘故,否则我的一切都将混乱。
我回到西单。商店是玻璃门,敲门后,里面响起脚步声。脚步没有直接到门前,而是到了门的一侧。我头上的门灯亮起,二老爷出现在玻璃后。
门外的灯是为了照我,但也照到了他。惨白的灯光暴露出他脸上的细小皱纹,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苍老。
我:“你为什么打姥爷?”
他凝视着我,整个人黑下来。
他关上了灯。
五分钟后,我喊:“二老爷,你还在么?”没有回应。
我知道他还在,但我转身走了。
骑在长安街上,我用手拍了下车把。车蹿起,落地后猛烈地滑行。我想:今天,还有一场比武。
赶到玉渊潭东门时,门口孤零零立有一个人影。我:“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买门票吧?”K:“不用,我买了。”K和我入公园后沿河行走,左右都是饭后散步的老人。河道尽头无人,尽头是个水闸,淤积着水草和形状不明的垃圾,散发着一股臊气。
K问我为什么不带木棍,我拍拍腰间,说:“不用,我带了刀子。”他冷笑一声,说:“你最好把刀子扔了,因为我可能会把你打死。”我摆摆手,表示不扔刀子。
他叹气,两手护住面部和小腹,慢慢向我靠近。我的腰间没有刀子,如此说,是想逼出他最高的水平。面对着他,我对自己的潜能充满好奇。
离我一步距离,他却把手松下来,说:“你走吧,我不想杀人。”我连忙解释:“我腰里没有刀子。”他盯着我的腰际,目光变得坚毅。
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找Q?”
我:“我答应你。”
他转身而去,我登时慌了,追上去问:“怎么一答应,你就走了?”他:“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等等,我真的很想比武。”他:“比武是练武人最崇高的事情,尤其需要坦诚相见。你假装有刀子的行为,已经毁了这场比武。再和你打,我就是有辱师门。”他一去不回头地走了。我站了半晌,仍未能理解他话中的逻辑,却觉得自己卑鄙下作,散发着水中的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