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湿没救了。

我到看守所医院去看过他,他说看守所里还有一个小偷,是传承三代的世家子弟。风湿的行窃技法都是自创,遇到师傅教出来的小偷,登时觉出业余爱好者和职业人士的天壤之别。

他要我告诉他父亲,他已学得绝技,一条残腿并不会成为负担。

我转告给他父亲后,风湿父亲又哭了。

风湿父亲说:“我唯一的担心,是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饿死。现在好了,他有了一技之长,我可以安心了。”他送给我三十几本古龙的武侠小说,帮我捆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时,嘱咐我在风湿出狱后,仍做风湿的朋友。

他的神态令人不安。

三日后,我放学回家,故意绕路到他租书的大街,见书屋烧塌了,焦黑的木条铁板堆成了坟形。

他在前日凌晨开枪打碎了路口的红绿灯,然后回到书屋点着书籍,在火光中对自己开了一枪。枪是用自来水管做的,他在烧焦前一枪毙命,没有痛苦。土枪的做法,应该得自他的干妈。干妈还是对他形成了影响。

我决定忘掉这一切,风湿出狱后,不会见他。

我也有我的一技之长,我将把武功练到极处,因为我发现,武功是我唯一能把握的东西。随着武功的进展,我从二老爷身上观察到了一些常人看不出来的地方。他会在瞬间流露出一种神态,令我心惊。

一日我放学回家,二老爷还在床上沉睡。我慢慢走近,俯瞰着他的脸。他骨相清俊,睡态安详。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中已是个老人,我从没有想过他曾有过我一样的年龄。看着他,我推测着他的青年时代,他却睁开了眼。

他的瞳孔有着呈散射状的锋利纹理,浓缩着人类之初的所有凶残。那时是下午四点零七分,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便斜斜倒下。

摔在地上时,并没有疼痛,骨骼震动得甚至还很舒服。只是奇怪:天怎么黑了?几秒后,我恢复了视力,看到二老爷蹲在我身旁,说:“等你的手指灵活了,再起身。”我企图活动手指,但肩膀以下完全麻木。我的手近在咫尺,但我失去了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怖,不由自主地“哦哦”叫唤,像一只初生的小狗。

二老爷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叫,你没事。”他目光温和,稳定住我的心神。十分钟后,手指可以活动,我从地上站起。

他告诉我,武功可练到用眼神杀人,所以练武人在睡觉时是不能靠近的。他不再跟我说话,对着墙坐了一会,然后让我今晚跟他去商店守夜。

二老爷进了商店,我等在街边。五点四十分,商店下班,最后出来的店员把门从外面锁上。店员们都离去后,我去敲商店的门,二老爷从门缝中递出一把钥匙,我自外打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电器商店,在一堆电视机、洗衣机中间,我俩待到凌晨三点。二老爷说:“好,现在,可以出门了。”习武过程中,如果师傅无意中把徒弟打怕了,徒弟便一辈子无法成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徒弟痛打一个人,从而找回自信。

我俩从空无一人的西单大街拐入一条胡同,等待起夜上公共厕所的人。北京胡同最美的是冬天,因为公共厕所的粪便冻结了。一条胡同有八百人,只有一座十六个坑位的公共厕所,夏天胡同的气味可想而知。

这条胡同的人睡得安分,我俩站了一个小时,竟没有一个起夜者。二老爷看看手表,说:“不等了,现在四点,清洁工出来了。”我俩回到西单大街,见到一辆单人清洁小车远远开来,车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人。二老爷退到电线杆子后,我站到马路上。

清洁工冲我挥手,示意我不要挡路。我依旧站着,直到清洁车的毛刷快擦到我脚面。清洁工摘下口罩,怒吼:“你小子有病呀!”我一拳挥去,他从清洁车上飞出,挂在路旁的栏杆上。清洁车自行向前开出了六七米,抵在马路牙子上,毛刷擦出极大的噪音。

击出这一拳,我陷入虚无,浑然忘身。

二老爷喊道:“成了,快走。”我脖子一激灵,记起自己还有个身体。

我俩跑回电器商店,我把二老爷锁在门内,将钥匙从门缝中递入。他五官舒展,如释重负的模样,嘱咐我:“回家好好睡觉,今天不要上学。”我骑车离开西单时,天色开始转亮,马路是田野般的空旷。清洁工或伤或死?成为我一生的谜团。许多年以后,我完全掌握了这门武功,可以判断出多年以前出拳的分量,我想:也许,我是个杀过人的人。

回家便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二老爷和父亲都在睡觉,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发生隐秘的变化——我不再只是个高中生了。

不敢叫醒二老爷,我出了家门,骑车去姥爷家。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那里是我一生的起点。姥爷、姥姥在平静地生活,姥姥每日一次推着小车去市场买菜,耗时一小时,姥爷每日去街心公园下象棋,耗时三小时,他俩一天在家和外界之间都只有一次往返。

夏天,姥爷家的窗户钉上了绿色细铁丝纱网,周边用黄色布条固定。我还发现,镶在墙面中的木头柱子,陈腐出一种深棕色泽,与雪白的墙面形成对照。姥爷家中有着绝妙的色彩搭配,是两位老人无意中形成的。

我在姥爷家吃了晚饭,是紫米粥。谷科植物的香气令我倾倒,缓和了所有的不安。我陪姥爷下了盘象棋,然后离去。两位老人和我谈不出更多的话来。

离开他俩时,我想,如果我一直在这里长大,那么,我应是什么样子?——这一问题,无法深想,在我五岁的时候,他俩未能把我留下。

回到家,二老爷已去上夜班了,父亲躺在被窝中,还没有吃饭。

我不在家,他和二老爷就都饿了一顿。当我在厨房煮粥的时候,我的家发生了巨变——母亲回家了。

她拿下了中医大专学历,在某机关医务室谋得了工作。多年的学习生涯,令她一脸严肃。听到二老爷住在家里的消息,她立刻表示:“不能再这样了。”母亲回家后一夜未睡,用刮刀刮去了厨房的油垢,用硫酸清除了厕所便池的尿垢。清晨,看着厨房墙面上遗留的刀痕、洁白如玉的便池,我明白她掌握了家中主权。

忧心忡忡地上学,下午四点回家时,二老爷不在家中。我问:“二老爷没来?”母亲:“来了,走了。”我:“他以后还来么?”母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