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独自一人,穷极无聊了几天后,报名参加了一个英语班。
报名时,他们问我:“你想学英式英语还是美式英语?”我:“有何区别?”他们:“规范的就是英式英语,不规范的就是美式英语。”我:“美式。”他们又问:“那你学美式英语里的贫民区英语还是华尔街英语?”我:“有何区别?”他们:“在美国,贫民区说话是不规范中最规范的,华尔街英语是不规范中最不规范的。因为穷人无权无势,千万不能说错话。而一旦你有了钱,就可以随便说话了。”我:“我学华尔街英语。”他们:“华尔街英语的价格是贫民区英语的五倍。”我:“随便说话还这么贵?”他们解释:“哥们,在任何情况下,随便说话都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班上都是和我一样半穷不富的人,学习最好的是一个菜市场售货员。我用两百元请他吃了顿饭,感动之下,他把他的秘诀告诉了我。
他的爷爷是一个徽商,曾经拥有深宅大院,他的父亲五岁以前过的是公子哥生活,1949年以后,他家成了平民。他的父亲用了一生的时间也没能重振家业,临死前说了句:“孩子,记住了,在首都北京,以前有一条街是咱们家的,你一定要想办法收回来。”他怀着这个宏大抱负,奋斗了整个青春,终于由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了国有企业员工,虽然还有下岗的危险,但他已觉得心满意足。由于他起点太低,很难完成父亲的遗愿。
他对自己绝望了,认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占有任何稍稍贵重的物质,于是就奢望在口头上达到一个贵族的标准,所以学了英语。他的内心动力巨大,异常刻苦。他的秘诀是,要学好英语,必须有一段惨烈的家史。
班上学习最差的是一个女生,被全班同学称为“傻东西”。她长发披肩,鼻梁挺直,怎么看都是个漂亮姑娘。教室外有一小片竹林,她在课间会买瓶可乐,站在竹子下静静地吸。当上课铃响起,她会将没喝完的可乐倒在竹根。
难道可乐非得一次性喝完?看来她真是个傻东西。一天,她倒可乐时,我忍不住拦住她,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到下了一个课间,这可乐你还是能继续喝的。”她迷茫地看着我,忽然傻傻地一笑。
她说:“你的心真好,能告诉我这个道理。”同学们都对她嗤之以鼻,看来我主动和她说话令她颇为感动。人与人应该相互爱护,人不应该蔑视人,人不应该孤立人。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我吧。”她将可乐递给了我,说:“你喝吧。以后,我就全指望你了。”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父爱,很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乐从喉管流入体内,味道前所未有的好。她的眼神纯洁天真,我说:“以后,谁要欺负你,你就找我!”她:“你真有那么厉害吗?”我招了招手,示意她近一点,她凑过来,拨开发丝,露出一只精巧的耳朵。我小声说:“真的。千万别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个武林高手。”她一下跳开,大笑不止,叫道:“你这个人太好玩了!”我给她留下了极其良好的印象,越解释越良好,最后我承认我对她开了个玩笑。
我俩成了好友后,她告诉了我倒可乐的秘密。
竹子在城市中很难长得粗壮,都是因为缺钙。可乐的配方至今是个谜,她怀疑里面含钙。她只是希望英语班窗外能长出一根茁壮的竹子。
我分析,她内心希望遇到个茁壮的男人。她表示同意,并说中国的男人有的茁壮有的不茁壮,存在概率问题,而外国男人都很茁壮,为保险起见,她决定找个外国男人——这就是她上英语班的目的,曾在一次聚会时说了出来,结果引起公愤。
全班男生都认为她智商很低,完全看不出中国男人的优良。我问她的异国恋进行得怎样,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外国男人才是傻东西呢!”原来,外国男人来中国抱着猎奇心理,找中国女孩,总按照兵马俑的标准,一时间中国丑女倾巢而出,都嫁给了英俊老外。
她是个漂亮女人,很难引起老外的注意。我为她愤愤不平,她泪水涟涟,说:“全班只有你是个好人。”从此我成了她的密友,常陪着她去寻找老外。每当她看上了一个老外,我就会赶上前诉说兵马俑的丑陋,然后再回身向她一指,老外们往往目瞪口呆。但他们还是成见太深,缓过神来后,总认为我是个骗子。
终于,我遇到个对她赞不绝口的老外,带那个老外向她走去时,她却掉头跑了。我追了两条街才将她拉住,她气哼哼地说:“你怎么给我找个黑人。”我辩解:“你也只不过是个黄种人,就不要搞种族歧视了。”一天晚上,英语班来了个外教,一个二十三岁的英国小伙子,整个课上她都两眼闪亮。外教外表平静,英语却说了个一塌糊涂,我们都觉得上了堂日语课。
当晚,全班男生请我吃饭,班长是个四十岁的编辑,刚刚离婚。
他沉痛地说:“坏了,英国有女皇,英国人的审美就是比别的国家高。”原来,班上男生冷落她,只是为了打击她嫁老外的想法,其实喜欢她的人很多,班长就是明显的一个。
我们喝了很多酒,班长醉了。他被人送上出租车前,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拜托了!你帮我向她转达一句话——一个老外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但这是他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这可是我的全部。想想,哪份钱更重?”这句话赢得了全体男生的称赞,都说一个女孩听到这句话便会晕菜。班长表示:“我使出这绝招,不是我爱她,是想为了全国人民留住她。我们中国被外国抢走的好东西,难道还少吗?不能再流失了。”我站在街头,爱国情绪骤然升起。拨通了她的电话,将她约到了我的家。她赶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正襟危坐,严肃地说出了班长的话,尤其最后一句“想想,哪份钱更重?”更是语调凄楚,说得我自己都非常感动。
她被震撼了,痴呆呆站了半晌,小声问:“更重?不都是三千块吗,有什么区别?”我勃然大怒:“当然有区别!仔细想想,联系上情感因素!”她想了一下,惊喜地说:“噢,我明白了!老外的钱更重。”我几乎崩溃,泣不成声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她耐心地解释:“因为花完了你的三千块钱,想要也没了;花完了老外的三千块钱,还能再想法再要点。花老外的三千块钱,心里比较踏实;花你的三千块钱,有一种恐慌感。”她说得在理。
我惭愧地解释,刚才的那番傻话是班长说的。她表示理解,说班长在她心中一直是个蠢蛋。她参观了我的家,发现了我瘫痪时用的尿壶,惊讶地大叫:“哎呀,这是什么呀!”我解释了它的用途,她沉思良久,说:“当个男人真方便,要是女人瘫痪了,可就麻烦了。”我:“怎么会呢?”她一下躺在了我的床上,说:“真没办法,不信你试试。”我爬上床,绕了一周,认真地观察了她的臀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她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个人怎么死脑筋,真的是没办法。”为了证明我的错误,她掀起裙子。我恍然大悟,说:“女人真可怜,的确是没办法。”她迅速起身,脸颊绯红,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我俩在床沿肩并肩坐了很久,她小声问我:“你还是处男吧?”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要不你怎么对女人的结构这么不了解呢?”我只能赞同她的判断。
她长长吁了口气,连连说:“那就好。”我问:“你一定不是处女吧?”她骄傲地说:“当然不是了。我有过半次。”我:“半次?这种事怎么可能有半次?”她一下火了,吼道:“当然有半次了!”她说她高中时代被男朋友带回了家,两人热火朝天地进行试验,但进入一点,她感到疼痛,挥起一拳,打得男友鼻血直流,这次试验以失败而告终。但她的男友不承认失败,对几个同学说,她和他在一起,流血了。
她没有流血,唯一流的血是男友的鼻血。她发现了男友的品质问题,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弃。我问:“难道你真想把后半次留给外国人?”她登时慌张起来:“留给中国人也不是不行,你说留给哪个中国人?”我:“我。”她被吓呆了,许久才说话:“你怎么会有这想法?我发现我很难理解你。”我:“你的感觉是正确的,我也很难理解我自己。”她小声嘀咕道:“既然你我都感到困惑,我看这事就算了吧。”飞速跳下床,一路小跑着要夺门而去。在她打开房门的瞬间,我说:“等等。其实我真是国术馆馆长,我可以讲出我当年的经历。”她的身体僵硬了七八秒钟,慢慢关上了房门。她紧紧抱着皮包,护住前胸,沿着墙面滑落在地。
我讲的是十七岁的自己,那时的我遭遇到了母系的二老爷。五个小时后,我说完,她便扔掉皮包,一路爬来,忽然青蛙一般,蹦上了我的膝盖。
二十分钟后,床单印上了一块五厘米的血迹。我俩跪在血迹旁,看得非常专注,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指。她说:“真没想到,事隔多年,竟然还有。看来上回真是半次。”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二十分钟后,她止住哭声,一脸焦虑:“如果没有这个,老外会嫌弃我吧?”我:“有关资料表明,外国女性热衷体育锻炼,爱作大劈叉,处女膜往往自然破裂。外国男的,根本就见不着这个,你要是一流血,非把他们吓死。这样反而好,否则会把你当成怪物。”她放心了,投到我怀里说:“这事还挺好玩的,什么时候再玩一次?”我:“二十分钟以后。”我的应答非常迅速,令她产生了怀疑,说:“我问你个事,一定得说实话——你真是处男吗?”我说了实话,她非常生气,说:“为了惩罚你,我把下次改在四十分钟以后。”正合我意。
自从她住进了我家,英国外教就没了机会。一百年前的鸦片战争,中国输给了英国,一百年后,我赢了。
我给她灌输爱国主义教育,她每每都听得热血沸腾,发誓就算日后嫁给外国人,也要嫁个从没欺负过中国的弱小国家。
如果她嫁到外国,有一幕我永远不能忘怀。一天晚上,我和她相拥而睡,受到了三只蚊子的袭击,她噼噼啪啪地掌击了几下,叫了声“受不了啦”,奔下床开亮灯。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房中央,手持一只电蚊拍,上下挥舞。蚊子触电,发出串串蓝光,闪烁在她周围,性感得令人震撼。
她爱乱喊乱叫,对附近居民骚扰不小。一天,我劝她:“人要学会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控制自己。”她:“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她说得在理,我开了个玩笑:“你要实在控制不住,就背英语单词吧。”她答应下来。邻居们当晚被一阵语速飞快的英语惊醒,第二天小区就传说有人买了短频收音机,接听“美国之音”。
她一晚能背两千单词,英语成绩突飞猛进。她也对自己的学习成果感到惊讶,感慨道:“英语非得这样才能学好?看来英国人真是淫荡。”我:“你算把他们看透了,还想出国吗?”她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再做个实验?”她实验汉语,在高潮时背诵唐诗宋词,效率很低。她总结说:“汉语的档次很高,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我决定留在高雅的中国。”两天后,她想起了现代汉语,拿了一叠报纸找我,结果全背下来了,效率高过英语。
她的想法变了,又有了出国的打算。
英国某芭蕾舞团来华演出时,英国外教可以买到打折的票,同学们贪图便宜,纷纷买票,甚至学习第一的徽商后代也买了,这对他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我询问他,他说:“这辈子就这么一回了。”班长带了一个望远镜,是俄罗斯军用产品,苏联解体后流失到中国。这只望远镜以每人看五秒的频率,在同学间飞速传递。望远镜转了七八圈后,再一次传到了她的手中,她把望远镜扣了下来。班长低声抗议:“你太自私了吧。”她:“你们这样闹腾,根本就不配看芭蕾。”徽商后代连连点头,对班长说:“她说得对,咱一辈子也许就看这么一场芭蕾,真得有个看芭蕾的样子,别搞得像看球赛似的。”班长憋得脸色紫红,徽商后代则找到了感觉,整了整衣领,坐姿犹如英国绅士。
英国芭蕾舞团有许多长胳膊长腿的男人,叉开两腿,能跳到三米以上。徽商后代奇怪地问:“他们两腿中间是什么东西?根本就是累赘。”班长批评他:“你不懂,就别乱说。芭蕾有许多跳到空中的高难动作,这玩意能起到平衡作用。”她说:“闭嘴!天底下怎么还有你们这样不识货的?”前后四五排的人都脸色绯红,纷纷垂下头。
芭蕾舞结束后,我便找不到她。
给她的手机打电话,她说她正在一辆开往郊区的巴士上,电话中隐约传来一片标准的英语会话声。我问她何时回来,她说一会还要和人吃饭,我说我可以等。
在凌晨一点,我有了不祥的预感,再次给她打去电话,无人接听。
于是我上网搜寻英国的信息,网上的英国繁杂无比,我想我很难搜索到她和哪个英国人在一起。
我读到了英国作家康拉德的信件,他向一个朋友抱怨:“生活使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只瞎眼老鼠,被逼到了角落里,所能等待的只有打下来的棍子。”看完康拉德的信件,可能过去了两个小时。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说她很累,不想回家找我。我说,我将一直坐在门口,可以等她到明天早晨。她说:“你有病吧?”我:“对,有病,性病。”她叫了声“My God!”万般无奈地答应回来。她到我家的时候,天空已蒙蒙发白,她坐了十分钟后,天色大亮。她提出和我分手,态度冷静沉着。
我告诉她,地球是一颗淫荡的星球,不管她逃到哪里,都出不了色情的范围。她告诉我,她原本就是要追求爱情,色情是个不可避免的代价。
我俩不知所云地说了半天,我骂了句脏话,说:“你是不是和跳芭蕾的睡觉了?别忘了鸦片战争,中国百年屈辱史,是他们挑的头!”她:“都过去多少年了,总惦记这事干吗?”又说了一会,我绝望地说:“我有什么不好?”她有点于心不忍,俯身摸摸我的肩膀,说:“你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英国人更好。”她临走时,对我说:“希望咱们以后能成为好朋友。”我:“我恐怕没机会到英国交朋友。”她皱起眉头:“你太狭隘了。通过这件事,正好能改改你的生活态度。”我:“女人理智起来,真可怕。”她一下笑了,说:“对啦。”打开房门,朝阳窜进了我的家,图章一般印在地上。她的嘴唇飞快地在我脸上粘了一下,转身出门。我抗议:“最后一吻,别这么草率。”她嘿嘿一笑:“我现在喜欢干吻。”干吻是嘴唇接触,不要舌头参与。
我点点头:“不错,这是一个干吻的时代,人和人之间很难进一步接触。”后来,我还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已经在办理签证。她态度热情,邀请我以后去英国玩,可以给我当免费导游。我提醒她,我是她过去的恋人,她想了想,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事?”我说我会记一辈子,她说:“求你了,不要再用这种文学化语言。”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肉麻,不好意思地说:“你就安心出国吧,我会很快把你忘掉。”她一声长叹:“男人,这就是男人。想从男人那得到纯洁的友谊,是多么艰难。但,随便你怎么对我,我还是把你当作朋友。”她挂了电话,我脑海中响起一句古语——“四海之内皆兄弟。”她当初感动得青蛙般跳上我的膝盖,都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我有一段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