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初级师范学堂的西配楼,一二层归“地方自治研究所”。
自“议事局”成立后,研究所完成历史使命,空了许久的楼层,入冬后便逐渐有人入住。
这些人挂着小贩式四处讨好的笑容,在师范学生眼中说不出的古怪,院子里碰上,都本能躲开。
西配楼玻璃窗用报纸糊了,白天不开门晚上不开灯。深夜归校的学生,曾看到楼里有担架抬出,上面的人裹头裹脑,不知死活。
从房间数量和不断入住的人数计算,楼内进行着大规模淘汰,夜里流水般不断抬出去人。
这日上午,做操的学生见校门走入两人。一是农民、一是盲人。盲人的拐杖是根布满黄锈的铁条,眼尖的学生发现底端是刀头,每一下杵地都是装样子,刀头离地有纤毫之差。
他俩向西配楼而去,敲开一扇门,盲人进去,农民留在室外。
那间是大教室,原供乒乓球、吊环等室内体育课程,地方自治研究所迁入后,改为集会场。
室内冲突刚过,地上躺着一位晕死的伤者,除去施救的三人,室内人都看向入门的盲者。
四十余人,空气污浊。盲人:“你们里面,应该有听过我的人,我是李尊吾,四大刀之一。”
空气一清,众人同时停住呼吸。有人搭腔:“听过你的功夫,没见过你人。”
李尊吾:“那就见见功夫。”
刀尖向前划出半步,杵于地面,刃口翻上,闪过一星银光。
上前两人。
脚步稳重,残留着早晨刮胡子的皂角味。
俩人停下,此距离不是拳斗、械斗的距离,是扔暗器的距离。普门提供的信息里,有一对以刮胡刀作飞刀的兄弟。
一人开口,理发师傅三分热情七分平淡的腔调:“怎么瞅着您眼睛像是瞎了?”
李尊吾:“您要看着是,就不要拿飞刀对付瞎子。”
那人:“怕飞刀,就不要亮刀。三流货色才在江湖上扬名,这屋里的人,随便玩玩,就能是四大刀。”
李尊吾是一个饭馆老跑堂深埋屈辱的笑脸:“我躲不了飞刀,能自己开门出去么?”
那人语气反而戒备,响起微细的剃刀出膛之音:“请便。看在眼瞎分上,你是好进好出的头一个人。”
和他并排站立的人也剃刀出膛。江湖经验,敌人服软的一刻往往是耍诈之时。全屋人皆明此理,屏息注视。
李尊吾:“真给面子。谢了。”
慢慢后撤,摸到门把手。一副防备飞刀随时袭来的警觉样子,由于失神的双眼,显得滑稽。室内没有人笑,一个没有习武底气的嗓音悄声说:“念在他曾是一代豪杰,让他出门吧。”
门开,咔的一声又用力扣上。
飞刀兄弟条件反射,登时出手。
两柄剃刀钉在门上,如开叉的燕尾。
李尊吾矮身蹿来,速度极快。
兄弟俩冷静,双双掏出第二把剃刀,抖腕出膛。
李尊吾团身斜拐,身后拖的刀撩起,蝎子尾般蜇上兄弟俩手臂。由于刀行角度,一抡之下,打飞第一人剃刀,划开第二人右腕。
第一人手快,入怀掏第三把剃刀。手刚出衣,手背作疼,被李尊吾刀头戳中,一团血溅在胸口。
飞刀兄弟一手捂另一手伤口,止住全身动态。旁人凑上帮忙止血,一位老者权威的声音:“神乎其技!不愧是李尊吾。”
李尊吾以刀作拐,仍是老弱模样。人们纷纷让道,他却不向老者去,走向要放他出门的无习武底气的人前。
那人蓝衫黑袄,帽檐镶玉,左眼是久经世事的平淡,右眼闪着受过射击训练特有的贼光,五官线条因年老而软化,仍有五分年轻时的帅气。
李尊吾驻足:“杨大爷,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杨放心,叹道:“故人相见,甚好甚好。”
旁侧响一声低沉应和。
李尊吾心知,那是弃徒夏东来。
袁世凯要做的,是一个千古未有的创举——武会。
宋朝之后,设武状元。习武跟学文一样,是私塾方式,凭私交介绍雇佣拳师。文武私塾都是家教,不跟社会发生关系。
明清民间禁武。镖局开业,需在衙门登记特批,想学拳便得当镖师。
像商会聚集商人,武会是聚集武人,让武人五百多年来首次以正当身份面向社会。为保证聚集各派拳师,实行高待遇,月薪等同大报纸主笔的聘金,一月可买三百斤牛肉。
李尊吾知其内涵:让各派拳师共存一处,便形成了把控街面的力量。
但武人状况,让杨放心始料不及,他们在一起,要分尊卑等级。定尊卑,需比武。一人失手,他的师门关系立刻复活,隐遁多年的、交恶不来往的师兄弟都会出现。争斗三月之久,武会仍不能成立。
李尊吾:“建房先搭梁,定尊卑先要定下个最大的。”
杨放心:“就是定不出来。”
李尊吾:“定我。”
杨放心:“……今天你只是打败两把刮胡刀,等打败所有人,也累去半条命,怎么当最大的?”
李尊吾:“最大的,不是最厉害的,就是最麻烦的。七年前,我伤了京城混混百十条命,只要露了行踪,京城混混就会联合天津混混杀我。办武会,说到底为对付混混,我是最好的开战理由。”
武人动手需要正当理由,按江湖规矩,理由正当,打完即了,不受报复。私仇,则要遭受至死方休的追究、不择手段的暗算。
会员为保护会长而战是忠义之举,理由正当,乐意为之。
杨放心:“为这点便利,他们就能暂停争斗?”
李尊吾:“你对江湖不了解,内部争大,永无止息,但一有外敌,却都想当第二代最大的。第一代往往是鱼死网破的牺牲品,第二代便好收拾残局,成功上位。”
杨放心沉吟片刻,道:“历史上秦朝是汉朝的牺牲,隋朝是唐朝的牺牲……我信你。”
谈话在杨宅客厅。
政体变革容易引发民变,袁世凯的习惯是,大事先在天津试点,民间监督政府的“议事局”便是经过三年试验,定型后再向全国推广。
以议事局把控官绅,以武会把控街面,均是民主色彩下的稳定之策。与议事局一样,武会定型也预计为三年。杨放心在远离师范学堂的地方,买了栋小洋楼。
言“小”,因为按照英国传统,庭院占五分之四,楼占五分之一,楼高只二层。天津的洋楼小在了庭院,楼则增建为三四层。
生活空间远离工作空间,是统治之道。高层干部的习性是“拥众逼主”,历史上许多朝代崩溃,都是皇帝被逼急了,酿成悲剧。对下属的躲闪技巧,是领导艺术。
客厅,西式长条餐桌按中式规矩,摆成主桌陪桌。主桌,杨放心和李尊吾。西陪桌是夏东来与陶二圣,东陪桌有着淡淡头油香和首饰清音,是多年不见的她俩。
杨放心没安排仇家姐妹与李尊吾打招呼,她俩是开饭后,一阵微细裙摆声坐在了那里。
杨放心:“既然开打,眼盲碍事。天津有英国、德国医院,明天就可以安排。”
暗闻头油香,李尊吾白浊双眼似死兽之目:“病,是个好东西。躲在病后面,可以免去很多事。”
杨放心:“今日的飞刀兄弟,没因为你眼盲,就不出手。”
李尊吾脸上绽开一个缓慢的笑:“噢,你说的是武功。武功到我这个程度,眼盲眼明已区别不大。我说的是人事,瞎子比明眼人有很多便利,起码,别人容易原谅他。”
东陪桌响起一声汤勺碰瓷盘的金音。
饭后,夏东来叫来骡车,送回师范学堂。
安顿好床褥等入住条件后,夏东来招呼李、陶二人入住,却见院中空了,学校后门开着。
门外是一片野林子,清晨有卖蔬菜的早市,傍晚有饭后遛弯的市民。此刻寂静少人,李尊吾坐于石凳,风过树叶如细密雨声。
陶二圣小孩一样乱跑,跑回来,兴奋告知听来的事:有位英国老绅士回国前,生出一念之慈,想美化此林子,买了四十只英国松鼠投放,一夜间,被野猫尽数吃光。
天津庚子年遭八国联军焚城,人口近乎屠光,现今的天津人是十年来补充成的。天津野猫完败英国松鼠之事,大快人心,编成评书相声。
夏东来赶到,请他俩回楼入住,李尊吾点头,却不起身,转向陶二圣:“楼里都是高手,你什么也不会,住进去不太好。学个践步吧。”
响起夏东来脚下低微的搓地之音。以挡枪挡刀的搏命表现,才在十年后学得践步,不料一开始便教给别人。
唉,又一次羞辱了他。
如雨的树叶声,几度高低转换,夏东来无怒无喜,如周边老树中的一棵,旁观陶二圣练习践步。终于听到一声对了的足下搓音,李尊吾喊停,问夏东来:“他资质如何?”
夏东来:“不笨不聪明,跟我一样。”
语调平静。李尊吾面色慎重,如临大敌,吩咐陶二圣回楼。陶二圣也觉出情景不对,没有废话,老实去了。
羞辱夏东来,为刺激他出手。患禅病悲魔,在堂子藏身时,曾与他有一次交手,虽然险胜,自愧凭的是多年余威,此战之后,当师父的自信全然崩溃。
只有激怒他,他才会全力发挥。在天津现身,感知他在的那刻起,才惊觉,七年苦修,最想击败的人竟是这个徒弟。
李尊吾:“你性子沉稳了不少。”
夏东来:“你教给我的拳,真是好东西,让我有了两个我。刚才,一个我怒得浑身发抖,一个我纹丝不动,甚至还有些调皮心态,看着你玩花样。”
李尊吾白浊双眼转向天际。此徒跟随杨放心,学会政客巧语,心智上的成熟,对武功有益……
或许,他说的只是真实心境。
若真如此,他的武功已一日千里。
李尊吾石雕般的脸生动起来:“花样不多,过来试试。”
夏东来:“不在今日。看你的眼睛,我免不了一份同情,出手必败。”
李尊吾叹了口气:“你已悟到成败与武功无关。”
夏东来:“成败在于心境。等你治好眼,或是等我的心再狠一点。”
李尊吾:“很好。”
此徒已成平生劲敌,再不是可以一击即溃的人。有徒如此,本是为师者的大幸。
银光促闪,斩断一片飘向面门的落叶。今冬温暖,树上保住四成叶,一冬皆为秋形,忽然而落,是春季暗至,新芽总是顶去旧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