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林建房,调来旧部的一支工程兵。在长官家门口,不敢扰民,白砂滩上搭起二十座帐篷,自备军需日用,除了打井水,轻易不入村。
元姑被接去城里住过几日,回来带了几箱新衣,村人问为何不长住享福,她答:“他忙。”
核桃林卖后,白天里孔鼎义守在柿子林。一日她过来了,距三步远蹲下,说在村里十几年,她把自己待成了一个村人。在城里,处处别扭。
沈飞雪人不错,落回村里,再相处吧,后面有几十年。再后面就是死了,人死便改了习惯,下辈子生到城里去——
说话时,她一直在顺垂发,手遮着面。
说完了,就走了。他没搭上话。
元姑着新装在村里走,青青碰上会追看,回来会讲。炕上没了床幔,一天早晨又见了她小腿上的酒窝。隔几日,孔鼎义掏钱,向工程兵雇了辆骡车,带她进城。
骡车是运砖用的,车斗大过炕面。转一个大弯时,青青失稳,跌向斗尾,孔鼎义扑上,将她压住。颠过弯道,孔鼎义起身,青青脸上一层汗,油腻的亮。
临近城的一个村,村口支着老安的军用帐篷,青青不下车,便一个人过去。换货的村人刚走,老安在补午饭,见他吓了一跳。
孔鼎义:“问个事,怎么你就提亲了,我家青青有什么好?”老安憋了会儿,道:“她岁数比我小,但觉得像我奶奶——比奶奶还大,她的命有一千年,她那双眼睛太安静了,静得我一望就怵。”
孔鼎义没搭话,老安闷了半晌,问他是否改了主意。孔鼎义:“你人实诚,会赚钱,但走乡串巷,不着家,真没法把青青给你。”
老安:“唉,大哥,你上次要这么跟我说,不就成了。何必动刀呢?”
出了帐篷,孔鼎义有种赢得友谊的欣慰感,上骡车时,特意看了下青青眼睛——觉得老安有口才。
回程中,驾车的兵停车解手。附近无林木,惨秃秃的,兵一寻便出去好远,转到座土坡后面。
车斗里装了大大小小的纸盒,等久了,青青掏出一双富家太太穿的红毛绒拖鞋,放在膝盖上,抚猫般抚着。
此行最得意的,是买到个收音机。十余年前,上海厂家生产的收音机是奢侈品。二战后,美国收音机零件倾销,上海的组装销售商挤垮上海厂家。虽价格减半,仍属高档,在中产家庭中并不普遍,三十户能有一户。
买时,感到售货员的敬意。孔鼎义掏出收音机,扭一下开关,又迅速合上。一声无信号的盲音,已令他满足。
抬眼,见一颗泪滴在红毛绒上。
“青青,怎么了?”
许久,她言:“我就是觉得,我们能带走城里的东西,但这个城,我们带不走。”
孔鼎义惶惶站起。望不见什么,城市方向,雾汽蒸腾,如一摊巨大的灰色脏水。
青青流过泪,心情便好了。回到村,招呼村人来家里听收音机,神气活现。收音机里,是漫长盲音。
村里有打井水的兵,请来问了,方知此地无电台信号。那兵对收音机高度评价,“顶级玩意儿,短频的,能收军事电台。可惜战区太远,但你要有耐心,连开好几天,准能听到一句半句。”
村人们很扫兴,青青叫孔鼎义亮别的东西。还有十来个纸箱子,用麻绳绑着。他缓过神,道声:“给看。”
城里系的麻绳不会解,抠了两下,差点掀了指甲。他寻到炕西自己卧处,从席下拎出把刀。爷爷一生正式比武,皆用此刀。清朝腰刀款式,尺寸严格,弧如雁翎,四道血槽,具反刃。
划开纸箱,杀人一般。
连破八九箱。来听收音机的人里有元姑,冲上去,自后面搂住他,贴耳低叫:“鼎义,你疯啦?”
元姑把村人赶走后,跟青青说了很久的话。
孔鼎义静下,取出爷爷锔缸坐的马扎,在房门口坐到晚上,元姑离去时他也打招呼,青青递来晚饭他也吃了,只是觉得脑子糊涂了,想不了事。
睡觉时,钻进被子一闭眼,便到了次日清晨。见炕中央空着,习惯地喊:“青青,爷爷自个出门啦!”
她没掀被下床,钻出条胳膊,展在炕上,刚煮熟的米粥般白热:“哥,你是想要我么?想要,就要了吧。”
孔鼎义觉得大脑二十八年来前所有未有的清澈:“你是我养大的,我是你爹。”
他自己去找爷爷了。小孩离家,总躲在一个地方,家畜跃圈,也只会藏在一个地方。爷爷的地方,是村口山头,挂满碎衣破纸的枯树下。
赶到时,山风刮来一片烂衬衫,老鹰般落在树尖。爷爷跪地不走,孔鼎义去拉,反被震出,跌到五步外。抬头,见爷爷臃肿脸庞似生出棱角,眼中昏庸不再,是自小熟悉的高手目光。
爷爷:“怎么是你来了?青青现在是个姑娘,还是你女人了?”孔鼎义惊得立起,爷爷叹了口气:“还是个姑娘?”
孔鼎义不知自己脸上是何表情,淋了石灰的腐蚀之痛。爷爷:“你从小脾气大,跟你爹一样天生仁义,觉得娶了青青,当初收养她就不是仁义事了——”
装傻,清晨躲出去,是盼着男女躺在一张炕上,糊里糊涂成了。但每回青青来山头领他,一望便知,什么也没有发生。
爷爷:“半个天还黑着,回去吧,这就要了她。要了,心就不苦了。”
孔鼎义片刻痴呆,忽然冲上将爷爷推倒,抓起把土拽在他身上,濒死野兽般嚎叫:“你不配当我爷爷。混蛋!”
冲到柿子林待到太阳旺,寻到工地,求大兵联系沈飞雪回村,有急事。工程部队是挖战壕的效率,别墅已具模样,模仿法国十八世纪贵族城堡,看似日军碉堡——八年抗战,当兵的对此更熟悉。
他们没电报,说下午送料大车回师部,可打个电话。他未归家,一直等在工地,饭时大兵要给他一份,他拒绝了。
候到第二天中午,沈飞雪到来,见面就道歉:“兄弟,别急。这么点兵,得建了我的,再建你的。”
孔鼎义:“没急。两进两出的套院不要了,把我家门窗换了,给抹个水泥地面就行。”
沈飞雪笑了:“这么便宜我?不懂了。”
孔鼎义:“托你给我家姑娘找个城里人家,有钱、有文化、有官衔——年轻俊朗,一表人才。”
沈飞雪带他去元姑家吃饭,路上他追问几次,都没明确答应。元姑家换了门窗,抹了水泥地面,贴了美国式墙纸,灰绿和暗玫瑰色相间的条纹。
元姑去做饭时,沈飞雪讲:“兄弟,你家姑娘怎么来的,听你嫂子说过。打我手里,你也赚了钱,何必把她给了城里?”
孔鼎义:“——她喜欢。”
沈飞雪:“那也好办,你带着钱带着她,到城里去做人。”
孔鼎义:“做不来。”
沈飞雪:“怎么做不来?你老哥哥我,还不是一农民,做到了今天。”
孔鼎义:“你用了多少年?女人好时候短,没有二十年。”
沈飞雪默然,片刻找回话:“鬼都知道你喜欢她。”
孔鼎义:“喜欢跟喜欢不一样。这辈子第一眼见她,她四岁。善举,要善始善终。”
沈飞雪拍拍他肩膀“兄弟,这事我不帮,造孽,你过几年会恨我。”
孔鼎义:“习武的有一绝,认人脸准,江湖暗算多,记不住人,死得快。十四年前,元姑男人找我爷爷比刀,不是你这张脸。”
沈飞雪的手从他肩膀撤下,摆于桌面:
“城里朋友对我别墅好奇。屋子能住人,还得两三月,但他们等不及了。我再让小兵们赶一周的工,就招呼他们来,办个露天Party。你家姑娘有看上的,我去说。”
在他手背拍了拍,孔鼎义:“我记错了,是你。”
元姑端菜上来时,见沈孔二人老友般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