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爷子附耳在一口缸上,弹指听音。
缸是农家之宝,可以存水、腌菜。养金鱼、当澡盆、作粪坑,烧制品质从釉色分辨,黑绿黄三色中,绿色为佳。
此缸躺在地上,水草般浓绿。釉面上一道五寸浅痕,是崩裂初相。老爷子:“不着急,还能用一月。让它活够自己的岁数吧。”
无应答声,这是个农家院。老爷子直身,见此家主人一脸麻木。乡人的麻木,是害怕。
老爷子是锔缸人——缸裂了,上铁片契合为锔。孙子孔鼎义背着锔缸工具,十五步外站有一男一女,女人双眼明媚,男人拎着两柄刀。
城里国术馆常用刀,沿袭清朝军队腰刀刀型,差在工艺,木鞘不包蛇鳞,涂一层油漆替代。
男人:“寻得您好苦,请赐教。”分一柄刀给女人,女人盈盈送到老爷子面前。
刀柄裹土布条,碧蓝色,如两岁小孩的鞋面。讲究的刀柄都是缠丝线,利于吸汗,手握敏感,丝色是稳重的暗红或深灰色。
像夹起一口不喜欢的菜,老爷子抽刀。
清朝腰刀制式,刀脊狭长平直,刀头上翘成弧,似大雁翎毛。应刻四道血槽,弧形刀背区开刃,名为反刃。此刀无血槽,不开刃,更无反刃。
手指在刃上滑了个来回,如滑木片,老爷子:“怎么拿来把练功的刀?”男人:“分出高下就好,我不想伤人。”
男人三十出头,两颊削瘦,咬肌发达。如此面相的人,精力旺盛,意志坚强。
老爷子:“说出这话,表明你的力还没上刀尖——练到了,再找我吧。”手擒刀背,刀柄递向女人,让她归刀入鞘。
男人:“刀出了,不能回!”抽刀,跃步袭来。
老爷子捉柄,刀尖在女人咽喉、腿根两处飞速抹过。此时夏季,衣着单薄。男人驻足,目如死人。
女人领口至左肩风帆般飘起一方布,锁骨莹白。两裤管各划开一道七寸长缝,一刀所成,腿肉圆浑。
无刃之刀,有开刃之效。
老爷子展臂,刀入女人手握的鞘中,招呼孙子孔鼎义,行出院门。
女人无伤,无女人本能的惊叫,衣破处也不手遮,身姿婷婷,斜望爷孙俩背影。男人仍是死人眼,哽哽吐语:
“力上刀尖——”
孔鼎义十四岁,陪爷爷行出百步,忽然开口,如训小孩:“破女人衣服,你要不要
老爷子竟被训住:“爷爷老了,劲道未衰,反应慢了。不吓住他,真动手会输的——”被一声喝断,“输就输吧,不能干这事!”孔鼎义脖颈粗涨,血管暴起。
老爷子赔笑:“下不为例。”
孔鼎义怒吼:“能么?”
老爷子变了脸:“我一辈子没食过言,信不信在你!”甩下他,径自前行。孔鼎义追上,仍气鼓鼓的,瞥了几眼,得不到回看,便低头走路了。
百多步,老爷子骤然驻足,孔鼎义身形一顿,近乎同时止步。老爷子眼中生情,如思念老友:“四十天了,东黄庄那口缸该裂了。”
东黄村少了半村人。世界银价升值后,上海银行倒闭十二家,北方钱庄尽数歇业,农贷完全停止,破产农户不堪追债,往往背井离乡。
预约的那家已人去屋空,门倒窗裂,一副遭劫光景。老爷子直行向西院墙,那有一口釉色黄汪的缸。
芦苇杆编的杠盖下,残着半缸水。
孔鼎义的手扶上缸沿:“没裂。”
老爷子站起,闷脸离去。孔鼎义跟随,爷孙俩将出院门,响起轻微一声“咔”,如河面解冻的初音。
老爷子是志得意满的笑,回身向缸,双手作揖如对友人:“恭喜,荣升了!”官员升迁,名为荣升。
水缸面上有湿迹,又一记“咔”音,现起道水雾,就缝而出。
孔鼎义:“这缸没人用啦。”
老爷子:“咱们来了,要对得起它。”
缸水倒净,用粗草绳绑住,合聚裂片。缸横地上,老爷子在裂缝两侧钻眼,钻长一尺二寸,钻尖镶金刚石,钻尾圆滑,用一个铁酒盅扣住,以固定。
钻身系一张弓子,似弹棉花的绷弓也似拉二胡的琴弓。拉动弓子,钻便旋起来。老爷子右手扣酒盅,左手拉弓子,犹如戏台上的琴师,举止气派,神色陶醉。
孔鼎义一旁看着,脸上别扭全无,恭敬专注。从小看锔缸,仍看不够,爷爷一拉弓子,便将他迷住。
爷孙俩没察觉,院墙坍塌处现出一个三十岁出头男子,卸下藤条背篮,置于土坯碎块上,蹑蹑退去。
补缸为何叫锔缸?因为用锔子,锔子是一支两端为钉的铁片,就着钻出的眼儿钉上,鸟爪般抓紧裂缝。
裂纹隆长弯折,上几支锔子,全凭经验。上的越少,手艺越高,能选中要害。高四尺的一口大缸,仅用锔子三支。以腻子抹平裂痕后,老爷子额上汗泽闪闪,似圣贤光晕。
一记小孩哀啼。
掀开背篮,里面一个四岁女童。老爷子色变,瞬间明白发生何事:“这家人没走,是要把孩子丢给咱们呀。追!”
孔鼎义未明事态,身子已如猎犬自塌口蹿出。
二十丈后,感手指生痛,方知抄着背篮。
弃女的男人丧头丧脚地走着,忽警觉回望,见孔鼎义穿林而来,立时大步奔逃。
跑至林外下坡,男人肩背触手可及。坡下眼力尽处,是一片白素素水面,滦河支系。
孔鼎义脚下踏空,枯枝败叶脆响。男人止步,惶恐转身,见孔鼎义躺地,女童跌出背篮。她绑着手脚,哭声亮如军号。
见孩子没摔坏,男人调头再跑。
河边站一位妇人,不
男人跑来,喊女人登舟,女人坐上去,静默端庄,如轿中新娘。孔鼎义抱女童赶至,女童捆着手脚,未及解。
男人掏出把刀子。刀长七寸,是柄杀猪刀,面狭锋长,可捅透猪胸骨直入心房。
孔鼎义呆立,怀中女童无动无啼,不知是死去还是睡去。翻开她,如夜的黑瞳,一脸涕泪。
男人登舟,撑出五丈远,跪于舟尾,向孔鼎义磕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