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风涤到达新县的朋友很多,皆为名家。全羊席是六张桌拼成一条长桌,这是西化影响,汉地传统视为不雅,只有粗陋无礼的乡下才有拼桌之事。
桌面铺深蓝色桌布,也是西化影响,北方旧俗表达宴会隆重,是铺地毯,不会铺桌布。请客主人须显谦卑,郝远卿坐于南方下首。
北方上首的主客位置,坐的是鲶鱼眼老人,他穿了新衣,通身的黑色大衫套深红色外袄,花白发丝油亮。
在座老者皆衣着华贵,相貌堂正。按北京话讲,名家须“养样”,养得有模有样,让人望而生敬,场面周旋占尽优势。望着这帮年久成精的人,郝远卿感慨:人老了,竟可长得这么好看!
席间,名家们络绎不绝地跟他搭话,风土人情、时局政治,礼貌得体,言辞风趣。一度恍惚,觉得活在这帮人中间是如此惬意。
鲶鱼眼老人开口,慈祥体贴:“国士称号,就别在意了,找石大哥麻烦,不过是出口恶气。你搭上我们这帮老哥们,比国士称号强得多。那是个虚名,我们办的是实事。”
郝远卿:“是呀,人得有朋友。”
鲶鱼眼老人大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是聪明孩子,不会不开悟。以后,在座的都是你老哥哥,我们多年累下来的关系门路,都是你的。”
郝远卿起身鞠躬致谢:“小弟也有敬意。”喊一声,伙计捧个托盘上来,盘中一沓红色信封,分发诸人。
礼仪信封统一为白色,婚宴红柬也是封在白信封中。士绅清高,视钱为秽物凶物,红信封是用来装钱的,红色可祛秽镇凶。想必是一份份银票,作为礼金。
按名家身份,一位不少于三十两,才够体面。七百两,他剩不到半数。
诸人均有些感动,心疼这年轻人懂事,生出真交谊之念。诸人将红信封对折,收入袖中。不会启开数钱,那样不雅。
郝远卿则招呼众人拆信。
难道超过了三十两?唉,还是年轻人,只知显气派,不知暗受的恩情,他人的感谢会更久些。
一人手快,拆信惊叫。
无钱,一张白纸黑字的挑战帖,落款签了“郝远卿”三字,空着起首姓名。常规挑战帖跟婚宴一样,红柬白封,逆用红白的帖子,是无礼表现,比拼生死。
郝远卿语音铿锵,如军校操场训话:“我还要住下去,再吃饭,谁代付,挑战谁。想代付的人,自己把名字填上。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十三位名家,一人出手,是鲶鱼眼老者。郝远卿从屏风后取出一把木枪、一柄单刀、一柄剑。刀剑铁制。
木枪夹子肋下,道:“刀剑挑一样。”
鲶鱼眼老者:“这种不上品的刀剑,不屑一握。小孩子耍的木枪,你拿着合适,我有手。”
他的手蛇皮般厚实,指节茧子黑如铁渣。是常年插铁砂、抓树皮的手。
郝远卿:“您上了岁数,请自重。”
老者冷笑:“你的木枪,一抓就碎。一会儿小心,我有兵器,你没有。”随手捏碎一只茶杯。鸡蛋一磕即碎,但捏碎,是壮汉也做不到的事。酒杯近似鸡蛋的圆形卸力结构,而瓷质强于蛋壳钙质。
郝远卿:“我可以先告诉你结果,你的手还没来得及使劲,枪就打到你了。”
老者:“笑话。”跃步上前,郝远卿猝不及防,木枪胡乱向前一杵。
如鹰捕兔,五指精准抓住枪头。
枪托打上老者后颈。
老者倒下,指尖仍紧扣枪头。
几秒后,指节松软,垂落于地。
枪头油光,毫无损坏。
在惊叫言辞中,郝远卿才知鲶鱼眼老人是王冠真,世称鹰爪王。
名家的名声,都是半生费尽心机攒下的,没有人再动手。
县城卫生队设有诊所、兽医站,监管食品,进县蔬菜要撒免疫药水,须菜农购买,行同勒索。
卫生队担架是德国进口,王冠真被抬走前,有片刻苏醒,白知名声已毁,为显最后风度,要来印泥,在挑战帖上按下一个朱红手印,表明是正式比武,不拖累郝远卿受治安追究。
名家们伴郝远卿走下鸿宾楼,街口分手时,有人问郝远卿去哪。
“回酒店,你们呢?”
“同术馆多问一句,你这么做,只为出口恶气?”
“小看我了,我图别的。”
“什么?”
“事发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