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武一看,峰回路转,忽然现出一片平地,一面云骨撑空,灵峰拔地,一面浅溪广岸,清波粼粼,当中平地上满是各色秋花,寒芳冷艳,映月娟娟,到处松杉秀立,清荫在地,更有好些由地突起的奇石怪峰,均不甚高,全都玲珑秀拔,姿态奇古,上面不缀寸草,月光照处,好似蒙了一层银霜,上面是月朗天清,时有朵云拥絮,浮空而渡,清风阵阵,夜寒始生,景物幽丽,仙景无殊,方听倚剑喊好,神兽已驮了四人,由一片高大的疏林中驰过,前面衰柳池塘环绕中,忽又现出一座楼台,还未到达,便见楼前平台上,两个青衣美婢各持银灯飞步迎来。神兽到了楼前,势早放缓,云鸾笑道:“你两个丫头,也不怕客人笑话,这好月色,点灯作什?”内一美鬟笑答:“好春姊姊说,小姐怎这时不见回来?我们不放心,本山云多,正商量带了兵器点灯出寻呢。”云鸾笑道:“傻丫头!我和大爷要是遇见强敌,你们去了有什用处?今晚佳客远来,神兽也被我收回,还不快备酒去!”二婢应声提灯走去,四人也自下骑。云章见云鸾手拿银链,牵了神兽,不知如何是好,笑道:“它不会走。没听师父说么,此兽最有信义,只要点头,永不违背,你老牵在手里作什?莫非还带到你房内去?”狄武、倚剑均觉云鸾天真好笑。云鸾见狄武笑她,面上一红,娇嗔道:“哥哥老爱当人说我,闹得狄大哥也笑起我来。我是想把神兽送往后园,谁带到房里去呢!”狄武见她不好意思,忙分辩道:“我见贤妹女中英侠,只有佩服,焉有见笑之理?”云鸾抿嘴微笑道:“我哪称得起英侠二字!一个无知女孩子罢了,到如今连个师父都没有寻到。大哥在哄我呢!”狄武忙答:“真个如此,贤妹不可多心。”倚剑也在旁附和。
云鸾心中高兴,却不答话,将银链交与云章,笑说:“我看看这两个傻丫头做什吃的待客?”说罢,便往楼内赶去。云章便将银链后半截绕向兽颈,笑说:“你自往好春坪歇息去吧。”随对二人笑说:“我这小妹从小娇惯,一味天真,二位师弟幸勿见笑。”二人同答:“哪有此事!”说时,三人已至楼内。二婢送上酒看。宾主三人越谈越投机,狄武才知古庙山魈名为旱魃,和螺丝峡中毒蟒,乃新近山中大害,神兽名为独角龙犀,不知何处跑来,因听师父说此兽通灵,平日茹素,但是天性猛恶,专与山中恶毒之物作对,与庙中旱魃是死对头。因旱魃雌雄两个,前月龙犀与斗不敌,逃来好春坪,疲极入睡,被云章兄妹擒住,一问师父,得知它的习性,最爱吃当地所产九脊仙茅,初意用铁链锁住,日用仙茅佳果笋蔬喂养,日久驯伏,用作坐骑,不料性野难驯,伤刚养好,便将铁链挣断逃去,由此不见再来。云鸾爱它灵慧威猛,连寻两次,一次用仙茅引回,还未上锁便先逃走,再找便不见踪迹。这日乃师路过相见,赐了一根银链,说:“此兽通灵,可以收服驯养,只是前山凹石林洞,由别处窜来两只鬼猩,雄的更为猛恶,并能御风而行,本要除它,困正有事他往,最好等我回山除怪之后,你们再往收那龙犀;此兽最重恩怨,和旱魃仇深,每遇必斗,最好作为与旱魃斗时,助它报仇,方易收服;我留两怪,不早除去,一半为了神钟岗那伙盗党,一半也是为了龙犀,但你二人斗那旱魃不过,到时,我将鬼猩除去,由你二人出面,我在暗中相助,乘其力竭欲逃,将旱魃杀死,方能成功。”云鸾爱极龙犀,师父一走,便磨着要去。云章强她不过,自己也自喜爱,便与同往找寻,不料龙犀未见,一个遇上旱魃,一个遇上那只雄猩,都差一点送了小命,总算天佑,巧遇狄武、倚剑相助,不特两个极凶恶的怪物全被除去,还交到两个好友,俱都高兴非常。
正说得起劲,狄武忽然失惊,“暖呀”了一声。云鸾忙问:“何事着急?”狄武道:“我那红线金丸失落不得,方才除怪连发三丸,行时匆忙忘了寻回,如何是好?”云鸾笑道:“这点小事,你也惊慌!休说骑了龙犀,往来容易,便是妹子也可往寻。好在荒山无人,怪物已死,吃完,我们谈上一阵,请自安卧,明早还你原物如何?”说时,似闻后窗外有人微微冷笑一声,狄武倚剑初来,只当是自己人,还不怎样,田氏兄妹觉着佳客远来,便有对头上门,老大不是意思,不由有气,互相对看了一眼。云章故意笑道:“我还有一件事,去去就来。”说罢,便往外走。待了一会不见回转,云鸾倏地柳眉微竖,对二人道:“二位师兄且备畅饮,我看哥哥在作什么。”二人连日饥疲劳乏,遇到这好主人,饮食又极精美,先并不知来了对头,云鸾走后,正在大嚼,忽听窗外有一女子,笑骂了一句“馋痨饿相”,二人仍当是主人家中女眷在外偷看,方觉不好意思,随听二婢在门外呼喝了半句,也未听真,跟着,门帘启处,飞进一个背插双剑的青衣女子,来势十分猛急。二人连忙纵身按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神钟岗深宵报警、私放自己逃走的少女佟芳霞。
狄武先对此女本无好感,后听田氏兄妹说神钟岗那伙凶僧恶盗,不特是老贼金光亮的死党,内中还有一个崆峒派的妖道隐居庙内,以前曾来田家生事,幸而云章已然拜师,知道青门十四侠不是好惹,方始未来为害,田氏兄妹料他不会死心,旱魃、毒蟒除去以后,盗党更易来犯,龙犀耳目最灵,用以防守瞭望,再妙没有,必欲收服也由于此,并说崆峒派妖道颇精邪法,炼有一口飞剑,如与相遇,凶多吉少;想起父母行时,曾有仇人党羽众多,途中无论遇什不平之事、切忌出手,尤其不可泄漏此行机密之言,二人素孝,想起前情,觉着此女犯险相救,不问自己是否凶僧对手,终是好心,渐把原来轻鄙之念去掉,这时一见是她,忙同笑说:“前夜多蒙相助,但我弟兄连经奇险,先差一点没被野火烧死,后又连诛四怪,才得到此。你说田氏兄妹是好人,果然不差,他们还是我们的师兄妹呢。”芳霞似嗔似喜,一双媚目望着狄武,笑道:“你的事我已知道,那晚崆峒派徐真人新由外回,如非那场大雾,你二人焉有命在!背后连句好听话都没有,只和田家丫头亲热说笑,真有良心!你那瞎红线的金丸已被我代拾了来,可告田家丫头,不必讨好了,不过我很爱它,肯送我一粒最好,否则借我一粒,将来见面还你也是一样。”随说随将狄武前失金丸取出,留下一粒,余交狄武。狄武忙说:“别的均可,只这金丸,师父有话,不许失落。”芳霞方答:“你那师父如是青门十四侠中的裴仙长,我也有人认得,不久我还托人寻他呢,包你没事。譬如我一粒不还,只当失落,又当如何?怎如此没良心!气人!”话未说完,忽听门外娇叱一声:“贱婢竟敢上门欺人!”声到人到,云鸾已然飞身进来,朝芳霞一剑刺去。芳霞武功甚好,闻声早将双剑拔下。两下一格,玱瑯瑯火星四射。
二人因云鸾同门小妹,芳霞也有相助脱险之德,为恐内有一伤,狄武首先拔剑上前时,二女手中剑恰又同向对面刺到,一时疏忽,忘了仙剑神物,用力又猛,冷不防往上一挑,意欲分开,再行劝解,不料青虹起处,地的一声,双方的剑均被削断了一小截。二女全都惊退,均忍不住同声脱口怒向狄武道:“你帮她么!”狄武还未及答,倚剑剑也拔出,横身劝解,同时,门外云章飞身追进。芳霞见狄武由倚剑拦住自己,正向云鸾赔话,口中微叹了一声,将脚一顿,穿窗飞走。云章还要追赶,吃狄武、倚剑二人劝住。云章以前曾和芳霞交手,知她身法绝快,临窗遥望,人已逃远,只得罢了。云鸾气道:“哥哥追这贱婢作什?没见狄大哥多帮她呢!惟恐贱婢受伤,把我一口剑也削断,不赔我剑,我放他走才怪!”云章知她又犯小孩脾气,见狄武脸涨通红,恐下不来,笑道:“鸾妹怎不客气!一口寻常宝剑有什相干?二位师弟不过为了此女泄机解困,不便反脸,又恐伤你,从中劝解。你没见此女的剑也断了么?如何是帮贱婢?”狄武正觉心中不安,立时乘机答道:“贤妹切勿见怪,师兄之言实是不差。剑为愚兄误断,那口红毛刀也颇锋利,不敢说赔,赠与贤妹暂时应用如何?”云鸾闻言,更气道:“你当我真这样小气么?谁希罕你那红毛刀呢!”
狄武见她生气,心中不忍,也不知如何说法才好。云鸾见她窘急之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道:“我只气不服那贱婢,凭什么强要你的金丸!还在背后说我讨好。自己背叛凶僧狗道,暗帮外人,这远的路代你送金丸来,和你非亲非故,这不是讨好是什么?我是你小妹,又是主人,金丸又为我失落,代你往寻才是应该。自不要脸,强留人家东西,还说人呢!我不用强拿,如今也要一粒,包你自行送上,决不推辞,让我日后再遇贱婢时,便拿这个羞她,你肯不肯呢?”狄武对于云鸾早就一见钟情,心生爱好,又见她一味天真,时嗔时喜,越发爱怜,不忍拂她心意,心想这金丸原已失而复得,譬如被佟芳霞强借了两粒去又当如何,正自寻思。云鸾见他沉吟未答,只当不肯,乃兄又在示意不令再要,不禁动了真气,当时颊晕红潮,冷笑说道:“我知你是不肯。”话未说完,狄武恐羞了她,忙分辩道:“焉有不肯之理?我是想一丸不够,想加上三丸没有红线的,以备练习连珠手法之用,又不知贤妹练过这样暗器没有,偏是赶路心急,明早便走,恐来不及看贤妹练习,正想主意,贤妹就多心了。”随将金丸连真带假取了四粒,放在茶盘之内。云鸾方始回嗔作喜道:“果然大哥待我不差,但我不能和贱婢一样,强留人家心爱之物,你如勉强,仍拿回去,我也不会怪你。”狄武见她笑语嫣然,一味娇憨,越发心醉,忙答:“实是心愿。如非师长有命,亲仇未报,都送贤妹了。”云鸾越喜。狄武随即指点用法和有红线的妙用,二人俱都兴高采烈,说之不已。
田氏本是前朝遗民仕族,避世入山,兄妹二人,世传武功,又拜剑侠为师,山中除下人外,极少外人上门,云鸾鸾得亲庭钟爱,从小娇惯,以女侠自命,从无儿女之态,因和狄武前缘遇合,由不得心心相印,越谈越投机,形迹上不免亲密起来,可是旁观者清,云章知道妹子素虽豪迈,自视甚高,一向轻视男子,当晚忽改常态,并还借故留人东西,再看狄武,虽然形迹上犹自矜持,可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也是不时在妹子身上,忽然省悟,暗忖:“父母临终时常说,妹子如此美慧,文武双全,如配庸夫俗子,实是恨事,自己曾经跪呈,将来必为物色快婿,狄师弟人品、家世、武功全好,又是同门兄弟,难得双方情投意合,真个佳偶天成,再好没有。”便自走向一旁,假作临窗望月,听其说笑,不再插口,忽又想起倚剑冷在一旁,正想赔话。倚剑先见金丸被佟芳霞强留了一粒,方悔来时粗心,只顾察看怪洞,寻找湿衣,忘将金丸寻回,又不便向芳霞追索,忽听狄武又送一粒与人,当时不便劝阻,正在心烦悔恨,后看出男女二人亲密情景,猛想起义父母常说,只生大哥独子,偏以佳偶难觅,迟延至今,是件心事,此女聪明美秀,大哥素不喜与女子交谈的人,今日如此投机,许是前缘也不一定,对方如无婆家,回去告知父母,前来说亲,就请师长作伐,岂不也好?先也和云章一样心思,不愿打岔,及见云章走过,想起方才追敌之事,刚一询问。四人本已吃完,自从芳霞逃后,便各散坐,由二婢将残肴撤去,这时,狄武和云鸾正就左壁同坐,隔几相对,闻声忽然警觉,对方是个少女,形迹上不应如此亲密,不禁脸又一红,恰好手法已早说完,忙作询问前事,走了过来,云鸾也随同走过。
相对一谈,才知云章家中共有两次贼党上门,第二次,便是佟氏兄妹,实系路过在好春坪上观花。芳霞知道主人底细,说了一句俏皮话,恰被二婢走来听见,诘问动手,自非其敌,田氏兄妹得信出援,佟氏兄妹有事,不愿恋战,又知对方师长难惹,打了一阵,未分胜败,各自退去,所以相识。当夜云章闻人窗外冷笑,知有敌人,忙即追出。不料芳霞带有一个女同党,本领颇高,本意想将田氏兄妹引出,由芳霞往还金丸,并订前途之约,云鸾见兄不归,已然追出,偶然回望,楼窗外飞落一条人影,忙又赶回,先想狄武、倚剑均是能手,不容来人猖狂,正好里外夹攻,擒问来历,连忙掩回一看,不禁怒火上升。同时云章被女贼越引越远,也恐中人调虎离山之汁,赶了回来,见二婢和楼下两男女仆均已被人点倒,忙即解救复原,才一进门动手,芳霞已走。倚剑笑问:“神兽龙犀耳目甚灵,又极猛恶,怎容外人到此?”云鸾道:“二哥,你哪知道?这东西和人一样可恨,不计是非,专一知恩感德。当我第一次去寻它时,正和毒蟒苦斗,身子已被缠住。我知那蟒毒重,正想主意救它,贱婢同一女贼忽然赶来。那蟒不知怎会怕这女贼,如飞逃去。女贼直说可惜,那两粒蟒眼珠是至宝,随和贱婢追去。我回时,还见龙犀由后园飞也似赶来,到了楼前略一张望,便摇尾走去,分明认得贱婢,不舍伤她。你说有多气人!”说时,看了狄武一眼。狄武见她眉妩生春,脸含微愠,灯光之下越显娇艳,知连自己说在其内,脱门笑道:“人都有个见面之情,贤妹你错怪那龙犀了。”云鸾小嘴一抿,冷笑道:“我说的是龙犀,与你何干?如无情分,怎会把金丸送人,连师命都不顾呢?”狄武暗笑:“你怎不讲理?人家强拿了去。我何尝送她?你才是强要呢。”云鸾见他微笑不答,忽然省悟,自己为何也强要人东西?赌气想要还他,刚把手法问明,明早还要演习,心又不舍,方自踌躇。云章笑道:“天已不早,二位师弟请安置罢。”狄武随说:“明早看师妹练完金丸,那上路之事……”云章笑道:“我适才忘了说呢。三日前遇家师,说裴师伯和六师伯酒仙井爽往游嵩洛,要到下月才回,并说明春十四位师伯叔全返青门峡聚会,命我带了小妹同去。青门峡离此才四五百里,以你二人脚程,不消多日赶到,何苦早去?在寒家多住些日,上路不迟。”云鸾笑道:“我正想看大哥是不是真心教我,故意强留他半日,过午再留,明晚才说真话,还朝哥哥使眼色。偏说出来!”云章笑道:“妹妹样样都好,就是娃儿气重。年纪也十六了,比狄大哥他们才小两三岁。”还待往下说时,狄武此时情根越深,又知云鸾娇而性傲,恐其不快,忙插口道:“师妹实是女中英侠,聪明豪爽,如何说她娃儿脾气?”倚剑也在旁插口附和,称赞田氏兄妹英雄。云鸾笑道:“可见有人说公平话。哥哥你一个人说我,有什用处!”四人随又说笑了一阵,田氏兄妹才领往别室,道了安置走去。
二人沿途疲乏,饱经危难之余,得此温暖舒适之所,自是梦稳神安,睡了一个极舒服的觉,醒来日色已高。田氏兄妹早来看过两次,人醒立同走进。洗漱早点之后,便去楼前平台上教练金九。云鸾敏慧绝伦,一点就透,武功又有根底,当日学会。二人问知师父不在山中,只一香火留守,各师伯叔也全外出,早去无用,便在田家暂住下来。光阴易过,加以田家素无外客上门,近年虽有师长偶来看望,至多住上三两日,但有尊卑之分,除受业请谒外,不能随意言笑,下余全是家人佃工。兄妹二人,除练功打猎而外,平日无事,颇觉寂寞,一旦来了两个年岁相仿,志同道合,又有同门之谊的好友,自是兴高采烈,乐趣无穷。尤其狄武、云鸾,郎才女貌,一见投缘,情根早种。狄武志切亲仇,虽然爱恋玉人,心中不舍,还想青门峡寻师之事关系重要,只盼到时上路,还好一些,云鸾却是一缕情丝系在对方身上,虽以少女天真,人又英侠,并无他念,不知怎的,日久情深,顶好从此不要分离才对心思。兄妹二人一向大方,不拘形迹,云章又最疼爱这同胞小妹,父母临终之言时刻在念,巴不得给她找个乘龙快婿,为了妹子眼界太高,常想将来这门亲事不易如愿,难得双方这等投缘,自来旁观看清,早看出妹子钟情狄武,恰又是壁合珠联,一双两好,因妹子性情稍刚,以前曾有丫角终老,守贞不字的话,恐其不好意思改口,狄武又当学剑未成、家难在身之际,想等双方情爱日深,再请师父做媒,玉成其事,免得万一推托,表面虽未明言,心意却早拿定,平日相处,总是故意把倚剑约向一旁,以免二人拘束,不能快吐情慷。倚剑也颇明白他的心意,只为亲仇未报,来日大难,像云鸾这样才貌文武双全的侠女,自是天生佳偶,但恐狄武萦情女色,阻了求学上进之心,每遇云章示意许婚,只装不懂,也不和狄武去说,日常只是盘算行期,向狄武随时提醒。狄武天性纯厚,最孝父母,每和云鸾玩到喜欢头上,吃倚剑走来一提此行用意,立即愁烦起来。云鸾虽觉亲仇应报,但和狄武情分日深,关心过切,见状便自难过,百般安慰,起初还不知道倚剑别具用意,劝得狄武喜欢,便不再谈,回数一多,才看出倚剑心意,以为意存轻视,老大不快,只说不出口。
这日云鸾又同狄武去往好春坪,对打金丸为戏,练完暗器,随意闲步,走到小峰后面,当地恰有一株断树桩。这时,二人已日久成习,不知不觉间变成形影相随,轻不离开。狄武早已忘却男女之嫌,把以往见了妇女便自脸红的习惯去了个尽,对于云鸾,虽尚未存遐想,但是心中爱极,诚中形外,一刻不见便自悬念,见时全神贯注在对方身上,起坐都在一处。云鸾本来也极大方,同游同止不愿离开,自从悟出倚剑心意,忽然想起,自从狄武来不两天,双方便出入必偕,每一起身必往寻他同聚,连哥哥也忘了找,不知怎的失了常态,一刻不见便想。最奇是哥哥最疼自己,父母死后,越发相依为命,家中亲人又少,不在一起之时极少,这些日来,哥哥老是借故走开,并将倚剑约向一旁,只留自己与他单独相对,对他家世和父母性情十分关切,盘问甚详。倚剑屡次那等说法,当狄武初来,虽和自己投缘,形迹上还颇拘束,由第三日起便去了矜持,从他练武,固是有问必答,无不尽心,便是平日相对,仿佛全副心神均在自己身上,前时兄妹相对,为了好高好胜,偶有争执,只哥哥稍微退让,说过拉倒也颇豪爽,不知怎会对他偏喜欢闹个小性。他偏又是好性情,一任自己讪谤,从不生气,老是笑颜相向,百依百随,自己也以逗他着急为乐。照此情势,分明哥哥别有用意,当时醒悟,害起羞来。本想从此疏远,哪知情苗已然根深蒂固,离开片刻便忍不住,仿佛有什重要东西遗失了一样,狄武再一找寻,越发不忍拒绝,于是又凑一起,只芳心中存了一点界限,每当狄武殷勤过分,便要脸红,说又说不出口,由不得面带娇嗔,时含薄怒。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女,常在一起,如果彼此光明,心无芥蒂,还能行所无事,这一矜持,便免不了好些做作,而在情人眼里,一面是浅笑轻颦,藏蕴情思,薄露微嗔,更增美艳,一面是似拒实迎,表面故作不情,实则仍要对方温存体贴,本来想远,反倒越来越亲近,彼时心情无主,也说不出是喜是怒,当此爱苗快要成长之期,女方心理尤为矛盾,当日二人便是这等情景。
练完金丸以后,云鸾想起昨晚才说明日定和武哥疏远,就玩,也是四人一起,不料练武时哥哥又将倚剑约去下棋,想要唤止,因狄武摇手示意,没有出口,后问何故摇手,只脸一红,也未答话,决计练完回房,狄武又说:“中饭还早,我们散步一会再同回去。”不好意思拒绝,且谈且行,不觉走到峰后,狄武已先坐下笑说:“鸾妹,我们坐谈如何?”一不留意,随同坐下,那树桩只三尺来远,二人几于两肩相并。云鸾见狄武目视自己,欲言又止,暗忖:“峰后地势僻静,孤男寡女不应如此亲密。”方要起立,吃狄武伸手一拉,笑说:“鸾妹莫走。”云鸾忙往侧一闪,微嗔道:“你这是做什么!要给你那二弟看见,又该……”话到口边,觉出不应如此说法,一着急,脸便红了起来。狄武本想裴师已快回转青门峡,时将仲冬,不久大雪封山,不好上路,想和云鸾商量提前起身,但又不忍出口,正自盘算,见云鸾站起,一时情不自禁,伸手便拉,正拉在云鸾手上,觉着柔荑春葱,玉肤凉滑,入握如绵,不禁心神一荡;云鸾已是脱手避开,面带娇嗔,朝己发话,猛想起男女授受不亲,怎今日如此忘形?当是触怒,自知失礼,正急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及听云鸾这等说法,再见她玉颊红生,面含薄愠,一双点水双眸注定自己,虽然面带娇嗔,实则柔情无限,自然流露,并不似真生气的神情,越看越爱,越发心神陶醉,脱口唤了一声“鸾妹”,底下便想不起说什话好。一个是无法出口,一个是无话可说,反倒呆住,相对无言。隔了一会,云鸾见他脸涨通红,一言不发,知是事出无心,恐己怪他,着实惭愧,心又不忍,抿嘴笑道:“你是我哥哥,形迹亲密一点,有何相干?不过你那兄弟说话有多气人!你看我哥哥就没有那样歪心。说话不是一样,拉拉扯扯是什样子!”狄武知她假怒,才放了心,又见她瓠犀微露,齿若编贝,一笑嫣然,更增美艳,不由心旌摇摇,爱极忘形,脱口反问道:“我因与鸾妹视如骨肉,见天还早,又以不久起身,想多谈一会,恐你和昨日一样一去不回,害我好等,一时疏忽,无心之过,不料鸾妹自命英侠,仍存世俗闺阁之见,我下次改过就是。”
云鸾听说要走,又知不能久留,心方一酸,忍不住同坐上去,正想听完回问,忽听后半的话,气道:“原来你也把我当作世俗女流,怪不得你那兄弟看我不起。明明还有好几天裴师伯才回,这等心急,明是见我不得,告知令弟,休以为我不放你起身,今日便为你们饯行如何?”狄武看出她有点真气,说完起身要走,不敢伸手再拉,忙即纵起,拦住去路,不住打躬作揖,赔笑说道:“好妹妹,你怎冤枉人!实不相瞒,我真舍不得走,无奈亲仇未报,家难将临,不得不早见恩师,学成剑术。只等报仇之后,我便……”云鸾越气道:“你便怎样?”狄武原是一时情急,话没想好,脱口而出,其实本心也没想到婚姻二字,只是不舍分离,竟图永远相聚之意,话到口边,觉着对方是个少女,话不好说,这一住口,反倒引起误会,重又急得脸红颈涨,吞吞吐吐答不上话来。云鸾见他真窘,叹道:“你呀!”狄武见她怒气已敛,口角上又带笑容,乘机反问道:“我怎么样?”云鸾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大一个人,和小娃一样,一来就急,教我说你什么!谁还不知道拜师学剑,事在紧急,你那兄弟,仿佛我哥哥要留你一辈子似的。这都不谈,我只问你,肯不肯多留两天,算准裴师怕到前两日再走?休看路远,还有风雪之险,你们御寒衣服和应用之物,我早命人备办齐整,到时说走就走,何况还有神兽龙犀送你二人起身,当日便到,又快又好,多危险的山路也不害怕,要他那样着急作什?莫非我们亲如手足,没有好意到你,还叫你们涉险不成?休说于心不忍,那是什么人呢!转告你那好兄弟,只管放心,一到日期,不用他说话,便你不走,我也不让你再留我家。再说废话,我就生气,不理你了。”
狄武见她笑语娇柔,深情流露,方自心醉神摇,忍不住又凑将过去坐在一起,暗忖自己尚未订婚,此女美若天仙,文武全才,又是同门至好,如与求亲,料蒙应允,只是无法出口,想老着面皮和倚剑去商量,又不舍走开,心想睡时再说也是一样。云鸾见他又在注视自己,似想心事,便问:“你想什么?”狄武正在出神,闻言吃了一惊,不便明言心事,笑答:“我是在想神钟岗那伙强盗,相隔不远,我如骑走神兽,万一有事,便少一个帮手,有点放心不下。”云鸾闻言,忽然想起一事,冷笑道:“神钟岗那伙毛贼有什相干!休说不敢前来,就来,我也不怕,明是忘不了姓佟的丫头,偏说这等好听话作什!”狄武因她为了佟芳霞,已和自己争论不止一次,忙分辩道:“我怎会忘不了她!鸾妹太多心了。”云鸾把脸一沉,冷笑道:“你的事,凭什么要我多心!一提起就她呀她呀的,莫说喊她一句贼丫头,连个人名也舍不得叫,还说忘得下呢!本来吗,小少爷受人救命之恩,如不是那女贼吃里爬外,背主通敌,这位小英雄岂不被贼和尚擒去遭了毒手,父母之仇如何报法?虽然你不逃走未必一定吃亏,她这一讨好卖乖,好人又不作到底,害你们夜窜荒山,连经奇险,差一点没有送了小命,心意总是好的。哪似我这样,既无本领,哥哥又不是强盗,全仗你救我,才没被那怪物杀死,两下一比,我自然差得多,如何能教你昧起良心忘了人家的好处呢!”狄武见她满面娇嗔,越说越气,连日相处,已知习性,非任她发泄不可,再又听出语意问含有妒意,想起女子善怀,心又一荡,忙分辩道:“妹妹你如何能与此女相提并论,实不相瞒,大丈夫恩怨分明,便照大哥所说,凶僧妖道也实厉害,我蒙此女犯险相救,将来遇机,自不免有图报之想,至于看重一层,休说此女出身贼党,即以为人而论,也觉轻浮,哪似鸾妹女中英侠,自然端丽,宛如天上神仙下临凡世,本来不值一提,生气岂不冤枉!”说时,因见云鸾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口角带笑,容光照人,以为恭维得体,怒气已消,一时情不自禁,又朝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云鸾倏地变色而起,怒道:“你作死么!”狄武见她真怒,不禁惊慌,忙喊:“好妹妹,我说的是真话!我心中如有此女,天……”云鸾忙嗔道:“你敢赌咒!谁管你对她如何!大哥他们来了。”说完,又恶狠狠瞪了狄武一眼,随即转身,笑喊:“哥哥快来,武哥他要走呢!”
狄武见她忽又改怒为笑,闻言一看,云章、倚剑正由前面松林中缓步走来,相隔尚远,云鸾已迎将上去,再看自己坐处实大隐僻,忽然警觉,等到赶出,云鸾已抢向前去,拦住二人去路,不住说笑,忙往外走,因闻峰后有人微笑之声,只当是两慧婢,想起心事,未免内愧,也未回身察看,匆匆迎出,以为云鸾怒气已消,一会开饭,渐觉出云鸾只管谈笑风生,却不理睬自己,说的竟是官冕话,如同敬菜敬酒之类,一味客气,与往日相待情景迥不相同,席散便推身上不快想睡午觉,各自归房,由此便未再出。狄武虽到过她卧室两次,均是四人同往,知她负气,不便往看,空自愁急,正打不定主意,云章忽然入内。倚剑人甚机智,知道二人情爱日深,重又拿话点醒,令以亲仇为重。狄武知被看破,索性厚着脸皮,明言自己虽有求婚之意,一则不到时机,再则此女也非庸俗女子,自视甚高,不知心意如何,已然说明,算准裴师回山日期前二日,骑了神犀上路当日到达,并说此女聪明,以后不可当面再提前言,以防多心。倚剑知他有一半是违心之论,云章已然示意,云鸾又复多情,分明一说必成,恐狄武一意好逑,忘求上进,未将云章的话告知,反劝狄武:“双方年貌家世固极相当,但主人是年少英侠,不拘形迹,我们蒙他们厚待,言行稍微失检,不特遭人轻视,便被师父知道,也怪我们少年荒唐。最好自重,等学成飞剑,报了亲仇,再由父母出面、师长作媒,岂非极好的事?此时一句错话也说不得。”狄武也以为然,只不知心上人因何生气,是否还理自己?放心不下,正悬念间,云章忽然走出,笑唤:“剑弟,随我去往楼下了那一局残棋如何?”倚剑想狄武也去,方喊得一声“大哥”,云章笑道:“武弟不喜下棋,何必勉强?少时舍妹醒来,须要向她请教,我们各玩各的,情如骨肉,有什避忌?舍妹如久不起,武弟只管进房喊她便了。”倚剑不便再说,朝狄武使了一个眼色,令其留意,随同走去。
狄武听出云章令他入房去唤云鸾,料知方才入内,想兄妹二人必有话说,再想起连日与云鸾相聚,云章必把倚剑约向一旁,当时醒悟,心花怒放,二人一走,不好意思就走进去。云鸾喜欢楼居和凭栏饮酒、赏玩花月,饮食都在楼上面的一间房内,中间为女主练武之所,满布各样兵器,无他陈设,对门一间便是卧室,这时绣帘低垂,听不见里面一点声息。狄武几次想要入内赔话,总觉冒昧,又不知心上人气得怎样,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在房中踱来踱去,正在无计可施,忽见慧婢好春端茶走来,忙笑问道:“小姐真睡了么?”好春悄笑道:“我也不知真睡假睡,不知谁惹了她,在生气呢。”狄武慌道:“代我问一声,说那金丸还有一手不曾学好,请小姐同去好春坪再练一回,由我一说,散散心就没气了。”好春笑道:“狄少爷,你说得容易。我小姐向不生气,真要恨起人来,至少一年不会理他。我不知今日为的是谁。狄少爷的好意,我代你去问一声也好。”说罢,转身往对房走进。狄武待了一会不见回转,实忍不住,暗忖:“云章走时分明示意,令自己入房赔话,便走进去有什相干?”念头一转,轻轻掩向门外,待要走进,终觉失礼,心上人又在怒火头上,恐遭无趣,不敢冒失,便停在门外,隔帘偷听,待不多一会,忽听云鸾叹道:“你对他说,我不希罕学那金丸,明日我还到金凰坡看望杨家表姊,今日头昏心烦,有点不舒服,恕我简慢他弟兄,不能奉陪了。他前途许还有好心人相候,难怪心急。我今早本不应留他,现才想起,请他自便,不必勉强吧。”随听好春低声劝慰,云鸾偶然回答几句,语声甚低,听不真切,估量多是负气话,越听越心痒,忍不住咳了一声。云鸾问:“门外是谁?”好春答说:“是狄少爷。”云鸾便不再言语。
狄武轻启门帘往里一看,卧室本来不大,里外两间,因女主人生性爱好,布置最为精雅,靠墙一张紫檀镶嵌螺甸和翠玉博古的大床,一对雕镂极精的嵌宝金玉帐钩,将那湖色绣帐高高挂起,床前放着一个紫檀雕花的踏凳。云鸾幼得亲庭钟爱,又是武家,生长山中,虽然不曾缠足,但是丽质天生,自然人妙,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修短适中、称纤合度,脚样更是极好,虽在负气,先没想到会有人在外窥伺,一双湖色绣花缎鞋已然脱下,身上盖着一床粉红锦被,面朝里卧。好春立在床前,正在俯身劝说。狄武最爱云鸾双足,不假束缚,自然纤秀,一见那鞋,先自心跳,再一眼看到云鸾一条右膀搭向被外,手白如玉,春葱也似,下面又露出那双底平指敛的纤足,虽然罗袜如霜,不便窥见庐山真相,也能想象到胫附丰妍、玉肤映雪之美,越发情动神移,当时脸红耳热,心更跳得厉害,也说不出是什情绪,正在欲前又却,进退失据,好春攀着云鸾肩头耳语了两句,头也未回,便由床后绕往里间房去,随听云鸾微微叹息了一声,狄武又咳嗽了一声,没有回应,又叫了一声“妹妹”,仍未回答,少停又叫:“妹妹请起来,到外面散散心如何?”云鸾又隔了一会,方始低声说道:“前途有姊姊等你,找妹妹作什?”狄武闻言,实忍不住,故意放重脚步往里走进,口中说道:“妹妹你错怪我了,我哪里来的姊姊?请起来罢,我进来了。”云鸾先未回答,狄武又说。云鸾才叹道:“我懒得起,只不嫌弃斗室丑俗,进来就进来。又没人拦你,老说作什!”狄武听出对方并未坚拒,只是气犹未消,笑唤:“妹妹莫生气,你不起床,如何能陪你玩?”云鸾不理。狄武越看越爱,情不自禁便往床前走去,到了脚踏凳前,刚一立定,心想此是少女绣房,人又睡在床上,室无外人,如何忘却男女之嫌?当时警觉,正往后退,云鸾倏地翻身坐起,手指狄武道:“你欺负我!”说到“我”字,已气得珠泪盈盈,眼花乱转。狄武见她满面娇嗔,清泪盈眸,知被误会自己有什歹意,不由又怜又爱,惶急万分,偏生离床大近,自先失礼,当时脸涨通红,答不出话来,又看出对方似有决裂之意,惟恐心上人轻视鄙薄,于此断了交往,惶急太甚,心中一酸,不由也流下泪来。云鸾见他窘急流泪,满脸惭惶,一面穿鞋下地,伸手朝狄武额上指了一下,叹道:“你呀!”狄武见她说完怒容已敛,知有转机,忙即涎脸赔笑道:“妹妹,我不是故意,实在看你生气,心中着急,不觉得走近了些。”云鸾笑道:“没羞!这大一个人,又哭又笑。”狄武道:“妹妹,你不知我心里多着急呢!”云鸾道:“我不过睡一会,你就着急,你不是明天还要走么?从此不知何时相见。真要为我着急,那你还不急死?这话哄鬼!”
狄武道:“话不是这等说。我和妹妹情如同胞,顶好一刻不要离开,无奈亲仇家难,不得不行。妹妹如不生气怪我,此去虽然想念,到底还好一些。如将妹妹得罪,此心如何能安?再要由此误会、不肯理我,怎不急死!再者,今早我也没有说是明天要走呀,至于佟芳霞,我虽蒙她解围脱困,休说她陷身贼党,道路不同,即便不是贼党,无论是人是交情和师门渊源,哪一样也不能与妹妹相提并论,你偏拉扯一起。我与她只见过三面,头一面是在贼庙同席,我还嫌她轻浮;第二次她引我出险,逃难匆匆,又恐贼党看破她的行藏,走了一路,我共总没说上十句话;第三次你看见的,几时和她论什兄弟姊妹?彼此年岁家世全不知道,你不是活冤枉死人么!”云鸾早已拭干泪痕,睁着一双明眸注定狄武,留神静听,听完笑道:“谁在问那贼丫头!她呀她呀的老忘不了,还说人冤枉呢!就算我冤枉你,少爷请坐。”狄武见她已然转怒为喜,终觉此是红闺卧室,孤男寡女,瓜李之嫌,笑说:“只妹妹不生气,我永不再提此女。方才差一点没把我急死,我们还去练那金丸如何?”云鸾娇嗔道:“你嫌我这地方不好么?连椅子都不沾一下就要走。”狄武慌道:“哪有这事!”边说,忙就旁边椅上坐下。云鸾见他举动发慌,不禁好笑道:“少爷莫急。我随便说一句话,你也着急,给别人看见,还不知道我如何欺负你呢。”狄武道:“还不是刚才被你吓怕了么?”云鸾道:“那金丸已全学会,无须再教,你走后,我自会练习。今日懒得出门,就在我屋玩上一会,谈点心……”说到“心”字停了一停,又道:“你到底几时走,何时再见呢?”狄武道:“我现在决计照妹妹的话,期前两日起身。到了青门峡拜师之后,妹妹和大哥如去,再好没有,否则,飞剑如能早成不必说了,要是稍晚,明年春暖花开,也必前来看望。妹妹你要能去,多么好呢!”云鸾道:“那日我说去,实是假话,因为哥哥的师父对我也颇疼爱,偏不肯收徒弟,并还有不令同去青门峡的话,为此我还气哭了两回。请他引进一位女师父,又说到时自有机缘,不置可否。你见裴师伯,代我求上一回如何?”狄武喜道:“我见师父,定必代你求说。如与妹妹同在师门,有多喜欢!师父恩厚,又最爱我,十九有望。我真粗心,不曾想到这一层,此时想起,真是快活。”云鸾道:“难为你真会想。青门十四侠中虽有一位女侠,一则性情古怪,前为收徒不慎,心爱门人犯规,经众集议,清理门户,已然声言不收徒弟。余人从未收过女弟子,多爱你,也是无用,不然我早入门,何待今日?”狄武想了想,答道:“妹妹放心,就师父不收女徒,也必苦求,请其设法引进到别位仙师门下。”云鸾道:“这个大概还有商量。你那衣服行装,连同一些衣物腌腊,我已给你备好,共是两大捆。照我日期动身,决赶得上。”
狄武一面称谢,见她满脸喜容,更显娇艳,越看越爱,心想佳人难得,又是这等深情蜜意,如非父母在堂,便为她死也所甘心,可恨剑弟心性固执,时多疑虑,自己又不便当面倾吐情愫,但盼此去早将剑木学成,报仇之后,再令剑弟和娘去说,来此求婚,或者有望,只是岁月悠长,那日云章背后曾说,妹子婚姻是他心事,甚望早得快婿以应先人遗嘱,如不将话说定在前,万一许了别人如何是好?正在胡思乱想。云鸾看出他心神不定,仿佛有什为难之事,娇嗔道:“你又在乱想什么?又忙着走,好到前面去会人罢?”狄武脱口答道:“我怎会想别人!实在是想妹……”话到口边,觉着不妥,又复缩回。云鸾问道:“你想我什么?我素来爽快,有活只管说,吞吐作什?”狄武想了想,慨然说道:“我蒙贤兄妹看重,不必说了。自来知己难得,只是别远会稀,此行不知何时相见?每一想起,心便难过。”云鸾插口问道:“方才你不说至迟明春相见么?”狄武道:“你我将来相见,自不必说,不过人事难知,万一我去再来,妹妹不在这里呢?”云鸾笑答:“这话多怪!我家无什亲友,隐居多年,只金凤坡住有一姓杨的表姊妹,大姊奇丑,二姊仅比我长一个月,十分美秀,和我最好,方才我说的便是这一家,将来还想和倚剑三哥做个媒呢。此外更无去处,就去杨家,也必留话,武哥到时,好春自会往寻,当时赶回,怎会见我不到?”狄武笑答:“我说的人事难知,万一妹妹远去他方,不是就见不到了么?”云鸾方说“不会”,忽然醒悟狄武言中之意,面上一红,看了狄武一眼道:“你不是好人,我不和你说了!”随说,起身往后房走去。狄武知她害羞,忙起拦阻,笑说:“妹妹,我怎不是好人?又要生气。又没说什么。”云鸾娇嗔道:“我说你不是好人,就偏不是好人。我到后房唤人,拦我作么!”随说伸手一推。狄武见她满脸娇羞,春生玉颊,实在爱极,情不自禁就势把手抓住,觉着玉手凉滑,入握如绵,心方一荡。云鸾把手一甩,径去一旁坐下,嗔道:“这大个人,老是拉拉扯扯!我就不走,看你口渴谁管?”狄武见那坐处是张短美人榻,口说:“妹妹莫生气,下次不敢!我口不渴,多谈一会多好。”随说,人早凑近前去,想要和前数日一样并肩坐谈,刚一坐下。云鸾身形一闪,躲向一旁,笑道:“这地方好,我让你如何?”狄武心痒难搔,爱极忘形,又不敢伸手再拉,涎脸央告道:“好妹妹,你不要走,我们坐在一起好说话。”云鸾笑道:“这里说不是一样?相隔这近,我又不聋。”狄武想和她亲近,又说不出口,重又起身,想赶过去。云鸾把脸一绷道:“你这人真讨厌!还是同到外面,找哥哥他们玩去罢。”随说,人早立起,往外走去。狄武满腹心事,又看出对方薄怒轻嗔,均蕴柔情,料知心心相印,不致触怒,意欲乘机倾吐,见她要走,忙喊:“妹妹莫走!还是这里谈好。”随说,随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