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起,主人因觉天气太冷,转眼便是小年夜,大家无事,近来村人因他家酒好,均托代制,年下所用熏腊之物、猪羊野味也都制全,都愿尝新,内有几个酒量相等又最投机的酒友,昨日曾经约好来此同饮,这样寒天,必早赶来,刚把火盆添旺,又将隔夜做好的腊肉野味、各种酒莱分别切好配齐,正和家里人说:“今天你看,人来必多。好在谁家都办有吃的东西,中午饭不够用还可回家去拿,否则还许不够呢。你看生意多好?”赵妻方埋怨道:“都是你爱多事,无缘无故开什酒店,又不真个卖钱,一时高兴,却成了常例,好些人都往这里来,都是至亲至友,一个忙不过来,招呼不到还得罪人,何苦来呢?”

四公公还未及答,先是方岳夫妇带了一子一女入门来讨酒吃,跟着又来了两个好量的村人。全村的人亲如骨肉,也不分什宾主,吃完照例记账,到时再用物产作酬,银钱向无人用。

刚刚坐定,由主人夫妇端上酒菜;十面曹操褚文乐和风流道士邰凡、麻姑爪销魂娘子何艳玉,男女三贼忽同赶到。为了山路奇险,别无通路,后有强敌,又不敢返身回去,在乱山风雪中窜了半夜,好容易天明风止,遥望前途,四外都是危峰峭壁,一白如银,休说道路,连樵径均未见到一条,朝阳起后,一看途向,知离前山越远,昨夜惊急太甚,慌不择路,已窜到乱山深处,想要觅路绕回,无奈所经之处到处都是绝壑危崖,下临无地,深不可测,冰雪又极深厚,险滑非常,照着沿途暗中观查,除却回到金鞭崖一面更无道路,天气酷寒,休说人兽踪迹,连树林中的冻雀都未见有一只飞呜,一眼望过去静荡荡的,除却通体积雪的峰峦崖(山就)而外,见不到一个生物,先想寻人间路决无指望,又不敢往回走,只得仗着一身轻功硬走过去,本未想到前面谷中还有村落,走着走着,忽然发现雪中现出好些脚印,跟着又发现好些梯田,虽然被雪堆满,仍可看出,心中一喜,知道前面有了人家,女贼又正口渴,再赶几步,峰回路转,前面山口忽有一楼炊烟冒起,还未赶到,便望见口内好些人家,并有青帘挑出,以为这里既有酒铺,必是游人往来之区,哪知厉害,忙同赶进。

方、钱二人均已年老,无故不愿多事,村人在他二人领头之下,虽都学过武艺,一则均不甚精,性情又都善良。三贼行辈均低,只有一贼昔年见过方岳两面,彼时还是一个小道童,相隔年久,形貌早变,谁也看不出来,下余男女二人更是素昧平生;如其老实安分一点,假装游山迷路往买饮食,非但无事,主人见有生客上门,只要高兴厚待,白吃上路都在意中;偏是生来骄狂凶做,无意之中见此酒铺,也不想深山之中,大雪寒天,怎会有此酒菜精美、炉火温暖的整齐酒店?进门便喊酒保,口气骄横,旁若无人。

方岳早已看出三贼身带兵器,这样冰雪寒天,一清早来此买醉,当地离开前山险阻远隔,怎会来此?一个手上还有血迹,用布包扎,本就疑心不是什好路道,再听这等口气,更加留意,但是还未发作。二贼偏不知趣,始而呼五喝六,随意大声喧嚣,跟着由外面进来一群酒客。

二贼不知这里山野之人平日相亲相爱,共同力作,从未受过外人轻侮,见对方都是一身自制的老布衣服,穿着朴素,酒量甚豪,宾主双方也极亲热,不等招呼,便将酒菜大量端上,见有生人,都带着惊奇的眼光看上一眼,有两个似还在低声议论,心已不快,一问店家,又说都是当地村人,昨日约好来此饮酒,越发心存轻视,又知这类山中居民虽然多半穷苦,有那得天独厚,或在山中发现珍奇药材荒金,秘不告人,暗中运往山外买卖的,却比城市中的小富翁还要殷实。

可笑贼道褚文乐,那么心深机警的人,坐了些时,还在留神访听,因为这班村人衣冠古拙朴素,差不多一式打扮,男女笑语,亲如一家,也无什么嫌忌,认为隐居山中的富民,首先盘算酒足饭饱之后,借一题目翻脸、将人斫翻几个,拷问威逼,顺手牵羊,捞他一票,旁边坐着三个克星,竟丝毫不曾看出。另外二贼先未想到抢人,被贼道暗中一提,也觉出这里必有油水,全动了心,因欺山民老实,各用黑话暗语公然议论如何下手之法,一面并朝店家和旁坐的村人设词探询,这一来,全被方岳父子三人听去,本就不能幸免,正说之间,忽然瞥见门帘起处,进来一个村姑,三贼眼前,当时一亮。

原来那村姑年约十七八岁,虽是一身荆钗布裙,但生得长身玉立,肌肤雪映,一双秀目黑白分明,顾盼之间美艳非常,虽和别的妇女一样,下面一双大脚,却比谁都要显得整齐干净,青鞋白袜仿佛刚刚穿上,俏生生立在地上,别具一种清丽朴素的丰神,进门瞥见座有生人,只朝三贼瞟了一眼,便大大方方转向主人说笑,要讨酒吃,看意思,似往东首老少三人的桌上走去,口中还喊了一声“伯爹”,不知怎的中途折转,退到近门一张空桌坐下,同时便有两个少年村人离座走去。

三贼只顾看那村姑,也不想想,这样深的积雪,别人进门,脚上多少也沾一点残雪碎冰,有的并在外面台阶上将所套草鞋脱去,或是踏上几脚去掉雪污,方始走进。这村姑进门以前并无声息,当地人家又是因势利建,分住两崖上下,每家都有一片竹林菜园果树之类,相隔最近的也有好几丈,高低相差尚不在内,对方脚上怎会干净得一尘不染?贪心正盛,色心又起,竟昏了心,正在评头品足。

贼道商计,一个美女分不过来,最好少时仔细搜寻,也许美貌女子不止一个。邰贼讨好淫妇,便说:“那倒不必。我们急于出山,没有多少工夫,你要这个,我还是和小妹子算一对,只请她恩爱一点好了。”女贼笑说:“大雪深山,昨夜强敌是死对头,明已认出褚兄,竟未追来,不知闹的什鬼?我此时心神不定,连在这里打油飞都觉不必,到了山下,由你两人快活不是一样?真要爱这丫头,带走好了,这样猴急作什?”

褚贼方答:“本来也是带走。”猛一回顾,旁边桌上本坐着一对老年夫妇,不知何时离开,东首那个老汉却坐在自己身后,正朝当面冷笑,这一对面,方始看出那老汉年纪虽似在七十以上,非但精神健朗,鹤发童颜,身腰笔挺,一双上覆寿眉的双目更是炯炯有光,英气逼人,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物,心方一动,忽又听同党微“噫”了一声,再侧脸一看,原来另外五六张桌子上的酒客,不知何故相继走去,有的挑帘走出,有的竟走往里间,桌上酒食尚多,均不似吃完神气。为了村人欢喜热闹,常在当地欢会,门外风景又好,赵家全屋建在半山坡上,本就宽大,见人来越多便容不下,还要分出多半坐到外面,遇到风雨暴作或起云雾、冰雪酷寒之时,便觉讨厌,后经公议,由村人合力,将全屋重新建过,除做临时酒铺外,并作四时佳景宴会行乐之地,当日不是正式聚会,越显屋大人少,方才还坐了六七桌,忽然散尽,连两店主夫妇也不知何往,全屋除东首老汉父子女三人未走、老的并还移坐身后外,只剩村姑一人坐在门口独酌,面上微带一丝冷笑。

三贼俱都机警,猛想起自己怎的这样粗心大意,这等荒山野境,怎会有这酒食丰富的酒铺?方才并还问出当地并无外人足迹,吃客都是同村自己人,却有这许多的座位和大片地方,分明内有原故,只为这座酒铺四外风景极好,外观竹篱茅舍,内里陈设均极朴实,不加修饰,所见的人又是那么天真纯善,除看去个个体力健强,面色红润,生活似乎颇好而外,别无他异,就此忽略过去;照此形势,大是可疑,越想越非好惹;虽然有些警觉,转念一想,凭自己三人的武功剑术,差一点正派中人均非对手,这里至多隐居两个洗手入山的江湖豪士,这些山民平日受过一点训练,衣食又好,看去显得精神,并无足奇,这样心虚作什?想是方才暗语黑话被人听出,存有敌意,身后老汉也许便是为首之人,反正被他识破,酒也吃得差不多,不如当面叫明,说好便罢,稍有不合,就此动手搜劫全村,杀死为首的人,将那美貌少女掳走,这等荒僻之区,正可任性而为,难道连这类洗了手的老江湖都非敌手不成?

三贼不约而同想到这里,非但肆无忌惮,反因方岳二目斜视,英光炯炯,隐含杀气,以为对方有眼无珠,竟敢无礼,又见全堂酒客一齐走光,先去两少年却又回房,一个手中拿了一个革囊交与村姑,内中好似藏有短剑兵器之类,两少年农人身边也似带有兵器,入门似朝老汉这面使一眼色,便和少女同坐,三人一桌,有说有笑,语声甚低,内中一个斜视自己这面,大有鄙薄之意,隔壁房中也有兵器隐隐响动之声,越发气往上撞。

贼道褚文乐一向欺软怕硬,自信如吃得住,下起手来又狠又辣,照例抢在人的前面,比谁都快,稍见不妙,逃走之时也比谁都滑溜,一则色令智昏九九藏书网,一心在那村姑身上,又断定当地只是一两个退隐深山的江湖老人,至多带些徒党成一村落,自耕自吃不与世通,凭自己三人的本领,对方决敌不过,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刚阴恻恻狞笑一声,一个“老”字未喊出口。

旁坐老汉正是方岳,早已听出三贼来历,冷笑问道:“你三个叫什名字?都是华山派的门人么?”贼道见人,向例不说实话,当日打着洗劫全村的主意,知道深山无人,又当封山之际,这样深厚的冰雪,除却像自己这样会剑术的人,就是武功多好,也难随意上下飞驰;这些都是网中之鱼,只要三人分头堵截,一个也休想逃走;再见方岳山中农人打扮,穿着一身厚棉袄裤,棉鞋肥大,只觉人甚老健,别的丝毫看不出来,口气又是那么从容,一时自恃过甚,脱口刚喝:“祖师父姓褚!你这老狗叫什名字?这里共有多少党羽?”底下的话还未说完,方岳已起身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昔年华山余孽妖道朱济的小道童褚十五么?我真年老眼花,隔了四十多年就认不出来了。”

三贼见老汉倏地起立,声如洪钟,震撼屋宇,业已吃了一惊,同时又听有人大喝:“此是三个异派余孽,多少会点剑术。你们不可上前,由方伯爹擒他便了!”三贼闻声惊顾,东首桌上两少年男女,手上各人多了一件兵器,门前少女和另两少年也正起立,跃跃欲试,另外门外还有一个老人,刚刚走进,正在发话。里屋本有六七个少年男女,拿了兵器想要走出,被老人一说,全都退了回去,同时贼道一听对方这等说法,再朝对方敌人上下定睛一看,不禁大惊,急呼:“方老前辈,有话好说!此是一时误会,恕我无知。”

方岳为人心直,虽早知道贼道万恶,难得巧遇,上门送死,想要除此一害,因见另外男女二贼年纪都在三十以内,不知来历,一听贼道认出自己,意欲问明之后再行下手。哪知贼道奸狡异常,一听对方姓方,身材那么高大,猛想起昔年背叛本门的两个大对头正隐居在青城山中,后虽不知何往,并无死的消息,记得小时初入师门还曾见过,喊他师叔,左耳根上生有一丛红毛,颈上还有一条伤痕,形迹甚显,容易认出,定睛一看,果然是他,知道此老曾得正邪两派传授,有他一个已敌不过,何况人这许多,看去也非弱者,后来老人必是随他降敌的好友钱瑜无疑,当时心魂皆震,这一惊真非小可,门口已被来人把住,决逃不出,侧顾旁窗紧闭,木料虽极坚牢,还拦不住自己,外表假装害怕,暗中已生出急智,打好主意,倏地转身,口喝:“这两老狗,正是方岳、钱瑜,你们还不快逃!”声随人起,左手一扬,先将旁窗击碎,窗棂断木四下纷飞中,人却不曾穿窗逃走,随手捞起整张方桌,照准方岳迎面打去。

这时贼道刚冷不防扭身纵落,表面好似夺门而逃,等把窗户击碎,倏地身形一扭,双手齐扬,飞身直上,只一下便将茅顶打破一个大洞。贼道神力惊人,情急之际,竟将那上铺厚雪,业已冰冻的屋顶打通,由上面窜将出去,身法快得出奇,忽东忽西,转眼便破屋逃去。整座茅屋均受震撼,一齐摇晃,屋顶窗棂碎裂激射和桌椅杯盘纷飞落地之声响成一片。

方岳没料贼道这等滑溜,一见桌子迎面打来,褚贼已纵身逃走,怒吼一声,将手一扬,便将那张桌子打退回去,因料三贼难于逃走,又想生擒拷问,还未及施展兵器。就这时机瞬息之间,邰、何男女二贼也早看出不妙,瞥见诸道先逃,又听对头便是方岳、钱瑜,越发心慌,忙即往旁纵起。对面五个少年敌人也同时发难,追将过来,内中两女一男,正是方、钱二人的子女。双方本要对面撞上,吃方岳一掌把桌子打飞,反击过来,贼道业已抽身,穿屋而上,不曾打着,却搁在男女二贼的中间,屋中当时一阵大乱。

邰凡心慌意乱,妄想夺门而逃,转眼便被那几个少年男女围住,各取兵器,动起手来,只二个照面便被钱瑜看出敌人凶狡,带有毒钉,喝退众人,亲手上前将其擒住。方岳自从贼道一逃,便跟踪往屋顶破洞窜将上去,钱瑜方喊:“大哥留意贼道毒钉!”人已追上。只女贼一人得到便宜,惊慌忙乱中,避开方桌往侧一纵,恰巧瞥见窗上破洞,不知贼道来时看出窗外一面正是来路,心生顾忌,又想声东击西,改由屋顶逃走,以为是想顾她,不问外面冰雪崎岖、离地多高,慌不迭穿窗逃去。这里方岳刚由屋顶追出,目光到处,瞥见贼道业已逃到下面,正在亡命急窜,忽当对面崖顶飞落一个身穿蓑衣,头戴风帽的白衣老人,凌空一掌,便将贼道打翻在地,定睛一看,正是隐居都江堰、峨眉派中第二代剑侠卞老人,好生惊喜,忙即上前相见。

贼道已死。对面一谈,才知老人常来山中觅取药材,当日为了等用一样珍药,来寻钱瑜,未到以前便发现三贼踪迹,忙往钱家送信,会同杀贼;问知方岳已往山口饮酒,跟着便听人来,说三贼也在那里。钱瑜大怒,首先带人赶去。

卞老人初意是在钱家等候,不愿露面,继一想久闻恶道褚文乐罪恶滔天,一直没有机会寻他,此贼滑溜已极,为恶多年,不知见过多少正派中人追逐围困,均在千钧一发之间被他逃走,有的更是费了许多事,好容易探明所在,准备停当分头掩去,人还未到,已被见机溜走,连影子也未见到,端的鬼诈无比,又听说另外还有两个男女同党,不知来历,恶道人最势利,本领稍差的同党,决不肯与之为伍,既然一路,想必也非庸手,方、钱二人本领虽高,因其隐居年久,自恨出身异派,虽然改邪归正,回忆当年,心终有些不安,自从退隐以来,极少出外走动,也不喜欢多事,两家共有三个子女,虽得家传,从未遇过大敌,村人只会打猎采药,学过一点普通功夫,善于爬山,武功不高,像这样的强敌决非对手,看似人多并无大用,微一疏忽被他逃走,又去民间为恶,再像今日这样凑巧狭路相逢,必定难得,何况三贼均精剑术,一个不巧,村人反有伤亡,就将三贼除去也是不值,忙即跟踪赶了下来。

还未到达,便先防到三贼要由上面破屋而逃,特意由对面崖顶较高的一面暗中戒备,赶了过来,快到以前,瞥见钱瑜尚在门外,朝里面略一张望,回手一挥,将同去的人止住,独身入内,料知方、钱二人已看出敌人不是庸手,有了准备,只有两家父子女儿和钱瑜两个同村的门人出手,不令别的村人上前,事情已可无碍,只要防备三贼漏网,无须再有别的顾忌。心中一定,正准备以全神贯注对面,人也刚刚到达,还未立定,便听对面屋顶破裂之声,茅竹震飞中,恶道已穿屋而起,略一停顿便慌不择路,往对面冰雪杂沓的乱山危崖之间窜去,暗骂:“贼道恶贯满盈!偏偏走这死路。就我老头子今日不曾在此,转眼之间方、钱二人率众追来,你也逃走不脱!”心念微动,人已哈哈一笑,飞身纵将过去。

卞老人本是峨眉派未次所收几个小弟子中最有名的人物,医道更是国手,非但诊治高明,最难得是从小到老一直都在用心研讨,任何药物,只一发现便要细心试验,考查出它的功效才罢,也和简冰如一样,犯了师规受罚,在外行医济世。起初只是孤身一人奔走江湖,了面为人治病,一面周济穷苦、修积善功。这一年冬天大雪,走到一处村镇,忽听人说当年春雪大多,必有灾荒,还要发生春瘟,预算灾区有好几十县,凭他一人,又要救灾又要救病,到时决顾不过来。心里一急,再想到所犯师规甚重,善愿太大,就是日夜不停修积下去,至少也还要数十年光阴才能圆满,照着平日心志,虽以行善为乐,永无停止之日,但是师父面前所许功德,不能及早圆满也是丢人,常想用什方法,先把所许善愿交代过去,再去行医济世,心也安然得多,免得和负了重债一样,心里老沉着一块石头,一想到就难过,始终没有想出好的方法;今见大灾将起,财力人力和应用药物俱都缺少,非先准备不可,自己只得一人,这大一片灾区,岂不误事。越想越急。

无意中走到一个相识人家,谈起此事,对方劝他怎不多找几个帮手,猛触灵机,忽然醒悟,暗忖,一人之力终归有限,起初为了自己犯规太大,心生恐惧,惟恐收徒不慎贻累师门,这些年来,许多有眼力的人想要拜师,均遭拒绝,老是孤身行道,遇到贫病大多之处便难兼顾,此时想起实在大错,自己这好医道,如不收徒,将来失传,岂不枉费多少年的心力?虽然许多新发明的药方逢人遍告,决不隐秘,不是朝夕相从随时传授,到底要差得多。上来先收学医的门人,等相随年久,看准心志为人,再传他的武功剑术也是一样,否则至多学了医道,多取病家财物,到底将病治愈,使这些新发现的灵药流传民间,也比不传的好。念头一转,从此留心物色门人,只要具有恒心毅力、勇于为善之士,不问年纪长幼,是何行业,一体传授;不满十年,门人越传越多,功行也早完满。

未了隐居都江堰旁茅屋之中,由那许多徒子徒孙四出行医,自己往来各地名山采掘各种药物,一面制造成药,供给门人行医之用,一面细心考验各种药草的灵效,以为济世之用,因是一个孤身老人,专此民间行医,富贵人家轻不肯去,门人虽多,散在四方,往来相见均极隐秘,无故不令上门,师徒装束又极朴素,得他剑术传授的共只两人,真名向不对人吐露,人都叫他卞老,这多年来,谁也不知他是峨眉派嫡传高弟。

老人平生疾恶如仇,本领既高,心思又灵,只要看谁是个极恶穷凶之徒,决不放过,一见逃贼身法,认出华山一派,业已不肯轻饶,同时又听屋中惊呼“贼道逃走”之声,百忙中再看出逃贼面貌形态和所用宝剑,与平日所闻恶道褚文乐全都一样,越发激动义愤,上来便用全力猛下杀手,将多年未用的内家罡气以全力发将出去。老人一向爽快,一经认明,根本没有容他活命之意,出手就辣,贼道如何能够活命?等到方岳等相继追出,业已尸横就地。

方、钱二人原因褚贼恶名昭著,本领又高,便是逃时那么机警神速,身手之快也与寻常不同,方才三贼饮酒说笑,同说黑话,想要奸淫杀抢,洗劫全村,又以褚贼最为淫凶狠毒,于是将众激怒。大家怀有成见,均恐这首恶元凶逃走,恰巧另一男贼邵凡又为钱瑜所擒,瞥见恶道一逃,不约而同,相继由屋顶破孔纵出,谁也没有顾到那个女贼。后屋和门外本伏有一二十个手持兵器的少年男女,先因钱瑜警告,说来贼厉害,不令出手,退了回去,及见三贼一擒两逃,方、钱二人连同两家子女相继追出,内有两人,想起女贼逃这一面无人顾及,出声一喊,方同警觉,往旁窗涌去,无奈满地都是桌椅和破碎的物事,狼藉阻隔,未免稍微耽搁,到了窗边,探头外望,先逃女贼业已窜往侧面峰崖之上,相隔已有半里多路,窗外是一深沟,上下满布坚冰积雪,女贼逃处尤为险滑,凭众村人,如何能够随意驰逐?再说相隔已远,也迫不上。

及至方、钱诸人陪了卞老人回转酒铺,路上得信,知道方岳忙中有错,没想到卞老人也会赶来,两家子女久居山中,不曾临敌,为了痛恨贼道,只顾追他一人,竟将女贼放松,被其乘隙逃走;方岳便令钱瑜先陪老人回去,自往追赶,赶到高处一看,女贼已不知去向,想了想,只得罢了;回到酒铺,见邰凡人已死去。

一问经过,才知邰凡被擒时被钱瑜打伤甚重,命本难保,偏又不肯等死,妄想逃走,一见钱瑜跟踪追出,另两少年男女也走去一个,只剩方才坐在门口的那个美貌少女,似嫌绑得不牢,匆匆回身,想用套索绑过。邰贼情急心慌,认为此是起祸根苗,心中恨毒,见那绑绳虽粗,并非特制绑人之物,容易挣断,少女手上却拿的是一根套索,刚由身旁解下,知这东西厉害,如被绑上休想脱身,心里一急,忘了身受内伤不能十分用力,猛然一挣,绑绳立断,刚觉着心震神昏,眼前发黑,暗喊“不好”,眼前人影一晃,少女业已扑到。情急之下,妄想拼命,自恃练就一双毒手,敌人只被捞住一点皮肉,林想活命。不料双方势均猛急,一个瞥见郎贼断绑欲逃,赶扑过去,急于擒贼,初次应敌,没有想到对方这样凶狠手快;一个自知不能活命,随便捞到一点都是便宜,两下一凑,正好撞上。

少女乃是钱瑜爱女青青,虽然一时心慌疏忽,本领却是家传,何况邰贼身受重伤,宝剑暗器均被夺去,相形之下要差得多。青青见敌人手法巧妙,明知自己想要擒他,竟不闪避,差一点没被一把抓中,心中一惊,立时改招,隔手反拳打去。总算应付得快,否则邰贼业已拼命,被他抓住,非受重伤不可,就这样还吃了一点小亏,不是身穿皮紧身,连肉也被抓破。邰贼重伤之余,哪禁得起这一掌?当时一声怒吼便不再起。青青恨他不过,当胸又踏了一脚,踏得邰贼口中鲜血狂喷,知难再活;想起这两个男贼方才所说无耻恶言,怒火上攻,气忿头上,均忘了去追女贼。三贼两死一逃,也未问出是何来历,恐又留下后患,钱瑜父女均主带人搜索。

卞老人笑说:“女贼逃的一面,正是今早来路。此事十分奇怪。简师伯隐居金鞭崖,这里去往前山,只此一条险径,无论如何绕越,也非经过金鞭崖不可,并还要由崖后玄都观旁走过,简师伯断无不知之理,怎会听其逃走,没有追来?后山一带昨夜罡风凛冽,并有极猛烈的寒潮,内中一贼还断去两节手指,来路又是金鞭崖那面。我料他们十九昨夜从金鞭崖逃来,人数恐还不止三个,想是结了几个同党去往金鞭崖扰闹,被简师伯除去几个。剩此三贼,乘着风雪酷寒和天色阴晦之际落荒逃窜,误走此地,发现前面是片死路,到处均有危峰峭壁阻隔,加上冰雪险滑,无法走出,逃了一夜,难免饥渴交加,精力疲惫,来此饮酒,偏不安分,自露马脚,才致送了性命。我看女贼正往回逃,她又不认得路,走来走去,仍非经过金鞭崖不可。到了那里,除非此贼罪不至死,简师伯何等疾恶,近又封剑期满,决不容她过去。如往此地逃来,更不必说。走哪一头都是送死,你们无须多虑。这等岁暮天寒、冰雪满山、残年将尽之际,乐得亲友全家团圆度岁。我老头子反正是要路过当地,并且许久不见简师伯,早想前往请教,来时本定取了药草,归途前往拜访,正好就便追这女贼。就算简师伯没想到女贼会由原路逃回,此贼终要出山,仍是和我同路,山中地理又没我熟,中途难免停歇,决想不到有人尾追,这身打扮,遇上也不疑心,非但逃走不脱,并可先用言语探出此贼来历心意,是否真正该死,不至于杀非其罪。稍知悔悟归正,还可在放她以前加以告诫。我就走吧。”

方、钱二人知道老人孤身一人独居江边,当此风雪岁暮忽然来访,本意留他过年再走。老人固辞不肯,笑说:“微风起于萍未,星火可以燎原。休看一个孤身女贼,既与华山余孽一路,不是同门同党,也非寻常人物。此时疏忽,必有后患。好在我要的药草业已代我备齐,顺路便可取走。我那里还有几个病人等用此药,便是不追女贼,至多留上半日也非走不可。主人盛意,只有心领。除夕前后,如其清闲无事,我再来此快聚便了。”

众人留他不住,只得陪到钱家。卞老人匆匆拿了所需药材往金鞭崖赶去,一路留心,并未发现女贼踪迹,心想凭自己的功力,无论如何也比异派中人要快一点,何况女贼道路不熟,途中也许还要绕越;就说逃走在前,也只晚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照情理,怎么也能追上,如何金鞭崖业已在望,女贼还无踪影?疑心女贼中途发现昨夜逃路,想要避开金鞭崖一面,绕路逃往山外,误走岔道;中途相左,偶然疏忽,不曾查看出来,反倒赶在她的前面。

正在盘算,忽见侧面冰雪寒林中有两条人影闪动,忙追过去,对面两人业已迎来。见面一看,竟是关中诸侠中的大侠段漪和八侠八仙剑李均。二人刚由云南访友回来,便道游山赏雪,因不知简冰如住在金鞭崖旁,以为崖旁洞府早已封闭,崖后玄都观更是荒凉冷僻,不会有人在内,没有往访,同时发现这一面寒林高秀,雪景极好,仗着一身好功夫,也未由崖后觅路,径由侧面险滑高峻的峰崖上横断过来。

双方本来相识多年,见面一谈,二侠均说昨夜在前山道观中访友,住了一夜,快亮以前,冒着寒风起身,信步走来,始终不曾见到一条人影。可是昨夜听一友人说起,异派群孽自从恶道褚天乐等在峨眉后山阎王沟前惨败之后,本意照着恶道毒手真人郑天乾、玉弥勒花空的主意,暂时忍气吞声,专在暗中准备,等到明年中秋聚会之后,商计好了阴谋毒计,再发请柬,约正派敌人,由重阳起到十月底边,同往大雪山银光顶赴那斗寒大会,一拼存亡。本来双方恶斗以前不令徒党生事,主意打得好好,不料内有两个异派余孽最是凶险,性又强暴,本来隐居云南哀牢山中,只在边疆之地为恶横行,妄自尊大。先并不知此事,后接凶僧恶道密信,觉着阎王沟一战丢人太甚,当时暴怒,一面回信,说了许多狂话,一面借口他是事外之人,当时不曾在场,人又远隔南疆,不知此事,近方得到信息,觉着正派仇敌欺人太甚,为此不平,特意带了门人,明春起身,前往川、湘、湖、广一带来寻仇敌晦气,索性明目张胆骚扰民间,任性为恶,倒看正派中人能够把他怎样。并说他师徒十余人一向隐迹蛮荒,因贪山中风景物产之美,山人又少知识,所居之处附近山中女子生得十分娇艳,可以随时喊来行乐,故此一住多年,不曾来到中上走动,并非怕人,如非正派仇敌这样倚势行凶。欺压他的同党,也不至于离山远出,这都是仇敌逼他如此,不是山中有事,年内业已动身,无须再等明春。明人不做暗事,他师徒这次出山,所到之处决不轻过,越是仇敌往来隐居之地越要生事。此举与明年秋冬间的斗寒大会全不相干,如有本领,只管寻他,莫要等他寻上门去。所说的话,骄狂到了极点。

段、李二侠深知这两异派凶孽此时虽然改了名姓,其实就是昔年五台派漏网的两个著名凶孽花月真人苗太春、散花仙子醉龙女郎萧萧。二人原是同门师兄妹,当三次峨眉斗剑之时,因往南疆采药,一个贪恋女山首龙玉娘,一个贪恋两个壮汉,不舍回山,正恐耽延日久师长见怪,忽然得信,各异派是往峨眉参与斗剑的,伤亡殆尽,共只逃脱有限几人,还是对方看他为恶不彰,网开一面,才得脱身,就这样,仍各带有重伤,余者无一生还,师长首脑人等业已死光。就这一惊真非小可,总算无意之中保得性命,再听敌人那样厉害,如何还敢回山和在人前露面?彼时峨眉派正是极盛时期,男女二妖人得到信息以后,越想越胆寒,于是隐姓埋名,隐居当地山寨之中,不久便生恶念,用阴谋诡计将女山酋害死,再用障眼邪法欺骗各地山民,自己也不做什寨主,另外立了一个寨主,自在后山人迹不到风景最好之处,威逼远近蛮人建了好些楼台亭阁,一面收了好些徒弟,仗着地方险阻,正派仇敌不知他的踪迹,一晃多年,始而只在深山里面淫凶害人,无恶不作。山中土人久受威逼,又为他障眼邪法所愚,当他神仙一样,无论财帛子女,只被看中,当时奉上,丝毫不敢抗拒。有那最愚蠢的,至死都无一句怨言,最后听说峨眉诸长老,有的隐居海外,有的已不在人间,胆子越来越大,于是渐往内地走动,俊美少年男女只被他师徒撞见;当时掳去,害的人不知多少,事情一多,踪迹自然泄露。

后被峨眉派中留守本山的剑侠知道赶去,不料狗男女十分机警,事前早经同党警告,逃回山去。本来还不免于静极思动,只为峨眉诸侠恨他淫凶狠毒,定要除去,因不知他隐藏之所便在云贵两省深山之中,到处查访搜寻,狗男女所居隐僻异常,又有许多受他愚弄的山民为之掩饰,竟没有访查出来,无意之中却寻到两个替死鬼,也是一男一女,并且还是五台门下,只比狗男女小了一辈,近三四年方始逃来山中隐居,因其装束为人和隐藏之处,好些均与狗男女相仿,性更凶暴,对面之时因不知对方来历,并还口发狂言,打起五台派的旗号发威,等到看出所想擒去淫乐的少年男女乃是强仇大敌门下,再想逃走业已无及,死前又没问个清楚,于是张冠李戴。来人只当狗男女已死,就此回山,不久同往海外寻师,无人再加注意。

这两凶孽由此便在山中隐藏,不敢再往内地害人;连段、李二侠也是新近往云、贵深山采药访友,方始得知他们踪迹。因觉对方人多势众,剑术颇高,不敢冒失前往,本来准备回到山中和众弟兄商计之后,探明虚实强弱,除此一害,没想到如此猖狂。先颇愤怒,并觉二凶孽颇有阅历,如何这样胆大?后听所访老友详言经过,才知二凶孽自从昔年逃回山去,看出形势凶险,埋头不出,心中却是恨毒,日常都在盘算报仇之策,只管酒色荒淫,每日功课并未间断,近十年来,又练成了好些奇毒的凶器和两种迷药,想起前仇,早就跃跃欲试,因听传说,近年虽无什人发现正派门人踪迹,但有几个极恶穷凶之徒往往突然失踪,被人除去,好些可疑,对方几个末代徒孙也都得有师父,本领高强。看这神气,分明还有一些强仇大敌留在人间,虽然没有从前声威,但也不是好惹,因此迟疑不决;加上当地山明水秀,四时繁花盛开不绝,远近部落中的美貌妇女只被发现,一呼即至,有的并还自送上门供他淫乐,英俊一点的壮男也是如此,山人迷信鬼神,为他手法所惑,死而无怨,妻女被他占去,反以为荣,端的又快活又安稳,样样都可任性妄为,从无一人敢出怨言,就有聪明一点的山人,稍微看破或是对他怀疑,不等发难,先被各地隐伏的徒党阴谋害死,并还拿死人作榜样,作为冒犯神仙,天神降罚,威吓别的山人。如往内地,这样任性淫乐决办不到,至多仗着凶威强抢霸占,也非出于人家心愿,觉着仇恨虽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次欲行又止。

去年有两恶徒年久思乡,偶回故乡山西探望,归途访问,听人传说正派中长老连第二代弟子都无一人存留,就有几个末代弟子,大都无什高强本领,有的连本门剑术均未得有真传,便自命侠义,专和各异派的后辈和江湖绿林作对,实在令人气愤等语。恶徒回山一说,狗男女闻报,回忆前情,勾动怒火,本来就定在此一二年内,带了门人回到内地寻仇,顺便掳上几个美貌妇女回去,再一得到郑天乾等的信,越发愤怒。此来除却这两凶孽之外,还有门下十五个本领极高的男女恶徒,奉命陆续起身,先往四川、湖南两地代为布置,就便探询敌人虚实,内中两个最凶恶的业已赶到成都,和另一个乃师多年未见的同党相见,大约不久便要开始作恶,故意违约,好引峨眉诸侠前往。先试一下。

段、李二侠说完前事,卞老人本知这男女二凶孽的来历,也是当他们早已伏诛,不料隐迹南疆已有多年,今又出世,好生愤怒;料知所追女贼必是中途相左,落在后面,再不便是自己踪迹被她看破,仗着冰雪深厚容易藏伏,所以途中不曾发现;觉着方才所闻关系重大,这两个凶孽,师徒十余人,个个均有一身惊人本领和特制的凶毒利器,自己这面的人无妨,如其被他们侵入内地,民间妇女必有多人受害,最好在他们刚到成都还未发难以前先行除去,知道冰如闻得此事决不袖手,便托段、李二侠照他来路搜索过去,自己往见冰如禀告前事,并代段、李二侠求见。

关中诸侠和冰如相识多年,并无一人知他出身来历,这次云、贵归途方始听人谈起,也只说他是峨眉派一位不大出名、连峨眉开府均未参与的长老,行辈甚高,别的均不深知,先半信半疑,及向卞老人探询,才知所闻是真,还有未尽之处,此时人正隐居金鞭崖山洞以内,心中惊喜。

八仙剑李均往云南时,动身在段漪之后,阎王沟恶战、诸小侠兄妹改拜苍山三友为师之事,只听到一点消息,并不详细,更是急于往见,后听卞老人说出冰如来历底细,想起以前平辈相交虽然失敬,事出无知,不能见怪,既已听说,对方又是孤身隐居,只带一新收弟子在此静修,以冰如的为人,虽不至于嫌他冒失,到底不是敬老尊贤之意。互一商计,觉着女贼也是一个未来之害,决计先照卞老人所说,一路搜索过去,将其擒到,再往求见。一面又托老人代为先容。说罢,三人分手,约好相见之地。

卞老人便往金鞭崖赶来,见了冰如,刚把前事谈完。冰如便说:“这两个男女凶孽,我在去冬已有耳闻,只是分身不开,难于兼顾,也不知他真实藏处,便耽搁下来。阎王沟与贼订约之后,以为这班余孽恶贼,在明冬赴会以前定必销声匿迹,不敢妄为,谁知南疆这两个凶孽也敢蠢动。此事稍一放松,必有许多无辜的人受害,非早下手不可,最好不等他来便先迎上。你可代我转告段、李二人,暂时无须来此,可速赶往成都,埋伏民间暗中行事,狗男女所派恶徒,如其照他所闻暂时隐迹成都,等候乃师到后再行发难,便无须理他,否则不妨下手除去。另外自有诱敌激将之策使其入网,便他不来,我们也可寻上门去,不足为虑。只是发动要早,此时不先防御,微一疏忽,被他师徒明春一齐赶来,我们自然无妨,民间受害却不在小,岂不又是无心之失?另外几个贼徒大约已往湖南长沙一带,你那两个门人恰巧隐居岳麓山上,只要先通一信,便有准备。此事关系多少人的生命安危,按照本门规矩,你既得知,也不能置身事外,寻到段、李二人,照我所说告知急速回去,一面设法通知你的门人,一面分头接应,切不可使恶徒伤害一人才好。”随又指示了几句机宜,便催起身。

卞老人听冰如说得十分严重,不敢怠慢,匆匆辞别,明知文麟就要到来,也不及等候,就此起身,朝段、李二人追去。许、邹二人因听冰如吩咐,令其照计行事,也忙着起身,一听门外文麟和洪、萧二人笑语之声,便喊了几句;师徒四人同向冰如文麟辞别。

文麟知这一双夫妇均得侠僧轶凡真传,剑术甚高,本想结纳,不料匆匆一面便自分手,心方不舍。冰如见他送客走后神情依恋,笑问:“你空山独居,人又拘谨,除功课外,不敢随意和我说笑,觉着寂寞,想交两个朋友么?”文麟便把心意说了。冰如笑道:“你莫要自卑,以为入门日浅,样样均不如人。虽然来客刚走,我还不曾细问。但听昨夜洪渤说你在寒风中对谈神气,以及此时所见面容,分明功力大进,有了悟境。本来照此练去不久便有成就,机缘偏极凑巧,当这紧要关头得了一粒六阳丸,如其在你前半夜寒潮未起以前服将下去,虽然也有极大灵效,你未经过那层难关,便不会有那悟境,你的恒心毅力也无如此坚定,便差得多了。”

文麟方想:自己心志坚定,昨夜既能悟出图解妙用,日后一样也能领悟,如何服了丹药,得到益处,反少悟境,是何原故?冰如见他沉吟,又笑道:“你奇怪么?自来得之太易,所守必不能固。如不经过那大半夜罡风寒潮的磨练,非但不能逼出你的智慧,也决不能生出那样坚定之力。人的智慧无穷,精力也用不完,全看处境如何、能否自信、发挥你的精力智慧去战胜一切罢了。不遇艰难困苦,无缘无故,谁也不肯自讨苦吃,无从发挥他的智能,当然做不出来;就做得出,或是有人传授,没有亲身经历,实地考验,如何能够到那炉火纯青地步,没有弊病呢?这粒六阳九恰来在寒潮将退之时,你已明白图解妙用,再得灵药辅助,自然恰到好处,一举而收十倍之功了。我先还恐药力太猛,你的功力尚差,万一求进心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气虽然凝练,还不能自然运用,一个不巧生出弊病。有我在此虽无大害,到底也要多走好些冤枉路。方才还未进门,听你外面高声喊人的口音来得又迟,分明洪、萧二人见你用功正在要紧头上,未便惊动,等了一会。我已放心,再看面色神情,竟比预计更好。照你目前功力,只要再用个把月的工夫,将图解未几章的变化学会,再得一口好剑,便可下山历练;连明年端午都无须等了。”

文麟闻言大喜,心仍以为入门大浅,年纪又长,不敢自信,后经冰如仔细解说,知道师父素无虚语,越发欣慰,感奋已极。由此起,每夜仍往玄都观中独宿,仗着服了六阳丸,业已不畏寒冷,头几夜还住在观中,后来觉着所盖被褥业已冻得冰硬,人睡上去毫不觉冷,被褥不久温暖起来,与未上床以前简直两样。为想练那耐寒之力,始而试探着去往观外冰雪堆上露宿打坐,越是风大天冷越不放松,后见多么厉害的罡风寒气都不能伤,胆子越大,索性试探着把衣服脱去,只剩一身中小衣,露宿寒风积雪之上,依然无事。料知雪山银光顶之行必可参与,心中越喜。最后竟作冰浴,练到脱光身子埋在积雪之中,除头以外,周身均被冰雪包没,隔了些时纵出一看,身上满是冒着热气的水迹,再看所掘雪窟,就这转眼之间,环身四外业已冻成一圈坚冰,身外积雪均被人体热气融化,自己在内用功,竟未觉着如何冷法。连试了好几天,先后已有一个多月的光阴,年已早过。

到了第二年二月中旬,冰如始终不曾向他查问功力。文麟素性谦谨,也未逞能禀告,老恐银光顶寒威酷烈,到时不能胜任,想多练习。这日正在雪窟中练习耐寒之力,忽听冰如在旁呼喊,慌不迭纵将出来,匆匆穿好衣履,正要伏地谢过。

冰如含笑拉住,同回洞内,对文麟说:“你真聪明用功,天资之好,连我这样眼力均会错过。初会之时,因你年长,不曾留意,也未看出,后往峨眉方始发现,但又因你情孽纠缠,不能自拔;这类事不是旁人所能勉强,好在无害于人,也就听之。心正代你可惜,想不到青峰顶再见,忽然大彻大悟,来到山中,心志又这样坚定。我因想你参与银光顶斗寒之事,所传都是速成,能够练得这样又快又好,也真难得。近日剑术你已全数学会,再得一口好剑,下山应敌足可无害。此洞昔年矮叟朱道兄本来留有三口好剑,后被门人取走。去年小年夜前,那男女三贼深夜窥探,决非无故,也许便为此剑而来。我和嵩山二老交情甚深,剑如尚在,必能借你一用,今已被人带往海外,不去说它。”

“此外还有几口好剑,又是本门弟子所留,算起来还是你的师侄,便是那日和你所谈女弟子易静嫡传爱徒上官红。此女出身十分贫苦,又受恶人虐待,始而隐居依还岭,还生了一身绿毛,后得好些巧遇,拜在你易师姊的门下,幻波池开府之后,声威越发大振,异派凶孽望影而逃。此女非但剑术高明,得有本门真传,心地更是善良,从未妄杀一人,所立善功多得出奇,为本门第三代弟子中第一人物。此剑之外,还有两对钢钩,也是海底寒铁和五金之精所制,挥金断铁,锋利无比,你如得到手中,更是锦上添花,差一点的异派余孽决非敌手(幻波池开府练剑,事详《蜀山剑侠后传》)。你到那里,不可全数取走。此剑外人不能取去,便是侥幸偷走,也不知道用法,两面锋口上凝结的金沙钢泥先就无法去掉,看去不是一条蠢重难看的顽铁,便是连剑带匣均被生铁凝成一团,连剑形也看不出,如何使用?你只照我所说,寻到上官红所留碑文图样,挑那心爱的随意取上一口,把余下的留与别人便了。”

“还有一件,依还岭千山万壑,高可排天,下临无地,四面危峰峭壁环绕,地势险僻,休说人迹,连猿鸟都难飞渡,山中景物更是灵奇清丽,举世少见,随便想要寻去,决难走到。以前那些异派余孽,早就疑心幻波池中藏有奇珍至宝、神物利器,自从地震之后,地底宫室全部水淹,上下深达百丈以上,天灾地震之外,再经人力封闭,昔年他面飞泉,已变成其深莫测的巨潭,那股喷泉比以前粗了数十倍,虽然失却昔年奇观,照样终年朝上狂涌,水力猛得出奇,多高本领和多好的水性,也禁不住那冲激之力,谁也无法下去,可是这班余孽并不死心,不时仍要前往试探。近年风声传出,得知整座依还岭幻波池虽无法出入,但那地势天然巧妙,尤其藏剑之所,上官红走时留有一条秘径,只能寻到入口便有指望,去的人只管不得其门而入,失望而归,但仍去之不已。”

“你孤身一人,如往取剑,事前没有称手兵器,平日所用宝剑虽非凡铁,只能拿它练习,遇见强敌难免吃亏,甚而连人带剑都要受伤。我自用这口剑虽然极好,你火候稍差还在其次,最重要是去冬封剑期满,三月中旬便要赴一友人之约办一要事,不能离身,再说师徒二人合用一剑也有不便之处,必须另寻一口。难得本门之物正合你用,不过目前不是时候,孤身前往,遇见强敌也颇可虑,最好先往成都去寻卞老人,和他商计,请其相助,到了三月底边,他事如完,便可同去,否则稍晚无妨,至迟却不可过五月端午,务要小心,随时留意,遇见时机,不可丝毫放松。所寻帮手,并不一定非你卞师兄不可,别人也是一样。如能将剑得到一口,或是别的兵器,非但银光顶之行你必有份,并还出力不小,以后在外行道济世,多厉害的敌人,至多不能取胜,也不至于受害了。”

文麟惊喜交集,恭敬领命。冰如说完,又取出几封预先写好的柬帖,外面全都注明人名时地,有的见人面交,有的到时再行开看,吩咐贴身紧藏,不可遗失,被人看去。开头只令先往成都武侯祠旁一家卖草药的小店打听卞老人下落,如其不见,好在异派仇敌均不相识,至多在冯村被困时遇见过几个贼党,也只当是一个读书人,不曾存有敌意,决想不到一年之隔学成剑术,可去望江楼上守候,卞老人迟早必能相遇,也许许钺师徒和关中诸侠均能见到,别的时至自知等语,并未详言。

文麟回忆去年终许钺师徒走前,师父所说哀牢山苗、邬二凶孽师徒今春要来成都聚会之事,此去难免相遇,两次想问,因师父未提,又想敌人如非真个厉害,怎会惊动这多英侠?师父虽说以后能够应敌,到底功力还浅,自己又缺一口好剑,必是不能胜任,故此不令前往,也未敢问。身旁本来带有入山以前未用完的银子,所用的宝剑乃冰如所赐,虽非上品,也比常剑要好得多,遇见寻常盗贼足能仗以防身,另外还有闲时所练的暗器竹手箭,也是冰如传授,就地取材,用山中所产坚竹削成,业已练得百发百中,深钉入木,连山石也可穿透,东西不值钱,取用又便,到处皆是,便于携带,放在布囊之内,宛如一把竹筷,因冰如不令制成箭形,只有一头削尖,不是真正高眼决看不出,用作防身利器再好没有。

文麟知师父不久也要出山,便问何往,何时方可相见。冰如见他依恋,笑说:“这里本是暂居,以后我师徒另有去处,难得重来。这一别至多大半年光阴,就此数月之内不见,重阳雪山一会也必重逢。你刚斩断情丝,立志前修,如何还是这样感情心重呢?”

文麟闻言,想起连日听师父说淑华、三姑等随了黑女晏瑰去往间中开荒,当年秋收便著成效,常时想起不知何时能与淑华再见,方才奉命出山并曾动念,既是抽空往访,此后双方虽无儿女之私,朋友之交尚在,就此一面不见,非但固执成见大偏,也实不近人情,正想成都事完将剑取到之后,也许能够往访,一听冰如这等说法,心中一惊,立生警惕,心跳面红,无言可答。

略一定神,仔细寻思,觉着自己心说前念早断,照连日这样想法,分明还未忘情,越发忧惧起来,当时把心一横,强笑答道:“弟子实在感激师恩,又知入门日浅,所学不深,虽受恩师期许,心实未敢自信,意欲追随恩师,可以随时请益,多学一点。既然恩师有事,再见时期难定,弟子便照恩师所说行事,重阳节前相见也是一样。”说罢,又向冰如拜别,往山下走去。

这时刚刚开山不久,满山积雪还未消尽,到处都有雪水寒泉喷流激射,冰凌四垂,低洼之处行潦纵横,到处水泥杂沓,可是沿途杨柳花树都已抽条舒蕊,春光满眼,向阳见土之处更有繁花盛开,宛如锦绣,红梅还未开完,更当极盛之时,山茶、牡丹之类也在含苞欲放,天色又极晴美,端的红树青山,阳春烟景,一路好鸟群飞,娇鸣上下,关关不断,听去十分悦耳。

文麟因师父所定期限还有好几天才到成都,并还说明要往灌县城中访友,就便打听卞老人可曾回来过,几时去往成都,住在何处,有何消息。反正空闲,平日又喜山水,便一路赏玩过去。因中间一段积雪十九消融,山路又都低洼,到处泥泞,无意之中连踏了两脚,想起所穿布鞋,还是初入峨眉以前淑华连夜亲手赶制,看那意思,似因苦志守节为礼教所迫,今生不能重圆旧好再结夫妇,便在自己饮食衣服上面用工夫,暗示报答恩情之意,否则淑华家财那样富有,多么讲究的衣履,张嘴就可买来,无须亲手制造,并连狄大娘都不令参与,还熬了两夜才得制成。自己先还不知她是亲制,后听龙子说起,心中老大不安,满拟心上人这样情深,走前必能多见两面,哪知仍和往日一样,以宾主之礼相待,只说了些照例拜托、道谢的话,没有丝毫表示,并还只在走前饯行见上一面。彼时心中感触,万分难过,又中了一点毒气,就此病倒,不是恩师赐药,还几乎送了性命;后往峨眉从师,虽恨淑华薄情,但因鞋乃心上人所制,不舍常穿,平日都穿草鞋,故此所制两双夹棉鞋,一双尚是半新,一双简直不曾穿过脚上。

这双棉鞋本来还想保留,不舍得穿,只为去春和沈煌往自云窝去寻李明霞,春寒尚重,又想穿了草鞋出游无妨,慧昙大师如其赐见,衣履不称也是难看,沈煌又在劝说,这才穿了出去。后由青峰顶匆匆起身,到了灌县,因听友人之劝,买了一些衣履用具,在山中住了将近一年光阴,起初天气太冷,不敢赤足,等将功夫练成,能耐酷寒,带去的几双鞋子全都穿破,只剩淑华所制一夹一棉始终珍惜未动,今日出山,因师父吩咐扮作寻常文士,心想,这双棉鞋业已半旧,做得十分精细小巧,穿在脚上,又是舒服又是美观,此是心上人手泽,本想留作纪念,无奈此时无鞋可穿,只得穿以上路,为恐污损,并还结了一双草鞋套在脚底,准备出山之后另买新鞋替换,连那双新的一齐保存,不料还是踏了两脚泥水,心中可惜,心上人的情影由不得又涌上心头。边走边想,为防践踏污泥,特意舍却山脚往来正路,施展轻功走往高处,一路纵高跳远,择那没有水泥之处往前走去,不时回忆前情,思潮起伏,心中十分矛盾,只顾乱想心事,连风景也无意观赏。

又走了一段,偶一抬头,望见前山一带到处花明柳媚,春色越浓,时见红墙绿瓦掩映于崖角山坡、丛林高树之间,笙笛钟鼓、唱经之声随风吹到,空谷回音,响振林樾,比起后山水流花放、音无人踪、幽深雄旷、高逸寂寥之景,又是一种情趣。知道再往前去,过了这些寺观便离山口不远,这样满山纵跳,容易惊人耳目,当地恰是一条岭脊的尽头,地势较高,四山景物全可望见;由金鞭崖起身太早,未吃东西,先想凭自己的脚程,午前便可出山,不料沿途流连风景,中间又经过好些湿污险滑之地,上下纵跃,多绕了好些远路,时光更耽搁了不少,觉着有点饥渴,四外风景又好,先未留心,这一停步,江山美景一览无遗,临风遥望,哪一面的风景都可见到,前山天气更加清明,云白天青,春阳晴丽,和风阵阵,吹面不寒,一时心旷神怡,不舍就走,暗付,此后孤身一人在外行道济世,身边共只淑华以前所赠未用完的百多两银子,必须爱惜物力,分文不可浪费,如往道观之中饮食,又要耗去许多香资,好在身边带有粮袋,自制干粮鹿脯都有,青城峨眉,西川美景,此去不知何年才得重来,何不就在这里吃上一饱,到了前途饮点溪水,一样可解饥渴,把香资省下来送人,岂不也好?念头一转,见半山坡上花更繁艳,便走下去。刚寻一干净山石坐定,吃了半饱,忽听山石后面有人说笑,先当寻常香客游人来作春游,不曾在意,正在盘算未来修积之事,问中之行去与不去,忽然听得“狄龙子”三字,心中一惊。

文麟坐处,四面都是桃柳花树,前山地暖,桃花业已盛开,旁边还有好些野生的牡丹和数十株未开残的梅花树,先在岭脊上面,不曾理会,后见下面向阳之处花柳鲜妍,景物分外明艳,半山坡上还立着一幢两丈来高三丈方圆的怪峰石,四围花树甚多,但又稀落落的并不聚在一起,石峰侧面又有一块三尺方圆磐石,最是干净,后山风景虽被挡住,前面大片江山依然历历可观,便坐在那里,人本文静,又是孤身,由上到下,沿途花木扶疏,高林掩映,没有留意石峰那面,脚步又轻,虽不知那两人何时到此,听那语声,好似双方均未发现石后有人,静心听了几句,越发心动,同时听出那两人并非仇敌一面,对于龙子口气更是赞美。轻悄悄掩将过去,探头一看,乃是两株对立的大桃花树,下面坐着两个中年人,寻常游客装束,也看不出是何行业,树下散有几块大小山石,二人并坐树下,面前石上放着好些酒食,旁边放着一个提篮,肩背上并还带有兵器,谈笑却极从容。本想探听几句再走过去请教,内中一人似已警觉,语声立止,朝同伴推了一下,一个手按腰间,一个便自起身,偏头笑问:“哪位朋友在此?不嫌我弟兄薄酒粗肴,请来同饮看花如何?”

文麟看出二人神态张皇,仿佛遇见对头神气,恐生枝节,话也听明大概,知道龙子去年腊月业已下山,并还不止一人,也防对方误会,再说有意窥探他人动静,于理也不是不合,忙即缩退回来,本想回坐原处,对方真个寻来,再与请教,比较有话可答,谁知这两个均是有名武师,刚代客人保完了镖,绝处逢生,心中高兴,恰巧路过青城,来此游山饮酒,正谈得高兴头上,忽然发现石后有了动静,心疑对头寻来,还未死心,生出误会,动作又快,人影已被瞥见,无法再避,听完末两句,对方这等说法,其势不能不睬,略一定神,从容走过,接口说道:“我由后山来此,无意之中闻得二位尊兄笑语之声。因觉这里风景虽好,地势高险,寻常游客不能走到,方才下来时又未见有什人,孤身无聊,意欲一奉清谈,以致惊扰。诸多失礼,还望二位尊兄不要见怪。”

文麟初意,对方戒备颇严,已露敌意,只看出是两个会家,不知来历,本来也存有一点戒心,话还未完,那两人刚一对面,似因对方不是所料敌人,面容骤转温和,另一个也将手放开,随同起立,拱手笑道:“愚弟兄心中有事,几乎误会,望勿见怪。不嫌冒昧,请同小饮一谈如何?”文麟见那两人目光虽然敏锐,神气不似好恶一流,方才口气又极恭维龙子,更生好感,忙即还礼,相互请教。

那两人一名屠著,一名李长生,都是成都有名武师,本不代人保镖,平日交厚,在武侯祠旁种了几亩菜园花圃,另外合开了一家马鞍铺,家境也还小康,只为去冬应一镖行好友之约,代人帮忙,保了一趟红货。原来那镖头有一强仇作对,非要叫他家败人亡不可,逼得无法,对头又是穷凶极恶,向例有他无人,不卖情面,这才将他二人请出相助。本来可以得胜,并可将这横行川湘、为害行旅多年、无恶不作的一伙巨贼大盗除去;没料到仇敌奸狡异常,早知双方势不并立,镖头为人慷慨好交,朋友甚多,阴谋难免泄露,早就生心,用金钱收买了个镖行伙计,先将机密得去,知这两位名武师本领高强,因和镖头交情太深,第一次出手为好友助拳撑腰,恐丧多年英名,每人带了两个得力徒弟之外,还约有三个能手,假装同行商客随同护送,事前又写了几封急信,沿途托人照应,戒备严密,便自己不去寻他,归途也必借故生事,或是指名约斗,决避不开;急怒交加,心中恨毒,决计与之一拼,一面将散在川湘水陆两路的得力同党用火牌召集拢来,一面又约了好几个有名恶贼,算准对方走过之处,阴谋埋伏。

屠、李二人以为行事机密,戒备更严,无论如何也必将这一伙贼党除去,上来先想,能将客货送到地头,归途再寻贼党晦气,不被发现,固是极妙,否则凭自己这班人的本领,也不怕他,为想替镖行争名气,起身时虽极隐秘迅速,先用疑兵之计放出许多谣言,忽然说走就走,水陆并进,连夜上路,可是到了途中,照样扯起镖师旗号,喊了趟子,一点也不隐瞒,事前均有准备,又是一家大镖局,沿途照应甚多,陆路行走都骑快马,便那两个护送红货的客人也是年轻力壮,各会一点武艺,就这样,为防万一,所运红货都由镖师客人分带,做成围腰贴身藏好,通体人强马壮,绝尘而驰,眼看两处最要紧的关口全被闯过,毫无变故发生,也未有什可疑形迹,满拟动作神速机密,仇敌还未得信,业已冲过,就被知道,相隔这远也迫不上,再往前去,都是靠近通都大邑的安静所在,所宿是个大镇,水陆要冲,市面甚是繁盛,众人算计难关早过,必可平安到达,归途杀贼除害更为稳妥,大家打着如意算盘。

内两商客年轻喜事,又知这次所运红货价值巨万,早有风声传出,引起贼党觊觎;镖头看在多年相识情面,慨然答应护送,并还这样出力,所派镖师已是有名好手,又请出这多本领高强的人物相助,酬劳并未多取;问心难安,又和众人投机,觉着前途可以无事,便将后上房包下,摆了两桌上等酒席向众人致谢,一同欢宴。

正在猜拳饮酒,高兴头上,先是一个与镖行相识的人匆匆走进,说方才曾见仇敌踪迹,请众留意;随又谈起这一带地方新近出了两个异人,均是少年侠士。据看见过的人说,这两人一男一女,年纪甚轻,本领高得惊人。女的没有名字,男的名叫狄龙子,就这一个月光阴,已做了好几件惊人的事。后来听说这两异人还是路过,专一除暴安良,和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作对,受他好处的苦人甚多。本来早已离去,不知为了何事在此耽搁。平日行踪飘忽,谁也见他们不到,偶和恶人作对,全都蒙面,腰间各围着一片虎皮,这样冷天,臂腿全露在外,只穿着半截短装,所用兵器尤为奇怪,简直无人能敌。最好是并不偷盗人家东西,轻易也不杀人,只凭本领强迫对方自吐罪状,将平日作恶、巧取豪夺收刮来的金钱,照他所说去做好事,二三十两做一份,放在山野无人之处,由他暗中监督,等那穷人自己来取,送银子去的人当时还不许走,必须等那头蒙面罩的苦人把银取走,表示非他二人所拿,苦人也都走远,方始现身,重又告诫一阵,亲自释放。本县几个著名的恶霸豪绅固然无一幸免,连现任的官府和两家告老归林的大官绅都为所制,无一敢强。动手的人只这两小兄妹,一个守在收银之处,一个隐藏苦人归途,防备甚严,方法又极巧妙,随时不同,使人莫测。那些拿银子的苦人都曾受他们指教,不是预先藏好等他号令,便是四方八面装着拾荒斫柴和过路的人,照所约时候赶到,银取到手却并成一路,到了中途女侠藏伏之处会合,由她率领,各自回去,谁也不许开口,头上面罩也是非到地头不许取下,因此连这些得银的苦人也都不知同去的人是谁,对方如想跟踪便倒了大霉。似这样,前后共做了六次。

中有一次,对方乃是离此三十里的一个上豪,父子二人都会一点武艺,老的还是武举,平日专喜结交江湖,养有好些教师打手,当夜被他制住,心却不甘,为了善财难舍,送银之时,约了几个平日相识的能手,都是绿林中人,一面并还暗中请了官兵,准备一下将这男女双侠擒住惨杀,连那些拿银的苦人也全当作贼党,送往衙门,请功治罪。谁知弄巧成拙,刚一到达,全被对方制住。这次还多了两个少年,女侠不曾露面,由狄龙子当先发话,喝破阴谋。不消片刻,土豪这面,连教师打手和所约的人,全被三人点倒,不能转动,不是后来两少年中有一力劝,说恐连累善良,去的人至少也死掉十几个。就这样,那几个帮凶的恶贼仍被狄龙子用重手法点了穴道,至多只有半年活命。土豪父子,老的一个没有跟去,不知怎样,小的再三哭求,认借悔罪,勉强保得性命,人也成了残废。所送银子,本是假的,狄龙子发落完毕,把人一齐赶往山洞里面,分出一人看守,也未令其再取,不多一会,便有数十个恶奴长年,用骡马抬了银子送到,照样被他关到山洞里面,要等天亮才许回去。后去的人自然更不敢强,候到天明出看,人和金银全数失踪,到家一问,原来他父子的阴谋,不知怎会被狄龙子知道,非但将计就计,就势除了几个绿林恶贼,并还偷了他的名片图章,日里向官府送去一封密信,将官兵止住。县官吃亏在先,本就心寒。明明看出字迹不符,对方这大本领,上次不死已是便宜,如何敢惹?这两个异人并不自家偷盗、危害民间,受逼送银周济苦人的,都是几家最有钱的富绅土豪,谁也知道厉害,甘吃哑巴亏,并无一人报官。土豪父子见面密谈,先要县官发动捕快官军。本就万分为难,难得有他来信打消,正好推托,便装糊涂,非但不曾派兵,次日暗中命人探明经过,反拿了他的书信向其质问。土豪父子吃了大亏还不敢说,县官又打官活,再强下去,非家败人亡不可,那封假信,认也不好,不认也不好,实在无法,只得忍气吞声,赔尽小心,推说:“前日密谈乃是一时糊涂,与人负气,想借官家势力和他作对,后知诬良为盗关系重大,业已醒悟,仗着双方交情,收回前言,请老父台格外包荒,不要见怪。”又说了许多好话,县官方始乘机收风,那封假信反倒成了把柄。风声传出,人心大快,更把这几位少年侠士说得天神一样。

众人先听发现贼党踪迹,虽然吃惊,因自己本有准备,也未放在心上,当地又是一个大镇,断定当夜不会发生变故,有事当在前途荒野之中,稍微谈论也就拉倒;内中两个气盛的,还说了两句大话。后听来人说起这几个从未听过的少年侠士的义举,并说狄龙子和那同伴又像夫妻又像兄妹,平日谁也看不出他们形迹,偏是那么形踪飘忽,出没无常:老是男的出面、女的暗中接应,不是形势紧急,难得有人见到,怒吼起来声如狼嗥,尖锐刺耳,也不知他们名字,每次都是狄龙子事完自报姓名,本领之高从来少有,人更机警灵巧,谁也无从捉摸。土豪父子所约几个能手,均是绿林中有名人物,内一老贼并还享有数十年威名,并非弱者,那些教师打手,主人会武,想也不是寻常,这多的人,竟被狄龙子和两同伴全数制住,无一漏网,内一美少年并还不曾动手,为首几个恶贼均受内伤甚重,半年必死,本领之高实是惊人,这未戴面网的两少年只此一次,以后便未露面。

后又谈到这日白天,土豪外甥金小亭在镇上饮酒,听人谈起狄龙子同声称赞,心中有气咒骂了几句,正和人争论,猛觉腰间微麻,人便不能转动,同时面前有一秃头村童走过,生得瘦小枯干,一点也不起眼,本是来吃素面的,刚刚吃完走去。先还不知厉害,只觉周身麻木,嘴还能说,手脚已不能动弹,呆立地上,因正和人争论,指手画脚,这一来,和泥塑木雕一样,自然惶急,料是受人暗算,可是店中十九熟人,就有几个过路商客,坐得颇远并未起立,神气绝对不是。

总算旁坐的人眼亮,说方才村童会账起身走过时,好似伸手朝他腰间点了一下,虽然生得瘦小枯干,但这两位大侠每次下手均戴面网,无人见过他的真相,也许是他,莫要为了计快送命,就是半身不遂,也太冤枉。一番话把众人提醒,虽觉那两位异人,一个高矮相差,一个又是少女,全不相似,这类异人到底难料。

内中还有一个受过好处的人送柴来卖,名叫刘有德,曾学过两年武功,虽然不高,却非外行,狄龙子曾经见过,觉着决非本人,无奈此外没有第二个,那村童看去面生,如是过路客商,不会这样打扮,好些可疑;而被点的人又是周身酸痛,头上直冒汗珠,万分难耐,偏又不能走动,急得无法,转求同伴和旁坐方才与他争论的酒客,先将村童寻回,姑且一试,一面命人回家送信。正七张八嘴、乱得一天星斗,刘有德已先赶将出去,见村童正在前面街口买场糖吃,越看越不像是狄龙子,心想:“恩人曾说现在不到时候,遇到极恶穷凶之徒,就将他的家产全数献出,也须为民除害,不能饶他活命。否则便须与人为善,迫令改过,决不妄杀一人。如何为了背后几句咒骂下此毒手?年纪又是这轻,断无此理。可是听旁坐人的口气,他手一伸,人便麻木不动,正与二位恩人本领一样,莫要真是他的同伴?”刚忍不住凑将过去想要开口,村童似已警觉,回头笑问:“大哥,想替那厮说情么?”

刘有德见那村童貌不惊人,生得十分丑怪,那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出奇,口气谦和,正与狄龙子相仿,忙赔笑道:“这厮只是仗他娘舅财势在外欺人,强赊硬拿,并未有什大恶,小英雄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请回去给他解开如何?”村童笑道:“背后骂人虽然可恶,也不应给他吃这大亏。我因听他自称是那恶霸外甥,口气那么强横,人家恭维狄龙子也是良心话,人并不曾见过,先没见他在座,业已赔话,不过话收不转,稍微分辩两句,已答应代会酒账;还不甘休,气势汹汹,欺人太甚。我虽看不过去,开这一个小玩笑,仍恐把事做错,正向别人打听,你就来了。看你人颇忠厚,又是一个卖柴的,凭他那样人,决非一党,既这等说,我去将他解开便了。”正说之间,酒铺中人已纷纷赶出。

刘有德虽是樵夫,人颇机警,暗嘱村童:“且慢,先装一点架子。”然后抢先迎上,向众悄说:“我已问过,这位果是狄龙子好友,本领更高,千万对他恭敬一点。人多反而误事,诸位相公大爷请先回去,只请店东和小人陪他回去,诸位各自饮酒,装不知道才好。包在小人身上,叫金大爷复原就是。”众人见他神情紧张,又看出村童形貌虽极丑怪,遥立微笑,神态有异,不敢不信,除几个和金小亭同坐的酒客心中愁急,掩在一旁张望外,余人纷纷归座。

刘有德同了店主,将村童迎将进去,先代金小亭说了许多赔罪的话。内中一人正问:“贵姓?”村童笑说:“狄龙子是我师兄。我们人多,此后西南诸省到处都有我们踪迹,只敢作恶害人,早晚遇上,不死也吃大苦。我今日因不知他底细,只开一个小玩笑,以后如能学做好人,不再倚仗他舅的财势为恶横行,便狄龙子遇上,也不会伤他一根毫发。我只路过此地,听说狄大哥在此,来此寻他,还未见面呢。”说罢,手朝金小亭腰间软筋上一捏,夹背心一掌;一声惊叫,当时复原,周身和散了一般,先还恐受内伤,半年送命,跪在地下哀求饶命,后听村童笑说:“你罪不至死,我怎会下那辣手?只做好人,包你无事,可是你们谁也不许跟我。”

众人均想打听狄龙子的来历为人,正在同声称赞,挽留饮食,忽见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少女,貌相十分清丽,穿着一身青布衣服,在门外探头张了一张。村童立现喜容,转身喝道:“你们怎不听话?暂时谁也不许走出,我要走了。”说罢往外走去,脚底快极,有两个胆大的试探着往外一看,村童和少女已成一路,往前面山野中驰去,相隔已远。当日不是集期,又非商客来去之时,路上的人虽然不多,隔壁两家业已惊动,均在门外窥探。众人一问,说那村童还未走出,少女已脚不沾尘往前驰去,跟着村童追出,跑起来和飞一般,晃眼追上;边说边走,转眼便是老远,再看人已走入树林之中。

照此先后计算,这班少年英侠少说也有五六人,不知何故在此逗留不去,事情恰又发生在一月以前,正是仇敌要和镖头作对,阴谋暗算,刚得到信息的时候。当地相隔仇敌贼巢只得三百余里,虽不在那两处地形险恶的关口以内,但乃镖行商客往来要道,仇敌虽是江洋大盗,江湖上结交的能手异人颇多,前两处关口安然渡过,这里偏会发现贼党踪迹,绿林中人原有一些好名之士,专以劫富济贫博那侠义名声,莫要这几个少年英侠便是仇敌约来,仗着本领高强,故意放松一步埋伏当地,出其不意突然发难也未可知,先当新闻奇迹谈论,后来越想越觉可虑,便发起愁来。

屠、李二人恐乱人心,不便当众说出,正想少时席散,把自家几个好友门人约在一起,密商应付之法,万一狄龙子等异人也是贼党,如何应付?这时天还不到二更,酒虽吃到半酣,因是一座大店,邻院住有几起豪商,院落甚多,笙歌管弦、呼幺喝六之声不时传来,院中灯火通明,甚是热闹,谁也想不到会有事发生。

二人心中有事,正在催饭,忽听飕飕夺夺接连几声响处,三道尺许长的寒光连珠飞来,相继作品字形,钉在众人围坐的圆桌上面杯盘空隙之处。二人不说,便那同坐诸人,除做主人的商客外无一弱者,骤出不意,竟无一人事前能够防御。等到警觉,相继离座,准备迎敌,人还不曾起立,三把明晃晃的尖刀已全钉在桌上,震震有声,杯盘一齐晃动,桌面也被透穿了好几寸。

众人正在急怒交加,抢拿兵器,再听对面房上哈哈笑道:“原来成都二友不过如此。我弟兄虽然受人之托,向不做这没本钱的买卖,否则你们来路早已回了老家,哪得来此?客货由你送到,兔累旁人遭殃,这面镖旗却须留作押头。是好的归途到我白杨圳,寻我弟兄讨还便了。”

同行有一老武师名叫朱延寿,性如烈火,多年盛名,本领也高,虽然认出飞刀来历,仍不服气,见众人均在手忙脚乱,纷取兵刃想要追出,忙把手一摆,空身纵出,仰面笑道:“罗朋友,大家都是为了别人,何必这样气盛?我知你们兄弟洗手多年,已不妄杀无辜。这里人多,如其动手,难免波及。人命大多,彼此都有不便,你们又非无名无姓之辈,何苦来呢?我们虽然无能,既然答应人家,如何将他镖旗与人留下?我老头子,多少在江湖上跑了这多年,说话不能含糊。镖旗决定不能奉上;我老头子这顶帽子权当未来人头押在你们那里,归途准定登门候教,一人不少,听你吩咐,一决存亡。你看如何?”

这时正是腊月十六,雪后寒月分外光明。众人也都暗中拿了兵刃暗器,分立门内和两面窗前,暗中戒备,因那放飞刀的敌人乃是三个最有名的老贼,纵横江湖数十年,向无敌手,所练飞刀尤为厉害,就方才所闻狄龙子不与一党,单这三个老贼已是可怕,本已隐迹多年,不知怎会被仇敌勾引出来。

因这三贼自称三十年心力,凭着每人一柄鱼鳞金刀、十二把连珠飞刀、大小十三刀的威名纵横江湖,多少年来从未失风,昔年所想每人十万银子的家财业已如愿,妻妾儿女一大堆,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自来知足者常乐,世上没有永走好运的人,今日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故乡,享那晚年之福,我弟兄恩怨分明,在今日以前也都了清,只承了一个小弟兄的情,此人前往北方,久无音信,寻他不到,也许人已不在人间。以后我弟兄非但不再重作那旧日生涯,也决不再伤一个无辜的人。奉告诸位高亲贵友,将来如其缺少用度,只有三寸束帖到来,不论多少,必有一份人情。如其叫我弟兄出手帮场、天日在上,除却那位小弟兄还在人间,那是没有话说,但也只限一次,还要照我弟兄所说而行,否则也是恕不奉命,别位更是当面拒绝,莫要见怪。随又起了重誓。可是三贼狡猾异常,他那故乡竟有三处之多,除白杨圳一处外,谁都不知他的底细。如往白杨圳寻他,必说出游未归。休说求他帮忙,便照所说,借他一点银子也非容易,不是装不知道,便是借口得信太迟,种种推托。偶然借到,为数却多,都是有借有还的人,此外十九徒劳,还要怄气。后来人都知他假装大方,一毛不拔,人又那么凶险,不敢得罪。不消数年,江湖上人都与疏远。这次竟会同时出来代人寻仇,从来所无之事,对手又是一些强敌,听那口气,并不贪财,并还不令仇敌抢劫杀人,只和镖头作对,不肯违背昔年所立重誓,分明仇敌便是昔年老贼所说承过人家情的旧友,不知双方怎会勾结一起?

这三老贼狡诈机警,凶险无比,从未败过,此来决不止他弟兄三个,虽然对方口说不留客货,这面镖旗如被拿去,自己这班人半世英名从此扫地,又见朱延寿空身出去,连兵器也未带。按照江湖规矩,对方本不至于倚势行凶毒手暗算,但这三个老贼一向不通情理,已是讨厌,何况仇敌裘昆又是一个心狠手黑、卑鄙无耻的恶贼大盗,决不会因这几句话便能交代过去,同时看出正面和两厢房顶上,星月交辉之下,除罗氏三雄立在正中,都是白须飘胸,生得又瘦又长,肩上插着那把仗以成名的镶金鱼鳞钢刀,腰间各插着一排飞刀,威风凛凛,凶焰正盛;另外老少群贼,少说也有三十多个。耳听方才所闻,隔院轰饮划拳之声已止,料知群贼早来店里,假装商客埋伏,准备暗算,也许全店都被包下,连店家均与勾通都在意中。如在山野之中相遇,还可分出两人,带了红货突围逃走,此时休看是在镇店之中,为了贼党心计周密,自己这面全数陷入埋伏,回面包围,连个道路俱都没有,所说只留镖旗作押头,明是托辞,正在急怒交加,心中捏着一把冷汗。

朱延寿话已说完,刚把帽子摘下,待往对面房上抛去,忽听一贼哈哈笑道:“老厌物,凭你也配出头,代人撑腰挡横么?不将镖旗留下决办不到!如不服气,你们人也不少,当时分个高下也行。再不滚回房去取你兵刃,叫那一群鼠辈狗种快滚出来,大爷们就不客气了!”说罢,接连几点寒星朝下打到。

朱延寿也是成名老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便是上房内这些武师,也都看出形势凶险,除却任凭对方辱骂,献上镖旗,无论如何也须一拼,又见敌人动手示威,七八样暗器并不真个打人,只从人的头面身旁擦过,相差只有分毫,无一打中,全都激怒,气往上撞。

屠、李二人当先纵出,见朱延寿独立院中月光之下,眼看敌人暗器纷纷由头上身旁飞过,声色不动,从容把帽子戴在头上,哈哈笑道:“我和罗家三弟兄一别多年。业已金盆洗手的人,怎又忘了昔年誓言,出管闲事?想必你说那位恩人被你寻到,为了报答人家好处,出来帮拳助威么?大丈夫原应恩怨分明,不能怪你,但是这群鼠辈既然请你出山,应当以你为主,如何你我话未说完,便欺我老头子手无寸铁,拿些破铜烂铁打得叮哨乱响,莫非这也是你们老弟兄的主意么?方才既然说过好听的话,想必不会再把吐出来的口水吞将回去。我们无须归途再到你的府上声扰,是好的,让客人自家起身,我们只派两人随同护送,镖旗仍留此地,就在今夜领教,一决存亡。如将我们打败杀死,镖旗只管取走,由原主人自己来取,我们为朋友的心也尽到,死后丢人也说不得了。就凭几句话,狐假虎威,出口伤人,有什用处?”话未说完,三江太岁五鬼天王裘昆和同来二三十个贼党,业已同声喝骂,跃跃欲试,内有几个性急的刚要纵起,被三老贼厉声喝住,冷笑问道:“这是你一人作主的么?”

屠、李二人看出贼党快要动武,刚出台阶纵下,另外几个能手也跟踪走出,同声答道:“姓罗的不必多间,只你言而有信,今日之事不与商客相干,我们准定领教。”说时,那两商客已由一个镖师和另两能手护送,同由门内走出。三老贼笑答得一个“好”字。屠、李二人立时乘机转朝随行护送的两人喝道:“两位客人,多蒙罗家弟兄手下留情,不令狗贼趁火打劫,请快起身吧!”二人会意,同朝上面把手一拱,交代了两句,一行五人便由角门匆匆走出。

刚一离开,群贼喝骂之声越发难听,朱延寿也经同伴把兵刃暗器取到,拿在手上,厉声大喝:“姓罗的!你也是个成名多年人物,如何老来洗手,又和这类鼠窃狗偷一路?你看他们可有一点人味?如今客人已走,有本领只管施展。你们人多,不愿单打独斗,以多为胜,我弟兄一样奉陪。”话未说完,裘昆忽然不见,同时便有十来个贼党同声喊杀,纵将下来。三老贼似因群贼不听吩咐,有些气愤,却又不便发作,闻言未答,也未出手。

众人见首恶裘昆同了几个党羽忽然不知去向,料知裘贼仗着昔年曾对老贼有点恩情,勾结之先,三老贼所说样样答应,等到阴谋发动又起贪心,临时变卦,业往追截方才走的五人,不禁又惊又急,怒火上撞,厉声大喝:“无耻狗贼言而无信,我弟兄与他拼了!”说时,双方业已接触,动起手来。

屠、李二人知道裘贼手黑,向例不留活口,抢去客货不算,还要杀人,心里一急,上来便用暗器打倒迎面两贼,虚掩一刀,想往角门追去,不料先去五人均极机警,还未走出甬道,便听二层院落中有人纵落,心中一惊,忙即后退,看出贼党人多,都是狠手,恐伤商客,又知三老贼虽然凶险,说话不能不算,忙同逃回。裘贼带了同党厉声喝骂:“方才不听罗老英雄吩咐,此时逃走,休想活命!”屠、李二人,刚刚接住,命两商客逃进上房,由同行三人防护,自己上前迎敌,并向老贼质问。

裘贼本意乘机翻脸,使三老贼迫于情面只好依他,见逃人已被逼回,正好就在当地一齐杀死,好在店房早已包下,除前面小偏院住着两个等人同行业已多日的少年男女外,并无外客,相隔又远,店家决不敢声张,满拟为所欲为,临时想起三老贼似有不快之容,回去敷衍,忙令同党往角门追进,自由前院纵向南房顶上,瞥见老贼罗三已连用飞刀打伤两人,虽未十分出力,看去敌人非败不可,既已出手,成功无疑,心正狂喜。

罗大始终未动,见他到来,刚把面色一沉,低声喝道:“老弟怎的言而无信,累我弟兄受人讥笑!今夜如被逃走一个,传将出去,岂非笑话?下面敌人虽然一个也不能留,但是今夜之事由我弟兄还你当年人情而起,此后便是路人。以后只要被你手下同党泄漏丝毫风声,使我弟兄丢人,莫怪我们无情无义!你能答应我弟兄,只一下去转眼杀光,否则事还难料。你保得住么?”

裘贼利令智昏,不知老贼最是凶险,恨他不守信约,语有深意,等他红货劫到手中不久,便要借口发难,连他多年抢劫所得也要夺去,全家性命还不能保,业已种下祸根,闻言笑答:“那个自然,我可一力担保。”底下的话还未说完,忽听一人喝道:“你保这群狗贼,谁保你呢?这三老狗贼最是可恶,我先叫你看个榜样!”那人声如洪钟,甚是震耳,来势绝快。

这时下面正在混战,贼党业已纷纷纵落,大都两三个对一个,拼命恶斗,后院上房最是宽大,还有一排马厩,只见刀枪并举,镖弩横飞,寒光闪闪,乱成一堆。因屠、李二人和所约几个能手本领较高,久经大敌,上来看出敌人势盛,决计先挫他的锐气,三老贼又因裘贼说话不算,老羞成怒,暗中怀有阴谋毒念,故意袖手旁观,想等贼党势败,非他不可方始出手,上来发了两刀,虽将敌人打伤,都不甚重,跟着便被罗大止住,虽然工夫不大,贼党这面已伤了五六人,房上只剩罗、裘四贼。

裘贼正在高兴头上,忽听有人发话,知来劲敌,同时瞥见自己这面空自人多,本领稍差的已倒了五六个,侧面房上还有强敌发话,罗氏弟兄却和没事人一般,在等自己回答、刚想起这三老贼有名凶险,翻脸成仇,就许弄巧成拙,和敌人两败俱伤,心方一惊,侧顾语声来处,厢房顶上空荡荡的并无人影,料知来者不善,刚急唤得一声“罗老前辈”,随同那人末两句,一团皎如明月的寒光带着一条人影,已由斜刺里随声而来凌空飞堕,来者似由厢房那面,不知怎的,到了头上方始警觉,事前竟未看出起脚之处,知道不是小可,忙即往旁纵退,待要迎敌。

眼前人影乱晃中,罗氏弟兄纷纷纵起。罗二手中拿着三柄飞刀,当面卖弄,一刀刚朝下面打到,眼看敌人应声而倒,本是想叫裘贼看点颜色,不料突来强敌,宛如飞将军自空直下;上来骄敌,自恃心盛,没有看出敌人手中兵器,虽料不是寻常,仍以为手中飞刀百发百中,扬手两把飞刀照准敌人迎面打去,耳听铮铮两声,因觉来势太猛,为防万一,身法又极灵巧轻快,手中发刀,人往旁纵。死星照命,身刚纵起,还未落地,手已伸向腰间,待将飞刀连珠发出,再拔背上鱼鳞金刀应敌时,忽然认出敌人手上是柄仙人掌,另一手还拿着一口宝剑,都是寒光辉目,来势又猛又急,同时又听两老兄弟同声急呼,纷纷纵起,自知不妙,再想逃避业已无及。第三口飞刀还未发出,敌人竟似生了翅膀一样,身子凌空一折,一股急风带着一团寒光业已扑上身来。上来骄狂太甚,兵器不曾拔在手内,骤出意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吃来人一仙人掌凌空打飞,当时筋断骨折,又被随手挥了一剑将腿斩断,坠落房下。那样成名多年的老贼,空有一身本领,未容施展便送了性命。下面形势也起了变化。

屠、李二人这面,一个武功最好的镖师刚刚连伤三贼,忽被罗二一刀飞来打倒在地。对面那贼看出便宜,刚刚纵身一刀,还未斫下,忽听一声清叱,也是一团寒光带着一条人影,其急如飞,连面目也未看清,便被来人打倒在地。

屠、李二人,见那来人,是个头戴面网、腰围虎皮、脚登鲁皮软鞋、身材清秀的少女,臂腿全露在外,一手拿着一柄形如人手的兵器,一手拿着一柄铁流星,两团寒光一齐舞动,只一照面便将那贼打翻在地,连声也未出便送了命;镖师受伤虽重,尚不致命,业已滚向一旁,被同伴救起;对面两贼上前追杀,被少女截住,刚一接触,一贼照样倒地,一贼将手中兵器打飞,吓得亡命逃去;由此纵人贼党丛中,见人就打,所向无敌;同时发现房上也有一个同样打扮的少年,由东厢房飞纵过去,内一老贼已被打下房来;来这两人,正与方才所闻大侠狄龙子兄妹两少年异人形貌装束俱都一样;不禁大喜,忙喊:“诸位兄弟莫放贼党逃走!方才我们谈的那两位少年大侠,现已来此仗义相助,三老贼中罗二已被打死,罗大罗三业已逃走了。”

众人早看出这两个生力军本领之高从来少见,男的一照面便将罗二打落房下,不知怎的,大三两老贼竟不敢应战,手还未交便先逃走;裘昆似见形势不妙,丢下同党拔脚先逃;狄龙子正越房追去,只晃得一晃便不知去向;下面这个少女,看年纪至多十四五岁,非但手中连珠流星力猛锤沉,无人能敌,左手仙人掌解数尤为精奇,舞动起来上下翻飞,无论人和兵器被它撞上当时打飞,身法轻灵,更是捷如猿鸟,敌人只一逃走,无论相隔老远,总是被她一跃好几丈高远,追将上去,扬手一流星便打个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吃她一路纵横纵跃,东扫西荡,当时倒了一地。

这班贼党,最厉害的便是裘昆,余者虽非庸手,如论本领,仍非屠、李诸人之敌,全仗罗家三个老贼和人多势盛,上来狐假虎威,心雄胆壮,看去声势惊人,动手之后,看出镖行这面敌人不是易与,对方又是情急拼命,业被打伤了好几个,三老贼偏是借口众人不肯听话,别有用心,自不出手,好容易盼出两口飞刀,精神刚刚一振,不料来了这样一个小母老虎,简直是个凶神恶煞,本就无人能敌,敌人得此两个生力军,胆勇更盛,无形中又加了许多力量,再见倚为靠山的三老贼一死两逃,连首领裘昆也同逃走,同党纷纷伤亡,先还不知仇敌来历,均觉此是何人,这等厉害,还在惊奇,后听敌人一喊,猛想起昨今两日所闻那两个少年男女异人,正是这等名称打扮,罗氏三雄那么强横凶狠、向无敌手的人,竟会手都未交当先逃去,还被打死一个兄弟,来者分明剑侠中人。老贼见机先逃,连裘昆也丢下徒党当先逃走,这一惊真非小可,不由一阵大乱,人心立散,都想逃命,无奈那女魔王不肯饶人,不逃还好,一逃死得更快,被她迫将上去,扬手一流星便是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全都叫不迭的苦。

内有两个乖巧一点的,见势不佳,这样打将下去,非全数送命不可,立即改攻为守,一面招架一面大声疾呼:“这位女侠和诸位英雄武师饶命!我们都是受人之托而来,自愿甘拜下风,从此洗手回家,永不再在江湖走动了。”

朱、屠、李三人毕竟忠厚,又见少女杀得凶凶,不消片刻,贼党已被打倒多半、直到对方后来人少,差不多成了一对一方始停手旁观,可是贼党只一抽身逃走,立时追将上去扬锤便打,再见敌人已无斗志,一声哀求,余贼全被提醒,除有两个平日名望较大、本领较高,虽然胆怯心寒,还在观望,想等对方答应再行开口,只管封闭招架,业已不再还攻而外,全都异口同声苦求饶命,内中几个贪生怕死、又知对手一方人较宽厚不会赶尽杀绝的,更连手中兵器丢掉,跪在地下哭喊起来,看去也实可怜,暗忖:“今夜贼党伤亡甚多,如其惊动地方,难免官司牵缠,就说镖头彭开泰有点手眼,到底讨厌,不如留下这群余党,逼令立誓改过,将死伤的人自行带走,要少不少麻烦,只不知这两位少年异人心意如何。”念头一转,屠藩首先纵出圈外,赶向少女身前,把手一拱,正要开口说那来意,一股急风过处,一条人影已由房顶飞堕。来人正是狄龙子,举目一看,见四面房脚底下均有翻倒的贼尸,看出少女所伤,意似不快,低声问道:“珊妹,今夜为何这样手狠?不问首从。杀死这多。方才我一人独追三贼,偏又不肯跟去,到底还是逃走了两个老贼,否则便不今夜全杀,多除去一个也省事得多。这班无知鼠贼,多杀何用?”

少女意似不服,气愤愤答道:“日里不是说过,今夜店中这些贼党无一善类,哪一个身上都有好几条人命,你早访问出来了么?这类狗强盗,活在世人专一害人,留他作什?你没见前半夜他们的凶焰威势呢。我如不是事前偷听他们在酒席上狂言说得那么凶狠,也还不想一网打尽。实在太可恨了!你当我是今早途中相遇,受了两个狗强盗的恶气,此时只想泄恨出气,便忘却诸位师长之诫么?别的不说,单是他们初动手时那么骄狂自大,欺人太甚,说了鬼话又不算数,许多可恶,就叫人看不下眼去。你既想做好人,现在还剩十好几个鼠贼。你问去吧,我不管了。”

狄龙子忙赔笑道:“珊妹就是这样气盛。我也知道他们为害民间已好些年,善良的人被他们害死的不知多少,又是一些有点本领、甘心附贼的恶徒,不算胁从。但是这许多人,难保没有为了生活迫于无奈,或是入了贼党业已共事,踏在泥塘里面无法抽身的,所以想用平日方法点倒之后,拷问明了姓名来历再作计较。好在内中几个极恶穷凶的剧贼,早在十日以前我们业已访问出他们恶迹,真正恶贼不会漏网。只要真能改悔,便可饶他一命。何况今夜贼党,有好些都是临时请来。还有几个和那姓罗的三老贼一样,洗手的人,想是迫于情面,不愿得罪裘昆,来此助威。这类人如其一体杀光,未免过分。最重要的三个老贼和贼头裘昆,却不帮我追赶,以致逃走两个。这才说了两句,并非怪你,生气作什?如今满地贼尸,如非城中文武昏官都被我制服,就是逼了他们将死伤的人带走,仍要连累店家。他不是我们前数日暗中告知,故意将店房留下等贼党来包,裘、罗诸贼多么骄狂自恃,三老贼终有顾忌,决不至于当场出彩。如其因此连累,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说时,和屠蕾对手的一个巴不得能够停手,但又不敢逃走,狄龙子一到,心正发慌,忽听这等口气,又见屠著已与男女二侠相见,也是劝他只诛首恶不为已甚,自知有了一线生机,不由惊喜交集,连声急呼,令众停手;群贼自然求之不得,忙各口说好话,纵出圈外。

朱、李二人也将自己人喊住,同向狄龙子身前赶去,分向二人礼谢请教,并令群贼聚在一起听候发落。初意狄龙子必和三人心意一样,放走了事。哪知对方年纪虽轻,行事却极老练,非但事前早有准备,店家也是受他指教,贼党阴谋毒计更早知悉,连贼党的来历为人都早访查清楚,在当地逗留不去便是为了此事,首恶除去之后,还要押了未死群贼,将死伤的人运回贼巢安葬,并将裘昆积年抢劫来的金银搜将出来救济穷苦,内中还有两个为恶最多的凶险人物,并不轻饶,也不骗他,当面说明罪状,问得对方无话可说,方各点了重穴,令其回家等死,余者也按罪情轻重各有处置,有的残废,有的破去真气,不论改悔与否,务使不能再去害人;从宽释放、令其押送死伤同往贼巢相助取那藏金、将功折罪的,共只六个,并非不问轻重一体宽大,无一样不是井井有条顺理成章。

看得众人万分惊奇,佩服不已,均想:自己也是老江湖,这两位异人年纪都轻,男的一个看去均未成人,本领之高还在其次,最奇是小小年纪智计如此老练,这大一场凶殴血案,还有十几具死尸,竟在半夜工夫全数办理停当,不留痕迹,只凭兄妹二人,便押了群贼一齐运走,还要深入贼巢取那藏金救济穷苦,这等智勇胆力,从所未闻,以前也未听人谈起,便这兄妹二人,也说是刚下山不过个把月,就连做了这六七件惊人的义举;料是有大来历的剑侠中人,均想就便结交,连客人带众武师异口同声,纷纷向前称谢赞佩,并将逃走的店伙喊来,令其准备酒席,打算款待。正七张八嘴,乱作一堆。

店东忽由前面赶进,先把同行镖师拉向一旁,说:“这两位异人均是剑侠,盗贼恶人虽所痛恨,像诸位这类为有钱人出力的商客武师也非所喜。今夜全是为民除害,乘机下手,并非为了诸位达官商客。他兄妹二人因想借此机会,把这危害川湘好些年的大盗裘昆连那手下恶贼一网打尽,事前探知贼党要到镇上来包一客店,特来小店住了好几天,一切均是受他指教,做得十分巧妙,否则小店共有八个大院、五个小偏院,住人甚多,就是裘贼三日前来此包房,我们怕他凶威不敢不应,如非二位大侠十日前早有密告,全部店房如何能够腾空?可笑裘贼那么机警的人,为了人太骄狂,竟未想到。前日他方命人通知,便他自己也说不能全数包下,无论如何,只将后面四个大院给他让出,便算买他情面。明知事不可能,并未十分强迫,如何这大一座店房,只隔一日通体空下,一个客人都没有,居然没有疑心,岂非恶贯满盈,自寻死路?这二位大侠来自山中,平日生活十分清苦,为了除害,住在本店前门旁小单问内,每日都在救济穷苦,本身却无丝毫享受,偶然吃荤,也是自往山中打来野味,吃不完的,连兽皮都给了伙计。我先不知他的来历,后被两个受过好处的穷人看出形迹,告知伙计,刚刚得信,当夜便来和我商量除害之事。他连杯水都不扰人,如何肯领你们酒食?你看屠、李二位和他说话,他还答应,别人都是微笑不答。昨夜曾经嘱咐,说他兄妹山野之人,不会说好听话,师父不许得罪人,如和他好,最好听其自然,不要拘束恭敬等语。二位达官,请诸位尊客过来吧。”说时,二镖师往前一看,狄龙子和屠、李二人应答,对于余人只是憨笑,神态似颇天真;女的一个更连谁也不理,面罩始终不去,只看见一点口鼻和那网圈上的二目精光。那两商客还不知趣,只管絮聒,说之不已,正要赶过。

朱、屠、李三人毕竟见多识广,看出对方不肯受人款待,意思坚决,心想:“他连来历和女侠真实姓名都不肯说,狄龙子三字于传闻,也不知是否本名,真面目尚不肯露,如何能与结交?”只得罢了,重又称谢几句,将二商客劝了下来;两小兄妹方始面现喜容。不多一会,便由店家把事前奉命买来的大藤篓和三辆双套马车送到,受伤的贼装着病人,死人用棉被油布之类包好,算是行旅货物,天还未明,便趁残月上路,由男女双侠押了群贼同往贼巢赶去,走时,狄龙子不要人送。

众人听了店家嘱咐,知恐惊人耳目,只得罢了,人去之后细一盘问,店家说:“这两小兄妹,大的一个生得较为雄壮,看去至多十七八岁,女的更是秀气,二目黑白分明,精光远射。平日看去,只像两个少年村人猎户之类,别无异处,每次除暴安良,多在夜间出动,却是方才那样打扮。随身只有一个小包裹,兵器均有布套,轻易看不出来,本领大得出奇。共只个把月的光阴,连制服了一个贪官、五家土豪恶绅,还伤了几个恶霸土棍,当夜出手杀人尚是初次。听他日前口气,除害之后便要去往青城、峨眉等地访友,也许难得再来。”

屠、李二人,因三老贼只死了一个,内中罗大最是凶险,仇恨一结从此可虑,狄龙子走时虽有“老贼万恶,拥有良田千顷,种他田的人稍有违忤便遭暗杀,无论如何也容他不得”的话,到底难料。把镖送到,事完回去,已是第二年的正月底边。这日路过灌县,忽听人说罗贼弟兄不知何故,自将大片良田按人分配全数送出,每家只留下七八十亩与家中妻儿老小,声言看破红尘,披发入山,并说罗二已先出家,等他二人前往,由此失踪,不知去向。

二人一听,便料龙子兄妹业已寻去,不知用什手法逼令老贼自尽,事前并将家财田产分送苦人,只留下少数田产与他家属度日,否则不会有往寻罗二、入山的话。照此情势,十九已无后患,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高兴已极,互相庆幸。恰巧春光明媚,归途绕道访友,经过青城,自带了一些酒食前往游山玩景,正在谈说前事,不料有人听去。为了罗贼弟兄本领高强,行踪飘忽,眶毗之怨必报,如在人间,当夜在场的人只被遇上,必下毒手,先颇惊疑,后和周文麟见面,看出对方正人君子,又是文士打扮,疑念立消。

双方越谈越投机。因文麟一向谨细自重,问出龙子、珊儿业已下山,另外两少年和一村童不知是谁,如有沈煌在内,明霞应该一起,但除珊儿外并无别的少女,对方又只见到龙子夫妇,虽料众小兄妹多半奉命下山,心中惊喜,并未吐露自己来历。二人还不知他也是一位剑侠中人,后来双方越谈越投机,渐渐看出对方言动虽极文雅,二目英光内蕴,神采惊人,刚刚心动,未及探询,忽想起对方口称由后山来,要往成都访友,身边必还带有行李,这大一会工夫,大家谈得高兴,还未顾及。

李长生脱口笑问:“我们一见如故,家又住在成都,本定明朝起身回去,周兄孤身一人,如不嫌弃,便请同路,就在我弟兄家中下榻,也方便点。峰后可有什么东西没有,何不取来,吃完一路走呢?”

文麟闻言,猛想起只顾想要探询诸小兄妹光景,忘了宝剑包袱尚在峰后,虽然地势险峻,耳目又灵,有人来此,老远便可发现,到底不应这样疏忽,闻言忙即起身,往峰后赶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