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飞隔窗望见成衣刚一出门便往前急跑,神态慌张,料知狗子严酷,恐怕误事受责之故,心更愤慨。跟着又送来茶点水果,赵贼并说:“这里有几处小厨房,专一待客吩咐,日夜不断。二位英雄无论何事,要什东西,均可随便。我们都有一点俗事,难得少主要在湖上过夜,意欲陪了这位柴二爷去到城里看个朋友,还望二位包涵,不多陪了。”沈、姜二人早看出柴、赵二贼不时借话示意,似有约会,柴贼更是起坐不安,恨不能当时就走,只为奉命陪客,不便离去,正在为难。知道这班恶霸匪徒一味荒淫豪奢,不分日夜,从上到下都是如此。照此形势,必是赵贼讨好,勾引柴贼去往外面淫乐游荡小知所说少女尚未寻到,无须往救,乐得卖好,便同笑道:“愚弟兄远道来此,本想早睡,二位请便。以后常在这里叨扰,无须客气。”二贼闻言大喜道:“二位小英雄虽是年纪不大,初次在外走动,人真好极,不过少主法令甚严,我们奉命陪客,不应失礼。既是二位想要早睡,再好没有。将来相见,如其谈到,还望向少主美言几句,就说二位自要早睡,我们等客睡后才走,就多谢了。”二人同声笑诺。送走二贼之后,因来时坐船不曾睡好,当夜无事,乐得养好精神,早点安眠,便告书僮不要准备宵夜,同榻而眠。次早起身,只赵德玉一人前来敷衍了一阵,陪同吃了顿饭,说些庄中规矩便自辞去。
二人先想察看当地形势,因听赵贼口气,未见小贼钱维山以前,足迹只能去往湖边和昨日经过之处,别的地方尚还不能走动,反不如迎宾馆那班无聊的食客可以随意往来,与昨夜所言不符,惟恐小贼疑心,生出变故。互一商计,索性把老实装到底,步门不出,至多同往假山亭内下棋谈天,略望湖光,便各回转。光阴易过,一晃五六天。赵贼第三天起便不再来。书僮服侍却极巴结,新衣先后送来了六七身,单夹长短俱全,都是武士装束。主人从未请见,因赵贼不来,先颇生疑,后来设词探询,问知照例如此,赵贼又有事他去,故未再来。远近二三十处同样楼台亭阁之内都住着这类同等的宾客,但未见过主人的极少,以后如其相识,也可互相往来。如嫌无聊,后庄和东南角虽不能随意走动,别处尽可游玩。湖边还有游艇,也可告知头目人随时准备,带了酒食用具同往游湖,连书僮也可跟去服侍,别的却不肯说。二人想起小白条汪二曾经暗中约定,入了宾馆,至多三日之内必来访看。今已第五日,也未见来,又恐露出马脚,不便令人往寻。汪二只是一个小头目,庄中尊卑之分最严,此后见面恐非容易,转不如住在迎宾馆内还可随便一点。还有丙容所托送信之事,虽已转复汪二代办,也不知把话带到没有。盘算了一阵,因由书僮口中探出庄中能手甚多,在未取得小贼信服以前行动必须谨细,不敢妄动,只得罢了。
又过两天,汪二仍是未见,心想,自从到后便似与外隔绝,每日吃饱了睡,睡醒又吃,享受极好,无所事事,这等生活真和坐监牢差不多,长此下去非但难过,还要误事。听书僮说,便这中等客人虽比前楼待遇更高,因小贼骄狂自大,行事任性,近来忙于筹备婚事,又来了几个所谓上客,日常无暇,照样也有来了个把月还未见到本人的。一面疑心暗中有人窥探,又觉小贼对他轻视,经过仔细商计,先装无聊,在当地花林中无人之处练上一两天武功,看看对方有无动静,再借游湖为名,坐了小船去往湖心洲左近窥探,就便访查那日所遇渔船和隐迹渔村的那几位老少英侠。主意打定,二人早就想好一套话,所用两件独门兵器一件拆开,放在暗器囊中,一件紧藏腰中,用的却是王鹿子所赐宝剑。万一锁心轮、钩连枪被人看破,便照想好的话回答,练时并未取出。因是得到师门真传,虽未尽量施展,也比寻常贼党高明得多。书僮钱富、钱贵是钱家恶奴的家生子,平日看惯,颇有眼力,二人又极谦和,随意说笑,没有架于,早就觉着这两个小客人真好,便在一旁连声称赞。次日练完回来,钱贵忽然不见,早来便听小贼钱维山曾在庄中阅操,知其前往报信,满拟饭后也许来请,到了下午终无信息。
二人静极思动,又恐误事,便照前议吩咐备船。书僮也未劝阻,反倒高兴。二人便令跟去,到了湖边一看,游艇酒食俱都齐备。正要离岸,忽见侧面走来两人,也备有一只小船,定睛一看,正是汪二,忙即点头招呼,笑呼:“汪头领,你我一见如故。我们虽蒙主人优待,但无什人来往,又不知你住处,无法拜访。今日实在无聊,欲往游船,同去如何?”汪二会意,借着客套,暗中示意,丙容所说那人信已送到。一面笑说要往湖心洲寻人,同伴并非头领,是个摇船的;并说,由前数日起全庄游艇俱都归他掌管,因以前管的人犯了规矩,接手费事,连忙了几天才得停当。现往湖心洲也是为了此事,本想明早事完拜访二位等语。既有游湖的船,正好搭载,如其不便,我陪二位游湖谈天,明日再去也是一样。随将身后同伴辞去,又低声密语了几句方始走回。同到船上坐定,遥望烟波浩渺万顷汪洋,一轮红影涌现出天水相合之处,随同浩浩洪波起伏隐现,照得远近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上下天光一望无涯,湖面上风帆往来宛如轻鸥掠水,远近飞翔。君山形如一片翠螺浮沉水上。再取船中望筒遥望湖心洲,更似一片菜叶浮在水天空处,相隔更远。游艇虽是一只小的,也有两丈来长。因沈、姜二人不要人多,书僮年轻喜动,都会摇船,汪二又乘机将那两个船夫辞去,说是由他服侍客人,代为摇橹,嘴里又甜,略一引逗,船到湖中,便由二书僮一个把橹接将过去,一个在船头上升火烹茶,准备酒菜。人都遣开,三人随即乘机连明带暗互说真话,一面又将两书僮轮流拖来同吃。两小恶奴先为二人所愚,高兴非常。
这时已是月底边上,黄昏以后湖面上便逐渐黑暗起来。只管画船箫鼓,灯火通明,那与贼通气的财势之家虽然照样行乐,逍遥湖上,无奈湖面广大,天又有雾,远望过去宛如一片极广大的暗影中隐现着一丛丛的鬼火。休说这些灯船稍微隔远便看不见,便君山、湖心洲和改名富贵庄的苦鬼滩那么繁盛的灯火,离开一远也是昏蒙蒙的,宛如笼罩着大量愁云惨雾,与初来时所见迥不相同。别的舟船更不必说。再者,此时商船渔舟均已泊岸,这大一片湖面,除却出没烟雾中的有限灯船而外,只不时发现两三点灯光碧萤也似贴水飞驰而来。晃眼一条极快的浪里钻,上坐几个手持号灯的持刀壮汉,已和箭一般在船前掠波而过,往斜刺里驰去。二人知道那是君山方面派出巡湖示威的贼船,见双方相对,招呼都不打一个,心中奇怪。设词一问,才知游艇前后均有号灯。钱维山不久又是吴枭娇客,格外吃香,号灯随时变换,外人无法仿造。照君山规矩,无论大小舟船,在日落以前必须觅地停泊,君山附近更连经过俱都不许。谁也无此大胆敢于夜行。本是耀武扬威摆样子,所以略望即去无须招呼。跟着汪二悄告二人:“现离湖心洲不远。按说二位生人虽是少主的客,在未通知老庄以前也是不应该登岸。且喜今日雾重,我又想出一个主意,管理水寨和全体舟船的又是我的好友至亲。我日前被小贼提升管理各种舟船,一半因我水性尚好,被他看出,一半便是这两人的保荐。今夜前往便是道谢。这两人业已有点知我心意,不知何故不怕连累,还肯保荐。我也想就便探问他的口气。庄中防备甚严,外人无故休想走入一步。总算近年二老贼荒淫太甚,只由狗子一人胡闹,把一些好手全都调往新庄。老庄这面除水寨头领教师头目十来人外十九是些饭桶,就有几个能手都在后园做那上宾,日夜享受作乐。我们头一关便是水寨船坞,这两个头目又都掌着大权。到了那里,令书僮守在船上,我们上去,先作新交好友,我再一说必可无事。不过这两人和我虽然交厚,自来水火不同炉。他们在此好几年,老贼父子待他们厚,家眷在此,人心难测,千万不可露出真相才好。”
沈、姜二人名姓早隐,说时两书僮均在后艄说笑,同吃带去的零食。三人又故意分出一人吹萧,同坐船头顺风密谈,不时又故意说些不相干的话,不怕被其听去。正谈得有兴头上,隐闻船边隐隐嗤笑之声,除姜飞正在吹萧,沈、汪二人全都听到。沈鸿素来持重,不看准不说,偏头一望,船边并无动静,也无别的舟船经过,那声音又似来自船旁水面之上,心疑水响听错,并未说出。汪二虽然有点心动,借着船旁灯光细看水底并无异状。因正起风,波涛渐猛,当时没有看出,也就忽略过去。顺风而进,不消多时已离湖心洲不远,到达以前连遇两次出巡的小船。沈、姜二人方想:这里遍地皆贼,都是你们同党,这等做张做智又无人见,莫非做来吓鬼?每日穷奢极欲,专做劳民伤财之事,还不够造孽的,偏向君山水寇学样,闹这些丑态作什?猛觉汪二暗中把嘴一歪,笑说:“前面便是湖心洲,我去去就来。尤、胡二兄一是至亲,一是好友,难得二位素昧平生,一见如故,这等看得起我,如不愿上去,就请船上稍待片刻,我只说两句话就回来了。”说时,二人侧顾,钱贵端了两碗茶由中舱掩来。因船上干净,天气又暖,大家均将鞋子脱掉。二小恶奴不知死星快要照命,偶于无意中觉着三人神情亲密,不像新交,又常将他二人支开,谁也没有一点架子,于是生了疑心;贪功心盛,又是庄中恶奴之子,从小便学会那套阴险狡诈的本领,互一商计,一面故意说笑,暗中向前窥探。人怕留心,本就越看越疑,三人不知这两个小恶奴生具恶根,并非甘言所能改变,稍一疏忽,竟被看出破绽,借做事为由,试探着向后掩来。因被汪二看见,才借送茶遮掩。三人何等机警,一看便知小恶奴生了疑心。沈、姜二人终是心好,双方又同处了七八天,见两书僮年岁和自己差不多,聪明伶俐,服侍周到,虽不敢冒失劝告,心中却生怜借,有一点感情,还不怎样。汪二却深知这些从小便受训练的小恶奴凶险狡猾,个个厉害,暗打主意,只朝风色看了两眼,并未露出。所说原是反话,二人会意,同声笑答:“我弟兄初次下山,极愿在江湖上多交几位朋友,如蒙不弃,同往拜访如何?”汪二故意装出为难口气,并说船上无人看守。钱贵接口笑答:“汪二爷只管陪客上去。我们的船谁都认得,又不是什么奸细,真不放心,留下一人也可。”汪二听出他要跟往窥探,越发有气,笑答:“船上灯火太多,如其变天更是讨厌。你们只留一个便可照应,莫非我们的船还有人敢偷么?”钱贵闻言,好似去了一点疑心,正告同伴,令其留守,船已开入水寨之中。
沈、姜二人早已望见前途雾影中有千万点红星隐现,连那笼罩在外的浓雾都被映成暗红颜色,知道湖心洲已近。看湖中灯火这多,想见平日灯月增辉、灿如繁星、火树银花、豪华富丽之景决不在苦鬼滩以下。及听到了水寨,游艇灯火甚多,近处还可照见。所谓水寨,只是两根插往水中、上附吊斗、各有一点绿莹莹的号灯旗杆分立两面。水面上照样雾沉沉、黑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见。时见大半沉在水中、约有丈许数尺不等露出水面的平顶房屋列在去路一带,里面也未见到一丝灯火。游艇到此,汪二便往摇橹,那大水面并不直走,左绕右侧往前摇去,口里还打着呼哨,一直也无人理。方才所见灯火越来越近,也渐明显,这才看出前途现出大片沙洲,灯火楼台富丽已极,平日所见民房一间也未看到。迎面先是一排挺立水中的活动竹城环列沙洲右侧。水中波翻浪滚,连起好几条白线响个不停。竹城高大,这一临近,除那三五号灯在头上雾影中隐现外,先见大片灯光反被挡住,相隔竹城约有数丈。汪二把手一扬,立有一道旗花越城而过,跟着水中各种响声立止,对面立现出两列灯光,火练也似蜿蜒着往旁绕去。原来前面乃是一片闸门,因接汪二信号往上升起,门也大开,虽只半扇,也有一丈多阔,开闭甚是灵速。等船通过,才看出竹城后面还附有大片离水六七尺高的铁板。水中响声都是绞刀、涡轮,六角钢钩、各种顺水乱转的凶器。顺着那两列火光,环洲沿城又走里许,方达船坞水寨。外表仿佛建在水中的大片房屋,最低之处也有一丈以上,内里排着许多大小船只。那大半圈竹城如由外望好似一个专做竹排生意的行栈,其实城内还盖着一列比城低下数尺,上面立着许多长短大小不等的竹竿的水廊,最宽之处有好几丈。周围内外并有许多专榻样子的竹排,设想甚巧。水寨与湖相连,恰将那突向湖心容易被人发现的所在完全遮住。水寨里面又用木板铺成大小十余条道路,上面均透天光,水陆两用,离开水面在水涨时也有六七尺以上。另外还有一座富丽豪华,用木排垫底,方圆几达十丈,四面底部系有铁链的大浮艇,均仿君山水寨造成,乃主持人发号施令之地。这两头目一正一副,便是汪二所说亲友过江蛟尤延、水虎胡修。
钱、王两家都是豪门世族,平日欺压善良,剥削农民。只有限几个武师恶奴仗着财势已可为所欲为,无人敢惹。本身不是盗贼,用不着这等举动。只为小贼维山独子娇养,近年长大越发淫凶,包藏祸心。老少三人又都会武,专喜和江湖绿林交往,本来行同盗贼,再经狗子怂恿,不知不觉走上贼路;仗着家财豪富,一面锱铢必较,一面把金钱视如粪土,又都骄狂任性,心野夸大,终年招纳亡命,党羽越来越多;不知恶贯满盈,反觉天下将乱,皇帝也是人做出来的,凭自己的心机财力,真比历史上起自草莽的帝王卿相高明而且容易成事;至不济这万顷良田和所经营的农商之利总可保住。对于狗子又大溺爱,非但不以为是胡闹,反以为是文武全才,心雄志大,早晚事成,不做皇帝也必封王拜相,富贵极品,一任狗子跟着吴枭学样,言听计从。到这末一年,钱、王二贼反倒成了小贼的臣仆,由他一人执掌大权,哪里还能过问,什么荒谬绝伦的事全做了出来,一点不以为奇。所浪费掉的人力物力,自从二贼并家之后谁也无法计数。仗着多年搜括,连贪囊和盘剥所得,富甲西南诸省。本来底厚,小贼害人方法又多,只管挥金如土,却不愿动老本,每多一种耗费,必要挖空心思由所开设的各种行业和农民身上搜括回去,还要加多。哪怕害得人家败人亡,他也不当回事。近更变本加厉,勾结吴枭和内外官府的势力,到处设卡抽税,搜括越多。得财多半用来收养盗贼亡命,增添爪牙和穷奢极欲之用。寻常中产之家还没有他一个恶奴的耗费,怎不天怒人怨,引出灭门之祸?其实小贼好名心盛,样样夸大,新旧两庄虽然养有上千的闲人,待遇又厚,每月花费大得惊人,但这班人俱都闲坐无事,远近贼党又与通气,加上吴枭父女势力,每日安然享受,并无事做。这班水陆两路的盗贼和武师土杆自觉不好意思,便乱出花样讨好,专在老少三贼往来出动之期耀武扬威,摆些排场,再隔上些日连水带陆分别操演一次,算是报答。这等行同儿戏极无聊的举动,连君山水寇那等做法都未学像,只搬来一个外表,便自鸣得意,仿佛天下无敌。
沈、姜二人见到处都是这样装模作样,几乎笑出声来。初意尤、胡二人早来数年,又得老贼父子信任,便非同类人物也决非什么好路道。及至见面一谈,正觉对方谦和诚恳,而又豪爽,丝毫不带江湖气习,本领不差,水性更高,代二人可惜。钱贵本来侍立一旁,不知何故和胡修使了一个眼色,便同走出。隔了不多一会,胡修满面笑容独自走回,朝尤延对看了一眼,笑说:“年轻人真个喜事,他知这里添了一些东西,非要往看不可,已命仇头领陪去。这小孩胆也真大,知我好说话,居然当面力争,非去不可。如被少主知道,不受责罚才怪呢!”二人方恐小恶奴听出船中所说去向对方告发,心中惊疑。猛一抬头,瞥见汪二面容惊喜,仿佛有什醒悟,刚朝左右看了一看,见无外人,似要开口,尤延已使眼色拦住,随埋怨道:“胡兄怎的如此疏忽,前日闻报附近已有敌人踪迹,接连发生许多可疑之事。那被禁在竹林洲的男女三人又因老庄主不肯听我弟兄之劝。冯老教师自恃多年老人,独断独行,不听良言劝告,反而怀恨,以致昨夜被人杀死,还伤了四个弟兄。全湖都是我们的人,相隔本洲又近,因冯老不要我们过问,不敢再去多事,以致他送命不算,这三个囚人还被来人救走。今日到处搜索查问,并无丝毫踪迹。二位老庄主恐少主气愤,暂时还不许人泄露,乱子业已不小。这新造好的机关埋伏何等机密,年轻人口不稳。再说那是多险地方,这样大雾,如何让他去看呢?”胡修笑答:“他是少主以前贴身的书僮,只为去年和丫头凤仙调情,被少主打了一顿,发往小宾馆服侍客人。得宠的人,早晚他非回去不可,如何能驳他面子呢?休看一个书僮,得罪了他,遇见机会照样讨厌。既这等说,反正时已不早,又快变天,我也不留,汪二弟和二位嘉宾就此送你上船,将他喊走也好。”沈、姜二人方觉对方前恭后倨,忽下逐客之令,心中奇怪。姜飞瞥见胡修朝汪二手上塞了一下,心更不解,起身谢别,一同走出。还未走出水寨,见一少年飞驰而来,看去面熟,刚认出那是前遇南山庄三侠中的仇云生,想起齐全所说,心中一动,正装不识。云生本是含笑驰来,正要开口,瞥见左近路上有人走过,立改惊慌愁急之容,急呼:“二位兄台,钱贵不肯听劝,失足落水,被绞刀绞死了。”尤、胡二人和汪二俱都跌脚叹息,一面传令命人打捞尸首,一面送客上船,又向守船的书僮钱富把死人埋怨了几句,各自辞回。
汪二见仇云生奉命送行,以防船上人少,知有用意,也未推辞。沈,姜二人自然明白,更是心喜。这时湖上风大,波涛险恶,归途又是顶风,船行更慢。方才浓雾虽然被风吹散,附近两处沙洲和君山那面的灯火均可隐约看到,天却十分阴黑。仇云生一到船上便随意谈笑,毫不隐讳,语声虽低,又为风涛所掩,就是附近有船也听不出,同船的人却能听见。相隔后艄又近,汪二因风浪太大,已早赶往后面摇橹,钱富也在一旁相助。沈、姜二人良友重逢,先已谈得高兴,又知云生早来,颇得恶霸信任,随口应答,并未留意,后听云生口没遮拦,非但把他和岳纲、杨宏奉独手丐之命分在君山湖心洲两地来作内应之事直言无隐,并说昨日接到独手丐传来的密信,要众人在下月十六日动手发难等语。二人正觉他口敞,猛瞥见钱富人舱取物,刚退回去,忽想起二僮都是恶奴之子,又是姑表兄弟,方才并起疑心,分出一人随往窥探,后被做掉,这一个得信时神情悲苦,面带怒容,出此一言不发,似用全神注定云生神气。此是小贼心腹耳目,如何这样大意?姜飞忍不住噫了一声,沈鸿同样心思,但未开口。瞥见汪二一手摇橹,另一手拿着一张纸条正在观看,书僮拿了一盘果点假装殷勤,掩向他的身旁偷看。汪二竟如无觉随手撕碎抛向水中。书僮面带狞笑,把手一抓,正要避开,均觉汪二为何这样大意,都想暗中警告,还未说出,猛又瞥见钱富神态惊慌,仿佛自露马脚,想要遮掩,刚朝汪二喊得一声“二爷”,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已往后艄蹿去。原来云生已将他一把抓住,话都未说,只嗳得半声,便由云生手上飞起甩向洪涛之中。
姜飞追出,方觉云生不应这样辣手,对方到底是个未成年的书僮,何必要他的命?旁窗已有雨点打进,云生和汪二匆匆说了两句便赶回来,把旁窗上好,从容归坐一谈,才知那两书僮都是小贼亲信,专一派作服侍本领高强而又不知来历的中等客人。二人住了几天,做作极好,人又谦和,照理小贼本应请见,只为女侠南宫李胆子太大,人又天真自恃,竟乘小贼出游相遇之后当众逞能。这等英武美貌的女侠,小贼钱维山自然看重,当时请进庄去,待若上宾,还连陪游了几次湖。不料南宫李胆大轻敌,引起两个贼党的疑心。仗着小贼色令智昏,妄想勾引,先还不信她是奸细,就在沈、姜二人到的那日,又出游湖,游到半夜,小贼忽生邪念,出口调戏。南宫李早就看出露了破绽,难于久留,又不愿过那穷奢极欲的生活,两次想要下手,未得其便。当夜途中又看出小贼受两猾贼指教,借着勾引试探心意。刚开始时已自激怒,但知同行数贼均是能手,随行四只游艇的党羽甚多,也无一个弱者,惟恐弄巧成拙,打算回庄再行伺便行刺。小贼言动已难容忍,只为那两猾贼非但一边一个暗护小贼,寸步不离,并还用话点破,借题发挥,便小贼也非寻常纨袴之比,因此才未妄动。谁知事有凑巧,游湖以前打定随时下手主意,暗将那身水靠穿在里面,头套塞在镖囊之内,竟被君山来的两个贼党认出,只两句话便动了手,不是武功水性高强,水底又有异人暗助,众寡不敌,几乎被贼擒去。逃时,内一猾贼还被她的暗器打伤。众贼自然怒发如狂,水旱两路到处搜索。和昨夜被救去的三人一样均无踪迹。因出事所在离庄较远,众贼又最机密,所以连汪二也不知道。近日湖面上贼船巡查甚多,内中常有水旱精通的剧贼出动,不似以前只是一些小头目,便是为了此事。沈、姜二人因来时南宫李说了几句,本意是想小贼着重,容易近身,不料反而引起疑心。如非书僮密报均是好话,早已被擒受害,或是立足不住,误了大事。昨夜小贼因听书僮说来客年纪虽轻,本领甚高,从未提到过那个女刺客,几次用话试探,均无可疑形迹。小贼急于收罗得力党羽,业已准备明日相见。游湖时不宜和汪二亲切太甚,非但引起疑心,所说并被听出几句。
这两个小恶奴名为书僮,年已将近二十,仗着身材瘦小,故意少说几岁,装出一脸天真,实则又奸又恶,娶妻已两三年。留在船上这一个并还霸占着两个民女。二僮因和庄中美婢通奸,争风吃醋,才被罚往待客,一心回复主人宠爱,以便作威作福,难得有此良机,怎肯放过?人怕留心,性又刁狡,将三人所说隐话明白好些不算,姜飞又借吹萧遮掩,和汪二密谈,又被悄悄掩来听去几句,断定无差。因不知尤、胡二人起初为了衣食去做教师,刚到不久,便经异人警告,同时看出庄中老少诸贼恶迹,于是一面假装忠心,暗中设法化解,救助无辜,并通消息,早就成了内应,妄想登岸告密,请水寨头领先将三人擒住,一同请功。刚向胡修告密,便被引往无人之处,命仇云生问出真情,点了死穴,作为失足落水,抛向水底埋伏之内送了性命。钱贵比钱富还要阴险,用心更毒,方才曾告钱富,这二人本领甚高,莫要弄巧成拙,最好假装糊涂,回到庄中再行告发。话一说出,不问是否,均要一口咬定,并还编了一套谎话,硬说三人途中借着雾大,曾与同党勾结,向其利诱威吓等情。尤、胡二人知道此事关系全局,这类小恶奴万留不得,又见变天,快有风雨,特命云生借着护送为由将其除去,本定斩草除恨,所以毫不隐蔽。后见钱富在风中偷偷抓那撕碎的纸条,神情狞恶,又想:当地常有贼船游巡,万一遇见时一声招呼,或被扑过船去便是讨厌,恶奴又会一点水性,所以上来便下杀手,点完死穴抛入水中。纸条所写便是汪二回庄交代之话。再走一阵,到了禁地之外,便要假装动手,作为途遇敌人,钱富在后艄被人打落,以为遮掩,并可迷乱敌人心意,一举两得。
二人听完,方说事情真险,不是尤、胡二兄和仇兄应变机警,非出乱子不可。除却杀人逃走,就是明知二僮为难,也不能轻易杀他。忽听后艄嘘的一声,回顾汪二正打手势。这时雨势越来越大,窗板已全上好,灯火也减去十之七八。除中舱之外,只前面一盏风雨灯发出信号,后艄只剩一盏,光还不易透出。三人见船停止,料已发生变故。云生自恃来此时久,君山大小贼党多半认得,此时风雨交加,来者如是自己人固好,要是贼党也可当面答话。但见汪二神情紧张,心想,此时一片漆黑,难道还会被人看破不成?为防万一,刚刚低嘱二人戒备,相机应付,一面拔剑,冒着风雨,当先往船头上蹿去。忽听呼哨号笛之声,便知不妙,目光到处,瞥见三四条浪里钻已分三面包围过来。每船虽只一人打桨,载着两三个贼党,共只十一二人,风雨灯光照处,都是君山二三路水旱皆通的剧贼,每人一身水衣水靠,拿着兵器号灯令旗,威风凛凛、耀武扬威而来。云生忙照规矩,将带出去的号灯晃上两晃,为首两人已双双纵上,带着惊疑神情问道:“你们竟是钱家少主的船么?方才怎会由船上抛起一人?”云生从容笑答:“方才途遇强敌,被少主两位好友打退,不知怎会被你看见?”来贼方问:“既有此事,为何不发信号?敌人是被你们擒住再行抛落,怎又不带回庄去?”云生听出把话答错,正要分辩说“敌人都已逃走”,旁边船上又有一贼纵到,冷笑说道:“朋友,放光棍些。近来大闹奸细,我们常受寨主责罚,原来都是你们照应的么?”云生假装气愤,还要分辩,那贼狞笑答道:“我们因见连日均有敌人扰闹,早就疑心少主年轻,被奸细混进。先见你们船过,还当是一家,为了闲中无事,想往船扰上两杯,便由水底进来。快到以前,看那书僮背着你们咬牙切齿,又见舱中还有两个生人,许多可疑,但拿不准。尾随了一段,忽见阁下无故将书僮抛入湖中。风雨阴暗,你不知水中伏得有人,还和同党说了几句。等我由水底追上书僮,救到船上,人已断气。你无故谋杀自己人,就说书僮得罪了你,形迹为何这样鬼祟,并还不走回庄道路,只想抄近,乘黑逃出禁地?这一带我们往来不断,并未见有人船踪迹,如何会与动手?我因孤身一人,好容易尾随到此,望见别船号灯,引了同来。如不说个明白,休想逃走!”
先上来二贼立时大怒喝道:“我还不知这些底细,方才你怎不说?明是奸细,何必多言!”说时扬手便是两枝特别的旗花,只一抖,便化为两串火星,待要升起。云生早就认出上来三贼和同来的党羽无一弱者,内中一船已往后艄。汪二决打不过人多,就是水性较好,家眷在此也是讨厌,还要连累引进的人。先发话这个更是凶狠,两处水寨相隔皆近,巡船又多,一经发动凶多吉少。心虽急怒交加,还想设法分解。正要寻思,忽听后面扑通一声,心疑汪二已遭毒手,又见信号旗花升起,断定不妙。刚刚气往上撞,口里喝得一声。贼党话还不曾发完,耳听波波两声,刚升起的那两枝旗花一闪即灭,似被什人打入水中;同时又听船后怒吼,急叫了一声。沈、姜二人刚由舱中纵出,姜飞当先,扬手先是几枚核桃钉朝前打去。贼党已是一阵大乱,三人手还未出,船上三贼随同船边呼隆一声,一股急风带着一条长大人影、一蓬浪花在灯光影里闪过,对面三贼纷纷栽倒,只怒吼了一半声便不再动。内中一贼已被姜飞打伤,本来倒地未死,人影一过也无了声息。前面两船还有五六个贼党,上面一动,本在怒吼纵起,一面还打着呼哨,想把信号旗花发出,没料到奇兵天降,突然出现,来势急如狂风之扫落叶。随同灯光人影一闪之际,当头小船只觉眼前一花,连敌人也未看真,有的连声都未出,便自翻倒。船上三人只见一个长人影于在灯光微映的暗影中星丸跳掷,微一起落,耳听呼呼连响,便全送终。另一船连操舟的只有两贼,见状大惊。一个不知由何处飞来一件暗器,穿脑而过,一个百忙中看出不妙,窜入水中。黑影并未追赶,反往大船飞来。还未落地,三人便认出那是独手丐,不禁惊喜若狂。姜飞心细,急呼:“还有一贼入水逃走!”独手丐还未及答,叭嗒一声由水里抛上一人,正是逃走的水贼,跟着便见南宫李纵将上来。独手丐便命快些开船。随听船板船篷上夺夺乱响,三人待要探头观看,南宫李笑道:“那是自己人,弄些残破痕迹,好让你们回去交代。”
三人早料后面贼船也必送终,探头往后一看,见汪二满面惊喜之容,安然无事,正在加紧摇橹。同时发现多了一人,正是南宫李从后艄走来,众人也同往中舱走进,回顾南宫李仍在身后未动,心方惊奇,后艄一位女侠也自走到,非但身材装束和南宫李一样,等把帽套摘下,连面目也都相同、礼见之后,三人才知此名南宫桃。二女孪生,因贼党搜索太紧,隐居在一渔舟之中,并还时常入水隐避。独手丐先向云生埋怨了几句,然后分别指示机宜,将下山时预计改变,并说:“贼党人多势盛,我们也并不弱,只管放心,真要危险,入水也有接应。就被擒去,转眼便可救出。贼船两条打沉,前面一条我还要将这未死的一个带去拷问,并将内中捞起来的贼尸乘黑夜送往君山,给吴枭带个信,并可为你四人多一证明。我要去了。”四人知难挽留,送到船外。独手丐自带二女挟了贼尸往小船上纵去,转眼分开,不知去向。船上四人便各将船旁的桨拿起,冒着风雨一路急驶,并将船上旗花朝水里发上几枝,又将船篷烧焦一些,做作停当,仔细看过,再往前驶。走过一半,再一路连发信号。风雨太大,事出意料,也无入问,到岸泊好了船,汪二便抢往前面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