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前在少林寺学武,受了许多恶气,全仗巧遇独手丐才有今日,感恩已极,每一提起必称“恩师”。只管独手丐性情孤僻,又未亲身传授他的武艺,每来山中沈鸿终是那么依恋,一句一个“恩师”,跟前跟后,亲热非常。独手丐先不十分理他,去年临分手时忽然笑道:“我本不想要你这个徒弟,只是一时投缘仗义,见你苦心孤诣,日常受那秃驴们的恶气,什么本事也学不到,心中有气,只想将引到二师兄门下,没想到你天性这厚。好好用功,将来遇机再跟我往江湖上走上一两年长点见识吧!”这一分手已有半年,时常都在想念,忽然发现人在洞中走出,首先欢呼:“今日正吃寿酒,恩师怎不回到白莲磴去!”姜飞闻声惊看,一同欢呼,一面向前急追。独手丐始而头都未回,脚底极快,转眼已到前面厌径崖腰之上,相隔三四丈,轻轻一纵便到对崖,忽然回手挥了两挥,又指了指方才出来的山洞,大声喝道:“我身有急事,追我作什?”跟着不顾而去。再看人已越崖而过,相隔那洞也只三四丈远近,料有原因,便把脚步放慢,把气沉稳,朝那山洞走去。还未走到洞口,便见山石上放着一双新织好的芒鞋,越料内里有人,并且还是独手丐席泗的至交。沈鸿恐姜飞冒失,将他拉住,低呼:“二弟先不要忙,洞中这位高人辈分想必不小,我们最好等在洞外,相机求见,不要就此走进,以防失礼。”姜飞方答:“无妨,我知席师为人。他的好友决不拘什俗礼!”忽听身后有人笑说:“你这娃儿,人还未见,就断定我和你师父是一路人么?”
二人闻声惊顾,不禁大喜,原来那人正是前在老龙坡所遇丐侠王鹿子。自来山中,久候对方不来,屡向各位师长探询,均说:“这位老前辈行踪无定,要来自会寻你,否则你便知道地方,他也不见。”后听口气好似人常往来本山,就在左近,只不知住在何处,连寻几次未见踪影。还有由郎公庙起身途中所遇岳纲、杨宏、仇云生等三侠曾说和崔老人相识,明春要来拜见,也是一直没有音信,每一谈起均觉奇怪,不料双方只有一崖之隔,各位师长怎会没有知道?忙即恭身下拜。姜飞更按本门规矩,喊王鹿子“大师叔”。王鹿子笑道:“我在本山居住已久,沈鸿上次为山洪所困,正当危急之际,便我暗中解救。否则崖上那块山石如不崩落,你那藏身的崖洞非被洪水冲塌不可!此事你那几位师长至今还不知道。你大师伯崔老人是个年老顽固,自己昔年收徒不慎,受了刺激,便处处强人所难,遇事偏激。天地问无论是人是事,均须相机而行,因地制宜,如何能够一概而论呢?我早就想喊你们跟我学点玩意,因见你们运气真好,各位师长均在一起,无异好几位师父同时传授,加上一班同门都是志同道合,情深意重,每日互相激励,所用又是根本功夫,比从我专学一两样技能要好得多。加以明政不纲,天下荒乱,我和叶神翁道兄都忙着出山救人,以致不常在山。
“本来眼前还有一事麻烦,不及回山,幸而去年春天遇见几个有志气的少年,他们本是想来此山寻师访友,和你二人也有一面之缘。这三个为首的更是仗义疏财,人品端正,因和豫西路上有名女淫贼刘二寡妇平日结怨。你二人刚走不久,女淫贼先把当地一家坐地分赃的土豪用暴力吞并,杀个鸡犬不留。彼时他三弟兄中的老大岳纲因是江湖出身,洗手归正,早就料到唇亡齿寒,女淫贼势力越大,对他南山庄这群安善良民越不放过。杨宏、仇云生因觉双方都非善类,又都看着南山庄眼红,正好让他火并,等到两虎相争伤了一个再打主意。没想到女贼贪淫好色,最喜英俊少年,只一遇上便非到手不可。起初因和仇云生无心相遇,每次勾引调戏,想要收为面首。仇云生见那女贼生得又高又大,年已四十以上,长得又粗又野,老画着一张血口,打扮得和妖精一样,看了就要恶心,如何肯接受她的美意,当时加以拒绝,因此恼羞成怒,结仇甚深。彼时势力还未长大,知这三人不是好惹,便南山庄那班由入山逃荒、在三人领头下转入小康的数百家山民也学过武艺,人心团结,不是好欺,心虽怀恨,并不露出,平日还有礼物来往。岳纲等三人只图一时平安,并想借这一点虚情虚礼,在互不相犯之下保全一些往来当地的本分商民。没想到对头势力越来越大,等到豫西北的水旱群贼均已勾通,又和湘阴岳州你弟兄的那两个仇家结为一党,势力伸张到湖南、湖北两省,三人方始心生戒备,再想除她业已不能。
“女贼这次攻打土豪,还向三人先打招呼。三人如知巧用时机,索性联合土豪埋伏夹攻,至少也使两败俱伤,甚而一举成功,将为首女贼除去都在意料之中。只为正当农忙之时,既恐山民耽误耕耘,又恐这一动手难免伤害人命,以致失掉时机。女淫贼本就记恨前仇,三人接信时索性敷衍,先将礼物收下,也还不至于骤然发难,偏是不饮盗泉,只打算坐山观虎斗的主意,说我们都是山中居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土豪父子素所痛恨,决不出手帮他,但也不能收你礼物。来贼遭了没趣,回去添枝加叶一说,女淫贼自然激怒,挟着新胜淫威,命一老贼作媒,送信恫吓,要招仇云生做男寨主,答应亲事便罢,否则便来烧山洗村,照样杀个鸡犬不留。三人见女贼如此淫凶强暴,反正成仇,便将来说媒的贼党割去耳鼻,令其归报,一面召集全村的人加紧守护。仗着山中天险,女淫贼连围攻了二十多天,尽管人多势盛,诡计多端,到底孤军深入,南山庄居民都一条心,深知此时生死存亡之局,丝毫不肯懈怠,上来并未得利。女贼久战无功,忽听一老贼之言,想出毒计,一面添人轮流攻打,日夜扰闹,使其不得休息;一面想了种种方法,断去庄中水源。天又亢旱,眼看形势危急,女淫贼更因连伤徒党,急怒攻心,非将南山庄扫平杀光决不罢休,在三人领头和事前准备之下,勉强支持了些日,看出形势危急,激动公愤,反正死活两条路,在群情愤激之下把仅有的一点泉水饮完,饱餐战饭,全数出去拼命。一面设下疑兵,井将老弱妇女分藏各处山洞之中,先由正面假装败退,再由侧面两路绕出,绕向敌人之后,乱杀一阵。群贼骤出不意,竟被杀了一个落花流水。无奈贼党人多,山口外面扎有大寨,共有三班人,接到警号纷纷赶去,里外包围冲突成了好几层。贼党伤亡虽多,南山庄这面的伤亡也有不少。无奈贼党人来越多,内中不少有本领的巨贼。岳纲被擒,仇、杨二人又有一个带伤,眼看力竭势穷,在群贼齐声呐喊‘投降免杀’声中,刘二寡妇自信必胜,忽率为首诸贼出现,仍想活捉仇云生回去供她淫欲,再行杀死。
“杨、仇二人见了女淫贼自是眼红,立时假意投降,但是声言不受凌辱,有话要和为首的人面说。可笑女淫贼死星已临,色星更甚,越看仇云生越爱,又见二人那等勇猛,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又被砍翻了两个,专一混战,遮强击弱,不与群贼正面为敌,心想收为党羽,增加势力,当时答应。仇云生独自上前,假意和女淫贼讲条件,要女淫贼只嫁他一个,决不肯做乌龟,以后不能随意奸淫别的少年,井还要将岳纲当时放下才肯答应。女淫贼本来恨不得吃的肉,这一对面不知怎的竟着了迷,居然样样答应。身边贼党刚想劝说,反遭喝骂。仇云生本来横刀向颈,稍一委屈便要自刎。女淫贼见他激昂悲壮,恐其自杀,又见杨宏负伤,全无斗意,便将岳纲松绑。刚刚传令停战,没想到仇云生早打着同归于尽的主意,先将手中刀还鞘,立向女贼身旁,一面示意岳、杨二人暗中准备,等到贼党快要退出庄外,忽然一声怒吼,仗着以前崔老人所传硬功,乘着女贼心宽意定、和他卖弄风情之际,冷不防飞扑上前,竟将女贼头颈掐住,双脚勒紧,双方由此滚跌在地。同时岳、杨二人也发令动手,全庄壮士重又喊杀上前,与贼拼命。群贼骤出不意,当时一阵大乱。贼党到底人多好几倍,内中不少能手,女贼虽被敌人制了机先,落在下风,到底本领高强,仇云生又当久战力疲之时,并未将她当场弄死。不消片刻,贼党第三批接应又到,经此一来仇恨更深,除去拼一个是一个之外,落在贼手谁也休想活命。
“眼看危机一发,为了围困日久,先是汤八夫妇得信,自己不能前来,命人连夜赶往商家堡,请商氏弟兄带人前往解救,已在途中,尚还未到。你们席师独手丐忽然无心路过,得知此事,赶进山去,连用他那独掌劈死了五六个为首恶贼。这时仇云生已被旁立贼党暗器打伤,人也筋疲力尽,女贼也将他双手挣脱,正在厉声大喝,非要生擒仇人,零碎报仇。云生自知无幸,一面紧抱女贼死也不放,冷不防一口竟将女淫贼奶头咬掉了一只。旁立贼党看出不妙,刚举刀要砍他的手臂,独手丐忽然凌空纵落,连伤五贼之后,本意想将女淫贼生擒,以便制服群贼,不料仇云生怒极心疯,死也不放。独手丐恐他受伤,刚用擒拿手把他解开,女淫贼业已痛极,还不知道大势已去,刚刚离地纵起,披头散发,怒吼了一声,不料裤带挣断,裤子下落,将脚裹住,稍微缓势。村中两个最有勇力的壮士想为仇云生报仇,正由旁边山崖上绕路翻落。一个在前,冷不防蹿将过来,一把抓空,捞动女贼一条腿,一见裤子松落,喊声晦气,急怒交加,顺手一梭镖直由小腹中穿进。女贼本已非死不可,第二人纵去较高,还未落地,瞥见女贼纵起,心里一急,凌空转折,本意朝人扑去,打算拼命,没料到轻功不佳,全凭勇力,正纵落在女贼肚皮之上,来势太猛,竟将肚肠踏断,顺着七窍鲜血狂喷。仇云生人已快要疯狂,也未看清来了帮手,百忙中只觉群贼纷纷呐喊惊窜,女贼离地纵起,一时情急,猛蹿过去,也捞着一条腿,先发梭镖的人原未松手,因独手丐只得一人,双方多不认得他,惊慌忙乱中只知拼命。三人又差不多同时发难,彼此用力一夺,竟把女淫贼撕成两片。
“群贼认得独手丐的业已纷纷惊退,分头逃窜。余贼多半不知,还想围攻,商氏弟兄恰巧带人赶到。你席师再向群贼大喝:‘投降免死,按平日罪恶轻重发落!’商氏弟兄成名多年,河南路上不认得他的人极少,又都是生力军,不消多时事便平定。你席师匆匆给三人吃了一点保命伤药,一面命人把守山口,不令降贼出入;一面率领商氏弟兄扫平女淫贼的贼巢,将她多年抢劫积蓄来的金银财货、大宗粮食全数运往南山庄,按照罪恶轻重或杀或放,将那些迫于无奈、情有可原的降贼均交商氏弟兄,领往汤八那里,迫令开垦。忙了三日事情才完,非但多出好些救荒的钱来,并还得到岳纲等三个好帮手。由他三人和南山庄一些义勇之士代为出头,将贼巢中所得银、米救济灾民,助其开垦谋生,要省许多心力,免得叶、王二老侠出头。事虽一样,因二人奇迹甚多,民间许多传说往往夸大其词,引使朝中阉宦和官府猜疑,多生枝节,于是议定,把救济灾民的事交与三人和商氏弟兄主持,另由叶神翁赶往湘阴岳州,暗中设法,先将女淫贼所勾结的那两家豪绅恶霸制住,免得时机未到,听了漏网贼党的话为女淫贼报仇,生出事来。以叶、王、席、汤诸侠之力,除这为首诸恶虽非难事,但他手下拥有不少爪牙徒党,还有洞庭、湘江一带的水寇,人数太多,内中多半胁从,事前如无适当安排,必要闹个手忙脚乱,使许多人流离失所,甚而留下后害都不一定。一面再由独手丐暗助三人把事办完,便照议定的密计,去往岳州办一要事。
“众人见我在江湖上奔走出力最多,离山日久,再三劝说要我回山稍微休息,我也打算就便践那前年之约。本来应将万氏兄妹一同喊来传授,因听你席师说,渭南双侠去年秋天随同昆仑派长老游龙子韦少少、小髯客向善诸老少英侠,与崆峒派妖道长脚道人师徒还有十多个异派凶人在庐山五老峰比剑。本已占足上风,不料昔年漏网的华山派妖道祝半狂师徒临时赶来,重又打成平手。渭南双侠稍微轻敌,竟被敌人迷倒,眼看危急,幸而我和叶神翁道兄还有怪叫花凌浑的嫡传弟子诸平和中条山七友事前得信,相继赶到。先以为事前约好,重阳登高一决存亡,良友相逢,大家又都欢饮两杯,估计双方动手最早也在初八日里,内中黑骷髅查忙又巧遇到雁山六友中的石铁华,这两人年纪最轻,均喜山水,一时乘兴,隔夜雇了一只船,准备放舟湖口,游完孤山,中午赶到五老峰旁观。满拟这一战虽然激烈,为首主持的人乃昆仑派长老,照目前这些异派余孽,就不全胜,决不至于有什伤亡,败在敌人手里。这场恶斗至少也要一日夜才能分出真的胜败,此去不过看上一场热闹,就便防备几个著名凶孽漏网。本来作为庐山登高,无心撞上,昆仑派既未邀约,本心也不想参与,除非妖道无耻,把各异派中凶孽都约了来,以多为胜,使人不平,轻易也不出手。没想到这班凶孽阴险卑鄙,和白鹿洞凶僧妙禅和尚暗中勾结,知道昆仑派老少诸侠由初六七起便陆续赶到,住在三叠泉旁茅庵之中。不到重阳故意前往生事,以便激怒对方,乘诸长老未到以前暗算几个小人。并说初八夜里子时一过就是初九,不算违约。当众人泛舟游湖的后半夜业已动手。总算两位长老到得还早,只再晚来个把时辰,这班后辈门人便有一半凶多吉少。等叶、王、席、诸四老和中条七友、石铁华等赶到,双方已恶斗了一夜。有好几位小侠均为凶孽所困,二位长老和几个昆仑派中能手又被敌人中的几个凶人绊住,众寡悬殊。虽将韦少少激怒,连用宝剑杀了好几个,渭南双侠等已中敌人阴谋,分别引往一旁,不在一处,相隔颇远,无暇兼顾。就当双方互有胜败,渭南双侠紧急关头,众人恰巧赶到,立时仗义相助,虽将七十多个凶孽杀伤了十之七八,长脚道人和祝半狂师徒仍被逃走。将凶僧占据的白鹿洞扫清之后,渭南双侠和几个受伤的同门便在洞中调养,就便用功。
“因川湘一带绅豪恶霸甚多,闹得好些鱼米之乡的老百姓苦不堪言,不久便要下山。你们必须此三月之内多学一点本领才能应付。难得你二人短短一两年光阴居然内外功夫均有了根底,我那一些手法又是因人而施,按照各人的智能和各种专长。性之所近,甚而体力大小、耳目灵敏与否均在考量之中,专门利用各人长处,使其尽量发挥,各不相同。上次老龙坡传授你们枪法虽只个把时辰,匆匆一面,便看出你四人各有不同之处。方才听你席师说,为想成全你们孝心,使得以自己之力手刃亲仇,并为当地百姓除此两个大害,就便考验你们心志,增长见识,所以到时只你二人下山,样样都要你们自家想法,非但师长不肯出头,并连男女同门都未必会派人相助。即便有什要紧关头派人往助,也在最后。我想不算那些水寇巨贼,单这两家恶霸,每人手下便不止千人,许多被迫为他出力的长工佃户尚不在内。你那仇家虽未想到你们两个孤儿是他未来大害,但因他们平日专和穷苦百姓作对,受害人多。近年天下荒乱,许多土豪恶霸结怨太深,多在一日夜间被大群流民抢光烧光,有的身家性命也都断送在内,为此存有戒心。一面害怕人们报仇和他作对,一面偏又不知改悔,倚仗他的财势,越发加紧欺压人民。他那几处庄园别墅大部戒备森严,各有好几层关口,内中住着许多妖姬美妾,外面到处派有他的耳目。日常还在各地聘请有名武师、江湖贼党做他爪牙。你们两个小人又是初次下山,休说深入虎穴,亲手报仇除害,就是想要走近所居之处都极艰难。这等危险艰难的事还不许同门随往相助。虽未禁止另请帮手,也要你们自己打算,师长只在去时指示一点机宜,别的均不过问。虽料此是你们师长想你二人在困苦艰难、危险紧张之中多经一点磨练,到底强弱悬殊,稍微疏忽,仇报不成,还有凶险。觉着造就徒弟用这等方法原是好的,终嫌过分一点,和你席师争论了一早晨,才知底细。
“有好些话暂时还不能说,我和叶神翁如今所管闲事太多,到时能否分身相助大是难料,不能去的居多。恰巧有一老友来访,得知此事,因他刚来不久,还未深悉原委,大为不平。本无心路过,自身还有约会,谈了片刻便要起身,因听出我想先传授你们一点防身技能,又听你席师说得你们那等好法,也未和我商量,便先赶往隔崖探看,见姜飞正初练碧雷针,觉着功力大差,一面引你二人前来寻我,并还特意绕回,向我力说,从师不久,有如此功力自是难得,但要凭你二人深入虎穴,一举成功,照他所知,仇敌身边那几个有名的男女爪牙个个厉害,想要成功却是万难。知我门中规矩,要得本门真传,入门前后至少也要当上两三年的花子,恐我不肯轻传,再三相劝。我因此人虽是多年老友,平日最喜感情用事,一旦激怒常存偏见,又太口直心快,许多要紧的话不肯向其先说,另外还有一层用意,故意推说我和叶神翁虽是本门仅有的老前人,历代相传的法规却不便违背,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两句话说僵,他竟负气而去。此老人最热心,只肯帮忙便帮到底。不过贼党中也有好些是他门中败类,他又最重感情,你们将来也许遇上,千万留意,第一不可得罪,也不可过于谦恭,最好先装不知,作为寻常相遇,得到他的垂青,自己开口,方有大用。否则,他去时已疑心我和席师含有用意,激令相助,我不等开口便说,此事正好磨练门人,非但本身不肯相助,便你明是这两小人一个好帮手,我也决不对他们说出姓名来历,真要机缘巧合,凭他二人的目力与你结交,求得你的帮助,这是他自己的心思运气,我决不提你一字等语,他才没有话说。
“其实此人生具异相,一望而知,事前知道,稍微留心,便在千万人中也能认出,我只不说他名姓来历便未违约。他也知我言行如一,即便取点小巧也有理可说,不会说了不算,急切问决想不到他那异相。此人生有两件天然记号,一是他头上所生瘰疬,看去宛如一小串葡萄,嵌在左耳根旁,又是汉夷合生的异种,通体肤白如玉。今年已过百岁,头发也是生来白色,为了昔年用错了功,几乎送命,仗着毅力恒心,居然被他悟出一种独门气功。本领虽高,但因初练时受了重伤,他那内家真气日常运转全身,自然流串,以致他那面色时白时红。天性好洁,左耳根上的瘰疬经他设法遮掩,不细心看不出来,粗看只是一个穿得极干净的白发老人,有时是张红脸,稍不留意便忽略过去。如知他的底细,便面上那一串紫葡萄没有看出,只要发现一个身材瘦长、白衣白发的人,暗中留意,在半个时辰之内尾随不离,他的面上必要变色,不是由红转白,便是由白转红,立可看出。余者你们相机行事,和他亲近,只不要露出是我指教,必肯出力。我先说在这里,虽未必一定相遇,如其多此一人岂不也好?我知你们每日功课甚紧,背了众同门随我学点技能,不先禀告师长也于理不合。这两粒丸药可先当面服下,回去禀明师长,由后日起每日黄昏以后来此两个时辰,两月之内必能多少添点本领。万氏兄妹不妨告知,要想先来见我听便,他与你二人所学不同,我自己每日还有功课,没有多余闲暇,须在两三月后方能量才传授。别的同门,如也想学,虽然你们这些弟兄姊妹我都知道,十九美质,我也不吝相传,可惜无暇,我只看中自会往寻,不必同来。话已说完,且先回去吧!”
沈、姜二人和王鹿子二次相见,因已知道他的来历行辈,越发恭谨,立在一旁把话听完,一同拜谢应诺。刚把丸药含在嘴里,便觉一股清香和一种甘涩的药味流向喉中,仿佛头脑清宁了许多,胸口微微有点发凉,爽适非常。沈鸿料是增长智力的灵药,想起万氏兄妹将来也必有望,只爱妻向隅。她又常说,从小孤苦,先天有了缺陷,全仗恩师由青城派同道中讨来青灵丸服了一粒,方将幼时一些病根去掉,将来如能得到一粒小还丹,照目前所学成就更大,并可驻颜长寿等语。这一九药涩后回甘,芳香无比,到口溶化,心身这样轻快,必是此丹无疑,一面谢诺,忍不住随口问道:“太师叔所赐灵药当时便见功效,可是小还丹么?”王鹿子笑问:“你刚入山不久,识人无多,怎知此丹来历用法,可是令师所说么?”沈鸿素来不会说谎,又不好意思说是爱妻所教,面方一红,急切间不知如何答好,后见王鹿子因他没有当时回答,笑容忽敛,恐其生疑见怪,心里一急,忙答:“弟子本来不知,是听师妹樊茵说过此丹妙用,不知是否?”王鹿子又笑道:“你料得不差,此女可就是你未婚妻么?我曾见过两次,她还有个师妹,人也还好。本来此丹乃峨眉派女侠上官红所赠,所余无多,癞和尚三弟兄都服过一粒,齐全也经他师父把东游子所剩的一粒讨去服了。先想你弟兄二人此行十分艰险,服了此药便可不畏凶孽所用迷香,并还增加功力,打算每人服上一粒,以防万一,连万英都还未定。现在想起你同门十人情同骨肉,不久功力便可相等,已有六人服过此丹,万英兄妹也是给他的多,只有樊、杜二女向隅。这两姊妹又都见过,为人颇好,又是你们聘妻,索性成全到底,连万英兄妹的两粒也都带去,使他四人各服一粒,以为将来之备。只是不听招呼,连癞和尚等曾在我的门下,也有棘天寒专心传授,不必再来扰我便了。”
二人闻言大喜,连声谢诺。刚将丹药接过,心想癞和尚等三弟兄是他本门弟子,所居只有一崖之隔,如何也不许前来,王鹿子已不容再问,转身往洞中走去。出来已久,恐众同门疑念,沈鸿更恐爱妻醒来寻找,只得朝洞礼拜谢别,起身回转,仍旧越崖而过。正在满腹高兴头上,沈鸿忽然瞥见樊茵业已醒转,和佟振同立在下面山石旁边僻静之处对面说话。佟振神情好似不大高兴,低了个头立在对面,心想爱妻人最端静,和众同门虽然交深,对人也极周到,像这样和人争论情景尚是初次见到。同时想起近两月来佟二哥常喜和爱妻对面说笑,自己勤于用功,稍微晚出,必见他二人做一路,自己一到又必托故避开。有时遇到人多,结伴闲游,或是小夫妻相对情话,他却一个人远远的呆坐无人之处昂首看云,似想心事神气。心中奇怪,以为佟振有什事想托爱妻转求乃师,也未想到别的。因在高兴头上,又见师长业已吃完回洞,万氏兄妹和杜霜虹遥坐松林之中,均未发现自己,还有三人不知何往,忍不住喜呼了一声:“茵妹!”樊、佟二人闻声惊顾,见二人由半崖腰上抛绳纵落,相继赶过,万、杜三人也自惊觉,追了过来。佟振跟在樊茵后面,神情沮丧,见面谈不几句,听说樊茵也有一粒小还丹,忽转喜容,略向二人说了几句,便托词回洞。
众人多未留意,沈鸿因樊茵未提所说何事,虽然心中微微一动,恐爱妻怪他多心,未便探询,就此丢开。大家将药服过,边谈边走。因夜来还有寿酒,席散不久师长业已传命,众门人今日饮食早晚随便,也许半夜还有友人来访,师长的一桌要到夜中才吃,也无须回到洞内随侍。反正清闲,越谈越高兴。霜虹童心好胜,定要万英引见王鹿子学点本领,万英拿她无法,先和沈、姜二人商量,沈鸿人最谨慎,觉着王鹿子人虽和气,口气十分坚决,话说在先,不应违背,就是要去,也应先行求说,得了允许,方可同去。何况此事连师长尚未及禀告,如何能够决定,无奈霜虹是这样娃儿脾气,万英又不忍心拒绝,连先禀告师长,霜虹均说“师命尊严,一个不许,连以后都无希望”,不令先提。后来还是万芳和樊、杜二女情分深厚,想出一计,暂不禀告师长,等沈、姜等四人去时六人同去,二女守在门外,先由万氏兄妹和沈、姜二人代为求说,仰慕已久,听说太师伯隐居在此,特意随同四人专诚拜见,不说求教的事,对方自然明白,如见来意坚诚,定必同时传授,否则也不至于有什害处。
议定之后,天已入夜,齐全和癞、哑二人打猎回转,带来许多野味,均经洗剥干净,多半孝敬师长,自取少半,和众同门一同烤吃,吃不完的用盐腌好,以作平日之用。刚刚告知段无双,小哑巴一看佟振不在,朝众人用手势略问何往,两条又细又长的浓眉忽然一皱,如飞往所居洞中赶去。癞和尚见了众人照例有说又笑,摇头晃脑,神态滑稽,众人越觉可笑,他越得意。有他在场热闹得多,众同门也极喜他。小哑已匆匆一走,忽也现出愤容,众人多未留意,只万芳一人觉着奇怪,笑问:“癞师兄本来高高兴兴,何事生气,一言不发?”癞和尚还未及答,遥望右侧崖洞中小哑巴已如飞赶回,后面跟着佟振,走却不快,癞和尚连话也未答,抢先迎上,先和小哑巴手比了一阵,又向佟振问答,仿佛有事商计。沈鸿看出佟振出时虽然改了笑容,神情却不自然,癞和尚也像带有责怪之意,不知为了何事。众同门虽多交厚,但这师弟兄三人向来特别,自成一路,除大家聚在一处说笑、显得十分亲热而外,平日有什行动,照例同在一起,不大与众人合流。所去之处从来不提。只齐全一人偶然和他三人一路,下余六人都有未来爱侣,日久成习,看惯无奇。内中佟振比较沉静,人也生得英俊,和众人也谈得来,因癞和尚是大师兄,入门最先,得有师门真传,本领也最高,表面嘻嘻哈哈,实则对这两个师弟暗中常时管教,只是天性滑稽,无论劝善规过,或是指点武功,都和说笑话一样,不留心看不出来,像当日这样一本正经,井还带有两分怒容尚是初次。沈鸿曾见佟振和樊茵对谈,固觉有异,连姜飞、万芳也自看出,知他师门法严,师弟须听师兄指教,不便过去。万芳口快,刚笑说得一声:“佟二哥是个好人!这位癞师兄一向装疯卖呆,令人莫测。看这神气,好像佟二哥做了错事一样。像他这样大师兄,我要做他师弟先就不服。”还待往下说时,樊茵已连使眼色将万芳止住,低声说道:“芳妹不必多问,佟二哥怎会做什错事,想是误会。癫师兄表面疯疯癫癫好说话,人最刚正疾恶,稍有不合便要当面教训,不过我们外人看不出来罢了。我们师门渊源虽深,棘老前辈终是自成一派,大师兄曾在他的门下学过两年,还做了两年花子,比较明白,恐也不知底细,人家师规比我们更严,也许无心之失,最好不要过问,免得同门至交万一生分,岂不冤枉?”沈、姜、万三人闻言均觉有理,便不再提。刚装不知道,癞、佟二人已同走近,仍和平日一样说笑,也就丢开。
又隔了些时,在众人合力烧烤之下,野味全都烤熟,先就吃起酒来。吃到一半,大半轮明月快上中天,诸长老也都做完夜课,同由洞中走出。沈、姜等六人不等吃完便同上前禀告。乐游子和天寒老人俱都含笑点头,说:“此老独居清修,在隔崖井天谷崖洞之中已有多年。常时出山救人,和叶神翁一样,隐迹风尘,从不显他本来面目。平时最是谨细,算无遗策。你们小小年纪得他青眼,益处甚多,便是将来岳州之行也增加好些本领,真个再好没有。因其持躬清苦,无故轻易不受人一茶一饭,我们虽有极深渊源,均知他的为人,明知在此,没有他的话,或是自己前来,也不敢轻易请见,故此今日不曾请他。你席师今日业已到他洞中,一崖之隔,他又最喜饮酒,竟未来此相聚,定有急事,你们可照王老前辈所说行事,不可违背。这位老人家本领之高不可思议,他和叶神翁、诸平、老前辈号称江湖三异人,还有那位老怪物也非寻常人物。别的不说,即以今日而论,我们的耳目不去说他,便是你们这几个小人也均机警,近来功力加深,岂是常人所能瞒过?他就在姜飞练习碧雷针转眼之间将针取走,并还在竹叶上刺了字迹,重又交还,往来上下数十丈的危峰峭壁声影皆无,固然事出意外,我们饮酒之处相隔较远,不曾想到,沈鸿、姜飞近在当地,一个并且还在竹林之中,竟会毫无警觉。他来还说出于意料,没想到我师徒多人在此,还有外人敢于冒险深入。如何他去之时业已知道来了外人,也看不出丝毫影迹。看他意思对你二人甚好,但这有名的老怪物生性奇特,与众不同,必须谨记王老前辈之言,途中留意,以防错过。
“自这两个恶霸豪绅移居岳州,将洞庭湖边沙洲水田连同大片滩地巧取豪夺,贱收贱买,侵占去了三万多亩。又与水旱两路盗贼勾结,在湘江、洞庭湖一带横行,倚仗官私两方势力,无恶不作,我们为民除害之念比前更切。无奈这两个首恶元凶党羽众多,势力太大,时机尚未成熟,不得不隐忍持重。近数月来虽然有人准备善后之事,仍嫌不够细密,本定最快也要今冬下手,今朝你汤八叔来,得知可以提前一两月。因你二人业已立誓,均想手刃亲仇,前年拜师痛哭陈情,业已答应,才想令你二人三月之后起身。虽早想到王老前辈在老龙坡见面时曾经答应,因未吩咐,久未来唤,还拿不准,一想事情尚早,再练三月起身,照我们所说,将那许多受苦的人联合一起,先作准备,事虽很险,并非无望。今有王老前辈相助,将所传技能学会两样,再向你大师兄讨些易容丸前往,事情容易得多,便稍提前也是有益无损,能够早点混人仇敌虎穴,便可早日动手发难,使当地人民少受许多苦难,岂不更好!由后日起你二人不必专做平日功课,也无须拘定时刻,随他老人家的便。他如无暇传授,便在他的洞外练习也是一样。以你二人这样坚强的心志,至多两月便可起身,到时自会指点你们机宜。这样凶险重大的事只由你、人深入虎穴、报仇除害,实在不是容易,稍微疏忽凶多吉少。平日无事可用一点心思仔细推想,用什方法才使仇敌不生疑心,能够混到他的身旁,时机一至立时下手,自己还不致有什凶险。可在临走以前想好主意,再向我们禀告,看你们的心计如何,是否全仗匹夫之勇,能否成功就知道了。”
二人刚刚含泪应命,万氏兄妹和樊、杜二女一则激于义愤,又知仇敌人多势盛,凶威厉害,沈、姜二人前途实在艰危可虑,越想越不放心,均想请命跟了同去。万氏兄妹被侠尼花明止住,樊、杜二女还未开口,瞥见师父以眼示意,料有原因,均想背人探询,说什么也非跟去不可,当时却未开口。跟着诸长老便命六人归座饮食,事情还早,不必先就愁虑。六小侠便同退下,回到桌上,和齐全等四人一谈。四人好似早就料到,互看了一眼,均未开口。最后杜霜虹和万英觉着这四个同门不甚关心,正在暗中生气,癞和尚忽然笑对沈鸿道:“沈师弟,你们为父报仇,只凭两个少年对付这两个拥有数千人和许多贼党的恶霸豪绅,居然如此激昂壮烈,丝毫不以为意,真个难得!别的我不知道,远在去年我便听说,你那仇敌的狗子无意之中救了两个极有本领、身在难中、伤病快死的女贼,越发如虎生翼,凶威更盛。另外还有女贼引进的几个党羽,也都是著名女贼。他那许多爪牙只这一群女贼最凶。你们此去最要留心。因狗子先救的两个都是年轻貌美,因感救命之恩,业已做了他的姬妾。另外几个死党又都常时改成男装往来出入,一半知这两个首恶罪恶太多,人所不容,为报私恩,想要极力保全;一半代他物色党羽,并在暗中查探手下爪牙是否忠心。休看一些恶霸纨绔、狐群狗党,其实人家法令严明,防御周密,由外到内层层埋伏,牵一发而动全身。二位师弟此去第一是要留心那几个女贼,尤其不要受她勾引才好呢!”沈、姜二人刚谢指教,忽听女侠段无双高呼:“师长有事,命沈、姜二人前去!”二人忙即赶往,一看大喜。原来欧阳笑翁和女侠李玉红刚由山外赶来,刚刚拜见,乐游子便说:“你们再有一月便要起身,后日去见王老前辈可将此言告知。如有传授务要加紧用功。共只剩了一月光阴,你们前途实在凶险,就是将来有人往助,开头这两三个月全仗你们胆勇机智,临机应变,你李师叔带有两处贼巢的地图,湘江、洞庭、君山一带形势也都在内。今夜你们仍是畅聚,明日一早可同到我洞中,由我指点机宜便了!”二人闻言又惊又喜。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