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八随对劳康道:“老大哥,我说如何,他们既知愧悔,随我夫妇垦荒,作那救灾自立、逐渐推广的长久之计,能够回头便是好人,以前罪恶因由结交恶人,又遇到这样万恶的老狗男女为首,以致无恶不作,一半也是宫贪吏酷。土豪恶霸逼得他们铤而走险,已过的事暂且不论,由此重新做人。我已转告四先生,连内中几个罪恶稍重的也都宽免,不再处罚。你们想起方才死的那些同党,当知为恶必死,能得无事真个万幸,此后真要洗心革面,将功折罪,才不在我冒着危险和好友力争甘与虎狼同群的苦心呢!你们既已天良发现,事在力行,不在多言,少时同去庙内,等我们审问老狗男女和几个首恶元凶的罪状,发落之后再行分别查问,谈上一阵,既已放你,决不勉强,只不再去害人为恶,便不愿同我开垦,暂时我也不问。”随将利害安危以及未来的远景详细说明。群贼早知汤八夫妇向众英侠力争才暂保一命,又听这等说法,越发感奋,异口同声:“我们此生都是八爷大恩保全,白捡来的,从此生死相随,决不他去,日久自见人心,八爷无须多虑!”汤八看出意诚,含笑点头,并令各将兵刃暗器取回,少时同去庙中歇息一会,吃饱之后,将这些死尸分别掩埋,等到明日商计停当如何着手,并将老狗男女当地所藏金银细软先清理出来再作计较,席泅等老少诸侠连同商氏弟兄那班人也相继走来,席泗听了龙、李、段三女侠之劝,只告诫了几句,并未多说。
商氏弟兄早在一旁,听完之后大为感动,自愿将家财捐出多半,并将大小两寨所有田地,除自留一部耕种外,下余全数分配手下徒党以及左近苦人,此后各安所业,互相扶助,防御贪官恶霸侵害,永不再作那不劳而获的绿林生涯。先那六个老贼家均富有,听诸侠先后所说,想起所得均是不义之财,不禁愧汗交流,也向劳。汤二人自供前非,愿将家财献出多半。诸侠暗中一算,金银数目竟大得惊人,老贼伍喜的另两处老巢所藏更多,好些贼党所有尚不在内,预计所开田亩少说可养数十万人,此举真个出于意外。这许多金银财产都是盗贼抢劫而来,只有少数贼首藏为私产,并不取出运用,常年还要打抢,而大众人民却是饥寒交迫,流离道路,朝不保夕。一面在抢夺了许多金银珠宝,藏起不用,贪心更无止境;一面越来越富,好些人民却是越来越穷,分文皆无,天下焉得不乱!难怪汤八侠义名高,妇孺皆知,凡是穷苦的人民都和他亲如家人,真个所见远大,心思细密,非但想得周到,此举实是无量功德,不知要救多少人命。经他一做,便将许多极恶穷凶之徒化为力量,岂不比疾恶如仇、一网打尽、只知除害、不知兴利要强得多么?席泗更是佩服汤八,心方内愧,侧顾四小兄妹笑立一旁,便告段、李二女侠说:“这里事情太多,明日也办不完,幸而所有贼党无一逃走,明日还要分人扫荡伍贼老巢,可把他四小兄妹先带回去吧。”
沈鸿、姜飞、万英三人想看下文,并向诸老讨教,又因小癞痢等三人一去不返,渭南双侠和几位前辈异人也似追敌未回,均想见识,闻言方说:“我们不累,再看一会。”席泗接口喝道:“胡说,事情已完,有什好看!那三个小淘气已被师长喊走,等他作甚?”话未说完,杜德同一男装女子忽而赶回,众人分别礼见之后,席、劳二人便问:“怎么样了?”杜德笑答:“天下事真个难料,起初以为欧阳永少年气盛,决不服气,我们又不便伤他。方氏弟兄并还将他本门师长游龙子韦少少请来。韦老前辈因他是钟先生的高足,还想候到动手之后抓到真赃实犯再行出面,不料欧阳笑翁听说回兄在此,赶来相会,恰巧方氏弟兄出场,因料老狗男女要逃,故意把敌人引来,庙前一个是凶僧五空,一个便是此人,打了一阵。韦老前辈忽然现身,正要发话,欧阳三兄因见他那只缺耳,忽然想起昔年失踪的兄弟,因分手时年纪都小,乃弟才只五岁,又是被虎衔去,多少年来认为已死虎口,双方从未遇过,不知怎的一时心动,发话试探,喊他乳名。他竟记得小时之事,并还说他回乡探询,两次均因三兄离家年久,极少回去,几次扫墓难得停留,不曾遇上,又不愿人知道,未说真实名姓,加以从师二十年方始回乡探看,名字已改,因此双方都不知道。韦老前辈见他弟兄相逢,悲喜交集,也未说他。凶僧竟未见过韦老前辈,不知来历,见他停手,竟出口伤人,一齐骂在其内。韦老前辈先并不愿计较,不料另一崆峒败类楚三才败逃经过,暗放冷箭,韦老前辈方始激怒,一出手便将这几个敌人惊退。方氏弟兄再一穷迫,大家只得追去。四个敌人重又回斗,被韦老前辈和我们剑斩了两个。正想一不做,二不休,全数除去,崆峒派中长老长脚道人也正得信寻来,本是有人告发,说这四个败类在外面勾结恶贼,贪淫好色,无所不为,打算喊回山去,按他家法治罪。本就是受人讥笑有激而来,一见被人杀死两个,立时护短上前,再被韦老前辈拿话问住,越发恼羞成怒。正要翻脸动手,棘老先生忽由林中走出,将双方止仕。这厮理屈词穷,他师徒三人又非棘、韦二老之敌,王鹿子老先生忽又赶到,越知不敌,只得借题发挥,说昆仑派不该欺人太甚,约定明年重阳日里在庐山五老峰顶比剑,一分上下。韦老前辈业已答应,分手时连方氏弟兄一齐喊走,令我回来转告四哥和诸位好友,说今夜漏网的两个崆峒败类人最凶险,我们无妨,几个小人在外走动必须留意。还有湖口女贼柴采春虽然敛迹多年,嫁夫之后从未为恶,但她刚愎自用,因和已死五女贼同盟姊妹,今夜均被段、李二位姊姊杀死,决不甘休。万芳、姜飞又在旁边出手,知是仇人子女,难免记仇,一旦相遇必下毒手。此女暗器最是厉害,向不轻发,因见敌人本领甚高,故未施展。姜飞此去,那柄如意锁心轮必要带在身上,随时准备。棘老先生也是如此说法,更加详细。我们事完也该走了。”
四小兄妹正想探询姓棘的异人是否竹林所遇,席泗见四人尚无行意,便把面色一沉道:“此时不必多问。你们出来时久,家中无人,贼党虽未逃走,万家隐居多年并无人知。方才细看,昨夜前往行刺的关王山四凶中为首大凶井壁并未在场,明是看出兆头不妙,回到庙中见过老贼,借故抽身,不知是否逃回山去,还是暗中约人前往报仇。万家机密已泄,虽有青云山的人代为防守,并不济事。棘老人此时不会见面,他那三个宝贝徒弟已被带走,还不快些回去。”万芳见那男装女子年约三十以内,人甚美秀,望着自己微笑,欲言又止,方想乘机亲近,忽见龙灵玉暗中摇乎示意,再听席泗一说,想起家中空虚,又嫌当地满地血腥,人多杂乱,月影业已偏西,场上本有许多火把,贼党一败无人再添,十九烧完,只稀落落剩下几处残焰,比起方才明如白昼、喊杀震天之景相去天渊,早想拉了姜飞回去,与三人心意不同,首先应诺催走,段无双也想起家中青云山四杰虽有两位带人防守,到底可虑,为防万一,也催起身。沈、姜二人只得拜别各位师长,一同回去。李玉红也被无双拉走。龙灵玉本要跟去,汤八、劳康均说有事,又因老狗男女虽被擒住,仇还未报,只得罢了,老少六人各往庙旁树林之内寻到原来马匹,连几匹不用的空马一齐带走。到了中途,沈、姜二人问知除汤八夫妇日内还要回来一次外,连劳康都不会再来,深悔方才疏忽,有好些话都未谈起,李玉红又说:“独手丐性情虽是孤僻,最爱灵慧纯厚的少年男女,不令你们多说多间必有用意,多半于你二人老河口之行有关。劳康本领虽高,并非内家正宗,无须求教。”四人只得罢了。因都得胜而回,还长了许多见识,俱都兴高采烈,在残月晓星中纵马急驰,不消多时便赶到,天已将大亮。青云山两老和同来的人均在守望,一个未睡。无双等人与青云山两老谈了一阵,众人知道主人与群贼恶斗了一夜,难免疲乏,吃完早点便各辞去。无双久未出手,也觉有了倦意,连午饭也未吃,便强着四小兄妹分别安卧。
万芳醒来,见李玉红和乃母同榻和衣而卧,尚未起身,匆匆洗漱,头也未梳,赶往对房一看,万英刚醒,沈、姜二人业已起身。再往楼下一看,二人正坐平台石凳之上,面前还有茶点。万芳一面坐下,笑问:“你们早醒,日色业已偏西,二弟怎不喊我?”姜飞笑答:“二姊睡时天已近午,娘和四师叔、二姊均睡房内,怎好进去惊动?”万芳闻言,也觉问得无理,微嗔道:“你已真做了我的兄弟,有什相干,偏有这许多说的。”姜飞见她秀发蓬松,半边脸上还有一片红晕,穿着一件轻罗衫,白袜如霜,通体净无纤尘,头发未梳,一双纤手雪也似白,别有一种清丽出尘之致,正在出神呆看,还未及答,沈鸿听出改了称呼,笑问:“二弟你拜伯母做干娘么?”姜飞想起昨夜之事,面方一红,万芳已代答道:“大哥你还不知道么,那是什么干娘?我娘爱他,他又没有父母,昨夜对敌以前业已改了称呼,如今和我亲兄弟一样,只等看好日子便要行礼。我想到时再说,所以今早回来不曾提起,以后他便不是你一人的兄弟,我也有份,不能再由大哥二人做主说走就走了。”
沈鸿早就看出男女双方形迹亲密,生了情爱,又听诸老口气,无双已有允婚之意,但一想到姜飞身世单寒,女家富有田产,万芳本领又比他高,年也较长,虽是极好良姻,不曾说定,还不放心,后见双方对换兵器,好似定礼一样,昨夜二人一同行动,形影不离,乃兄非但不问,近三日来并和自己一路,故意引避,料知事成八九,及听改了称呼,越代姜飞欢喜,接口笑道:“二弟真个疏忽,这样大喜之事也不先和我说。”万芳笑道:“方才我原说他以后不是大哥一个人的兄弟,这话不假吧!你看他的心变得多快,刚做我兄弟还不满一日夜,就想瞒你了。”姜飞想起连日专和万芳亲近,老是不知不觉便到一起,无形中四人成了两对。对于沈鸿形迹上比平日疏远得多,万芳又是这等说法,恐沈鸿多心,忙分辩道:“二姊不要取笑,我几时想瞒大哥,回家来时天已大亮,娘正陪客,和青云山几位老前辈谈说对敌经过,我们当小辈的怎敢随便插口。客人一走娘便催睡,我和大哥卧到床上,还没说两句话人便睡熟,此时正听大哥详说昨夜生擒老贼和杀贼经过,还不顾得谈起,二姊就来了。”三人正说笑间,万英也赶了来。万芳笑说:“我说了玩的,你真老实,大哥那样好人,莫非还把笑话当真么?昨夜大哥和我哥哥在老龙坡擒杀老贼和手下贼党之事,为了到家人多,忙着待客,只知大概,还没听你们细说呢。”沈鸿便说经过。
原来万芳、姜飞借故走后,万英、沈鸿等了一阵不见人回,竹林那面地势隐僻,月光又被崖角挡住,看不出来。后来望见广场上敌我双方为首的人业已出场,跟着动起手来,连同先动手的人已有十来起,两面的人还在出动不已。内有三个小人身法灵巧,各引了一个敌人往正面大路上相继打来,互相追逐。快要打到路上,猛瞥见东首大路上走来两个小人,树后立有三贼纵出,想要迎上,刚看出那是万、姜二人,似想与敌动手,心中一惊,先动手的三小人已有一个引了敌人由场内冲出,打到路上。双方身材大小相差悬殊,也分不出是敌是友。三贼忽朝小人进攻,同时万、姜二人也同举手中兵器杀上前去。来贼已被小人打倒,跟着一对一动起手来。知道场内敌人甚多,并有好些强敌在内,惟恐万、姜二人吃亏受伤,心中愁急,只当背了汤、龙二侠偷偷前往。但见三个小人比敌人本领较高,已占上风。转眼工夫又有一个矮胖小人同了一贼杀将出来,身法比那身材瘦小的一个还要奇怪。也无心肠细看,关心太切,互一商量,先想跟踪追去。刚一起身,想起汤、龙二侠尚在崖洞之中,必已看见,打算就便问上两句再走。寻到崖角,龙灵玉已当先迎出,见面便说:“万、姜二人事前曾来相见,走时领有机宜,虽在途中多事,几被两个老贼暗算,幸而巧遇异人。此老突如其来,事前连汤八也不知道,和方才四人所见藏身山石之下的那位异人是多年至交,与贼动手的三个小人均是他近年新收的小徒弟。此老武功剑术无一不高,业已出神入化。你们未来以前杜六叔来此送信方始得知。他说,此老对万芳、姜飞十分喜爱,并还有意成全,想和侠尼花明说好,准许万芳半年以后往卧眉峰和姜飞一起练剑,内中必有深意。二人与贼动手必已得到此老同意,何况他那三个爱徒业已出手,五人合在一处决可无事。”二人闻言才放了心。
汤八跟踪走出说:“今夜多出两位异人相助,贼党无一能逃,这里看得最真,又与老狗男女逃路相通,如有动静,老早便可听出,你两兄弟可随我们同看热闹,真个想要出手,借此历练也可。老狗男女虽极凶狡,稍见不妙必先逃走,他那几个得力心腹均奉密命,早有准备,还有好些积蓄的许多余银珠宝也要徒戈帮他运走。先听人说庙中银子一向熔化一片,埋在山腹地洞之中,最是隐秘。除他夫妇和几个心腹外无人得知,一时也取不走。所带虽是金珠细软,一共也有十来个包裹。前杀两贼便是他的爱徒,本来奉命将这些贵重包裹连同先上崖的人分别携带,暗中准备,相机行事,或是预先运往离此五里的山洞之中待命,或是守在崖上,老狗男女不到还不许其走远,后被你们全数杀死,那些包裹也由我取来,送往谷底老友家中,连马一起托他照管。可是老狗男女疑心最多,最该死是那老淫妇,这大年纪,还有两个门徒是她好夫。最贵重的两包便是交这两贼徒带在身旁。此时借名留守,等在老狗男女密室之中,内有地道与崖顶相通。还有一个女贼在内,手底俱都不弱。你们只见场上起了混战,席泗先生、铁蜈蚣劳大哥和渭南双侠相继出场,有人比剑,贼党现出败象,老狗男女定必乘乱逃走。本来他逃不脱,一则诸位好友想我亲手报仇,二则老狗男女另有两件极贵重的珍宝不知藏在何处,特意放宽一步,就便探出他的宝库所在,省得事后寻找费事。我料逃贼决不止这几个,老贼伍喜为报铁蜈蚣当年一掌之仇,自知内家真气决非仇人之敌,除却用尽心机交了几个会剑术的同党而外,又练了两件毒药火器,他生平只昔年为铁蜈蚣所制,被人议论,是他短处,心中恨毒,表面一丝不露,这两件毒药火器也从未与人看过,上次想用阴谋杀我都未取出应用,据说厉害无比,不知真假,你两个千万不可轻敌,与之交手,少时仍照我所说埋伏,须放老狗男女过去,等他下崖,我已交手,方可合力夹攻,也只擒杀同行贼党,不可与之对面。休看老贼势败,因其阴险凶毒,胆子极小,明有一身本领,不到万分危急宁可费事求人,也不轻发,仗着善于取巧,专门利用、愚弄他人为他出力拼命,他却坐享现成。因此这多年来只为铁蜈蚣所败,丢过一次大人,别处从未吃亏。江湖上不是没有比他强的,不等见人,稍有风声形迹已先避去。本来周围都是爪牙,除他最难,想是恶贯满盈,他一向采阴补阳,去年竟会被一女淫贼破了真元,新近在商家堡又因一时骄敌,被渭南双侠突出不意凌空一撞,用劈空掌打成内伤,至今还未痊愈。他当时不敢和商氏弟兄翻脸,一半是为对方人多有备,恐所带徒党伤亡,一半也因内家真气被渭南双侠击散之故。论他本领,虽比以前要差得多,连在商家堡强讨铁双环也因偶然巧遇,激动旧仇,又想得我那匹马,老来骄狂任性,无心之举,并非真想当时寻找铁蜈蚣报仇。就这样你们还是不可轻敌。”说时,已将两小弟兄喊进洞内,一同埋伏观看。
正在指点敌我双方强弱以及各人手法专长,忽见铁蜈蚣、独手丐、渭南双侠相继出场。贼党当时一阵大乱,纷纷喊杀而出。汤八笑说:“崆峒派业已出手,均被我们的人敌住,席、劳二位无人能敌,还有两位异人暗助,贼党转眼就败,你们快回原处埋伏,为防万一,听我招呼动手更好。”沈、万二人应声赶回,在崖上守望了一阵,见前面场上恶斗方酣,群贼纷纷伤亡,也看不出老狗男女人在何处。方以为老贼如逃,必要越过庙前大路,一望而知,如何不见有人逃回?再看庙内前后院落殿房中都是静悄悄的,也无一人走出。方才还见下面贼党往来走动,如何人影皆无?心正惊奇,忽听身后龙灵玉低声说道:“贼就快逃来,徒党有八九个,总算运气,有人相助,不会被他逃脱。你们不要再有声息,只听招呼动手便了。”二人忙即依言藏起。这时月影西斜,伏处甚是阴黑,遥望庙前广场上打得正急,大路中间虽有两三起人比剑恶斗,并未发现老贼踪影,回顾灵玉已不知何往。万英、沈鸿年纪虽轻,人均沉稳谨细,心性也极相投,料定老贼伍喜另有秘径,也许不由宫道和下面院落中走过,有了这大一会工夫必定快到,想起二人所用兵器寒光如电,越在黑暗之中越易被人看破,正用手互相指点,各将兵器掩向身后,两面留神察看,心情紧张之际,又经过半盏茶时,便听侧面树林地穴下面有了极轻微的响动。再看场上双方混战越发激烈,贼党已有惨败之象。二人原分成前后两面,背抵背互相窥探。沈鸿专一留心地穴那面,藏处十分黑暗,地穴附近的矮树林正在旁边一半月光斜照,另一半被崖角阴影遮住。沈鸿惟恐地理不熟,贼党由暗影中逃去,或是掩来暗算,全副心神注定树林那面,一听有了响动,忙用时往后一退。
万英也自警觉,回过身来,各将兵器紧握身后,准备照着预计,等贼党过去,到了崖后,再断他的归路,和汤八夫妇两下夹攻。侧耳细听,地底响声忽止,好似有什大石块被人推动,人却不见走出。又隔了一会,心正纳闷,贼党已由地道逃来,相隔甚近,如何不见走出?万英目力较强,猛瞥见背阴面的树枝无风自动,晃了两晃,忽又停止。正推沈鸿,手指侧面,令其留意。跟着便有男女三贼由有月光的一面悄悄掩出,朝庙前战场上略一张望,交头接耳说了两句,绕着树林往暗处走去。再看暗的一面也有两三条黑影闪动,动作极快,双方似已会合,往崖后逃走光景,底下便不见再有别的动静。因那逃贼一明一暗相继出现,略望即去,并未停留。逃时微闻拍手之声,仿佛人已全上,拍手为号,会合一路,同时逃走。细听崖后并无声息,因那大半树林和贼党逃路均无月光,看不真切。心疑老贼师徒业已逃走,对面光景黑暗,又有树木掩蔽,还有数贼不曾看出,互相把手一拉,正待跟踪追去,猛觉肩上一紧,二人均被抓住,心方一惊,待要回身迎敌,百忙中微闻身后有一女子口音低声说道:“你两小人想作死么?此时如何能够出去?老狗男女诡诈多端,此是他的前队探子,少时就要回来,下面还有几个为首的,连老狗男女在内尚未上来,你们忙些什么?”
二人一听口气,知是一位前辈异人,忙同回顾,眼前一亮,看出身后那人是个黑衣女子,面上好似蒙有黑纱,左手指上戴有一粒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照得面前雪亮。忙同起立,恭身回礼,方想这位女侠不许我们冒失出去,她这一粒明珠光华甚强,老远均可看出,最是显目,戴在手上如何不怕贼党惊觉?随听对方说道:“先去五贼已快回来,你们各守原地,不听招呼喊杀之声不可上前。本来还用你们不着,只为老贼逃到庙中,因不舍得那些宝贵东西,又知大势已去,郎公庙已无法回来,想多带一点是一点,临时又将留守庙中的几个徒党一同招呼带了逃走。老贼师徒虽有几个会用毒箭的,我们已有准备,前面无路,须防贼徒看出不妙,改由地道逃回。庙中地大房多,有好几条出口秘径。此时场上正在混战,我们这面人少,不及兼顾,有你们两弟兄仗着新得兵器断他逃路也好,省得我和八弟夫妇人手较少,贼党到了势急四面逃窜,顾不过来。你们不要开口,有话少时再说,只守在这里听招呼吧!”说时,珠光早一闪即隐,光景重又黑暗。二人只觉那黑衣女侠身材苗条,面目虽被黑纱挡住,丰神仿佛绝美,南方口音甚是清婉好听。正想低声请教姓名,随听隔崖人语奔驰之声,虽不甚高,已不似初出现时形踪隐秘,知道贼党去往崖后探看,见无埋伏,以为敌人这面不知这条逃路,相隔太远,庙前敌人不会警觉,放心大胆回向老贼送信。已快赶到,随听黑衣女子低声说道:“你们留意,不可妄动,虽有锁心轮,遇见强敌并不足恃,何况老贼凶狡,徒党又多,不听招呼千万不要出来。”说罢面前人影一闪,急如飞鸟,径往贼党来路暗影中迎纵过去。身法轻快,声息皆无。
先去五贼言动之声已越来越近,快要过崖。二人均想,此去双方必要撞上,相隔这近,定被看破,一动手老贼岂不又要警觉?静心一听,贼党一路说笑奔来,竟如无事,转眼到达。内中三贼一到便钻入林内,只听树枝连响,丝毫也未顾忌。另两贼连林也未进,竟由林外绕到崖口,借着旁边崖石遮蔽,探头向前张望,同声咒骂自己这面诸位英侠。大意是说,此去随师父、师娘回到老寨,略微准备,便去崆峒山寻找诸位会剑术的师伯,寻他们报仇,非将这伙仇敌斩尽杀绝,难消今日之恨等语。内中一贼正说:“师父先还派了两起人来此等候,准备接应,如今一个不见,所运送的金珠细软连那两个不曾奉命带走的包裹都未留下,必是那两个小狗仗着师父、师娘宠爱,见势不佳,自作主张,不奉师命,将所有东西先行送走。师父法令最严,无论好坏,情愿损失吃亏,也不许人违背。这是他们几个得宠的门徒,要是我们岂不受罚?最可恨是逃时匆忙,连菊花暗记均未留下,老头子素来多疑,莫要乱猜乱想,又改主意,和今夜一样,先不派好手出场,弄巧成拙,自己白死了许多人,真正仇敌连商氏弟兄也一个未伤,那就大冤枉了。”另一贼说:“师兄你怎如此大意,要被人听去,禀告师父,不吃苦么?”
沈、万二人见二贼立处相隔只六七尺,只一动手便可除去。因恐打草惊蛇,不敢冒失,又恐对方警觉,只得静悄悄守在一旁,连大气也不能出。二贼偏不肯退,只管咒骂谈论,不肯离开。先入林的三贼已去片刻,又是一去不回,地底毫无动静,心正不耐,忽见林中飞也似蹿出一条黑影,径由二人身旁纵过,朝二贼赶去,相隔沈鸿只有尺许,身法轻巧已极,右手拿着一柄带钩的刀,刀光闪动,已映在二人的脸上。再稍隔近固难免于撞上,那贼只要途中回顾也必发现,便是前面二贼如非目注前面,谈话出神,在刀光映照之下也非看破不可。心方一紧,前二贼已转身迎来,后贼神情匆忙,没想到旁边有人,朝前二贼把手一招,便同窜入林内,话都未说,只见树枝一阵响动,底下又没了声息。因其去得大慌,想起二贼所说,心疑先前两起贼徒被杀,所运财物被汤八夫妇命马送走之事已被老贼看出破绽,业由地道退回,另觅逃路。心中忧疑,恐贼漏网,未听黑衣女侠和汤八夫妇信号不能出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地底咒骂说话之声隐隐传来,由远而近,语声才止,便见树枝响动,定睛一看,背阴那面先有四贼拿了几个包裹走出,还有两口箱子,看去十分沉重。跟着又有男女五贼走出,除老狗男女手持兵刃,一出树林便向四外张望而外,余者均拿有包裹之类。少说也有十多件,先聚一起,纷纷抢先包扎,背在背上。
内中一女贼低说:“师父,我终觉事情可疑。二位师弟平日仔细,走时不应不留信号,我们挑了许多东西,都是贵重之物,万一遇见仇敌,被他夺去,如何是好?以我之见还是少带一点,放在库内,将来陆续命人取走稳当得多,免得骤遇强敌,所带东西太多,一个不巧无力顾全,丢了可惜,脱身又不方便。”那女贼身材高大,一张圆脸,看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一口南音,此时正和老狗男女立在月光之中,借着崖口石树遮蔽,互相说话,只管粗手大脚,生得和门神一样,言动神态偏是那么轻桃,满脸荡意,目闪凶光,闪烁不定,一望而知是个淫凶泼悍的女贼徒。老贼闻言还未开口,女贼墨芙蓉已气愤愤说道,“凤仙,你总不服气这三个师弟,他们不肯留下菊花暗记,必是防备敌人看出破绽,觉着事情紧急,知道我们东西太多,打着运多少是多少的主意,先将日里所交包裹全数运走,再回接应,这正是他们聪明之处。你只顾贪懒取巧,遇事巧使别人出力出钱,你来讨好争功,一遇难题你便缩退,你当事情是容易么?仇敌何等精明厉害,知你师父三四十年的积蓄为数甚多,又知他心机周密,分藏各地,不在一处。郎公庙以前均由庙中两个和尚和几个弟兄出面,他只暗中主持,这次方始现出真相,必料庙中藏有大量金银,怎会放过?今日一去,除却报仇之后,非但再来无望,就是能来,我们宝库也早被人打开,还想取回岂非做梦?为你这张臭嘴不知误了多少事,不是你师父老不要脸,和你勾结,硬要将你带走,早由你去了。到这时候还想离间他们,真个该死,还不夹了你的臭嘴快滚!”
那叫凤仙的女贼似被骂惯,又和老贼有好,丝毫不以为意,方赔笑道:“师娘,我是好意,师父年老,我也四十多岁。那年的事原是师父逼我,如今我怕师娘生气,都不敢在他身旁服侍,师娘这样恨我作什?”女贼刚把凶睛一瞪,老贼见双方语声较高,低声怒喝:“这时什么时候,你们还要口角,如非看出敌人不曾识破这条秘径,我知库中之物早晚必被敌人掘出,急切间无法毁坏,全丢可惜,打算多带一点,我们早已走了。风仙的话并非无理,好在我们人多,我这毒弩火箭又极厉害,就遇敌人也保得住,还不快些帮着他们收拾,乘着敌我双方拼斗仇敌虽强人数不多还未及来到庙中搜索之时早点上路,莫非夜长梦多也不知道么?”墨芙蓉听老贼口气偏袒凤仙,越发气愤,怒道:“你这老不死,不是你胆小多疑,又贪又狠,先是胆小如鼠,不窥探明了虚实不敢上来,一听没有埋伏,又恨不能连这郎公庙一齐背走,一草一木都不舍得留下,以致好些耽搁。否则,凭我们的脚程,少说也早跑出二三十里,你要带这许多东西,不包扎紧便如何上路?前途无事便罢,如其有事,都是你一人耽搁出来。”话未说完,老贼已大怒喝道:“你这老泼妇敢和我顶嘴么?”女贼还待争论,贼徒已将包裹匆匆扎紧,分别背向肩上,来请上路,这才一同起身,往崖后走去。二人听男女二贼还在互相口角咒骂,各不相下,正骂:“老狗男女淫凶贪狠,真个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