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芳笑说:“老汉猜得正对,听那人所说,这两贼非是五六年前我夫妻苦寻未遇的五个凶人不可,那鸳鸯眼正是两怪中的钻天鹞子尤冲,另一个不是三凶中的老三黑心狼魏野猪,便是第二怪金钱手矮无常阴同,另一个去往张家的也是这五凶人之一,不是事前和黑老、苏、李三贼有什约会,便是访出张家富名,照他旧例,事前派人登门,狮子大开口,强要许多金银。主人如其心明眼亮,知他来历,当祖宗一样接进,瘟神恶鬼一般送出,样样巴结,供应周到,也许一高兴少要人家一半,或是不要,交成朋友,或是当时借用,如数取走,等抢来别家金银全数送还,再加利钱,都不一定。主人只不知趣,再见来贼只得一个,其貌不扬,话又无礼,稍微轻视,却倒了大霉。有那聪明一点的富豪婉言拒绝,好好送走,至多破财,或是加上几成,尚无大祸。可是这类土豪恶霸大都骄横强做,不把人看在眼里,一见来人勒索重金,口出不逊,自然难免发作。有那自恃财势、养有打手恶奴的,再一动武,不出三日便有家败人亡之忧。最可笑是,这几个凶人去到人家,照例先是好说,对方不听,直到将他绑起吊打均不还手,仗着他那一身本领,等对方打过一顿,方始说上几句狠话,挣断绑绳,狂笑纵身而去。这便算他有了大理,再来不是杀个鸡犬不留,也必将为首诸人和动手打他的武师恶奴全都杀光。五贼本领既高,又练就独门硬功,刀斧不伤,端的凶恶残忍到了极点。

“我们寻他不是一年,只为这五个凶人自从昔年华山吃了雁山六友石铁华等大亏,由此销声匿迹,多年不听说起。以前我们本没想起寻他,也是为了沈大嫂樊茵因有一次和沈大哥口角负气,孤身一人回转娘家。初意沈大哥必要追赶,听上两句好话也就下台。他二人平日恩爱,这类事常有发生,不足为奇,每次都是沈大哥赔上几句小心拉倒。偏巧这次走得太急,前面有客,正谈得有兴头上,不曾理会。天又下雨,你那位大哥以为她发了小孩脾气,不会真走,准备客去之后再去赔礼,没想到客还未走,便奉师长之命令其连夜赶往京城办一要事,关系重大,急如星火,等往后面去取衣包,才知大嫂已走。一则事大紧急,不宜迟延,二位师长已先起身,稍微疏忽关系好几千人死活。沈大哥虽是夫妻恩爱,不愿为了大嫂一人,耽误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又因大嫂娘家就在湘江上游洞庭湖边,相隔只有一二百里水程,起旱更近。虽然天雨难走,以大嫂的功力当日也可到达,何况还有一匹快马,沿途均是富庶之区,人烟不断,又是女中英侠,不须多虑。就这样尚恐大嫂不快,匆匆写了一封恳切的书信,把事情推在师长身上。并说关系如何重要,必须当时起身,因此没有追她等语。双方道路恰巧一南一北,自然不曾遇上。

“大嫂一清早起身,并还骑了那匹爱马小花云豹,本想罚大哥走趟远路,不令半途追上,马乃汤八叔所赠,原是异种名驹花云豹所生,日行千里,并通水性。大嫂先不知有事发生,将马骑走,闹得沈大哥前段没有马骑尚在其次,她本身还遇了险。按说两三个时辰便可回到娘家,这二三百里途程沿途都是人烟稠密之地,本不致发生变故,一则大嫂生得太美,她和沈大哥结婚较迟,所以至今看去还只像个二十左右的少妇,人既美貌天真,始终童心未退,本领又高,好打不平,江湖上对头甚多,那马更是触目,和当年汤八叔所骑老花云豹生得一模一样。老马共只生了两匹小马,一匹现在八叔之子小师弟汤麟那里,这一匹刚生下地便被沈大嫂向八婶龙灵玉强讨了去,比老马还要机灵多力,连经八叔夫妇和我师父以及大嫂长期训练,最是勇猛灵巧,差一点的人休想近身,并能分辨善恶,目力更强,无论什么贼党和江湖中人,只见一面便能记住,人还未到,已向主人急嘶示意,骑它上路,比带两个保镖的还有用处。可是不因此马心太灵警也不会惹出事来。大嫂和大哥闹闲气,原是假的,一半想往娘家看望,恐大哥事忙,又和他惟一的过继兄弟心情不投,才借题目赌气先走,上来恐被大哥追上,马行极快,并还绕走了一段小路。中途忽然腹饥,见雨稍住,前面恰是大镇,近在江边,意欲打尖,吃饱之后再走,让马缓一缓气。到了镇店,照例卸下马鞍,命店家取来马料,看马吃饱,自己再吃。因对那马最是宝贵,马又常时相助御敌,能通人意,自一到手便未上过缰索,共只一副特制的马鞍,还有一身马衣,专备雨雪之用,自家也是一身油绸雨披,走到哪里都容易引人注目。她也向来不在心上,等马喂好,自家要的酒食已由店家做好送来,方始饮食,马也命人放走。

“如换别处,这等行径旁观的人早已围满,只为那日我们把岳州湘阴两处大恶霸除去之后,大哥大嫂虽仍住在武当山中,故乡还有一点墓田和一所老屋,不时回乡扫墓,偶然也在家中住上一年半载,近十余年因已尽得师传,大嫂又爱湘江洞庭风物,索性迁回故乡,并在洞庭湖边种了二三十亩水田,自耕自食。又学汤八叔夫妇的样,招些土人开垦沙洲荒地,由他夫妻和二子领头,供给农具,种出的田却算开的人所有,只将前借耕牛农具分期归还,再借与别的穷人,始终分文不取。农人们受到灾荒危害,必出大力相助,联合所有农人一同防御,这些开荒的人仗着当地水土之利,又有人出本钱,什么难关都可由他夫妇领头渡过,当然日子好过。不消两三年,是开荒的人都成了小康之家,因此引起左近豪绅恶人妒愤,群起为难,想了种种方法,官私两面百计寻仇,结果自然败在他夫妇和那许多农人手内,名望也就越传越远。

“自从二子渐长,平日无事,最喜往来川湘之间,专管人间不平之事,湘江一带认得她的人最多,打尖之处恰是熟店,伙计知她来历,乘着天雨,不等别人发现,便先引往后偏院无人之处,等马喂好,方说:‘前面店房中住有两起镖车,准备由此转入水路,似因天雨,风向不对,打算天好起身,原是常事。方才听说,这两起镖车均颇贵重,保镖的也是长江路上西南诸省最有名的冯武灵镖局,他们江湖上情面最宽,这多年来从未出事。这次不知何故,到时僵旗息鼓,连镖趟子都未喊,一到便将镇西头第一家招商栈的后进上房包下。刚到没有半个时辰,便有两个镖行伙计骑了快马冒着大雨驰去,服侍商客的伙计说那两位商客往来镇上多年,一向手松,又喜作乐,每来等船必要招呼几个姑娘吃酒弹唱,闹个通宵,这次竟是垂头丧气,躲在房里步门不出,镖师们也都满面愁容。本来同行是冤家,这两起商客竟会合成一起,聚在上房里面低声商计,仿佛有什变故将要发生。

“‘今朝西首另一客店接连来了两三起连行李都未带的江湖中人。我们这里水陆码头,来往人杂,早已看惯。后来几起客人虽没有什么言动,公买公卖,给起酒钱只有爽快,看那神气决不是好路道。最后来的两人所带兵器就插在肩上,一直不曾取下,看去颇有分量。我们这几家客酒店平日都有照应,老客投店,如有恶人跟踪,哪怕住在别家的,也必暗中通风,最护正经商客,与别处自扫门前雪的不同。自家店中来了怪人,对面商客镖师又是那样愁眉苦脸,觉着可疑。正要前往送信,对门镖师已有两人投帖请见,和后来两人在房中不知谈些什么,出时脸色甚是难看。想是这趟镖太贵重,随行镖师都是好手,内中一个还是冯武灵镖头的大徒弟,江湖上颇有名望,人更老练,对头共只六七人,只未了来这两个兵器奇怪,余者都是那么贼头狗脑,毫不威武。这些有名镖师竟似胆怯。店伙在外偷听,仿佛对头十分强横,至少要将车上货物送他一半才罢。冯武灵是西南五省的总镖头,如何肯丢这大人?再三好说无用,反吃对头挖苦了一顿,最后约定五日之内回信。如不讲江湖义气,情愿全数奉送等语。有好些话不曾听清,看那意思,镖师途中早有警觉,业已派人求救,日内必有一场恶斗。

“‘本镇只有一个巡检和一个把总,带着十多个吃粮不上操的老弱残兵,这类事他管不了,再说也不敢管。镖师们知其无用,添了官差地保只有讨厌,向例不去报官。这先后八九个空身壮汉便住在对门店里,时去时来,镖师走后索性叫明,聚在上房之内,设下盛宴,叫了几个唱的大吃大喝,又说又笑,高兴非常。店家自不敢得罪他们,只在暗中通知几家相熟客酒店,遇见老客招呼两句,免得无意之中撞上这伙瘟神。这匹马大灵巧,常听人说江湖上人十九见了眼红,我也知道大爷大娘的本领,但是大爷今日不曾同来,大娘单人独骑,平日行侠仗义好打不平,这班吃没本钱饭的一提起便咬牙切齿。那几个人虽未见过,许多对头在内也不一定。冯家镖局多年盛名,所用镖师都是有名人物,听说对头那么无理,说了许多难堪的话,竟不敢当面发作,强咽下去,可见不是好惹。人又那多,也许还有不少同党,假装过客,不曾露面。好鞋不沾臭狗屎,好汉打不过人多,大娘到底孤身妇女,此时不犯多管闲事。小人亲友多受过大爷大娘的好处,知道的不能不说,方才不听吩咐,特意引来偏院,便恐被贼党看出之故。最好不要将马放出店去,打尖之后,乘着雨天马跑又快,冷不防冲出镇去,省心得多。就要管这闲事,好在还有五天,也等把大爷寻到,先和镖师们见面,问明经过,下手不迟。’

“大嫂闻言微笑答说:‘多谢你的好意,你既认得我是谁,便应知我夫妻不问一人两人在外走动,向不怕事,并且这两起人素不相识,另一面虽是绿林中人,所劫只是几个有钱的富商和一伙有了武艺本领、不凭自己力量谋生、专给有钱人做护身符的镖师,只不伤害善良和穷苦百姓,没有欺到我的头上,便由他去,我走我的路,有什相干?这匹马贼党看了只管眼红;他有本领只管夺去。它平日喂饱之后必须遛上一遛,不能为了几个狗贼便不敢出去。依我本心,还想叫它往镇西野地里遛上一趟,因你好意相劝,我也不愿多事,就在来路树林中走上两圈,消一消食、我好上路。少时大爷还要寻来,可对他说,我老早由此经过,叫他少管闲事,见面再说便了。’说完,朝马说了几句,用手一挥。那马深知主人心意,并通好些人言,低嘶了两声,便由偏院后面角门缓步走出。大嫂本爱饮两杯,那家镇店中人又都知他夫妻来历,虽因平日叮嘱,见面和对普通客人一样;暗地却极恭敬,所备酒菜均是上等,店伙又在一旁殷勤相劝。一面想起自己已过中年,二十多年夫妻,不应再闹小性,这样雨天,逼着丈夫前去追她,马又只得一匹,也不知此时上路没有,渐渐后悔起来。因料沈大哥必往店中探询,心想,多等一会也许寻来,就此下台,同往娘家,免得彼此都没有伴。夫妻恩爱太深,为此着急,哪知越等越没有信,不知丈夫奉命入京,身有要事,以为故意怄她,心方有点不快,又悔又气。

“忽听马嘶之声,忙往角门赶出一看,那匹爱马正与两贼恶斗,斜刺里忽又赶来三个壮士,像是镖师一流,始而上前解劝,说不两句便动了手。跟着又来两贼,镖师这面本非对手,幸而那马性猛灵警,能分敌友,从旁相助,出其不意,猛一张口将一贼小腿咬住,往上一扬,甩出好几丈,撞在一株大树之上,跌晕在地。余贼见马伤人,不由大怒,正发暗器想将马打死,大嫂人也赶到。动手喝问,才知这伙贼党虽只十来人,三凶两恶都在其内。先是镖师和贼党对面之后,越想越胆寒,分头往请救兵,看出那马在林中独行,甚是灵巧,开头也当无主野马,内有一人想拉马鬃,没有到手,几乎被马踢倒。忽然想起马的来历,刚告同伴,由林中走出,想分一人回镇探问马主人的下落,不料有几个贼党跟踪走来,一见便认出那是花云豹,打算生擒回去。那马回抗,动起手来。镖师正往前走,耳听马嘶甚急,回顾与贼恶斗,却不肯退,料定马在当地,主人必在左近,闻声定要寻来,猛触灵机,想要借此讨好结交,立时上前相助。始而还用好言相劝,贼党不听,方始动手。那四个贼党只有一个是两怪中的尤冲,下余三个帮凶也非寻常人物,上来吃马踢死了一个。另两贼和镖师对敌,吃大嫂用本门明月弩打伤了一个,还有一贼想逃,大嫂本来独敌尤冲,因那贼口出恶言,心中有气,飞身追上,接连两弩一剑杀死在地。尤冲见同党三贼相继伏诛,看出大嫂明月弩厉害,自知寡不敌众,仗着一身轻功,当地离镇甚近,抽空逃走,晃眼纵上人家屋顶。大嫂见贼逃远,恐伤好人,镖师们又在一旁恭敬求教,便未再追。

“双方正在谈说前事,大嫂本就喜事,好打不平,再听五凶贼如此强横可恶,众镖师再三卑礼求助,不由激动义愤。正在商量,同去招商栈,到第五日镖行所约的人到齐一同应敌,一面派人去往对面店中查看,贼党已全不知去向。跟着又听人报,树林中所杀三贼也被人抬走。贼党多年凶名,料其不肯甘休,等到快要黄昏毫无音信,又未见大哥追来,心疑把路走岔,否则断无不来之理。贼党所约期限还有好几天,又不惯与镖师们应酬,再三推辞,意欲回家看望,以防大哥扑空悬念,就便约了大哥再寻一两个帮手同来。为首镖师先说敌人凶狠阴毒,向来不讲情面,就许半夜掩来暗算,坚留大嫂住在店里,另外派人去寻大哥,以防万一。大嫂归心大急,力言无妨,后又答应,当夜必回,就是贼党来犯也赶得上。众镖师明知事情凶险,因见贼党受创甚重,大嫂本领又高,心想自家所约的人最快也要三四天才能赶到,难得遇到这样好帮手,并可由她身上把大哥和别位英侠引去,以为镇上人多热闹。贼党就来,必在三更之后,彼时人早赶回,便未多说。大嫂既不放心大哥,恐其在雨地里往返跋涉,又见五贼可恶,业已答应镖师,好人应做到底。匆匆一说,连夜饭也没有吃,便自起身。

“走到路上,天已快黑,先见爱马泥水又多,不肯使其急驰。二次起身,赶路心急,当地离她娘家尚有八九十里,为想早去早回,正在催马加急飞驰,忽听道旁有人说笑,似说马快,人也不差。天雨阴黑,马行如飞,想起可疑,相隔已远,遥望身后来路大树下似有两个小人影子闪动,也未注意。再走不远,忽听那马低嘶报警,方料前有敌人,先发现那两小人忽由后面追来,最近的相隔马后不过数丈,心中一动。暗忖:这两人不知是什来路,看去还未成年,怎的这好轻功,比马还快?那两小黑影时隐时现,时远时近,紧随马后,已和箭一样追来,相隔只有两丈左右。刚要开口喝问,猛觉那马越发连声怒嘶,跑得更快,两旁林木飞也似往马后倒退下去,人似腾云驾雾,只听耳边风生,晃眼便是老远,与平日发现敌人必要回身等待情景不同,心疑前面还有敌人埋伏,否则不会如此。正在寻思,因马太快,那两黑影眼看追上,忽然失踪,口里的话没有说出已不再见人影,同时发现那马怒嘶更急,并往旁边浅坡之上蹿去,到后还颠了两颠,知道遇到强敌,要她下骑准备,人数还不在少,才会有此表示,天气又黑,如非多年练就的目力,三四丈以外来人便看不出。情知事已紧急,决非寻常,一算里程离家只三四十里,忙即纵身下马,正取兵器,向马发令,如见敌人势盛急速回家,与主人送信,并请来人相助。话还不曾说完,猛瞥见前途竹林之中有火星闪动,紧跟着便是一枝响箭横空而过,隐闻左右两面贼党喝骂之声。

“原来这五个凶贼狡诈无比、本身武功又好,尤冲败逃回去,先往店中送信,命众同党速退。起初当他夫妻二人一路,又因早来路上受了人家两次戏弄,吃了哑巴亏,却未寻见一个敌人,心疑还有别的异人劲敌。前途本有一处坐地分赃的同党住在竹林后面,便把人退往这同党家中,打算探明敌人虚实相机下手,一面选了两个轻功最好的飞贼假装客人,去往招商店里窥探。贼党用心颇深,想劫那两起镖车已非一日,老早便在招商店埋伏下几个贼党,装着本分商客往来镇上,照样带有货物,外人不知他们抢劫而来。住过几次,店家十九相识,以致连那久走江湖的镖师均被瞒过。双方所居只隔一墙,并还有门相通,新去三贼均装商客同伴,谁也不曾疑心。伙计因这几起客人手宽,贪得酒钱,有问必答,所以贼党容易探得虚实。日里四贼因为镖行中人胆怯,临时想起两位隐名英侠住在附近,意欲分人往请,被贼党得信,随后赶去,逞强拦阻,就便将镖师杀死一个示威,免得由那两人身上引出强敌。中途发现那马起了贪心,想要擒走,结果马未得到,反伤了三个同党,才看出厉害。始而急怒交加,既恐中途罢手,丢人太大,以后无法在外称雄,又防沈氏夫妇不是好惹,万一将昔年几个强敌激引出来,闹得身败名裂,更是冤枉,越想越恨,打算借口众镖师日里不该出手伤人,不守五日之约,等大嫂\走便往店中下手,连客人带镖师一齐杀死出气。

“所派二贼刚到店里,便由同党向店伙口中探出大嫂孤身一人,就要起身。因众镖师也颇机密,虽因多年往来的客店,伙计都是老人,有的话还是不令听去,以防走口。二贼只知大嫂与镖师初次相识,无心出手,虽经苦留,仍要上路,别的全是猜想,并不全知。以为此是报仇泄恨的好机会,忙即分头寻人,互一商计;均觉沈氏夫妇乃绿林中的大对头,难得女的单人匹马,孤身上路,不问生擒杀死都是一件最有体面的事情,何况日里又被她杀了三人,无故为仇帮助镖师作梗,如不乘机将其除去,非但未来大害,传出去也太丢人。又听伙计所说,业已答应镖师出力相助,今明日必要回来。也许此去便是约人,如何可以放过?当时想好毒计,把人分成两起,由那坐地分赃的同党带了二十多个贼党三面埋伏,先把人马放过,等其入伏之后同时发难,三面包围。以为竹林旁边有一小沟,乃大嫂必由之路,上来先是前后夹攻。对方如真大强,便且战且退,到了沟中,再由上面埋伏的数十个喽啰连发乱箭,天大本领也非死不可。因知马认主人,灵警忠义,外人无法骑上,索性一齐杀死,免得那马乱踏乱咬,比人还凶,无法近身。另由三凶两怪带上几个得力党羽,掩往招商店杀人劫财,仗着阴雨黄昏,路断行人,准备停当,立即分头下手,大嫂一点还不知道。

“幸而那马异种龙驹,耳目格外灵警,刚经过头一起贼党埋伏之处便自惊觉,前面伏得有人,连向主人急嘶警告,因贼党有心放过,再从后面掩来,不曾动手,走的又是小路捷径,沿途均有树林掩避,天又入夜,大嫂闻声回顾,不见有人,只发现马后追来两条小黑影,其行如飞。那快马竟被追上,心方惊奇。忽然听出那马怒嘶更急,仿佛前面有警,不是马后,还未及查看明白,马已看出前面伏有两处敌人。双方虽未对面,想是跟随主人久经大敌,多年经验,见这样阴雨黄昏的天气,那两起人都伏在沿途树石竹林之后,并有刀光火星隐现,一望而知怀有用意,地势又是那等险恶,一面怒嘶告警,竟不等主人招呼,先就看好地势,往道旁浅坡之上纵去。到了上面便要主人下来。这类事大嫂已遇过不止一次,看出那马已发暴性,料定贼党必多,刚把兵器取出。贼党知被看破,欺她人少,也就不再隐瞒,先是前侧两面二十来个贼党相继杀来,还未到达,便刀枪并举,喊杀示威,四面抢上。那马久经训练,等主人把肚带一紧,便连纵带跳往坡侧林中蹿去。贼党哪知厉害,以为马已先逃,正在呐喊:‘此是汤八的花云豹,最是狡猾,莫要被它逃出求援,快些追上打死才好!’随有三贼往林中追去。

“大嫂本来练有上乘剑术,后和我们同在武当,看出如意锁心、轮的妙用,她也要学,大哥此时爱她如命,因三折钩连枪和判官笔还好打造,如意锁心轮本来只有一对,后因二弟要学,我们磨着汤八叔,费了许多事,才把数十斤精金寒铁寻到,托一老前辈又打了一对。如照原有材料,本可打一对半,也是汤八叔说,这类兵器应该成双,差一点的人又不能传授,于是多加功夫,只打了一对,工料比原有的一对更好。彼时忘了大哥还要娶妻,那位老前辈不久坐化,无人再能打造。虽有两个门人得到传授,也没有他老人家那样耐心,不能炼到炉火纯青地步,寒铁更找不到,结果闹得沈大哥和我哥哥都落了单。二弟想和我配一对,便把旧的一柄要来,把新的送与我哥哥,因此沈大哥这柄比原有的更好,也更灵巧,炼的人更因炼好这一对时刚满百岁,从此便要封炉洗手,把本领全数传于门人,永不再炼。因是末一次收场的东西,材料又多,格外求工,除原有机关之外,又在轮心轴内添了七粒钢丸,专打敌人穴道,灵巧非常。当初为了用的是单轮,另一手还拿一柄短剑,会剑术的人轮剑齐施,多高本领也休想占她上风。我们难得遇到敌手便由于此。

“大哥见大嫂爱极这件兵器,偏又无从打造,大嫂不肯要他的,彼时双方尚未结婚,情爱业已深到极点。最后托我和两位同门姊妹代向大嫂劝解,说大哥业已练成剑术,本来已有三件兵器,锁心轮虽然有用,人只双手,到底多余,送你轮剑并用再好没有。他有一枪一笔足可应付,不遇劲敌,连本门剑术都无须施展。你二人交深骨肉,何必这样客气?如不过意,可将师传天黄珠送他一粒,以为防御各种毒香毒气之用,不更好么?大嫂不知我们有心作合,她那天黄珠能御百毒,带在身上,多么凶毒的虫蛇闻风逃窜。因大哥吃过毒虫的亏,本想送他一粒,恐用锁心轮回敬,欲言又止已有两次。经大家一劝,也就答应。等到双方交换,我们才对她说,这两件东西正是抄我夫妻的文章,算是男女两家的聘礼,年轻姊妹难免取笑几句,气得她直要打我。隔了好几年还说我刁。由此轮便带在她的身旁。因为爱极这件兵器,遇敌时总是轮先出手。

“一见贼党杀来,问知三凶两怪不在其内,料是乘虚去往镇上杀人劫财,想起受人之托,想隔路远,惟恐不及往援,越发气愤。贼党见她年轻美貌,话再无理,恨到极处,便将全身本领施展出来。这时她身旁已有十多个贼党包围,内有几个手还拿有火把,可笑这班狗贼明明早就知她威名,只为初次相见,看不出深浅,三凶两怪又是专一取巧,欺软怕硬,既想把那两起镖车全数抢走,又知大嫂不是好欺,故意推说镖师人多,非亲往下手不可,却令群贼埋伏报仇,打算杀死商客镖师,抢到镖车,然后相机行事。贼党成功自然更好,否则镖已到手再来接应,得胜可以夸功逞能,惟他独尊,不胜也可相机进退。虽料他们人多,十九必胜,为了日里尤冲尝过味道,更防大嫂还有帮手,或是大哥赶来,存有戒心。这班无知贼党哪知五凶贼嫌他等坐地分赃,专享现成,打算叫他等看看敌人厉害,反觉对方孤身女子好欺,大嫂人又温柔天真,只管心中气愤,动手以前还是那么文静,向无疾声厉色,因此越发看轻。

“上来并不动手,先将人围住,正在耀武扬威,喝令投降免死,不料内中两贼话太难听,对方早被激怒,还不觉得,耳听一声娇叱,敌人只将手中兵器一扬,身还未动,骂人的二贼已先后倒地,这才知道厉害,一阵大乱,刀枪并举,一拥齐上。就这双方短兵相接之际,前面两贼刚一倒地,先是林中接连两声惨嗥,入林追马的三贼不知何故重伤了两个,跟着便见那马口中咬住一个死贼的腿纵将出来,一跃三四丈高远,纵向贼党丛中,一路乱甩乱踢,晃眼便有两贼被死尸打倒,被马踢伤。贼党前面本还设有一处埋伏,为首贼头见这一人一马这样厉害,只一照面便伤亡了好几个,急怒交加之下一面率众迎敌,一面连打呼哨,想将前面埋伏的贼党和山沟那面的噗呷全数喊来助战。紧跟着林中忽又纵出两条小黑影,这时有些贼党喽啰看出敌人只得一个,不像要往沟里逃来,均想讨好,各自带了火把马灯赶来助威,照得当地一片亮光。

“大嫂因恐贼党乘黑逃走,专朝几个本领较高、未拿灯火的贼进攻,刚打倒了三四个,忽见马后两黑衣人由林中纵出。先还疑是敌党一面,还在戒备,及见来人身量都矮,一胖一瘦,一个还是和尚,空着左手,右手拿一把破芭蕉扇,由林中纵出,刚到便连笑带骂朝群贼扑去。另一个又小又瘦,手中拿着一对形似佛手的练子抓,一纵老高,却不开口,才一照面便各打倒了两贼。灯光影里认出这两个正是昔年常往武当来访我们,和二弟交情最深的那三个无名怪侠,一个小癞痢,一个小哑巴,还有一个人都称他佟二哥的少年。这师兄弟三人都是前辈异人天寒老人棘荆和丐侠王鹿子重开山门所收高徒,本领高得出奇,休说眼前这伙贼党,再多两倍也非其敌。又见来人一别多年,还是那么少年时的滑稽神气。贼党先后又赶来了好些,死伤不算,连后赶到的也有二十多人,他竟不使近身。大嫂还未动手,这两人已先纵上去,小癞痢边打边说疯话,口中笑骂,随手一抓人便被他甩出老远。小哑巴的练子抓更是撞上就倒,不死必伤。群贼先没看起这两人,因其抢先出场,无论那面来人均被纵身拦住,又因先后伤亡数贼,激怒暴跳,刀枪暗器全数施为。不料小癞痢任凭敌人刀斫枪刺都不理会,偶然刺向脸上,吃他顺手捞住,一拉一送,贼便脱手倒地,跟着便用敌人兵器回敬,当时打死,口中还骂:‘蠢贼没有本事杀人,却将癞痢老爷的衣服斫破,不赔我不行,拿命来吧!’这句话只一出口,那贼便非死不可。晃眼之间倒了七八个。

“大嫂因癞痢直喊:‘大嫂子,下面满地水泥,你穿得干干净净,不犯着和狗强盗怄气。我弟兄早已访问出这伙狗强盗的来历,他们作恶太多,一个也不能留。最好把你那匹马喊回,看完热闹走你的路,给沈大哥代问个好吧。’大嫂早被他二人引逗笑得肚痛,坡下到处水泥,也实污秽,便依了他。忽见贼党乱发暗器,恐马受伤,刚刚喊回,猛想起为首五贼已往镇上杀人劫财,天虽刚黑不久,动手必在夜间,事情到底难料,忙向二侠询问:‘佟二哥如何未见,还有一起贼党以三凶两怪为首,现往杀人劫财,可曾遇上?’癞痢答说:‘我弟兄三人专为前面苦竹沟这伙恶贼而来,未经镇上,先还不知此事。后见大嫂骑马走过,本想追上谈问几句,忽然发现树后有贼埋伏,忙往侧面绕去。等将那几贼打倒拷问,才知大概,匆匆问了几句,只听说这里埋伏人多,恐你单人匹马受贼暗算,忙和哑巴师弟赶来:我一向看那些镖师不起,先觉他们虽不似狗强盗们残杀善良,抢劫别人钱财,平日专和有钱人做鹰犬,也不是什好玩意。这伙贼党又大可恶,早就预定除此一害,本没想顾他们。因佟二弟说,镖师胜败虽不相干,去的这伙贼党却是不能放过,照他这样明目张胆,在大镇店中杀人劫财,也难免于误伤好人。我说他不过,这才分头行事。哑巴照例跟我一起,佟师弟只好一人先走,约定这里事完我二人再去接应。你如愿意,不妨先走一步,赶往相助。这班狗强盗交我二人,包他一个也逃不脱。’大嫂闻言不暇多说,见场上贼党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人又倒了不少,除为首两贼外共只剩下五六人,可是都逃不脱,无论纵往何方,均被他二人纵身向前挡住去路。竹林那面还有十几个不知厉害,闻得告急警号拿了兵器纷纷赶来,看出都是废物,决非二侠之敌,只喊:‘二位师兄只诛首恶,这般小喽啰由他去吧。’人便飞身上马,往来路驰去。

“刚跑到镇口前面还有半里多路,便听人声呐喊,火把通明,接连几条黑影对面驰来,黑暗中也不知是否贼党,正在喝问,那六六条黑影忽然改道,一声呼哨,往两面暗影中蹿去。天上雨还不曾全住,镇口一带两面都是肢陀,乱石森立,骑马不便,来贼又太机警,相隔好几丈便自警觉,分头落荒而逃。山野崎岖,水泥杂沓,还有好些河沟水田纵横错落,大嫂道路不熟,看出贼党身法极快,逃得巧妙,不易追赶。又听镇上喊杀鸣锣之声甚急,并有许多人手持兵器迎面跑来,相隔尚远,尚拿不定是敌是友。心疑来迟一步,镖师商客已受贼党暗算,镖师这面只佟二哥一人是好帮手,是否赶到也料不准,至于镖行所请的人走时听说最快也要三日才能赶到,左近虽有几处武师,均不是为首五贼对手;不愿连累人家树敌,反正无用,并未往请。日里想请的两人又都他出,被自己拦住,没有往请。一见形势混乱,想起曾受对方重托,心中发急,明知那六七条黑影便非为首五贼也非庸手,心想救人要紧,稍微呆得一呆,正要催马赶去,那马自见贼影本在怒嘶,未等对面贼已逃走。因主人急切间没有打好主意,将它止住,脚步放慢,及至大嫂一拍马股刚往前纵,忽又一声怒嘶,往侧一闪。大嫂识得马性,料知受了贼党暗算,停马一看,马股上果被暗器连皮带肉打伤了三寸来长一条裂口,血流不止。自得此马,在江湖上往来多年,第一次吃此大亏。当时除官道外,四面都是乱石树林,野草甚深。贼党原分几路逃走,马已受伤,恐再被人暗算,不便穷追,正气得手指暗器来路大骂,遥闻侧面有两处贼党回骂,语多不堪;正想不起往哪一面追,又有两枝暗器由斜刺里打到。大嫂已有防备,自打不中,心中痛恨,口中怒骂,一面留神暗器来路,想多少打伤一两个狗贼出气。

“就这转眼之间,前面人已追近,来人多半拿有灯火,刚看出来的多镖行中人,猛瞥见一条黑影当先驰到,端的比飞还快,由众人后面赶来,在灯光人影中连闪几闪便到马前,相隔三四丈,忽然凌空一跃,往侧面乱石丛中斜飞过去。因见来人与贼党同一途向,也是这等纵法,怒火头上,竟将轻易不用的连珠钢丸由锁心轮中发出。刚朝侧面打去,忽听那人大喝:‘沈大嫂如何打我?’随听丁丁两响,钢丸被人打飞,黑影也自落地,正是暗器来路,仿佛和看见一样,知道自己看错了人,又愧又悔,方喊:‘你是佟二哥么?那贼暗放冷箭,伤了我马,心中气极,才致这样粗心,二哥不要怪我。’

“随听远远有人哈哈笑道:‘你这不要脸的狗贼,仗着学了几枝丧门钉,到处现世,暗算伤人。沈大嫂这两粒钢丸差点没有把我打伤,都是你这狗贼闹出来的,今天说什么也要算在你的账上。’跟着又听草树丛中兵刃相触之声甚急,众镖师已早赶到,见大嫂赶回,正给马上伤药,又听出佟二哥是一路,只当大嫂请来,同声拜谢,感激非常。江湖中人本有穷寇勿追、逢林莫入的规矩,听说贼党分路逃走,当地一面通着江边,一面靠山,西镇口一带除官路外两旁形势险恶,天又黑暗,惟恐还有贼党乘虚而入,去往镇店伤人,留守镖师不是敌手,匆匆礼见之后,因佟二哥雨夜冒险往草树丛中追贼,身是主体,不便旁观,正在为难,打算分人接应,佟二哥已由下面纵上,并还生擒一个秃贼回来,业被夹个半死。说为首五贼已全逃走,受到这样重创,暂时决不会先寻商客镖师晦气,尽可放心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