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家坐南朝北,在街侧小巷之内,前后有门,内里房屋甚是高大精致。房并不多,和毕家一样共只两屋院落,因主人是个享有盛名的老讼棍,上辈也是旧家,本就染有习气,加以平日接触人多,上中下三等都有,又喜排场好胜,所有陈列器用无不精美华丽到了极点。只是人丁衰弱,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一子早为仇人所杀,剩下寡媳张氏,所留遗腹孙儿大锁偏巧生来残废,十二三岁的少年耳目不灵,两腿生得一长一短,目不识丁,人更懦弱,稍有一点声音便吓得乱抖。伍明深知作孽太多,落此报应,但是老来只此一个独养孙儿,黄脸婆又是一个泼妇,少年时受她娘家好处太多,养成惧内之习,终身不敢纳妾,明知废物,依然爱护得和活宝一样,老想人虽无用,儿子终会生养,只盼大来能够娶妻,传种接代,了却一桩心事,免得人说终年用那刀笔害人,连自己子孙根也被割断,于愿已足。

同时想起自家年老,以前不该为了走动官事狼狈为奸,将大女儿嫁与赵三元,本来长女人就强横霸道,加上这样一个好女婿,越发成了引狼入室,等到年老后悔业已无及。总算自己工于心计,二女婿是财主,不会看相产业,便用怀柔政策,表面上对这位大姑老爷、大姑大太非但言听计从,倚如心腹,任其大权独揽,并还预先托孤,允将死后家财分他多半,剩下一点留与孙儿的也请其保管照料,只使有个衣穿饭吃,接续香烟便是感恩不尽,其实老头子宗法思想过于浓厚,认定女生外向,像三元这样人向其托孤无异与虎谋皮,焉有不知之理?无奈这位爱孙人间难得见到的头号废物,反正虎狼口中之食,斗他不过,转不如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或能得到一点怜悯,不致吞了家财,将人逐出饿死便是幸事。一面暗中设法埋藏起许多金银,但想孙儿大蠢,被他知道是惹事闯祸,不知道又得不到手。平日人太刻薄,谁都怕他这个笑面虎,除两个出嫁女儿和一个废物孙子而外,连一个儿媳妇都因逼令守节露出不愿之意,被悍妻日常讥刺笑骂,虐待郁闷而死。想尽平生相识,均因以前势利自私,过河拆桥,十九见面恭维,背后笑骂,平日不肯帮人,将来谁肯帮他?人是认得早过了千,活在世上哪一面都叫得开,一死便完,用尽心思也想不出一个亲的厚的,简直没有可靠之人,将来死后用什方法把这许多造孽钱交到孙儿手里,终无善策。

近年钱积越多,心事越重,正在每日为此着急,不料大姑老爷不等他死生前便代他招来一位天耗星,全数给他搬个精光还不肯完,留刀警告之外还附有一张账单,上面列举他这些年来舞弄刀笔、伤天害理,颠倒黑白、使人冤枉难伸甚而倾家荡产,以及翁婿勾结、狼狈为奸种种作弊犯法不可告人之事。总算平日心计好巧,算盘打得精,不值得的案子没有重金酬谢向来不接,并且还要原被告都是有钱人家才肯出力,所害都是这一类人,共只出了两条人命,还是气死,并非专帮无理的人专一欺凌穷苦,以屈为直,不似别的恶讼师多少兼收,只要有钱一概不论。

更有一种两头吃的巧妙方法,把原被告的钱都骗到手,再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使官司打不起来。打官司的人虽然吃亏,多半在他化解之下保得一点体面,在彼时一人兴讼,全家失业,一人被押,四邻不安之下,并还少去多少牵连损失,比起输赢官司打到底反倒上算得多。有那明白一点的人看见别人和他一样官司,为了缠讼不休,倾家荡产,有时还要饶着两条性命的惨状,触目惊心,反倒感激他的好处。骗取钱财又是适可而止,从不赶尽杀绝,因此日常为此怨天恨地,觉着讼师当中像我这样肯留余地的好人简直没有,如何苍天无眼,使我独子不成,丢下一个孙儿又是废物,心中老大不平,便是一般人的议论只管畏之如虎,因其事理明白,有时照样仍要托他。名声虽大,仗着善于掩饰,所有财产又都分开,连那最掌权的大女儿对他晚年所积也都不知底细,平日衣食起居虽极享受,人却不肯招摇,专在后面摇鹅毛扇,出坏主意,便是原被告有事求他,上来也是推三阻四,强而后可。会议时至多两三人,均在密室之中,向不人前露面,也无富名,近年更因后人灰心,专在经商谋利,卖买田产,暗放重利上面打主意,终日拿着一把算盘,胆子比前更小,惟恐结怨,不是真个钱多,两告均是富贵人家,油水真多决不肯管。寻常不见生客,一般打官司的人知其年老纳福,不肯多管闲事,难得请动,业已极少请他出手。

照他这类隐秘作法按说不会被那异人看中,老头子人又聪明,出事当夜便知是这位姑老爷惹来的乱子,当时也极心痛情急,几乎昏倒,不知怎的一来居然想开,非但不敢声张,反因悔祸心切,加上一张巧嘴,竟和来人对面谈得十分投机,老头子也真机警明白,对于来人所说完全真个照办,把平生心计盘剥、巧取诈骗而来的不义之财完全说出,准备听凭对方处置,并代出些主意,指明城关内外富贵人家的虚实,以及万一官府知道对付方法。

他这里刚刚醒悟,打好主意,还未发动,偶和老妻说笑:“休看我一身心血去掉多半,除却这所房子和一家药铺之外,连田产都要照着昨夜那位所说分别送人,一无所有。但我夫妻已是六十开外的人,能活几时,何况身后之事业早准备停当,有这一家店铺足够度日,这么一来反少许多心事。经过昨日苦劝,连你也都明白过来,不再和我吵闹咒骂,怎么也比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要强百倍。不过这位大爷稍狠一点,现银子全被搜光,另外还要三千银子作为年终济贫之用,其实他不晓得,我的活钱全都放债,箱柜里的金银又被全数取走,眼看置办过年东西的钱都拿不出,债户契据又被取走,仓里的粮须要拿来济贫,钱从何处而来?这位异人极讲情理,他说三日之内听我回音,那家药铺业已答应做我养老之用,不会逼我变卖,只是实情定必相谅。凭我情面,三千银子也借得出,只是田产现银业已精光,将来拿什么还人呢?”哪知他这里和老伴说的几句闲活竟被影无双听去,当日下午便令丁三甲交他女婿百余两银子,做他备办过年之用,表面说是交租,实则借此警告二捕。

赵三元不知对头实是难惹,由毕家匆匆带了银包赶到,进门一看,伍妻面色还有一点沉闷,这位老岳丈竟和没事人一般,知道对方比他还工心计,先不提说来意,只将租银交上,如照平日,三元为表恭顺,明明这两处肥田业已拨在他夫妻名下,每次收租无论银米必要亲来禀告,推谢一阵才肯作为己有,对方也从不留分文,似这样已十来年。这次伍明非但亲手将银接过,并还连声赞好。三元见他说了两句好便拿起水烟袋想心事,抽之不已,一言不发,暗忖:“这老头比我还要爱财,除却有限一两个亲人,谁也休想用他分文,丁氏父子所说决不像假,怎会这样镇静?”心中不解,忍不住问道:“这两天衙门事忙,没有过来请安,二位老人家身子好么?今年这样灾荒,佃户债主俱都刁猾,没有良心,可有什事要我办的没有?”

伍明先瞪着一双老眼朝他注视,也未回答,忽用手中抽水烟的纸煤指着三元,温容笑道:“姑老爷,你和我还斗心思么?说这类话作什?我虽不知你的心意如何,你这几日所遇的事业已料个几分,假使照我那年所说,稍有难题,下手以前不论公私两面,先来寻我老头子商量,多少于你有益无损。你近日必是见我年老劳神,遇事未来商量,惹出麻烦。如我料得不差,早来三日你不至于吃亏生气,我也不会有事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活了六十多岁第一次受到教训,人却明白过来,你比我的年纪小不许多,人又精明强干,在山东省内也是多年英名,千万小心,不要自寻烦恼呢。”

三元听出口气不妙,心想,毕家婆娘一个妇道尚有主意,这老家伙一向阴柔狡猾,莫不又是口是心非,另有高明主意,如和那婆娘一样,有力使力,无力使智,在几方合力之下将这该万死的飞贼除去,非但所失财物全要得回,还可发财官做,多么痛快!心正寻思,还未回答,伍明呼呼呼连抽了两筒水烟,又接口笑道:“贤婿,你是明白人,这回事千万糊涂不得,依我之见赶紧想法告退,免得身败名裂,还要送命。官如不许,我也有法可想,哪怕暂时远走高飞,被人笑话,都较上算,你看如何?”

三元还当他是故意做作,暗中留神对方神情动作,忍不住问道:“我此来虽然有事,还未开口,你老便先对我警告,莫非方才有人来说了么?”伍明老眼无花,看透他的心意,面色微变,冷笑答道:“你不用对我用心,我今日实是心口如一,决无虚假。明人不用细表,这还用说?你想这样年荒岁暮,就算丁三甲人多勤俭,至多靠他所编零碎玩意勉勉强强凑合混碗苦饭,明年春荒决渡不过,连我最会算计的人都知道石子里榨不出油来,特意命人送信,叫你夫妻宽他一年,再不把他手工所得刮上一点是一点,不要十分认真。请想,他们今年才一两成秋收,吃和人工都不够,如何交租?好在我们方法想得巧,有粮收租,无粮收债,二者归一,还是那本账,等到丰年利上加利,荒年反比丰年上算,就是麻烦一点,不打不押不易到手,但是衙门有人,不怕他们不给。除了丁三甲祖孙三代都种我家的田,人大忠厚本分,格外宽容,他有自然不肯放过,没有也让你去做好人,决不送官追逼而外,哪一家佃户敢于拖抗不交,他们永远不能翻身,苦到老死算完,不卖儿卖女来还债是大便宜,一半也是我该松是松,该紧是紧,不肯杀鸡取蛋连根烂,细水长流,算得精,办得巧的缘故。

“以前也曾想到,我们有田的人,不这样做不行,否则他们多半勤俭耐劳,一有积蓄,我不辞他,他也辞我,另外买地自耕,就是不走,也不肯听我们随意摆弄。他们有的是气力,生地都会开成熟地,都要这样开出来的地越多,粮必越来越贱,田产也不再值钱,人工还难得用。谁不贪舒服,自己有块地,哪个愿意常年做人牛马?所以上来非想方法给他套上一副无形的重枷不可。这些无知的农人,真要人人有田可耕,不靠别人,我们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坐享现成福还要挑剔不知足,看着别人眼红的富翁岂不倒了大霉?除非和他一样早夜劳作,谁也休想久活下去。都成了这般的世界那还了得?

“以前我终日为此用心,不怕你笑,我家虽只三顷多地,比那些富翁差得太多,但我向来无论士农工商那一行业,只沾着一点,便要想出个道理来。自从三十岁上添买田产之后便用了深心,始而越想越觉人都一样,似此尊卑苦乐过于悬殊,将来他们只一明白过来,我们这些不出力而要极高享受的人便不得了,并且此事早晚爆发,决不能免。如说他们都蠢,上古的人穴居野处、茹毛饮血一样蒙昧无知,怎会到了今天全数进化?此是必然之理。依我本心,专经营一点买卖,放放印子,连祖留的田全都卖掉才对心思。再细一想,自元、明起直到今天,不合情理的事越来越多,无论干哪一行,只要站在东主一面休想免去欺凌压榨四字,简直没有一样是对的。又想,他们全都明白过来,至少不像现在政体,才能成功,据我估计,少说也在一二百年之后。我已年老,乐得享受,性又爱财,于是变本加厉做将下去,果然田产越加越多。

“我比别的田主聪明,不做斩尽杀绝之事,至多背上一层债,到了丰年落个空欢喜,眼前除非真个有了不交,决不会收田吃官司。丁三甲是老佃户,更摸准我的脾气,不是有人指教,为了前夜做得太过,又知我悔过是实,眼前连用的钱都不宽裕,故意借着交租为由退还我百多两银子,就便使你寻我,听点警告的话,才有这样举动。否则今年粮食虽贵,被陈玉庭所开几家大粮行压住,涨得并不算凶,他照荒年的贵价和丰年的收成,合成银子并还加多,就是丁三甲多么老实善良,也必想到这样交租后难为继,决无如此呆法。我在省城并无富名,就算平日重利盘剥、欺压农民、包打官司种种罪恶,比那几个著名的恶霸还差得多,如无特别原因,怎会被人看中?并且丁三甲所种田契我已代你交出,情愿将来再偿还我女儿的陪嫁了,丁三甲也必得信,如何还交什么租呢?这银子本应归你夫妇,偏巧离年将近,好些等用,先不和你客气,将来再说。此是小事,你也不在乎这点,倒是这位异人大侠的举动样样使我佩服。

“我已痛悔前非,一切听命,你如听我良言相劝自然平安无事,真要负气硬拼,早晚终必知难而退,平白多吃苦头。你这样聪明人一点就透,我也不必多说,能听固妙,否则我也无法,但我心意已定,你如为了此事和我商量,我却不能参与。再说人家本领高强,动作如神,以我所见,任你主意多么高明也是白费。非但话要直说,还有你那伙计毕老二的为人非出事不可。他比你有钱,他妻又是那样出身,如有损失决不像我这样看得开。我已命人喊我女儿,此时未来,也许你的家中难免也出了事,最好想开一点,否则只更丢人,毫无用处。毕老二夫妻如有什么图谋,或是表面服输,暗打主意,你千万听我的话不可参与。他夫妻贪功贪财,女的更是心凶,多半还要瞒你,乐得装不知道,由他闹去。自来善财难舍,连我也是大梦初醒,何况他们!此事全仗自己明白,不是能劝得转,如非骨肉至亲我也不会这样说,就说也是点到为止,尽心而已了。”

三元最喜的便是那两处肥田,丁三甲所种还只三十亩,另外一处更多更好,照此说法分明受制敌人,非但积年旧欠不要,连田契都送了出去。家中所藏金银和那许多粮食更是双手奉上,两夫妻日夜盼望,暗中得意,准备老头子一死便可霸占过来的大片财产全数化为乌有,虽然还剩一家药铺,只此一点留作养老之用,将来必定托人照管,留与内侄,经营的人又是他的多年老友,合资开办,无法侵占,自己又是外行,再说比起原有财产差得太多,就能到手,说出去也不光鲜。苦盼多年,闹了一锅大白水,不是素来阴沉几乎急昏过去,一面更担心自己家中出事,表面上还不肯显出,只得强忍愤怒,编些假话探询经过和所失财产到底多少。

伍明何等机警,一听便知口是心非,所说服低全是假话,既恨三元执迷不悟,恐受连累,又因近年瞒了他夫妻暗中埋藏留给孙子的金银太多,恐其得知生出反感,再想起女儿不孝,表面恭顺,就势把持,暗咒父母速死种种可恶,不是当初一念之差,想要勾结公门中人,也决不会引狼入室。今日我已想开,这些造孽来的不义之财反正早晚一场空,一个六根不全、愚蠢无知的小孙子决非虎狼之敌,转不如失财免灾,自悔以前罪恶,照那大侠影无双所说多结善缘,好歹免去灾害,子孙还有一口饭吃。同时回忆双方狼狈为奸所行恶事,像女婿这样为人决无好心,索性乘此时机生前先落一个干净,免得身后留害,使子孙受苦受难,受他鱼肉,还被别人指说报应,当成笑话。

伍明微一寻思,笑答道:“人都说我有一银窖,其实我的家财你夫妻大都知道,哪有此事?你内侄那样蠢才,留下钱财,不害他短命,也害他遭殃,我怎会做那蠢事?近年为了年老,想多活两岁,常吃补药,添了花费,所以家中共只你两夫妇知道的几千两银子,并不甚多,前夜全被取走,才闹得过年钱都没有。这位隐名大侠称得起神目如电,动静皆知,休想瞒他得过。如非深知我的底细,他也不会借手丁三甲送回这百多两银子来了。详情我不便多说,总之识时务者为俊杰,无论斗力斗智,任你请出多少人,也决不是人家的对手。实不相瞒,今朝打定主意之后,想起陈玉庭人最外场,也许知道此人来历,前往探询,他先多心,不肯明言,后来经我说明真意,并说前夜来人曾提到他,方始回答。他说我回头是岸高明已极,可惜你吃了公门饭,是否真肯听他的劝还不可知,要我随时劝告。正打算把女儿接来,令其向你进言,你已先到。以玉庭那样人物尚且如此说法,何况别人?我女儿此时不来,我托别人便中带信,断定必来,未讨回音,不知有什事故发生。骨肉至亲,我不和你客气,可先回家看望,就便将她接来我家同吃夜饭。她最疼钱,脾气又暴,务要好言劝解,不可负气。方才你虽说得好听,恐你心意不定,又吃了官家的饭,许多不能自主,也许有不得已的举动,我正代你不放心呢。”

赵三元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深知情势严重,决非个人之力所能相抗,又担心家中妻子,只得又说了几句口不应心的敷衍话,连声应诺,谢教辞别。走到路上,越想越急,越急越恨。黄昏越近,天气越冷,离家又远,正在急怒交加,唉声叹气,忽见一个驴夫牵驴走过,驴走颇快,孤身烦闷,不愿再走,上去喊住驴夫,接了缰绳,纵上就走。驴夫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汉子,人颇精神,似知公门中人,不敢多问,一言不发,跟了就走。三元回家心急,见驴颇快,越发纵辔急驰,一口气赶了好几里,绕小路走到南门大街,眼看离家不远,方觉这驴真快,难得驴夫也是快腿,跟了这一路,如何一言不发?忽见所居高家巷内走出一人,甚是面熟,忙把驴勒住,对面一看,正是所用徒弟伙计刁福,方问何往,刁福已抢口说道:“大爷再不回来人都要急死了!”三元知他冒失,忙即低喝:“到家再说,我早知道,是大奶奶寻我么?”刁福应“是”。因进巷第三家便到,便纵下来,随意给了几个驴价,驴夫也未争执,一言不发,接了就走。

三元心中有事,先未留意。进门忽然想起,此驴走得这快,驴夫紧随身后,停时不听丝毫喘息,神态那么从容,接钱就走,始终一言不发,人又生得那么矮小,忙喊刁福快将驴子追回,自往卧室走进。还未到达,家中子女和伙计丫头已纷纷迎出,互相数说昨夜来一女贼,黑衣蒙面,形如鬼怪,将家中钱财全数取走,并还留刀警告,赵妻连吓带心痛,病倒床上。天明之后,连经劝说,由刁福赶往衙门去寻三元,说人已走多时。因赵妻去时嘱咐不许泄漏,往南关千佛山附近寻了一遍,也未问出人往何方,只得回转。午后外老大爷派人带信有事商量,也未得去,连往衙门打听两次,均说二位班头尚未回转。赵妻想起昨夜来人所说,自更愁急,又恐风声泄漏更是不利,全家都在担心,恐他出事,幸而平安回来。赵妻急了一日夜,吃药刚睡。

赵三元虽不似毕贵惧内,乃妻也非善良妇女,年纪又轻了十多岁,老夫少妻,当然娇惯。伍氏人又精明强干,工于心计,善讨丈夫欢心,加上赵家大片财产,由不得抬高身价。平日极为爱重,况又失去不少财物,话未听完,业已急得心跳,偏是刚刚睡熟,伍氏弱不禁风,连走路都要人扶,不似毕妻是个强盗婆,如何经得起这大惊吓,常时不曾惊动。听完前情,问知昨夜飞贼来时只刁福一人不曾在场。因已三更光景,伍氏治家最严,知道丈夫该班,便令家人早睡,自己却看着两个丫头做针线,一面摸着牙牌,忽听院中伙计急呼“大奶奶快请出来!”心还有气,刚骂得两句,俏生生扶着丫头肩膀掀帘走出,便见全家伙计、仆婢,除原在房中服侍的两个,均被一个周身黑衣箍紧、形如恶鬼的怪人逼向一旁立定,除刁福偷偷回家没有在场而外全都在场。说是冬夜天寒,刚刚卧倒,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立着这位怪客,始而和中了邪一样,丝毫不能动作。直到对方说明来意,每人点了一下,通体点到,方始随他同去别的房内,才知全家所有人等都照顾到,话也一样。

大意是说:赵、毕二人阴险狡诈,狼狈为奸,这多年来作恶多端,早就放他不过,只为身有要事,救人为重,暂时没打算与之为难。不料鼠辈无知,反捋虎须,故此抽空给他一个警告。明人不做暗事,并防连累别人遭殃,这两家均有不少下人,赵家女主人虽然文弱,不似毕家会武,这几个伙计也均是他徒弟,当时随同办案,学过本领,依了本意,凭这几人决非他的对手,男的又不在家,现银子又不甚多,前夜仍没想到来此,只为在毕家听了几句话,又知主人老奸巨猾,财产多半分散在外,无人得知,虽是暂时放过,也不公平,方始赶来,所存金银已被全数取走。为了来去光明,又想留几句话使主人知道知道,以免不教而诛。又因女主人是个文弱妇女,他这一身装束容易使人害怕,又不愿张扬出去,所以才将全家老少喊醒,聚在一起,当众警告,等赵三元回来,问他得了狗官多少银子,照三倍处罚,捐出济贫。如肯听话,约人报仇无妨,只不在外张扬,惊扰好人,在他事未办完以前暂时决不与之计较,银子代他消灾折罪,罚款也作此用,明日夜里如不交齐,便照他们打印子的旧例,过一天加一成,分文不能短少,但也只有十天为止,十日不交,十倍处罚,决无通融,到时莫怪手辣。

说完,怪客又将二捕勾结许多犯法舞弊不可告人之事说出好几件,严词告诫,并说:“如是别的富豪,事完必要指明利害,劝告一阵,只要对方能够痛悔全非,均可许其自新,不为已甚。惟独赵、毕二捕豺狼成性,本性难移,无论多么好的金石良言、苦口劝说也无悔改之日,所作又是专一欺凌、危害老百姓的行业,断容他不得。本来除这两条恶狗易如反掌,只为一向行事都在事前仔细打算,决不冒失,稍有连累也必不做,就是杀人除害也必使其死得心服口服,何况我在暗处,取他性命虽极容易,但这两个狗贼自负本领,又与江湖中人交往,相识人多,如不使其尽量施展,定必当我只会暗算,不能明敌。休以为今夜他不在家,我便为所欲为,其实只是给他先带个信,并未真下辣手。以他平日那么骄狂自恃,自己家中失盗决不甘休,我随时等他来寻。时机一到,自会叫他知道厉害。话虽如此,以他这样恶人也并非没有生机,如能先向狗官辞差,再将平日所得的血钱除留下一点做改行的本钱和家中度日之用而外,全数献出,由我指定分散济贫,也许网开一面,否则便自难说。”跟着又将伍氏骂了一顿,大意说她丧尽天良,咒骂父亲早死,夫妻合谋,用尽心计,谋夺娘家产业,井想暗算娘家残废的孤侄,以及倚仗丈夫捕快头的势力虐待使女,欺压乡邻种种罪恶。今夜之事只许告知丈夫,如敢泄漏出去,休想活命!

赵家住的伙计甚多,多一半是赵三元由十二三岁便收买来的徒弟,全都学过武艺,内有两个本领较高,学会乃师那一套,并常随同办案的少年,在赵氏夫妻威压与小惠笼络之下,多半养成奴性,小时所受罪孽早已忘个干净,先被怪客吓住,没有敢动,等到被人解开穴道,逼往内进卧室外间堂屋之内,手脚已早松动,时候一久,暗中留意,觉着对头只得一人,不过穿着一身紧贴身上的黑衣,头戴面具,形态仿佛可怕,听他说话仍和常人一样,胁下两翅均是假的,只是两片薄皮,附着一些长大羽毛,认定装来吓人之用。加以翼人影无双大闹济南之后,因赵三元从得信起不曾回家,未听说过,人又生得那么短小,口气虽恶,神情谈吐均颇文气,并且胆大已极,逼迫众人进门时手中还拿着一口宝剑,寒光耀目,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众人被他吓住,这口宝剑也有关系,说到后来,竟将宝剑插向肩后,若无其事。既想讨好师娘表示忠心,又觉全家男女老少十余人,单师兄弟有六个,别的伙计和三元的长子赵柱刚由对屋惊起,还不在内。这多办案能手,飞贼这样猖狂,如被得了手去,非但师父回家不好交待,说出去也是笑话。最可气是敌人说到后来,得意忘形,只管面向女主人恐吓警告,对于身旁的人竟如无睹。赵柱和另一个师兄、一个伙计并还立在他的身后,始终头也未回,偷觑赵柱一脸狞笑,手背向后,仿佛拿有兵器,待要相机发难光景,同时瞥见身侧不远便是赵氏兄弟平日练武的铁棍钢刀,另外还有一条锁链,都是现成兵器,不由怒从心起,胆子一壮,以为方才受制乃是出其不意被人点倒,如今穴道业已解开,好汉打不过人多,赵柱业已准备发动,再不抢先下手,师父回来非失宠不可,双方不约而同打了暗算主意。

赵柱住在对面屋内,闻声惊起,一见便知形势严重,忙即缩退回去,偷偷取了兵刃暗器悄悄掩出,乘着对方不觉,立在一个年纪较长、本领较高的伙计后面,将手中刀悄悄递过一柄。因其阴险狡诈,大有父风,也极机警稳练,不看准决不下手,上来又听出对方不会伤人,胆子大了许多。虽觉飞贼孤身一人,粗心大意,但因这位继母最得乃父宠爱,对这长子也善笼络,双方情感不恶,人又胆小秀气,业已吓得周身乱抖,两次跪倒,均被怪客命人扶起。双方相隔甚近,先还恐敌人故意做作,拿这继母做挡箭牌,休说误杀误伤,便这一吓也受不住,只得忍住,一面暗中偷觑众人神色,看看乃父罪恶被敌人宣扬之下有无反应,平日忠驯是真是假。一见两个少年师弟目注那两件兵器已快发动,怪客话将说完,快要起身,便朝伍氏暗打一个手势。伍氏原颇机警,口中诺诺连声,眼望怪客刚一转身,哭喊得一声“吓死我了”,慌不迭便往房中窜去,心慌腿软,刚刚扑跌地上,外屋为首四五人已早作好准备,不等敌人走出堂屋,一拥齐上。

这班平日强横霸道、倚靠公门的小狗腿何等凶恶,又是第一次受到这样恶气,本就心中愤怒,有一发动谁也不愿落后,抢到兵器的自然赶向前面,讨好争功。没有兵器的几个都欺敌人剑已还匣,急切间拔不出来,以为自家得过传授,擅长师传扑跌之术,手疾眼快,只要上来先将敌人膀臂两面吊住,不怕他不束手待擒,多高本领也难施展。可是这班人均受过三元长期训练,只管一拥齐上,全都练有一套手法,配合巧妙,非但声息全无,一丝不乱,并还各有各的部位,分头下手,多么强健的犯人只被他们双手搭向身上休想得脱,练惯的事,连暗号都用不着打,只有两个稍微落后,没有抢上,余均头是头,脚是脚,各寻各的下手之处,悄没声分头窜将过去。为首四个更不必说,内中赵柱恐伤这位晚娘,上来便朝飞贼左手一方抢过,不问青红皂白横刀就剁。另一伙计也拿了一柄鬼头刀,照准怪客小腿上斫去。

赵柱早就打定主意,凭乃父的势力,斫杀一个小贼稀松平常,何况对方手持钢刀,夜入人家,又穿着这身奇怪的夜行衣服,就是当场格毙,至多一相一验,丢到乱藏坑里了事。但是此贼胆大得出奇,说话如此可恶,本领又高,正好生擒拷问,先让他多顶几口黑锅,向官请赏,定案之后再将他凌辱虐待个够,以出这口恶气,上来改用刀背便是为此。百忙中瞥见同伙用刀斫腿,虽非致命所在,万一对方恨毒,拼过热堂死不肯招,岂不麻烦?方觉那人冒失,就这心念微动、时机瞬息之际,猛觉一股急风,随同怪客两膀挥处,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麻,那柄刀也反击回来,几乎斫向肩上,反伤自己,胸前也似震了一下。同时瞥见眼前人影散乱,惊呼逃窜声中互相挤撞倒退,跌扑了一片。微闻滴夺两响,一道尺许长的寒光由侧飞过,堂屋中间一盏大灯立被打灭,成了漆黑,敌人踪迹皆无,随听房上喝道:“无知鼠辈倚众行凶,像你们这样人堕落已深,决无醒悟之日,今夜只是给你一点教训,再如不听良言警告,谁也休想活命!”随听呼呼风响,展翅飞腾之声冲霄而起,掠过正面屋脊向空飞去,晃眼声影皆无。

右面两个伙计和赵柱一样本也不免重伤,临时瞥见内一师兄用本门擒拿手法去抢敌人右膀,想起生擒更好,手稍一缓,虽然也被那股疾风扫中,都是肩臂等处,尚无大害,即此受伤已是不轻,知道厉害,心中一慌,刚往旁边一闪,吃另两个震倒的同伴反跌回来,立脚不稳,歪倒一旁。灯光已灭,人又心慌胆怯,还被刀棍误伤了两个,内中只有落后的小伙计和两个丫头目力较强,不曾动手。灯光灭后,看出对面屋顶上人话刚说完,便有一只其大无比的怪鸟黑影带着两团金光往正屋侧面飞来,心方发慌,鸟已向空飞去,这一来全被吓倒,不敢再追。

可是这位填房大奶奶和班头大少爷赵柱却遭了殃,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又嫁这一个名满山东、威震济南,虽是一个捕快班头,却比寻常小官威风更大,暗中含有一些恶势力,连省城府县都要对他看重的名人,当初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又因早年选婿太苛,乃父是个讼棍,只管有钱,谁都怕他三分,真正富贵人家,衣冠世族照样看他不起,于是高不成,低不就,快到三十,在饥不择食之下,乃父又想衙门里有个方便,才嫁给三元做填房。平日伤春太甚,闹了一身毛病,自家再一矜持,越发弱不禁风,一年到头补药不断,寻常伤风咳嗽种种自抬身价的病痛所服的药还不在内,哪经得起这等惊吓?初见怪客时业已胆落魂飞,后来看出她这有孝心的儿子想要动手,本就提着一颗心,打算拦阻,想起所失钱财又太心疼,只得咬紧牙齿,战兢兢往卧房中扑去。本就跌倒地上,四肢无力,紧跟着便听外屋惊呼跌倒,灯光打灭,对头又在屋上发话,末了再听人说飞贼能够变化怪鸟,形同鬼怪,口气那等凶恶,简直作对到底,当时吓晕过去。等到大家忙乱救醒转来,惊魂未定,先就颤声急呼,命人查点财物。一听两个亲生子女异口同声说:“家中所有现成金银全被偷光,并还不留痕迹。”于是连惊带急,加上心疼,一条命去了大半条,急昏过去好几次。那打碎堂屋灯光的乃是一柄小刀,和陈玉庭家所留一般无二,上面也有一条火烧的笛痕。最痛心是赵柱身受内伤,也是卧床不起,另外还伤了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