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摩勒将剑还匣,又说了两句假话,便问凶僧如何发落。查牤笑道:“这类恶贼,自不容他活命。现被狄兄点倒,尚未曾死,我还要追问他强劫了去的蜗皇至宝呢。”狄遁笑道:“此宝所在之处,必有金霞宝气上腾,由申时起,越是天阴月黑,分外明显。此时日已偏西,方才隔山遥望,并无影迹。秃贼凶狠奸狡,睚眦必报,决不会到手之后又被人夺去,也许隐藏别家,不在身上。他已自知必死,未必肯说真话呢。”
查牤把怪眼一翻道:“休看秃贼平日凶横,越是这类恶人越没骨头,有这些时的活罪已够他受。我奉师命来此,如不献出,看我怎收拾他!”说罢便要上前。那两小兄妹,一名唐枢,一名唐素玉,早和四小侠礼见,从旁说道:“二位怕父,好在诸位兄弟不是外人,秃贼必死,不怕走口。何不同往兵书峡内,再行拷问?以防贼党路过发现,又生枝节。”狄遁闻言,朝江明看了一眼,略一寻思,笑答:“崖上尚有人眺望,你师父也在那里,贼党怎会发现?我知你们年轻人好交,气味相投,自己不敢做主延宾,想由我二人引去,以免令堂令师见怪。其实时机将至,你们这些怀着多年奇冤的遗孤俱已成长,也该见面得知真相了。不过话要说明在先,江贤侄至性刚烈,令师常对我说,不令走口。虽然黄山事完,令尊一班老友均要出头明帮暗助,当时机未到以前,却不许你凭着一时血气轻身犯险,贻误大局呢。”
江明情切父仇,多年心事,闷葫芦忽然可以打破,自是惊喜交集,求之不得,方自诺诺连声。狄遁已转对查洪道:“查大兄听我所说,当知本地主人来历了。我知大兄多情重义,心之所好,往往不计是非,才被老贼婆花四姑骗了多年,执迷不悟。贼婆不死,便有令弟在此,我也还要慎重。贤昆仲为了贼花婆反目,已有多年不见,今日无心巧遇,必有许多话说。我意欲同往兵书峡一聚,只是唐家母子多年隐秘,不是上年想引司空兄来此相见,昔年那多旧友,谁也访查不出他的踪迹。芙蓉坪老贼何等机警凶险,近年觉出好些警兆,日夜谋害这几家遗孤。稍有风声,立命能手到处搜索,冤枉害死的少年男女不知多少,连对黑贤侄他都生疑,命人暗中访查数次,后问出他是甫明山中农家之子、师长姓名、出生年月以及北山比武、花子讲理之事,知非仇敌后人,又恐他的师长难惹,树敌生枝,方始息念。你想有多可恶!此事关系重大,暂时不能丝毫泄露。老花婆死后,大兄流转江湖,越发孤寂。兵书峡内,世外桃源,风景灵秀,更有好些高人在彼躬耕,已历多年。大兄反正清闲,何不寄居在彼,就便照应几个后辈,尊意如何?”
查洪方答:“我此次游山,原想择一个好地方,自耕自食,以终余年。有这样好地方和主人,更是求之不得。”黑摩勒怒道:“老狗贼还想打我的主意么?早晚我必一人寻他算账!”狄遁笑道:“黑贤侄不可鲁莽。少时无人,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令师葛鹰现和祝三立均在白雁峰何家。你明日单人起身,必能如期而至。童兴可随江明在此暂住两日,等把话说好,连江贤侄的母姊也接了来吧。”说时凶僧因被狄遁家传掌法打成重伤,又点伤了穴道,倒地时久,痛楚难当,偏又不能言动,正在苦熬,面容惨厉,凶睛怒凸,满布红丝,似要冒出火来。查牤看了看,冷笑道:“你平日罪恶如山,被你杀害的好人不计其数。今日才遭一点恶报,你就受不住么?少时不说实话,还更要你的好看呢。”说罢,一手将人抓起,便催上路。
唐氏兄妹笑说:“我们领明弟先见师父,说是狄世伯的主意,好么?”狄遁笑答:“由你。”唐氏兄妹立拉江明抢先飞驰而去,童兴、铁牛也往前跑。黑摩勒知江明先与两小兄妹见面,又见三人如此亲热,想起司空老人以前所说,忽然醒悟,悄向:“狄师叔,他三人可是一家么?”狄遁将头微点,笑道:“是的,上次你无意中曾杀峡中所养驯虎。虎主人性情十分古怪,本不容人在此放肆,幸而两小兄妹知你来历,故意和你纠缠,苦斗不休。虎主人见幼童对幼童,两打一不能取胜,乘你力乏,他再出来,不好看相,才没有动。恰值两小的师父得信寻来,将你三人唤住,才容你上路。否则,此人不讲情面,手底又辣,如非你当时看出对方不是常人,年纪又小,心中爱惜,不忍伤害,应敌由于受迫,不是本心(事详《云海争奇记》),只要稍施杀手,他必出头,你就吃大亏了。此人三代隐居峡中,与你师长均无渊源。他所掌山洞秘径,照例不容外人走进。峡中人多,俱是世外遗民,十九怀有家传绝艺,平日自耕自食,与世无争。连唐氏母子尚是朋友引进,事前颇费唇舌。我这如非查二兄与为首诸人交厚,就知遗孤在此,也只外面守候,等其出见,不肯冒失登门,招人嫌忌。你师长多有本领,峡中诸人均是善良,就这一位怪人,也不肯为你多生枝节,去与人家计较,何况唐氏母子又在那里呢。此去见面,他如以疾声厉色相对,须要忍让,连我初来时还曾受他闲气哩。你年轻气盛,能忍最好,就有争执,也须把话说在头里,作为个人的过节,一有交代就完,与别人无干,以免牵动全局,生出枝节。”
黑摩勒最敬师长,先以为守峡怪人必是师执好友,并未在意。后听狄遁口气,上次两小兄妹苦斗不舍,竟是为己解围,怪人仍记杀虎之仇,此去相遇,还要为难,不由激发好胜习性,故意笑问道:“这位怪人叫什名字?小侄虽然年幼力弱,不受外人欺侮,既非各位师长旧交,就好办了。不过,葛师对于小侄最是器重,性情又极相合。不料拜师不久,巧得神物奇珍,又蒙娄师期爱,收到门下。小侄为想学剑,继承先恩师的衣钵,已非朝夕,自然心愿。但是葛师爱我太深,入门未久又拜别位师父,虽然他也极愿小侄深造,此举仍是负他恩义,每一想起便自难过。为此先随葛师三年,再去秦岭学剑,学成下山,仍随葛师一起扶弱抑强,救助孤穷,因北山会后不曾见面,惟恐葛师多心,所以连黄山斗剑也不等终场便赶了来,满拟期前必可赶到,谁知在此耽延了半日。以小侄的脚程,至多再留半日,还来得及。师叔当知怪人习性来历,万一此去,他使小侄难堪太甚,娄师和诸位师长虽不与之计较,葛师门人绝不许其受欺。为了师门威望信条,任他本领多高,也须一拼。只恐纠缠不清,误了葛师十日之限。最好和他订个约会,见完葛师,七日之内我必来此寻他领教,师叔以为如何?”说时,回顾查牤,不知去向。暗忖这位查老前辈本领真高,几句话的工夫走没了影。凭我耳目竟未看出,岂非怪事?心念才动,查洪忽似想起一事,说声:“我寻二弟,去去就来。”随见狄遁似朝身侧不远一堆乱石矮树点了点头,笑道:“这两位真是一时瑜亮,令人佩服。”
黑摩勒只当是说查氏弟兄,也未在意,笑问:“小侄和查大先生平辈论交,不料他与各位师长好些相识,新近又和葛师打成朋友,查二先生更是师叔好友。小侄想改称呼,他偏说是订交在前,各论各的,固执不肯。少时回来,师叔劝他两句,免得外人听了怪小侄无礼。”狄遁答道:“此老原是一个血性汉子,只为昔年一念痴情,被贼花婆花四姑误了一世,闹得好些朋友俱与生疏。直到老花婆遭报以前数日,方始心寒醒悟。他天性如此,看你最重,立意结为忘年之交;你只把礼尽到,能改固好,不必勉强,或将兄弟之称去掉也行。”
当地离兵书峡尚有三四里,原是边谈边走,黑摩勒忽然失惊道:“查二先生手上还提着一个人呢,莫非也带去了么?本领真高,小侄一点也未觉得。”狄遁笑道:“你说七指凶僧法灯么?已被人偷去了。”黑摩勒越发惊奇,因见狄遁说时神色自如,料无大害,否则以三人的威名,来人竟将所擒凶僧盗去,胆固大得出奇,也不会毫无动静,笑问何故。狄遁笑道:“自来两雄相遇,必有花样。这必是查老二方才说大话惹出来的。他被人家引开,以为有我二人在此,秃贼受有重伤,不能言动,一时心急大意,也没和我说一句话,顺手把凶僧放在山石之后丢下就走。查老大料是那人闹鬼,忙赶了去。其实人并未走,他一转身,就势把凶僧偷去。前半的事我还料出几分,查老大走后和你说话,稍一疏忽,人便偷走,连我也是事后方知,胆大手快,真个仅有。我和此人原是旧交,并还承过他的情,双方都是朋友,我就知道,也不能伸手。好在两面有人,决真打不起来,由他闹去吧。”
黑摩勒一听,才知是自己人,忙道:“除葛师和小侄,谁能有此快手和胆子?小侄想看看去。凶僧藏有至宝,还未献出,莫要被他弄死,问不出来。”狄遁道:“我想此人一半和查二兄开玩笑,一半还是好意。因他最善缩骨抽筋之法,便是铁汉,也熬不住他那两手。必是知道兵书峡内,自从开发百多年来,一向和平安乐,从无凶杀之事,才将凶僧擒去一旁,代为拷问,也许他和秃贼还有仇怨都在意中。此时姓名来历我不能说。你胆大心灵,本领不弱,何妨寻去,就便长点见识呢。”
黑摩勒早就心动,闻言立时应诺。略一端详形势,料知那人如此胆大神速,将人偷到之后,必要避开查牤来路,绕着沿途乱石矮树,往兵书峡一面走去。因那沿途石树无一高大,乍看一目了然,不易隐藏,实则只要心灵胆大,觑准对方动作,避暗就明,使人不加注意,反比专行隐秘之地要强得多。自己设身处境,也是如此,便沿着右侧石树,一路留神查看过去。走出不远,忽然发现乱石堆中有一片破僧衣,似新撕裂不久,断定不差,跟踪追去。前面忽现岔道,正在查看形势,忽又发现一根脚带。侧顾童兴、铁牛正由左侧山径上往回跑来,江、唐三人却未同回。遥望身后查氏弟兄已同回转,正和狄遁且谈且行,似有争论。暗忖:路如走错,三人必要招呼。跟着便见童兴、铁牛返身追来。
见面一问,才知二人先听唐氏兄妹说起峡中风景如何灵妙,本约少时同去,忽和江明先行。童兴觉着主人待客有了厚薄,心中不快,当先追去。铁牛喜事,跟了同跑。跑出里许,铁牛回顾师父正陪三老前辈从容同行,并未迫来,想要回迎,吃童兴止住。二人本没前三人腿快,这一争论停顿,相隔更远。先还望见前行人影出没斜阳烟树之间,再往前追便没了影子。童兴见三人明知自己追来,一味急驰头也未回,越发有气。好在路止一条,仍追下去,不消多时追到一处崖洞。正拿不定是否兵书峡中秘径,忽听虎啸之声似由洞底隐隐传出,相隔甚远。想起上次黑摩勒所遇,料无差错。入洞一看,并不甚大,到处乱石嗟峨,苔藓肥润,哪有门户可寻?如换别人,早已回转,童兴因听师长和黑摩勒说过,知道那是出入门户,不舍回去,连唤主人未应,断定入口藏在洞壁之上,便取兵器敲拨。铁牛跟着学样,无意中发现一块突出的石角,用力一扳,随手而起,现出一个大洞,看去颇深。二人当是入口,正往里面窥探,忽听洞口微响,因知当地主人所居,已然言明来此,未存戒心,洞中光景又极昏暗,方想入内寻路,猛觉后颈被人抓紧,甚是疼痛,心中一惊,身已被人提起,无力挣扎,晃眼被人提出洞外。
二人年轻气壮,明知遇见强敌,仍忍不住怒火,人还没有看清,便想动手。铁牛火气最大,刚一放下,回手便抓。那人冷笑道:“无知蠢娃,凭你也敢和我倔强!”随说,身形微闪,又到了铁牛身后,夹颈一把抓起。铁牛用尽气力,竟强不脱,急得破口乱骂。童兴本来也是忿极,想要上前,忽想起师长平日所说,暗忖:洞中住有好些异人,唐氏母子又住在此。初次登门,也许对方不知来历,生了误会。又见那人年约四五十岁,生得又瘦又长,双手特大,貌相奇丑,动作轻快,脚底声息毫无,二目细长,睁合之间精光闪烁,知是一个高明人物。方才吃他一抓,已尝过味道,如何再吃眼前亏?忙喝铁牛住手,说:“我们原应唐氏兄妹之约,来此拜访。狄、查诸位师伯尚在后面。此人也许误会。不可与他动武,就打也等说明之后,你忘了黑哥哥平日的话么?”
铁牛气道:“他还没有放我哩!”话未说完,瘦长子已将人放下,笑指童兴道:“你这娃娃倒也乖巧,知打不过,又来软的。闲话少说,你扳那块石头,并非入口,也进不去。我不值与小娃儿纠缠,各自回去,同了大人再来,免遭无趣。这里规矩,任是多大来头,也须有人引进,等唐家人来领你们也行,就此进去,却是休想。”说罢自把腰间旱烟袋取下,坐向洞旁石上,击火抽烟,更不理睬。二人连问不答,先吃过苦,又不知对方姓名来历,恐与师长相识,不敢妄动,只得忍气回转。
黑摩勒听完前情,料是狄遁所说养虎守洞的异人,江明必听唐氏兄妹说出真情,急于随同入洞,探询底细,故将童兴撇下;笑对二人道:“这人虽非师执,颇有本领,我正想会他一会,快引我去。”童兴看出那人厉害,又知黑摩勒性刚好胜,恐其受挫,方想劝止,等狄、查三老来了同去,黑摩勒已加急先行,只得随往。到后一看,瘦长子人已不在。
黑摩勒上次来过,没有找到门户,因听二人说是先听洞口微响,跟着就被抓出洞外,便料入口必在洞门左近。入内一看,内里石壁磊砢,上生肥苔,极少平整之处;近门立着两根石笋,高约丈许,童兴前扳石角已被填好,上下缝穴虽多,并无一处可以通行;看完故意笑道:“这里入口果然巧妙,难怪上次我被瞒过。唐家兄妹已先入内,我们初入宝山,不可失礼。还有上次误杀守洞驯虎,这位终年与人看门的老先生难免见怪,也须打个招呼。”随向一株最大的石笋拍了两下,喝道:“我名黑摩勒,为了上次误伤守洞驯虎,来此道歉,并往唐家访友,请出一谈如何?”说了两遍未听回应,还待往下说时,忽听头上低语道:“你听我说,不许答话。狄老三受你司空叔之托,想借庄风子磨折你的火性,我已不大愿意。正赶查二和他们说大话欺人,被我听去,才和他们开玩笑,把七指秃贼盗走,送来此地,故意犯他兵书峡的旧例,好激风子出山,同除恶贼。如今风子被我引开,秃贼也送进洞去。你已看出石笋下面藏有入口,还不知道开法,可将石笋左转,立即出现。你们快些走进,只把甬道走完,见了天光,就他追来,也只认输,不会和你动手。同来还有一个帮手,他还有事,恐风子警觉寻来。此人脾气古怪,进洞以前被他发现,激出话来,再想进去就讨厌了。”
黑摩勒听出师父七指神偷葛鹰口音,不由喜极。抬头一看,洞口石壁上有一小洞,内里伏着一团黑影,并有两点乌光闪动。看去不过二三尺方圆,连小人都藏不下的洞穴,竟会藏身其内,知是师父独门缩骨之法。因是外壁近顶之处,来时知道入口不会藏在洞顶,故此忽略过去,好生敬佩。方喊得一声“师父”,葛鹰接口催道:“黑小鬼,你的心意我已得知,此行便往黄山寻你。如真往高枝上爬,也不要你了。我命人对狄老三说,我在何家还要多住些日,实则上前天便发现秃贼和铁扇子,到处寻你,便约老刺猬尾随下来。先见铁牛可爱,怕他吃亏,两次想要下手,均因拿不准你的心意。好在是往黄山,想等见你之后,试明心意再说。方才听你背后的话,果然我未把人看错,你还知道好歹。我知秃贼必败,不肯打落水狗。故未出手。风子就要回来,查老二许还气我不过,你怎不进去?”
黑摩勒已将石笋如言移动,果现出一条井形入口,大只尺许,下面似颇宽大,并有铁链下垂,忙催童兴、铁牛先下,并仰面向师父道:“师父真个多心,我如贪看热闹,过了日限,岂不冤枉?查二叔不是寻常,那风子也颇厉害,师父只一个人,可要我来帮你?”葛鹰低喝:“放屁!如何会要你帮?这又不是真正对头。我料秃贼前劫去的宝物必在身上,方才匆匆,不曾寻见。此宝关系不小,务要留意查看。我们未到时,不可解开。”随又侧耳向外一听,惊道:“风子已回,我还要代你复原。快走,快走!”
黑摩勒也听远方有人说话,并有查氏弟兄在内,料知两起人相继寻来,忙即纵下,援着铁索,向上仰望。先见黑影飞坠,跟着石笋微响,入口封闭还原。仗着天生目力,往下一看,上面洞口只容一人上下;地面厚只丈许,以下却甚宽大;索长十余丈,便到地底,铁锈甚多,似不常用。再看左壁,还有一条人工凿出来的盘道,直达洞口,连那丈许厚的石地也被打通,上下极易。初下时暗影中不曾看清,倒闹了一手铁锈泥污。童兴、铁牛已早到地。前面果有一条甬道,忙将宝剑拔出,照路前进。地势越往前越高,快把甬道走完,前面已现天光。刚看出凶僧赤身卧倒在地,所穿黄葛僧裤已被撕裂,鞋袜也全脱光,只剩半条破裤子。忽见江明同唐素玉飞驰而来,才一对面,便听来路洞顶怒喝之声。
索玉慌道:“二哥还不同诸位哥哥抬起凶僧快走!如被庄大叔追来,你们尚未入境,就麻烦了。庄大叔最喜欢我,万一他今日生了大气,你们不可和他强。哥哥劝住这位黑哥哥,我迎他去。”江明来时,本听两小兄妹说过,闻言应诺,立催快走。
黑摩勒师徒刚把凶僧分头提起,走出甬道,便听身后来路素玉和人争论。空洞传音,听得颇真。来人似怪葛鹰师徒欺人太甚,说:“明知中间有人,不会不容走进,何故恶闹,坏我昔年所立信条,此事决不甘休!他既有本领把秃贼和门徒偷送进来,必能原样救走。至于峡中,世外桃源,一向安静,没有凶杀之事,倒不相干。一则秃贼罪恶如山,我虽与他无仇,我二十年前遇见两人游山来此,一见投缘,成了好友。往来了数年,忽然不见。后有一人寻来,说另一人已为凶僧所杀,他也成了残废,求我复仇。我当时气忿已极,本来寻他,无如昔年出山生事,归时受了家母教训,曾经当众立誓:除非真有能人,在我终日防守之下走完甬道,入了兵书峡腹地,决不离山一步!有此例规,那朋友又是直性人,不会取巧行诈,失望辞去,至今想起还觉愧对。有人给他报应,再好没有。何况我早料到你母子三人早晚有事,自从上次小黑鬼迫虎来此,便为你们另开了一条洞径,与外相通,并可随时隔断,只你母亲一人知道,未对你兄妹说而已。如往洞中处死秃贼,正好合用。这些全不相干,只恨姓葛的可恶,他走后壁老虎出入的路也好一些,偏走我起过誓的这条路,如何放他过门?”
素玉笑劝,说:“他必是见我们这些孤儿女可怜,仇敌太凶,知你老人家本领高强,想激大叔出山相助,决非恶意。还望看在侄儿女份上,莫与后辈计较。”说时,那人已走出甬道,正是童兴、铁牛前遇的瘦长子。
黑摩勒正朝凶僧身上查看,见有人来,并未答理。瘦长子笑道:“你就是老偷儿徒弟黑摩勒么?你师徒竟能不得我的允许,私人兵书峡禁地。别的不说,小小年纪,有此胆勇,已是难得。此时我已明白过来,决不再和你一般见识。我为唐家母子奇冤悲愤,时代不平,无如昔年曾有盟誓,不能改悔,至今气闷。我能由此践言出山,为这两家寡母孤儿出一点力,也是佳事。不过,我这入口通路共有三条。先来两小娃误扳石块所现洞穴与后壁一洞相通,中间要经两处虎穴,又极黑暗。莫看你们武功不弱,黑暗之中骤遇虎群四起猛扑,也是难当。另一条近年才刚开辟出来,连素玉我均未告知,又与唐夫人所居相通,地最隐秘,外人决不知道。只你来路一条容易被人发现,但我常年防守,封洞石笋既极重大,移动费事,我那住处又在洞左石窟之内,设有望筒,来人还未走近,已先发现,地底甬道又有千斤闸与飞石之险;你师徒初来此地,竟能私自出入,还把秃贼送入洞中,甬道中的埋伏机簧又被拆卸,是何原故,肯对我说么?”
黑摩勒本不知乃师闹些什么花样,先听对方口气不善,还自暗中戒备,打算斗他一下;及听话风转变,卧忆狄遁所说,好似早有安排,想激此人出山,否则葛师盗走凶僧,就算当时被其瞒过,断无置之不问之理;又见对方貌相清异,双手瘦硬如铁,二目隐蕴精光,知非寻常人物。方想如何回答得体,刚把手一拱,还未开口,忽听身后有人笑道:“都是自己人,谁也无须介意,由我来说吧。”
众人回顾,正是狄遁和查氏兄弟。狄遁见面先指瘦长子道:“这位便是庄老前辈,乃本山隐居的十七位异人之一,单名一个恒字,乃天门三老至友,与你司空、娄、陶诸位师长也是互相景慕的多年神交。你葛师又因受人之托,想引他出山。那人也是庄兄旧友,本意擒杀秃贼为亡友报仇,不料事情凑巧,途遇秃贼尾随到此。你葛师先觉凭他一人,足可将秃贼除去,无奈那人立意生擒,数他罪状,葛师又想借此试你心意,并看庄兄本领为人如何,便未出手。后听秃贼说出芙蓉坪老贼搜杀诸家遗孤的阴谋,本就激发义愤,上次永康古庙又受司空老人之托,正和同伴商量,恰巧义丐卞莫邪去往黄山寻师复命,中途相遇,谈起庄兄关系重要,如能出山相助,将来事要容易得多。无如庄兄昔年立有誓约,不肯违背,如照所说,越过所守石洞甬道入境,一被知道,防御必严,多大本领也难如愿,最好临机应变,骤出不意,才能有望。你葛师一向无故不肯犯人,本还不愿这等做法,后因偷听我和查二兄说话,查二兄故意激他,才想借此取笑。其实他盗走秃贼时,我和查二兄已早警觉,只没料到下手那么快法,查大兄和他已打成了至交。我见二兄追去,不知是假,惟恐两雄相斗,万一破脸,忙追了去。你葛师先令卞莫邪假作奸细来此窥探,再把同来友人埋伏在旁,以便事急解围,拖延时刻;仗着洞中出入秘径,事前已听同伴说过,自把秃贼送入洞内,并将你三人引进,跟着和我三人见面。话已说明,觉着今日本想和人取笑,结局落在查兄的算中,不大高兴,本来想走。我因蜗皇至宝,将来除害复仇作为香饵,大有用处。前被秃贼劫去,尚未搜出,拷问秃贼,决不肯说,非他相助不可,再三留住,才说他和卞莫邪也是忘年之交,尚有几句话说,去去就来。你们年幼无知,好些前辈高人均未见过,方才难免失礼,可同上前拜见,再去唐家拷问秃贼吧。”
三小依言行礼,乞恕不知之罪。庄恒含笑命起,转向狄、查三人道:“事已过去。我本闲得无聊,偶然出外走动也好。葛兄我早闻名,只未见过,闻他和芙蓉坪老贼原是旧交,并还几次礼聘,怎会助他仇敌与之为难?我旧友无多,同来那人可是黄云鸽么?为何未同来此?”查牤笑答:“他因平生至友黎威为秃贼惨杀,自身又受重伤,立志报复。那年求你相助,因你不肯违背昔年盟约,失望而去。这几年来,到处约人,均为秃贼所败,仇恨越深。实在无法,想起你那破关入境便可出山的禁条,恰巧途遇葛兄,便寻了来。因他为人谨厚,知你好胜,事虽如愿,这等请人不好意思,想和葛兄一同进来,一会也就到了。至于葛兄虽和老贼昔年有交,因恨老贼忘恩负义、残暴阴狠,几次礼聘均未肯受。自收黑摩勒为徒,又听司空兄说起昔年那件惨事,越发激动义愤,现和我们已成一路了。”
庄恒道:“那年黄三弟寻我,不是不肯管,无奈我自那年山外归来和本山主人话说太死,无法改口。两次示意,令其约人设法暗越甬道,使我稍可交代便即出山。三弟偏不明白,后来不辞而别。我还当他约人再来,谁知一去不回。实不相瞒,方才我也不无介介,后听素玉再三求劝,得知她那杀父仇人近来警觉,到处搜杀遗孤,爪牙四出。她母昨日出山便由于此。不特她母子三人,连隐居永康虞家化名江小妹奉母避祸的姊姊,也因小铁猴侯绍暗护故人之女,关心太过,露了一点形迹。女贼白凤娃因狗子吃亏受气,恨之刺骨,访出江小妹落在永康,卧忆前情和侯绍误伤独叟苏半瓢时双方问答所说的话好些可疑(事详《云海争奇记》,小铁猴误伤苏半瓢,偶提江小妹来历,无意泄机)。恰值老贼暗发紧急传牌,悬下万金重赏,命人前往通知,搜寻当年残杀的几家遗孤,意欲借刀杀人。过不数日,女贼暗中命人送信告了机密。跟着各丐帮北山讲理,化名蔡一娘的湘江女侠柴素秋母女和金线阿泉等人再一相继出现,老贼越发惶急。但他老奸巨滑,知道这班遗孤并未死绝,既然被人救去,这多年来音迹全无,忽然同时出现,必非弱者,身后的人更不好惹,惟恐在对方发难以前激出乱子,于是想下分头暗算之策,所派出的人多是暗用重金厚礼聘请来的能手,自己仍作不知,这些恶贼十九为隐迹多年的绿林败类,人数颇多,心毒手黑,专一暗算,防不胜防。她母亲早听人说,江氏母女隐居江乡,意欲接来同居,两次托人往访未见,新近才知人在永康,又得老贼暗算信息,不特长嫂母女,连虞家主人也都可虑,忙即起身赶往,昨日才走。前日我觉事情可虑,真恨不能跟去,也因前盟难背,不能外出。送她上路时,心正不安,忽然发现一个年轻女花子同一少女将她拦住说话,忙和两小兄妹隔山赶去,双方已成了一路。二女年纪虽轻,居然大有来历。女花子更是高手,奉了她师伯吕暄之命来此护送,我才放心回转。今日心想我天性好抱不平,人生世上,须为贫苦弱小的人出力,不应专顾自己清闲,独善其身,如何为了一时闲气和人打赌,订甚盟约?眼看这些悲忿冤苦的良友孤儿受恶人危害,不为出力,岂不难过?到了午后,便发生方才的事,使我借此出山,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便吃人一点亏也值。何况葛兄只是取巧,因友及友,不是外人,有什相干呢?”
狄遁笑道:“庄兄二次出山,仗义扶危,再好没有。秃贼点倒时久,已够受用,尚须拷问蜗皇至宝下落。此间世外桃源,人间乐土,一向安乐,素无凶杀之事。峡中隐居的十多位老先生,虽有两位曾去北天山采药见过两面,到底无什深交,不便惊扰……”底下话未说完,庄恒笑道:“这个无妨。此峡一带由我做主掌管。我早料到日后有事,又为唐家母子开了一条洞径,尚未用过。事完,把秃贼拖到外面处死,免在峡中杀人,井免宝气上腾被外人发现,如何?”众人连声赞好,仍由童、铁二人分提凶僧手足,随同庄恒沿着甬道外面崖脚,朝左转去。
走出不远,忽然峰回路转,面前又现出大片奇景。原来兵书峡偏在东南角深山之中,外观形如一部又大又厚的书,危崖千丈,四面削立,无可攀升,险峻已极,地又隐僻,樵采足迹之所不至,入山通路深藏崖下暗洞以内,里面却藏有大片盆地,到处水碧山清,繁花如绣,风景灵秀,土地肥美。居民只数十百家,百年以前因避灾难入山,发现奇景,就此结茅开垦,安居了下来。上代本是几个志同道合、文武全才的高人隐士,故此峡中有本领的异人甚多,庄恒也是其中之一,峡中土地有限,只可自给,不喜外人迁入。庄恒生具异禀,多才多能,昔年每喜借着采办物用出山走动,为了天性义侠,好打不平,生出好些事来。峡中长老防引外敌上门,不能安居,以言相激,并代除去两个最凶恶的强敌,庄恒由此退隐。另外还有一位寄居峡中的异人,便是上次黑摩勒去往黄山茅篷投书,所遇高僧云峦和尚的俗家兄弟阮成象,乃唐家的至亲,平日和庄恒同住峡外小洞之内,当擒凶僧以前,曾和狄遁一起在崖上眺望,尚未回来。众人行处乃是一条溪岸,绿波粼粼,水甚清浅;两岸花树成行,多不知名。左边一道峰崖,洞壑奇秀;右面大片平畴,一色青葱。时有竹屋茅舍,掩映柳林松竹之中,男耕女织,农歌相答,四围景物又是那么清丽安适,宛然一幅天然图画。
初来的数人俱都赞美不置。内中唐枢,自把江明引到甬道口外,便匆匆走去,这时忽由侧面松林中迎来,见面先向众人行礼招呼,又和江明、素玉背人说了几句。素玉便对众人道:“家母远出,山中苦无兼味,只有积年陈酒和些粗菜,请诸位哥哥陪了诸位怕叔就来,妹子要先一步了。”
狄遁笑道:“贤侄女无须客气,我们俱非外人,只把家藏的酒开上一坛,做些面食就行了。”素玉应声先走。唐枢蜇近黑摩勒身边笑道:“黑兄不认得小弟么?”黑摩勒自从唐氏兄妹为铁扇子樊秋所败,唐枢逃回求救,途中相遇,觉着面善,不多一会,便想起此人正是金华北山祝三立洞中所遇受伤卧病的少年(事详《云海争奇记》),忙笑答道:“上次为追守山驯虎,洞外交手,唐兄比我高不多少;后在北山相遇,唐兄已快成了大人,匆匆一见,未暇多谈,洞中光景昏暗,没有看清。方才途中相遇,只觉面善,想不到会是一人。以前司空叔虽曾提到贤兄妹的来历,想是恐我多口,好些不曾明言,只知与那玄牦皮销有关。恕我冒昧,你和明弟可是一家弟兄,都姓朱么?”唐枢点头笑答:“明弟是亲弟兄,此事话长,且等除了凶僧再说。寒家就在前面,已快到了。”说时,众人已随庄恒由松林中走进。
林中都是合抱的古木,行列疏整,清影参差,并有白鹤驯鹿游行其间;尽头处一幢竹楼,倚崖而建,楼外种着不少山花,还有半亩菜园。楼侧不远,飞瀑下泻,汇为一道清溪,穿林而流,水声潺潺,与林中鸣禽相与应和,衬得景物分外幽静。众人还未到,素玉已迎了出来,见面笑道:“侄女只备了几样山肴野蔬,诸位伯叔先用一点,再问秃贼口供吧。”狄遁回顾凶僧被童兴、铁牛分提手脚,随在身后,凶睛闪烁,貌更狞厉,笑说:“此贼恶报够受,问完再吃,大家痛快,再说葛兄还未来呢。”素玉笑答:“此贼罪恶如山,多受点苦应该。诸位哥哥长路远来,本就饥渴,又打了这些时,还是吃完再问,消停一些。葛老前辈和黄三叔早就来了,现在里面吃酒呢。侄女回时他已先在,方才未见进去,还没顾得问他是怎样进来的呢。”
庄恒闻言,面上微惊道:“这位神偷果然厉害。我新辟这条洞径就在瀑布口旁,连你兄妹都不知道,他怎看出?”随听楼上哈哈笑道:“这还不是你追人时疑心生暗鬼,因那逃处正在秘径旁边,多看了两眼,自露马脚么?这个不足为奇,今日虽然上了查老二的当,总算会到你这一个怪人。为了事完就要起身,我照例不白吃人东西,也不白卖力气,好在小主人和江小妹是姊妹,无须客气。前在白雁峰,我又扰过她姊姊一顿。虽是老何闹鬼,自家做菜叫小妹出名,我总算承过人情,何况这两姊妹人都极好,我老头子哪得不为人家出点力呢,你们听信,早晚我还有个交代。这顿酒饭我已先偏,好在主人设备得多,吃残无妨,各自上楼享受。我代你们拷问秃贼如何?”
查忙故意接口喝道:“老偷儿当这顿积年陈酒是好吃的么?人还未到,先犯馋痨,你如问不出宝物下落,看你如何对人?”葛鹰笑道:“你不用激我,包你手到取来。我吃得快,就这一会已吃了七成饱。既不放心,我先问完凶僧,再打主意。”说时,众人已到楼前,把凶僧放下。庄恒方说:“久闻偷兄大名,果然鬼得有趣。”忽听呼的一声,一条人影已自楼窗飞堕,黄云鹄也自赶下,是个五十来岁老者,见了庄恒,不住赔话,说是事出不已,并非有心戏侮。庄恒笑说:“你我骨肉之交,上次约我,不肯出山,实有碍难,这样最好。”
葛鹰把怪眼一翻道:“老庄不用婆婆妈妈!我生平不信赌神罚咒。我今日起便往芙蓉坪,连明带暗去寻老贼晦气。是好的,你也做点出来大家看看,莫要人家费心费力把你盼了出来,只端架子,一事不办,连我老偷儿也跟你丢人。”庄恒微笑未答。
葛鹰又转向黑摩勒道:“你看出毛病了么?”黑摩勒方说:“弟子虽未看出,但却料到一点,跟着诸位老前辈寻来,还未试验呢。”葛鹰道:“你料得大概不差,你们不是早饿了么?还不上楼先吃!”黑摩勒道:“师父走么?”葛鹰道:“没你的事,放你半年长假,好好玩去,不许任性乱跑。用到你时,自会通知。”随对查牤笑道:“查老二,这秃贼可恶透顶。你下手太狠,他又活受了这半天,放将起来,必要乱骂求死。你一发气,就没戏唱了。”查牤笑道:“我知你又刁又坏,处置秃贼再妙没有,否则何必等你?不过话要言明,宝物归你应用,办不出事来却丢人哩。”葛鹰道:“你只放心,我也用不着宝物做香饵。这类谁见了都爱的东西最是害人,你们却须善为保藏呢。”
狄遁笑道:“来时我曾留意,秃贼身上井无宝光外映,上衣又早脱去,万一至死不说实话或已被人夺去,你说话太满却丢人哩。”葛鹰笑道:“这厮一肚子鬼胎我全知道,包你问出真话,献出此宝就是。”
唐氏兄妹看出先拷凶僧,小弟兄们又都好奇,不肯先吃,互一商计,便在楼前空地上摆上桌椅酒食,请众入座,边吃边看。众人见他们殷勤,全都应诺。只葛鹰说已吃过,事完还要赶路,自将凶僧提向一旁,伸手一捏一拍。凶僧负痛,一声怒吼,穴道立解,被点时久,周身酸痛,又知对头厉害,就将宝物献出也难脱身,心中恨毒,表面装作伤重力乏,缓缓起立,冷笑道:“佛爷既落鼠辈的手,请快给我一个痛快!”话未说完,吃葛鹰扬手一掌打跌地上,顺嘴流血,疼得两太阳直冒金星,随听骂道:“不要脸的秃贼!乖乖挺尸在地,等我问话。你那一套,在我面前全使不上,越放乖巧越好。”
凶僧自从出世以来,几曾受到过这等奇耻大辱?暗忖:眼前仇敌已不容我活命,何况主人又是芙蓉坪老贼仇家,决不放我走漏风声。除却拼命,更无善策。当时心横气壮,打好捞本主意,一言不发。
葛鹰见他凶睛乱转,心里明白,先不叫破,笑骂:“秃贼你装死么?难道我们所说你未听见?你用黑手冷箭暗算伤人,装神闹鬼,强劫来的宝物呢?”
凶僧闻言,越忍不住怒火,狞笑道:“老偷儿不用狐假虎威,乘我势败,欺人太甚。那宝物自落我手,因其每夜必有宝气上腾,恐人发现,仍藏天目后山深处岩洞以内。满拟无人得知,不料被天门三老鬼望见宝气,尾随下来。他们见财起意,还要假装门面,不肯明夺。等我藏好回身,他却暗中取走,再派手下贼徒对我明言,说此宝本非我有,他因游山发现,随手取走,并非夺自我手,如不服气,可往天门寻他。我虽愤极,但知敌他不过,无计可施,恶气难消,才和芙蓉坪老贼一起。满拟他和天门三老有仇,必能助我,谁知老贼比我更阴,借口和他一党的,不论来人是谁,必须立功自见,代他做点事,以作入党凭信;随说本山兵书峡内隐藏着几个可疑的人,内有男女两幼童,似是仇人遗孤,要我代他生擒回去再作计较,我虽不大愿意,但又贪他万金重礼,才有今日身败名裂之事,你如不信,这类旷世奇珍哪有不随身携带之理,我那行囊已落你们手中,上衣又早脱去,如真尚在,宝光宝气也早发现。你们这群鼠辈又非瞎子。我说此话,并非怕你这老偷儿拷问,只为一世英名今日丧尽,身已受伤,此仇今生难报,打算痛快一点了事,你也免得麻烦。你家佛爷一向不说假话,如其不信,任你如何,决不皱眉!”
说时黑摩勒两次怒发,作势欲起,均被葛鹰拦住,听完忍不住近前冷笑道:“秃贼今日恶贯满盈,还说假话,休说我师父,连我眼里也不揉沙子。”话未说完,葛鹰怒道:“叫你少管闲事,偏要多口!”黑摩勒气道:“秃贼可恶!他那狗肺狼心,此时我全看破,他说天门三老取走宝物,因而去与芙蓉坪老贼连合。乍听仿佛还近情理,却没想到天门三老自从先恩师坐化,终年闭关,不履尘世已有多年,相隔又远,何从望见宝气?再说三老前辈何等光明,就算发现凶僧杀人劫宝,也必先为世人除害,杀死秃贼再作计较,决不会尾随盗取,费那大事。秃贼现有师父处置,不怕他闹鬼。说别的我不管,偏要捏造假话,诬蔑先恩师平生至友,万万容他不得!并非是打落水狗,这是他自作自受。”话到末句,纵身上前,就是一掌。
黑摩勒天性疾恶,又最敬爱师长,一听凶僧说诳,口出不逊,动了真火。又知对方左胁短处,打算给他吃点苦头,身才纵起,瞥见凶僧一对凶睛注视自己,不住乱转,心方一动,耳听葛鹰大喝:“徒儿怎不听话,要你多事!”声才入耳,先是一股又劲又急的罡气由侧面扫来,立时立脚不住,同时又瞥见凶僧奋力挣起,张口喷来,知道不妙,一时疏忽,只说凶僧业已受制,忘了蜂螫有毒,临死还要反噬,忙即就势一个“风毡落花”之势往侧面倒翻出去。身才落地,便听众声怒喝,人影乱晃,叭嗒连声,凶僧二次被人打跌地上。
原来凶僧内外功均到上乘境界,气功更强,虽因好色贪淫,全身不曾练完,有了弱点,别的却有独到之处。狄遁本领虽高,如非知道凶僧护穴匕首被陶元曙坎离钉击碎,伤了要穴,又是先有成算,埋伏高崖之上,乘其妄用毒手纵起伤人之际凌空下击,也决制他不住。此时凶僧自知必死,本就打着捞上一个是一个的主意,及听假话被人叫破,越发愤恨,决计提前发难,事如不成,立即自杀,一面盘算毁污宝物之策。
不料葛鹰老谋深算,早就识破好谋,立意想他人前出丑,自食恶报,正想把话扣紧再下杀手,一见黑摩勒不听招呼,上前动手,虽知爱徒机智胆勇不会吃亏,终不放心,忙用内家真气,一掌将人挡开。凶僧早准备好的一口劲气刚往外喷,黑摩勒已然纵避一旁,心中恨毒,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多受伤痛,就地跃起。因知在场诸人无一好惹,只有几个小孩最软,刚照准唐氏兄妹一掌打去,耳听众声怒喝。查洪首先鬓发皆张,劈空一掌打到,查牤跟手一掌,先把诸小弟兄挡退,狄遁已抱唐枢飞起。凶僧武功虽好,毕竟重伤之余,强忍胀痛,拼命出手,减去好些力量,查洪又是一个老童男,力猛气纯,货真价实,这劈空一掌先吃不住,掌风相接,人被挡退了两步,觉着胸前扫中了些,脏腑皆震,手指又作奇痛,自知无幸,忙回右手二指,往朝腹问刺去,又听一声怪笑,面前人影一晃,双手已被葛鹰掳住,就势一抖一拗,双腕齐折,痛彻心肺。凶僧怒极,强运劲气,张口就喷,哪知内伤越重,真力不济,吃葛鹰迎面啐了一口,再也支持不住,怒吼一声,仰跌在地,几乎晕死。
这原是瞬息间事,凶僧倒地以后,人便不能转动,急得喘吁吁怒骂不已。葛鹰也不理睬,容他把气略微缓过,才笑问道:“骂人无用,你把宝物藏放何处?免我费事你也吃苦。”凶僧早已横心,怒骂:“葛鹰鼠窃狗偷!宝物现在天目后山岩洞之中,你们不会寻出?如不放心,容我在此多活两日,寻它不到,再由你们这伙鼠辈尽情服侍便了。”
葛鹰故意说道:“我和车老花于(神乞车卫,丐中异人,事详《云海争奇记》)同一传授,会锁骨酸心之法。平生处置恶人,老觉他们害人太多,一条狗命不够还债,照例要他多吃一点苦头。不过我和车花子不同,任他多恶,事要眼见,被我当场捉住,或是有心欺我,才肯下手。久闻你这秃贼到处奸淫妇女、残杀善良,一死本难蔽辜,但我不曾眼见,还肯稍微容让。你如不说出真实地方,却休怪我手狠。”
凶僧怒喝:“老狗鼠贼,休要发狂卖狠!活已说完,随你便吧!”葛鹰笑道:“我再问你一句,此宝所在之处,必有宝气上升,你用什方法将它掩住,看不出来?”凶僧冷笑道:“老狗!你连这点都不知道,还吹什么大气?此宝最忌血污,我因防人看破,已用人血浸过,你便寻到天目山,也看不出来了。”
葛鹰笑嘻嘻道:“这些话是真的么?你好容易谋财害命,得到手内,舍得把它污毁么?本心逼你自己吐口,你偏要我费事。到时生死两难,却休怪我不留情面。”凶僧闻言,忽想起仇人莫真和神乞车卫一样,会点那七绝穴道。如被点中,四肢绵软,不能言动,周身酸痛麻痒,钻心透骨,哪怕一张薄纸拂将上去,也比刀割还痛十倍,要痛上好几个时辰,才狂喷黑血而死,端的狠毒无比。方才还曾对我恫吓,怒火头上,如何忘了?心念才动,又不愿输口,刚急喊得一声“老狗”,葛鹰手已伸向胁下,先将气穴点破,跟手又是一下,再朝凶僧口边一捏,下巴便掉了下来。凶僧卧在地上,干看着急,不能言动,尚还不知厉害,方想这类点穴仍和寻常一样,除点时身上发麻外,并无传言之甚,耳听查牤埋怨葛鹰:“话未问明,如何点此死穴,又将他口封上?看你老偷儿如何问法!”
葛鹰笑答:“问也不说,懒得费事。此是他平日为恶太多,鬼蒙了心,不听好话,自作自受,不能怪我。”查牤又问:“那宝物呢?”葛鹰气道:“查老二,难为你混了多年,这点事也看不出。再不相信,我不管了。”
黑摩勒接口笑道:“查二叔你不知道,秃贼本领真高,他把天目山整座岩洞都带了来。师父和他好说不听,只可自己下手了。”查牤闻言笑道:“我是故意问的,在座只我哥哥一人未必明白。你看狄三叔可曾开口?不过我先不知道,也是听你方才的话才被提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这黑小鬼果然真行,连我也爱。”
葛鹰朝黑摩勒把怪眼一翻,喝道:“你既逞能,还不为我取来!”江、童、唐、铁诸小侠见凶僧急怒攻心,貌更狞厉,宛如恶鬼,上身衣服已全脱去,只下半身穿着一条破裤子,上下空空,哪有藏宝形迹?葛鹰师徒口气偏是如此拿稳,心方奇怪。黑摩勒人已上前,笑嘻嘻道:“贼和尚,你此时也不会开口。可是这类点穴,日前金华江边,曾见车三叔用它制一淫贼恶人。彼时情势真个惨极,连我也看不下去。又被点后,不动他还不觉得,稍微一动,便是一片树叶落在身上,也比刀割还痛。你把宝物藏在别处也好,偏藏在肚皮眼里,以为你有气功,把它隔皮吸进,外面只有一点肚脐眼缝,里面却被皮肉裹紧,宝气也被掩蔽,自然看不出来。却不想你人甚瘦,哪有这深的肚皮眼呢?不是恶贯满盈被人擒住,这法子果是好极,又不露白,也不怕丢。我师徒先还不曾想到,后见你气功真好,外表一身松皮,独单肚皮眼一带肉皮发紧,后来把你放开,你那贼眼又不住偷看你那肚子,往里收气,我才拿准。我料你心服口服,不冤枉吧?这就要动手了。”说罢,手朝凶僧肚腹一摸一按,再扯肚皮往外一翻。凶僧立觉周身奇痛攻心,宛如无数刀针乱刺,外带麻痒,比什罪孽都要难受,偏是口开不出,求死都难。正自万分悔恨,一阵剧烈痛痒之中,黑摩勒一声欢啸,一道金霞已随手而起。当时宝光上烛,楼前一带已被霞彩布满。
众方惊喜,争前观看。先是狄遁急呼:“大家速往楼内再看!宝光大强,莫要惹事。”紧跟着又听一老人口音大喝:“强敌已快上门!你们怎如此冒失?”声到人到,一条白影已由林外飞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