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黑虎驮了灵姑,据崖一跃,便到了下面,撒开四只虎爪,一路蹿山越岭,往建业村急驰而去。今番不似日里要等大队同行,如脱了弦的弓箭一般,行更迅速。行不多时,便到了建业村前峰岭相近之处。离天明还早,铁花坞之行,可俟见罢张鸿再去。又和虎、猱商量,将虎留在峰侧山凹僻处,自与康康人寨,同探张鸿下落。如康康先寻到,便速觅自己通知;自己先寻到,便在张鸿那里相候。不想这一分道,几乎生出事来。
先说灵姑与虎、猱分开以后,仗着家学渊源,一路鹭伏鹤行,纵跃如飞,不消片刻,行抵峰寨之下。那建业村就建在峰腰上面,全村屋宇分踞岭脊冈崇之间,高低错落,因山位列,各有茂林密莽掩蔽。所有田畴,均在中心。新辟的百顷梯田及十几处望楼,也都在峰岭四面极高之处,各有奇石崖洞和林木做屏蔽。除却岭后梯田面对危崖幽壑,人迹不到外,余下无论岭后人来何方,不是身已临近,也看不见村寨影子。灵姑去时,因村人自由隐贤庄到此,仗着地利、人力,从无一点变故发生,年时一久,俱都松懈下来。又值半夜里远客新来,盛筵大开,全村凡是上一层的当家人物,都在筵间陪客,聚于寨堂之内。其余中下层人因夜已深,除却少数执役诸人,全准备明日早起,多已安歇人睡。灵姑初次犯险,究有戒心,形迹甚是缜密。各望楼中虽有个轮值之人,过惯太平日子,视若具文,形同虚设。偶而略向楼外望望,也不过看看天色,万想不到会有外人潜入,所以灵姑如入无人之境。
灵姑到了峰下一看,岭脊深林中间有零零落落的灯明灭掩映,直达峰腰以上。遥闻隐隐笑语之声随风飞落,好似人在聚饮一般。照那灯火看去,估量全村寨长达十里,几乎南岭皆是。暗想:“离天明不过还有一两个时辰,这般广大的地方,事前不知准确地方,如何往里寻人?听虎王所说寨中情形,不特防备周密,而且会武能手众多。看虎王不以为意,就拿那送信来的杨天真来说,也非庸俗之流,一个信使已如此,其余可想。自己一个孤身少女夜入虎穴龙潭,虽幸得有神兽为助,但是业已分开。如在未见张鸿以前有甚闪失,就算金猱赶来救护出险,事也误了,人也丢了,回去岂不要受爹爹埋怨和外人见笑?”为难了一阵,又想:“这寨如此长法,行事又在暗中,决非一两个时辰所能寻遍。金猱行走如飞,迅速得多,但它已然上岭跑没了影,万迫不上。分头寻找,仍是不妥。莫如由金猱去遍搜全寨,自己舍了前面,由后山僻处上去,寻到他的内寨探查一番。如寻不见张鸿,等再寻到前寨时,金猱也该寻来会合了。”想定后,为图抄近,便沿峰麓走去。
灵姑还没绕到峰后,忽听笑语之声渐近。循声一注视,峰腰上树林之中灯火繁密,人声甚是嘈杂。经行之处渐高,相隔上面不过二三十丈远近,知是大寨有人聚饮。起初因只想见张鸿一探虚实,事越隐秘越好。凭自己的本领,一则众寡不敌,二则尹、顾等人本领高强,耳目灵敏。意欲侧面下手;或是从别的村人口中愉听;或是擒一个乏手,拉入僻处逼问下落。未敢冒昧径入大寨窥探。此时身一临近,不由气力一壮。暗忖:“不入虎穴,怎得虎子?这般深夜还在哄饮,弄巧张叔父也在其内,何必舍近求远?”当下掩藏着由树林之中往上走去。
行近一看,那寨堂就建在树林外面,前有大片平地草原,花石纷列。寨堂共是一列九大间,当中三间打通为一,共占地数亩,可容百席。余下六间尚不在内。屋宇宏敞,轩窗洞启,陈设得尤极华丽。背倚崇山,面临长岭。因两旁林内外数十所形式不一的小室字一衬,越显出它的庄严雄丽。细查中屋共设有五席,相隔大远,看不真切。忙从侧面小屋后绕了过去。只见当中一席,连宾带主共是十人,杨天真也在其内。首座是一位相貌、装束诡异的道人。另外还有两个道人,其中一个相貌清奇的长髯道人却似哪里见过,甚是眼熟。第二、三桌尽是妇女、小孩。余者神态都似江湖上人,为状善恶不一。肴酒蒸腾,笑饮方酣,席前上酒端菜的下人络绎往来不绝。灵姑藏处恰在屋外一座假山后,地既隐秘,看得又真。一见张鸿不在,疑是遭害或已被困,不由又惊又怒。
灵姑方在寻思,忽听中席那个生相猥琐的道人说:“西川双侠那么大名望,见面也不过如此。所以适才诸位对他那样谦恭称赞,我却不则一声。姓吕的我没见过,还不敢定;那姓张的,看神气也不过内外武功有点根底罢了。不是祝某酒后发狂,这回幸是戴二哥顾全江湖上的义气,宽宏大量,化敌为友,加上他又是谢大哥的老朋友,不好意思栽他;否则,不等明日,先在席上我早拿话将他,一比高下了。”灵姑听那姓祝的口气,张鸿并未有甚不利,心才略放。
猛又听那长髯道人哈哈大笑道:“祝贤弟,酒后之言也须留意,不可失格。并非愚兄偏袒朋友,双侠现与二弟已成好友。自家人胜败无妨,如下以他为然,尽可明日席散,由我与诸位弟兄为中,当着嘉宾远来,各凭真实本领,一比高下好了。他现在峰左小洞过去愚兄静室之内,本想出见米道友,因是生客,又防主人有话说,想已熟睡。相隔这么远,又听不见你说话,他得名并非幸致,何必背后伤人呢?”
灵姑一听竟有人给张鸿吐气,好生痛快。见那姓祝的一张酒脸已急恼成了猪肝颜色,两下还待争论,因已得知张鸿住处,喜出望外,不愿再听下去。刚一回身,绕屋潜行没有几步,忽听冈岭下面有极猛恶凄厉的鸟兽怒啸暴吼之声远远传来。低头一看,冈下林中似有火起,晃眼间红光高出林抄,峰下长冈上警锣四起,人声嘈杂。大寨堂中立时一阵大乱,在座之人纷纷奔出。心想:“乘机去寻张鸿,再好不过。”忙照道人所说,飞步转过寨堂。行约半里山路,才见密林中现一石洞,洞壁有字,连忙钻了进去。从洞口回顾,似有一片乌云疾如奔马,在月光之下飞到火场,往下一压,火便熄灭。不暇细看,循径穿洞而出,果然寻到。灵姑因室还有一人,不知底细,未敢妄入。在窗外略伏了一会,听出那人口气竟与张鸿莫逆,仿佛和道人一样也是旧交,这才启帘而入。
灵姑见着张、韩二人,匆匆略谈各人经过。得知村主便是戴中行,虽已杯酒释嫌,但因虎王一节,顾、杨一党又约来妖人、异兽,明日之事尚不可知。金猱尚未寻来,正疑心那火是它放的,忽听室外一声低喝道:“你的胆子真大,竟敢到此。”灵姑按剑回顾,门帘启处,进来一人,正是席间长髯道人。心方一定,张鸿已指着道人,命即拜见,说了姓名。才知那道人是谢道明,以前曾在川中见过一面,无怪眼熟。灵姑正要拜辞,谢道明道:“贤侄女真个胆大,竟敢深夜至此,你太看轻他们了。适才无非时在深夜,无事已久,大家都有了酒意,不曾留心,没看到你。只我一人面对你那藏处,因你藏伏隐秘,未见全身,仅看到你的眼睛。先疑令尊自来,一想不会,他同行诸人我已全知。又从眼光中看出你年纪尚幼,料定是你私来探问张兄无疑。将门虎女,果异寻常。回忆见你时年龄,至多现在不过十四五岁,怎不叫人叹服?恐你久立失陷,刚借话指点张兄住处,忽然冈下火起,被妖道行法救熄。听说妖鸟。恶兽几乎被火烧死。张兄曾说他令郎年纪更小,武艺平常,如非大谦,必是金猱同来。全村正要搜索放火奸细,只恐出去更难。我料你已寻到此,推说身倦,赶来送你出险。我叫小湘假装观火,在洞口瞭望,见事平息,即来归报。你且等他一会,再似先前鲁莽,一被看破,连我老兄弟三人都有不便,千万大意不得呢。”张鸿也在旁力嘱慎重。
灵姑闻言无奈,只得在室中静候。等过一会,金猱没有寻到,小湘亦未归报。方在焦急,想请谢道明出外一探,或仍让自己出去,即被发现,也与二人无干。谢道明笑道:“贤侄女,你怎说得这样容易?你如单人到此,或是金猱不放那一把火,即被他们发现,哪怕被人擒住,也可作为你因见张兄不归,自恃本领,私来探看。虽不免伤点体面,但你年纪幼小,他们俱是有名人物,人多势众,表面是输,骨子里反显得你有此胆勇,不愧为少年英雄,情理上也说得过去。我再从中一说,绝不致有什伤害留难之处。偏被金猱放了一把火,妖道已然怒极,就主人能讲交情容忍,妖道也必说那火是你主使,不肯放过。所以此时万落他们手里不得。如说真打,连我们几人一齐算上,也不是全庄人的对手,何况还有两个妖道在内呢。”
灵姑闻言,也觉事太行险。正踌躇间,忽听韩小湘在洞口高声说话。谢道明一听,便知有人到来,因出路只有那石壁上的小洞,这一进来,大家全挤在里面,别无藏处,不由大惊失色,无计可施。张鸿还算镇静,入室之始,早已看明地势,一见无路可逃,便拿手往里间小屋一指,那原是两个供服役的小童睡处,业已熄灯睡熟。因深藏崖凹以内,只靠壁有一天生石蹿,大约二尺,面对危崖,甚是幽暗。这一指,却把谢道明提醒,忙叫灵姑藏到里面,不要惊醒二童,俟来人去后再出。灵姑无法,只得走了进去。
等到灵姑走入,韩小湘的语声已渐隔近,来人答语也渐听出。来者正是顾修、杨天真和妖道祝功等三人。明知此来必然有事,所幸米海客尚未在内。谢道明忙和张鸿使个眼色,仍装作坐谈叙阔谈出了神,不舍就卧之状。直到来人走进,才由道明从容起立,向外说道:“顾贤弟怎这时还来?那夜行人擒着了么?”
当道明设词入睡时,顾修正往火场,没有在侧。回来不见道明,问已归卧,心想:“道明今晚对张鸿甚是亲密,适才席间神情却是落落,大有不耐久坐之态。他虽是个有名无实的当家,遇有外人黑夜纵火扰闹,就看朋友情面,也没有坐视不管,径自去睡之理。”不由生起疑来。戴中行终是忠厚,力说:“道明绝无二心,不过他行云野鹤,疏散已惯。一听有人说火场附近没有脚印,以为是仙禽异兽自斗,抓翻悬灯引燃。吕朋友决不会如此无理取闹,虎王既定明日来会,也无隔夜相扰之理。如是红神谷中山人,此类土人出必以群,即便三数人来此,当时发现甚快,任怎样也逃不出我们的眼睛。他急于和老友叙阔作竟夕之谈,也不是不在情理之中。如此深夜前往窥探,当着外客,容易使人误会生嫌,有伤弟兄们的义气,大是不可。”顾修想了想,便道:“米、祝二兄俱料此火出诸人放无疑。如今外贼未得,他那地方隐僻,怎知不藏在彼?我们前往搜寻,张朋友不做亏心事,怎会起疑?目前各处搜遍,毫无下落。那里虽然路远,方向相反,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就不是张朋友所为,也不能断定外贼不去,还以看看为是。”中行强他不过,只得劝他事要慎重,不可闹出笑话。顾修答应,知张鸿难斗,约了天真,又约了祝功,同抄小路飞跑而来,一路掩掩藏藏。
小湘竟未看见,直到近前方始发现。幸而小湘临变机警,料知三人必有所为,明见三人由侧面峰石后潜绕过来,因那地方月光为峰所阻,甚是黑暗,索性沉住了气,装作不知,侧脸外向着火场人多之处,负手闲眺,状甚暇逸。算计三人将要绕到身侧,又装骤出不意,闻得声息,猛一回身,大喝:“大胆鼠辈,竟敢来此窥探!”说着,飞身纵退,让出交手地方,并伸手往怀中掏取暗器。忽又大笑道:“原来是三位村主。我适听谢兄说,前冈偶然失慎,各位村主还疑来了外贼,出来观看,见火已熄,人却未散,仍在搜索。我这地方最高,月色又好,再四查看,却又不见一点可疑踪影,心方奇怪,不想三位从黑地里走来。因信谢兄之言,兵器没有随身,倒吓了我一跳,以为三位都是外人呢。深夜到此,莫非寨中真个有了外贼么?”
顾修知小湘与道明亲逾骨肉,先见他站在洞口凝望不去,未始无疑。及听他竟误把自己当作奸细,神态又那么自如,竟被瞒过,把来时许多怀疑去了多半。知张鸿所居静室并无出路,外贼如在其内,就小湘立这一会工夫,也未必逃走。沿途留意,不见丝毫影迹,可见有也不会在此等人来擒。深夜扰客,实非主人之道。好在人未入内,不算查他。本想设词往别处寻找,小湘偏又做作太过,一听他说:“里面是死地,韩兄在此久立未见,必然无有。”话未说完,小湘便抢答道:“我看今晚之火未必是贼。如今张、谢二位还未睡,何妨一同进内谈谈?”祝功狂妄无知,素来不识轻重,又无主见,因顾修起疑,便也跟着起疑。心恨张。谢二人,巴不得查出情弊,好公报私仇,惜以雪忿。一见顾修望门却步,老大不愿。闻言忙接口道:“既然寻不到外贼,我们进去歇歇,喝盅茶,谈一会再走也好。”说罢,先往洞中走进。杨天真疑念未涡,也想查看个水落石出,跟踪入洞。顾修明白祝、杨二人心意,不便深拦,只得随着。
小湘后悔把话说错,但已无法,心想:“谢道明机智过人,张鸿也极老练,适才高声示警,不会没有准备。戴中行为人颇好,只为了这三个害群之马,早晚必闹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今晚之事,能遮掩过便罢,不能,索性合力将这三个首恶除去,将尸首扔入绝壑之内。天明决不疑心道明会做此事,定当外人所杀,怕他何来?”当下胆气一壮,神态益发从容。
顾修见状,越觉没有弊病,反恐祝、杨二人冒失生嫌,不住觑便向祝、杨二人示意。自己又隔老远便高声笑语,以示无他。及至与谢、张二人相见,全无丝毫可疑之状,更料定决未与外人同谋。否则凭自己的目力、经验,不会看不出来,便张鸿也无此镇静。
顾修听道明间他来意,便说:“寻贼无着,后追一黑影,相近洞侧,忽然不见。先疑外人初来路生,不知穿过洞径还有这所静室,也许因为追急潜匿洞内。追近时遇见韩兄,这里是绝路,韩兄从闻火警便在洞口闲立,如有外贼,不会不见。本想回去,因闻张兄未睡,杨贤弟适才与张兄匆匆一见,未得深谈,便送客外出,颇想领教几句。我三人为寻搜外贼,跑了不少路,祝兄口渴,特地进来借杯茶吃。深夜相扰,张兄幸勿见怪。”
张鸿先时颇示欢迎之意,因见祝功进屋以后便睁着一双贼眼,鬼头鬼脑,东张西望,立时把面色微沉,故作不悦道:“常言客随主便,虽蒙诸位村主盛意,以静室相假,终是主人房舍……”还要往下说时,忽闻里间小屋微有响动。张,谢二人方在吃惊,祝功已大喝一声,首先冲入。杨天真和顾修也疑外贼在内,匆匆不暇向张、谢二人答话,随即各带兵刃追将进去。张、谢二人知灵姑在内绝无出路,事定败露无疑。小湘性直,又是自己语言失检,开门揖盗,越发情急,伸手从怀中取出暗器,便要追入下手。谢道明较有算计,忙一使眼色,止住张、韩二人,自己越向前面,当先赶去。就这微一纷乱之间,便见里间火扇子亮了一下,不听争静杀之声,谢道明心已放却一半。同时张、韩二人也相次追了进去,定睛一看,哪有灵姑影子。只顾修手持火扇子,面有愧色,站在当地。祝、杨二人还在四顾搜查。服役二童已被惊醒。
谢、张、韩三人见灵姑失踪,也甚惊奇。谢道明朝着祝功冷笑了一声,面向顾修道:“这里是绝地,除非愚兄通敌,怎会有人来此?对崖是座危壁,相隔数十丈之远,下临深壑,两边手脚没个攀处,就算来人能由此飞过去,也早跑了。临崖还有一个小洞,三位老弟不放心,可看一看去。”顾修闻言,知道明心中不悦。见祝功不识时务,真个想往壁洞间走去,忙拦道:“祝兄,你不常到此,不知这里形势。休说有老大哥和张、韩二兄,贼不敢来,就来也不会藏在这里等死。那底下削壁千丈,连藤草都无,如何下去?不必再看,算了吧。”说罢,六人相偕同出。
祝功尚自分辩道:“我虽不常到此,却也来过两次,不是不知这里是个绝地。但是适才明明听得有人在内低语之声,并还有极奇怪的声息,我自信耳朵最灵,不会听错。等我赶了进去,这两个书童刚巧醒转,问起他们,全未听见有甚动静,可是语声全然不同。如说业已逃走,我离这门最近,壁洞外就是无底深壑,除非来者是会法术,隐去得决无这般快法。今晚之事,真正大奇怪了。”谢道明笑道:“愚兄半世江湖,这多年来自信耳目尚还聪明,如今真个老了。明放着敌人深入室内,却会观察不到,临了还被他逃走,说将出去,岂非笑话?对崖又高又远,无法飞渡;内室洞穴又往里凹,无可攀附。这屋壁窗下面虽然不知深浅,但是中间还有几块突出的岩石,待我冒点险,下去查看一回,少时我和张兄入睡也安心些,免被刺客所害。”顾、祝、杨三人明知道有了芥蒂。绝壑无底,中隔浓雾,以前曾经用东西试过,如何能下、只得再三劝止,自认误听,周旋了几句,便自辞去。
实则道明因绝壑深不可测,恐怕灵姑年幼,好强心盛,冒险跳落,寻了短见,意欲仗着内功和练就目力,一查究竟。等三人一走,忙和张、韩二人进入内室查看了一回,命二童仍自安睡,同到外面。正在打算如何下去,忽见左侧里间壑底中心飞起一条黄影,背上附着一人。三人目力均极敏锐,定睛一看,月光照处,正是虎王所豢神兽金猱,身上驮定灵姑,在壑中似抛球一般,十几个纵跃,便到对崖之下。四爪并用,像壁虎一般沿壁直上,其疾如电,一会便被爬上屋顶。灵姑还不时朝三人立处回望,打着手势。晃眼工夫,便向崖顶那边跑去,不再出现。
三人看金猱每次纵跃落脚之处,虽在崖内雾影之中,却都是实地,并非蹈虚而行,相隔上面也只二十来丈,不如想像之深。谢、韩二人心中甚觉奇怪,试取了几块石头,朝金猱行处遥遥掷去。第一下稍为过头,没入黑影之中,不听声息。第二下起瞄准打去,全都打中在石地之上,叭叭作响,内中一块还隐隐看见石迸火星。如若稍偏,即无声息。料出金猱经行之处,必有一根石梁贯通两崖。无奈位置太低,壑中泉瀑又多,水气蒸腾,有如云雾,将石梁遮住,目力不能看见。只不知金猱、灵姑俱是初来,怎会比起主人还要清楚?于是宽心大放。谈到灵姑临变从容,胆大心细之处,又互相称赞了一阵,方始分别就卧不提。
原来灵姑起初被困室内,因藏身是个绝地,不禁心虚。忽听壁角有人呼吸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两个服役的小童。同时又发现那临崖的小洞,耳听院中敌人语声渐近,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金猱至今未见,自己如若失陷,老父一世英名,岂不付于流水?既然有这壁洞,何不查看一下?虽不能由此逃去,万一寻到一点藏身之处,岂不是好?即或不然,自己凭家传轻身绝技,又会水性,跳人壑底,避过一时,再想法子出险。漫说不至于死,就死也比落在人手,身受屈辱强些。”念头一转,跑到穴旁。刚往外一探头,便见对面崖上有一条黄影,背贴壁崖下落。定睛一看,正是金猱康康,不由喜出望外。因敌人快进外屋,不敢出声,忙向它一打手势。康康便纵落壑底暗雾影里。正寻思此壑甚深,上来不易,外屋敌人已和张、谢二人相见。就在这危机顷刻的当儿,猛见康康从雾影内直跃上来,一把攀住穴口,见只有灵姑在内,以为室中没有外人,一时疏忽,哼了一声。灵姑知道不妙,这一声必被敌人所见,难免追入发现。一时情急,一面打着手势,低喝一声:“快驮我走!”身便跃逃穴口,攀紧康康肩背。康康会意,手一松,便到了下面。逃时匆促,将穴口小桌上的零星物件碰倒了两件,恰将穴旁卧着的二童惊醒。等祝功跑进时,灵姑已然随了康康纵入壑内。
依了康康,因天已不早,当时便要向对崖纵去。灵姑知敌人未走,恐连累张、谢,韩三人,忙将金猱拉住,低声告知就里,令其暂候。康康才行止步。灵姑觉出落脚之处离上面不算甚高,谢道明却说深不可测。早知如此,适才就纵下来多好,为他一言,几乎胆怯误事。试拿脚一探路,竟是极平坦的石地。方欲试探前行,暗中走向对崖,猛被康康一把抓住肩膀,意似不令妄动。灵姑心灵,知有原故。先还猜立处是全壑最高之地,此外尚有深处,否则谢道明不会说得那般深险。及至二次拿脚往左一探,竟是虚的。心正吃惊,康康已按着她肩膀,作势要她蹲下。再伸手向两边一摸,那立处竟是一条尺许宽的孤石梁,哪里是什么平地。不特两边皆空,其厚也不过数寸。试从怀中取一技钢弩,朝虚处用力射下,想查看到底多深,下面是水是石。谁知弩发下去,竟听不到丝毫声息。灵姑这才相信谢道明所说并无虚言,幸而适才没有冒失纵落,否则如此绝壑,又不透一点天光,就侥幸到底,又怎得上来、危石如墙,下临无地,上下四外一片漆黑,悬身其中,性命决于跬步。先时只求免辱,未计安危。这时康康来到,有了生机,越回想前事,越觉心寒胆裂,哪里还敢乱动。紧攀着康康的长臂,静听上面敌人已去,才命康康小心起行。康康仍伏下身子,将灵姑驮在背上,仗着天赋奇能,一双神目觑定脚下,顺着石梁往前飞纵。灵姑回看,见谢、张、韩三人隔崖相望。恐惊敌人,相隔又远,不便高声呼喊,只得挥手示意。
一会到了崖顶,康康仍驮着灵姑飞跑,绕了许多险阻,又越过一条阔涧,才寻到原地,与黑虎会合,取路往铁花坞进发。路上问起那场火是不是康康所放,康康点了点头,用爪比画,吐了吐舌头,作出畏惧之状。黑虎也朝康康连声怒啸,颇似怪它胡来。灵姑虽不能通兽语,连猜带间,也得知了大概。
原来康康也和灵姑一样,不知张鸿藏身何所,原与灵姑约定,一远一近,齐至大寨堂外会合,便往日间王守常等所居大寨跑去。熟路重来,全无梗阻,连寻了好几处,都不见张鸿影子,也未听人说起,只得又顺前冈,往峰腰大寨堂飞跑。正紧走间,忽听怪兽怒吼之声,杂以恶鸟厉啸,均是生平初次入耳。它心中奇怪,循声近前,乃见一排好几间新盖成的坚固石室,左边一间最为高大,恶禽啸声便由此而出。纵上屋顶,顺空隙往下一看,竟连地上原有两株三丈多高的合抱松树俱盖在其内。三室相通,四无门户。只当顶有一丈许见方的铁丝网,间有一些松梢透出网外。屋顶还挂着三盏红灯。室内更有七八株矮树,也是原来冈上生的,上面也悬着几盏明灯。
康康看的乃是最末一间,不见有什么东西在内。知恶鸟还在隔室之内,方要过去观察,忽听下面来了两人。康康刚把身子往侧一伏,来人已经跃上屋顶。二人俱是道童打扮,一个手里拿着铁钩和一大筐血淋淋的兽肉,一个手持火把和一柄钢叉,叉尖上绿光闪闪,且谈且行,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埋怨声口说道:“我早知师父专要我喂这些怪物,还不如在云南山里当棒客快活呢。”一个道:“你还算好,师父因你胆大手辣,人又聪明,还传了你防它们犯性时的法术。像我除了能逃得快之外,什么都不会。要是我一个人来喂它们,没你保我,早晚还不被它们抓死么,尤其是今晚叫人害怕,地方是生的。师父又说明天便要仗它们弄死虎王手下的黑虎、金猱,不许给它们吃饱。你没听见它们在那里犯性怪叫么?天已不早,快喂完了去睡吧。”
康康闻言,心中一动。看来人定有妖法,自己以前吃过妖人苦头。虎王平日有令,不许轻易杀人,不敢出面。下面偏是明日对头,就此放过又不甘心。眼看二童走到当中那间,一个将屋顶铁网揭起,一个便手摇碧焰钢叉作势威吓,将那筐血肉往下一倒。扣上铁网,说了声:“我们快取那一筐肉来,喂完了事。”便纵下屋顶,往来路飞跑而去。
康康走向中间屋顶,刚往网上微一探头,便见下面有七八点奇亮的黄光闪动。定睛一看,乃是两大两小四只怪鸟。那东西上半身生得似龙非龙,似蛇非蛇。顶生独角,满头蓝毛披拂。阔口钩喙,开张之际,舌红如火,僚牙锯齿,森列甚利。颔下稀疏疏生着百十根胡须,劲若悬针。一条长颈满生红毛,密若锦麟,其长约全身十之七八。下半身其形如龟,尾巴甚短,生着一丛硬刺。背腹和颈一样,也是蓝色。一双龙爪,又粗又短。这四只怪鸟刚从对面屋门里冲出,见了牛肉,便如亡命一般,扑上前去抢着争食。看上去爪牙犀利,威猛异常。康康看出厉害,暗忖:“难怪他们下帖请客,原来弄有这样几个恶东西在此。只可惜没法弄垠它们。”想了想,再循着兽声,越过那边屋脊去看。
这几间屋宇较低,也是就地建屋,一排四大连问,只没有大树,余者都和野地相似。寻到第三间上,才看到百十根原生的竹林,内中蹲伏着大小几只形如狮子的黑东西,正在昂头怒吼。方欲细看,便听下面人语之声。侧耳一听,仍是先前喂鸟的那两个妖党。见这边屋顶一律平坦,没有藏处,便翻身跳落屋后。康康心想:“山中什么样的猛兽都不是自己敌手,这几个黑东西,乐得留到明天,当着对头面前抓死,显显威力。倒是那几只怪鸟生相凶恶,爪牙犀利,两翅包紧身上,舒展开来定甚长大,又生着蛇一样的长颈,看它抢肉吃的神情动作,轻灵已极,如飞起来,必然迅速矫捷,非比寻常。这能飞的东西,如不趁它被关屋内,给它一个厉害,明日筵前再想除它,却不容易哩。”有心想等人去以后,揭开铁网,纵身下去将它们抓死。一则自己势孤,怪鸟猛恶,一敌四恐应付不过来;二则来时黑虎再三叮嘱,事要缜密,不可使人发觉,斗时怪鸟一叫,引得人来,岂不误了灵姑的事?此外又别无良策可以制它们死命,好生后悔未将虎王所用飞叉、药弩带来,否则好歹也从网缝中发下去,伤它两个大的。
康康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兽啸之处,二妖党事完自去。康康心终不死,又绕向前屋仔细观看。见那一排几大间屋子孤悬山脊林木之中,地甚幽静,别的村屋相隔尚远。时当深夜,四无人声。近寨堂一带虽不时有三二人影出没往还,相隔已在数里之外,常人目力便白日也不易看见,何况夜间。妖党业已走远,料定不会有人觉察,想了想无法,只得拾了两块海碗大小的尖锐石块,二次纵上屋去,潜伏网侧。见那四只怪鸟仍在抢夺生肉,低头咀嚼,爪牙齐施,灯光之下,血肉横飞,满地残红狼藉,凶残之状胜于豺虎。
康康想用石块去打那两只大的,试伸手一揭那网,竟是纹丝不动。恶鸟原甚灵敏,康康动作虽极轻巧,仍被听见,没揭起,用力稍重,恶乌觉出不对,纷纷住口,昂起头来看了一看,倏地一声长啸,一只大的竟展开两扇门板一般的铁翼倒飞而上,两爪抓住网孔,两眼凶光四射,周身毛羽直立乱颤,血吻开张,红信吞吐不歇。比起初见时还要猛恶十倍,大有寻敌相斗之势,无奈有那铁网隔住,飞不出来。
康康机警敏捷,早就撒手隐避一旁。暗想:“寻常刀矛一折便断,这不过手指粗的铁网,怎会弄它不动?”方在奇怪,忽然一阵山风吹过,隐隐似闻笑语喧哗之声,回头遥望,峰腰大寨堂上灯光犹自辉煌,天上恰有一片阴云飞来,将月光蔽住,暗影中看去分外明显。猛地触动灵机,暗忖:“这些房屋虽是石头所做,原来地上所生草莽林木并未去掉,内中还有一株极易着火的火油松。适见屋内好些林木俱已枯萎,看那怪鸟也一样被网隔住冲不出来。屋檐上现有烛灯未灭,何不寻些枯枝萎草扎些火把,点燃了从网孔中投下,将这些怪鸟烧死,岂非绝妙?”越想越有理,立即照计而行。仗着目力敏锐,心灵手快,一会便将火把扎好了十来把。
那些灯烛除了屋中树上所悬是遵妖道嘱咐,为投怪鸟所好而设外,环屋所挂乃顾修的格外点缀,以示矜宠,并无甚用意。里面燃烛甚长,均系村中特制,每支足可点至天明以后始尽。灯也特制,不畏风雨。屋宇全是石建,更不怕火,外人也决不敢走进。万不料这些恶禽怪兽,因栖息之处必须附有草木,屋内尽多引火之物,这灯烛恰给仇敌造成放火机会。康康更有算计,选择僻静处取下几支灯烛,将烛油涂在火把之上,还恐恶鸟将火扑灭,点燃火把,不去中屋,竟由前后两间中起始放火。这时妖鸟余肉无多,按照平日,离饱还远,争食正烈,屋上纵有声息,也当是妖党给它补送吃的,没甚留意。直到前后屋火都点燃,见了烟光,方始惊叫奔扑。康康乘机又在中间屋顶掷下三个人把,连那株火油松一齐点燃。怪鸟一见屋顶来了仇敌,齐声厉啸飞扑,无奈不能破网飞出。欲待将火扑灭,两翼扇风,人力越旺,急得厉啸悲呜,无计可施。康康一见怪鸟狼狈之状,在屋顶上喜得乱蹦。那屋宇通体皆石,筑得异常坚固,初发时火烟全被隔住。未后那株油松和所有林木全都点燃,成了火树。两只小怪鸟全行烧死,大的有一只也受了伤,身上毛羽好些燎焦。知道厉害,不敢再飞扑火焰,互相拥挤在房角无火之处,不住地厉声哀鸣。
那火焰透出了房顶,康康见火势愈烈,正要纵下,猛想起手中还有两根现成的火把,何不连那屋的黑东西也一齐烧死,省得明日费事。刚想到这里,朝前面矮屋顶上纵去。忽听寨堂上锣声四起,呐喊喧哗。忙一回顾,敌人业已被火惊动,似要往火场赶来。恐被发现,康康将火把往网中一挂,也不顾再看火着也未,不等人到,忙即一跃数十丈,往冈脊后蹿去。
刚纵到冈后梯尽处,四望天空,只见一片乌云疾如奔马,由寨堂那面飞来,晃眼便到火场之上,耳听暴雨大作,恍如川河倒灌一般,烈焰顿熄,冈后却不见滴雨。知是妖法,不禁大惊。康康心想:“如由冈上跑向后寨去与灵姑会合,难免不被妖道察觉。”见壑对面有一危崖,相隔有百十丈远近,定睛往下一看,壑底虽深,中间尚有许多石笋高低错列,高的离上面才二十来丈,尚可着足。便仗着天生神目,先向壑底石笋上纵落,再朝对崖纵去,几个纵跃,即行达到。更不停留,径沿崖往后寨飞驰而去。遥望来路,敌人等已然赶近火场,知道后寨必定空虚,好生欢喜。无奈那壑越来越宽,沿途细看壑中云雾,沉沉无着足之处,不知底下到底多深。直绕过了寨堂,崖壑也弯向了峰后,还是无法飞渡。
康康正在心急,忽见侧面峰腰上有灯光闪耀。定睛一看,乃是一片平崖,崖凹中嵌着一列房舍。临崖一间石窗洞内坐立着三人,首先看到的便是灵姑。方要出声呼唤,猛听远远有人高声说话,房中三人立时面带惊惶,灵姑便向右壁跑去,一闪不见,同时又看出那两个男的,一是虎王新交之友谢道明,另一个正是张鸿。静听外来语声,颇似有顾修在内,知有变故,没敢出声。再朝灵姑隐处一看,也有一个石窗洞,洞中漆黑,料定灵姑必藏在内。一时情急,赶过几步,不问青红皂白,往下便纵。
康康原以为自己身轻力健,善于攀跃,不管下面深浅,径向壑底过去,再行援壁而上,说也真巧,落下方十来丈,就在这疾同电掣之间,猛然发现下面暗影中横着一条石梁,而且正在脚底不远。仗着心灵眼快,身子略偏,便落在上面。那石梁暗藏壑心,虽然宽窄不一,却是直达对崖,更无断处,相离上面窗洞不过二十来丈,一跃可达。康康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跑过。刚往上一纵,攀住窗洞,恰值灵姑闻知敌人进屋,情急无计,赶了过来,接个正着。此时危机间不容发,稍差一步,不特灵姑不利,便是张鸿和谢、韩二人也无法下台了。
灵姑问悉大概,得知那火原是金猱所放,还死伤了两三只恶鸟;自己又见着张鸿问明了究竟,总算大功告成,得意已极。
这时天色离明已近,幸而虎行如风,赶到铁花坞,天才刚明。正是时候。行近洞侧,虎、猱即便立定。灵姑想自己前往投信,就便谒见仙人。和虎、猱一商量,黑虎不住摇头,又用口衔着衣角,只命康康洞前投书,灵姑知它不肯违背虎王之命,只得退到高处,还想偷看仙人是什模样。遥见康康到了洞前,便即下拜,将书信顶在头上。隔了一会,忽从洞内走出一只花斑大豹,和康康头挨头亲热了一阵,又低叫了几声。然后衔着那封书信往洞内跑去,始终未见有人出来。康康便拜了几拜,跑下崖来,与黑虎相对低声吼啸,竟似问答。灵姑作势一问,才知那豹也是虎王所赠,涂雷未归,清波上人将信收下,虽然未有回音,但见黑虎欣喜之状,或许未虚此一行。见天光大亮,恐老父起身悬念,忙即骑虎赶回。
行至中途高崖之上,忽见下面草原中千百山人各持弓矢器械,分作好几队疾行如飞,正朝建业村那一方跑去。康康看见便要赶下,被黑虎止住。那几群山人只顾低头向前飞跑,崖下林莽茂密,路径又是一斜一正,并未看见虎、猱、灵姑。灵姑因昨晚曾听虎王说起红神谷中山人俱都怕他,不敢在山内侵害汉人,也未在意。
一会回到崖下,只见千百群豹由连连督率着在分吃兽肉,老父、王守常和虎王等一个不见。方疑业已四出相寻,忽见张远由洞内跑出,高喊:“吕伯父,灵姊姊回来了。”虎王首先应声而出,见灵姑骑虎归来,连声夸好,哈哈大笑。后面老父和同来诸人也都赶出,上崖相见一问,才知王守常之妻连日劳顿,睡至天明未醒。吕伟、虎王等虽已早起,不便入视,也未觉察。还是连连向虎王告知夜来之事,吕、王等人方始知悉,先颇惊骇。因虎王力说无妨,吕伟经了昨日之事,已深知虎、猱神异,况且人去已久,急也无用,担忧虽仍不免,并未形于词色。直到天光大亮,还未见回,方才商量要命连连去探,灵姑已经回转。
虎、猱自用兽语复命。灵姑也对吕伟说了一切经过。吕伟虽喜女儿饶有胆智,不愧将门之女,当面总不免埋怨几句。虎王闻得顾修等请来妖道带有恶禽怪兽,来与自己寻仇,果如吕伟所言,好生愤怒,当时恨不得就赶往建业村去比斗。吕伟道:“他既下帖相请,先礼后兵,我们还不到所约时候,心急则甚?”虎王对吕伟已甚佩服,只得罢了。灵姑又问涂雷未回铁花坞,清波上人能否相助?虎王道:“照黑虎观察,上人既命豹儿将书衔去,决不会坐视。何况我有仙人古玉符和所传防身法术,怎么也不会输。他们全村直没几个好人,那顾修、祝功。杨天真三个尤其可恶。这次就算留他活命,也定给留点残疾。”说罢,忿忿不已。
吕伟笑道:“这西南路上江湖朋友,我多少总有个耳闻,我怎么想也没有这个姓尹的,原来竟是当年在太子关闪失后归隐的戴中行。看他这等行径,颇是英雄豪杰一流人物。不过今日之事,虽承他不记宿嫌,化敌为友,但我已是虎王的朋友,好了便罢,如真动手,怎能脱身事外?这人毁了也甚可惜。少时筵前还望虎王看我薄面,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先由我出头说话,但能两家释嫌修好最妙,否则此人心高性做,宁死不辱,请虎王不独要令神兽不可伤他们,还须给他留点情面才好。”虎工发急道:“这姓尹的既是你从前的朋友,他素日为人也还不错,我自然可以不去伤他。那顾、祝、杨等都是他的弟兄,又苦苦和我作对,还有一个万恶的婆娘在内,都是可杀不可留的东西,这情面怎样留法?”
吕伟一想,也觉只要动手,除非虎王打败,要想完全不伤中行面子,却也为难。仔细寻思了一会,说道:“虎王不可任性,愚兄总比你长几岁年纪。照清波上人说,你前身不过误伤了一蟒一狐,便破坏了功行,转劫受苦,仙缘至今尚未遇合,怎可随便伤人,自种恶因?我也决不使你难堪。我深知你外面浑厚,内里聪明,必能鉴貌辨色,聆音会意。到了那里,你只把气沉住,放忍耐些,听我话因,看我眼色行事。莫因一时之忿,误了旷世仙缘,又闹个悔之无及。”虎王原是仙根,生具夙慧,只因山居太久,习于粗野,性情虽暴,是非利害一点即透。忙点首答道:“吕老哥,你说得是。白哥哥未走时,也常拿这话劝我。只要他们不欺人太甚,我决不先动手;就动手,也不胡乱伤人。我如做得不对,你在旁边提醒我一声如何?”
吕伟因知对方这一帮人都以义气自豪,顾党一败,决不甘休;虎王犯了野性,也和他们一样。互相拼命厮杀,伤亡一多,事情越闹越大,不可收拾。意欲居中代为分清敌友界限,谁败了也没话说,虎王也可有个下台地步。但是做起极难,至少事前能有一面服约束才好办些。闻虎王此言大喜,连声夸赞虎王向道心坚,能识大体。虎王见吕伟夸他,益发沉下心气,转怒为喜。
吕伟知他吃捧,乘机教他:少时如何应付,怎样才算是不能忍受的地步。最好人和人斗,兽和兽斗,不得相混。为防涂雷赶到和清波上人前来相助,并说自己也约有朋友向妖道领教。虎工道:“据康康说,他带来的几只水牛大的黑东西并不算凶,只那蛇头怪鸟看去难弄。可惜我白哥哥不在,他道行比黑哥哥还深得多,什么都知道。且到那时看吧,要是康康、连连打不过它,我也只好放飞叉了。”吕伟也觉怪鸟可虑,虎、猱如难取胜,定落下风,虎王的飞叉又怎制得住恶鸟?只有斗时将那古玉符给虎、猱暗佩身上,或能操必胜之权。但还有个妖道在侧,万一因去了防身法宝,致为妖法所算,如何是好?想不出个两全之策。最后嘱咐虎王一套言语,到时先使兽斗,符由康康或黑虎佩着,等和妖道斗时,再行交还应用。一切商量停妥。灵姑听得出了神,竟忘了向吕伟告知途遇大队山人往建业村途中急行之事。
吕伟知这等筵席,谁也没心真吃它,便叫虎王发令准备吃的,人兽一齐炮餐。去时仅留下数百只母豹看守崖洞,所有大的公豹一齐带走,由豹王率领,环伺在建业村左近岭麓之间,严禁伤人,等候号令,以助声威而防万一之用。虎王依言吩咐。等人兽吃饱,天已近午,缓行前往,正是时候。吕伟原意,只自己和虎王前往,余人都不令去,灵姑首先坚执欲往,张、王二子也再三苦磨着要去观光,吕伟自是不允。王子年纪最小,本领也不济事,吃王守常夫妻一喝便住。灵姑自恃轻车熟路,昨夜独探虎穴尚且不俱,何况自己站在朋友中人地位,张远则借探父为名:所以二人异口同声,宁愿受责,也非去不可;否则等人去了,也必随后偷偷赶去。虎王极夸二人胆勇,又从旁代为力请,说有自己和虎、猱同行,必保无事。吕伟被二人磨得无法,爱女心志坚决,倘如随后偷去,更是危险,带灵姑又不能不带张远,只得全允。人数派定,便和虎王、灵姑、张远、黑虎、金猱督率大队豹群,浩浩荡荡,往建业村进发。
沿途无事。行约个把时辰,到了相隔村寨二十来里的桑子崖,连连带了野驴队前来会合。吕伟、虎王正商量分配这些兽队前行,金猱康康忽然跑回来禀报说:“建业村喊杀之声甚盛,必然有人在彼争斗。”虎王知金猱耳朵最灵,二三十里内有什么声响听得逼真,必无差错。忙命唤住两拨兽队,同了吕伟父女、张远,往崖顶跑去。
那建业村四外峰峦杂沓,地极隐僻,只这崖顶地势较高,约略可以窥见。到了定睛往前路一看,近村寨处黑烟飞扬,峰前平原上人和蚂蚁相似,现出许多小点。因为相隔过远,用尽目力,仅能辨出些微痕迹,虽看不出有何动作,看那逐渐往四外移动,冈岭上面还不断有十八成群的黑点往平原中缓缓下移之状,料定是有多人在那里战败逃窜,各寻生路,只看不出逃的是客是主。本山素无外人,建业村哪里来的这么多仇敌?大家正在奇怪,灵姑猛想起早上回山时途中所遇山人,便说了出来,二猱也聚集好多豹群、驴队赶来观看,一到便说那急喊之声俱是红神谷中山人。再命二猱仔细一看,更看出村寨中有人施展妖法,数千山人业已杀得大败,四散逃亡,死人不少。还有五六个恶禽怪鸟,形象与昨晚康康所见一般无二,正在冈岭上面黑烟中飞落搏击,似在抓杀落后的山人。却没见村中人往冈下平原中追杀。
虎王一听,村人违了自己前约,这般残杀,不由大怒。吕伟恐他性发愤事,便劝他道:“这班山人素性凶残,专一嗜杀生人,积恶多端,以暴制暴,各有应得。小女和康康早晨曾亲见他们大队持着刀箭赶往建业村去,分明是为了昨日村人仗义夺了他掳劫来的汉人妇孺,前往行凶报复。看村人没有下冈追赶,戴中行人甚侠气,必是他阻止村众,网开一面,不许斩尽杀绝,给无知山人留条生路。妖道率兽食人虽然凶狠,如换山人得了胜,恐怕还恶十倍,村中一鸡一犬也不教留呢。况且这次凶杀,实则山人不肯服善,违了你的前约,倚仗人多,先就居心毒辣,打算洗劫全村,连你也没看在眼里。不给他个厉害,日久恐连你也一样暗害。事有曲直,不可意气用事,只怪一面。村中既然有事,我们可走慢些,好容他们收拾布置,到时仍作不知便了。”
虎王闻言,果觉山人无理,立消了气。便问,“我们这些兽队如若分布开来,岂不正与逃下来的山人相遇?应当如何处置?”吕伟早从虎王口里问明了村寨的形势道路,想了想,重问金猱,得知山人先是四下乱逃,继见敌人未追,渐渐会合一处,似向村东南盘谷一带退去。谷径纤回幽深,林莽茂密,与他们归途相反,如要回去,还得绕越三百多里的乱山危径,不知何意。吕伟立命虎王传语金猱,转告豹王率领豹、驴,分三面环绕建业村相隔十里内外埋伏,候令进山。只留下三只大豹,充吕、张三人坐骑,虎王独骑黑虎,率领康、连二猱,共是四人六兽,缓步往建业村走去。
人未到达,建业村望楼上遥见虎王率了两队猛兽前来赴会,沿途分散,缓缓行来,早向大寨中报了好几次信了。戴中行、顾修等接到头两报时,正当山人进犯,扫荡未尽之际。嗣又接报,一听说来人行进改缓;知道山人败逃等情已被窥见,特意给主人留出整理战场的时间;又暗含着表明山人与他无关;又示主人虽然未遵前约,凶杀大众,他却分清曲直,不善山人所为,与主人同调之意。虎王粗直,无此心思,必是吕伟出的主意,此来定作不知。中行固然更觉吕伟是个朋友,连顾修等人也觉吕伟深明过节,一丝不乱。那些兽队既不入寨,却又大队带来,许是虎王闻得村中来了奇禽异兽,执意带来助威,吕伟拦他不住,特意说他留在远处,不使进村骚扰主人。由中行起始一称赞,你一言,我一语,此唱彼和,吕伟反成了众善所归。对于虎王,报复之心只有增加;对于吕伟,却减消了好些敌意。当下发令,一面收拾残骸,务使不留形迹,不现声色;一面请妖道约束鸟、獒回屋,准备接待。却忘了山人中的纹身族人,因都神婆为祝功、顾修夫妻三人合力残杀,誓死报仇,早晚还要卷土重来,不死不止。
原来红神谷中山人自从引鬼入室,招来了这伙纹身族人,妖巫都神婆与扎端公托名邪神,日以妖言惑众。山人有甚知识,闹得迷信之心一天比一天继长增高,妖巫的权势也日益加盛。扎端公知道山酋二拉是虎王所立,对虎王异常敬畏感激,虽然崇祀邪神,也只偷偷摸摸,如不将这一关打破,终究不能取而代之。仗着都神婆和自己都会一点家传邪木,屡次和二拉商量暗算虎王。二拉听了,总是害怕摇头,力说:“虎王会神法,能役使神鬼,此事万动不得。”扎端公无法,便去蛊惑大众说:“天神喜食汉人,越祭得多越好。本山现有不少汉人,无奈虎王作梗。如能将他去掉,把建业村那些肥娃一齐捉来,按时上祭,天神一喜欢,必定降下大福。我们也省得每次翻山远出,待上好多天,受尽辛苦,还难得寻到上祭的肥娃。他再厉害,也只一个人,又不断到谷里来取东西,更好下手。都神婆又会神法,有天神相助,怎么样也能将他刺死。何苦为他得罪天神,日后去受灾难呢?”
谷中山人尝过虎王和黑虎、金猱、群豹的厉害,虽都信奉邪神,一听说要害虎王,谁也不敢认可。然而禁不起妖巫等常年鼓动煽惑,日月一久,又觉出虎王除能役使群兽外,别无异处,一切和常人差不许多,不如想像的厉害。加以虎王禁令甚严,无论如何不许伤害生人。每次偷着出山掳人,不特受尽艰难困苦,还时受虫蚁之害。眼看建业村中所有,尽是山人心爱之物,拿许多金沙、皮革、药材去换,也不过得他百分之一二。人及牲畜又多,用来祭神、生吃,可供长时之需。却因虎王一言,除了以物易物,公平交易,休说是活人,连所养牲畜都不敢妄动,于看着眼红,无计可施。贪心一起,便生怨望,妖巫等自然乘虚而入,众山人渐有反叛之意。因虎王近半年中常与谢、韩二人往还,少往红神谷去。康、连二猱偶而奉命一往,山人均知厉害,不敢下手。妖巫暗用邪法诅咒了两次,全无效验。二拉始终怀德畏威,竭力阻止,没有爆发出来。山人见了虎王,虽仍畏忌引避,心已离叛,不似前此畏服恭顺,奉若神明了。
这次本是祭神之期,扎端公突然出山掳人,久伺不得,为期又迫,正急得无法。好容易在归途中掳得王守常夫妻和两个小孩,认为天赐,好生喜出望外,不料被村人仗义夺去。在众山人人的心意是:我们容你们这么多人活着不来劫杀,已是委屈又委屈,你们怎么事不干己,还来劫夺我们到口之食?况又是关系着全族祸福的敬神祭品,怎能不恨到切骨。当时不敌,败退回谷,向众一说,本来就认为理直气壮,动了公愤。再经妖巫等一煽动,立即呐喊动天,刀矛齐举,誓欲踏平建业村,鸡犬不留,才行消恨。连二拉也被激怒,不肯甘休。
依了众山人,恨不得连夜杀去。果如此,当时村人全无防备,又在黑夜之间,山人忘命而来,妖道未到,纵能抵御,也必不少伤亡;总算村人不该遭此大劫,扎端公因庄人并非易与,忽然临事慎重,向众声言:“这次是村人先违约起衅,便是虎王也不能向着汉人,硬不讲理,不过平日我们和他交易,看村人防守甚严,人数又多。汉人惯会闹鬼,白天伤了人,必防我们前去报仇,黑夜里他们聚在一起,前去容易上当。他们一早人都往庄田里耕地,最好半夜起身,赶到村前,从山沟盘谷小路偷偷上去。先乘他们人多不在村里时烧他村寨,抢了他的东西和妇人、小孩、牲畜,运回谷来,再和他们打。打胜了更好,万一不胜,也不致空跑一趟。”又说:“虎王曾派康康到此要过那些汉人,掳人时看他们和虎王都不认识,不知如何会成了朋友?听虎王平日口气,和建业村姓顾、姓杨的那伙人都是对头。昨日夺人的正是那个姓杨的领头,也许不肯将人放还。弄巧这件事虎王还向着我们,他一不管,这件事就顺手多了。”众山人闻言,益发胆壮,个个踊跃争先。
红神谷到建业村,比虎王要远出一倍,就是天明赶到,也须早去。当下由二拉发令,宰杀牲畜,置酒犒众。众山人饱餐之后,略为休息,原定于子时起身。山人厮杀,都是头子在前,以勇为尚,照说原该二拉领头。二拉终因昨日康康一来,料定所掳的人与虎王有关。一则有些胆怯;二则想起虎王素常的好处,恐万一虎王和村人一党,相见时不好动手。打算到了村里,先探明虎王在彼与否,再行上前。又因神巫和扎端公及手下众山人日益跋扈,动不动就假借神力,重责他的心腹。二拉只听二人口出狂言,除却在森林里初遇时见过那一点异迹外,别无神奇处。而众山人之信畏神巫,远胜于己。如说真有法力,为何每次出外的人常被蛇咬,连扎端公也一样被咬过?神巫既能降祸降福,生杀随意,什么病都能治,这毒蛇咬伤,怎么还须去求外人?二拉在众山人中本来较有心计,渐渐由惧生疑,由疑生忌。只因迷信神力,积习太深,心志虽已摇动,想不出个查探办法,又不敢犯着众怒,去和神巫等比力,始终摸不准妖巫、扎端公的虚实深浅。遇到这样好机会,知村人俱都武勇难敌,正好借以试验神巫等的神法本领。于是表面假装尊崇,让妖巫都神婆居中,率众纹身族人为首去夺大寨。二拉与扎端公分率众山民为两队,一左一右由盘谷和峰侧野径接应。
扎端公哪知恶贯满盈,死期迫近。心中还在高兴,这一来无形中成了主脑,正好借此夺取二拉的大权。只是妖巫都神婆只会一些世传的邪法和手技口技,御敌固有大用,却不甚武勇。担心她独当一面,遇见强敌,不等行法,便为敌人所伤,岂不求荣反辱,马脚尽露?于是借口主帅都要居中,欲令二拉率一多半山人,和自己同随妖巫为首居中,暗含着保护妖巫,好使其随时行法之意。偏生二拉命不该绝,临行时扎端公才提议请神的事,已来不及。二拉惜会了意,疑他别有诡谋,执意不肯,扎端公看出他有些疑心,不便再强,只得改由自己保着妖巫前往。除同族众山人外,又拨了小半山人过去,方始成行。
这一争论,不觉耽延了半个多时辰。山人虽然腿快,这三二百里的崎岖山径,也须走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到达,还未赶到峰崖之前,天已大明。二拉见离村还有二三十里,知再走过去,人数一多,必为村中瞭望的人窥见。忙即唤住众山人,依照预定分成三路:除自己所走盘谷这一条路,利用地势,不用分列外,余者都听妖巫和扎端公的号令散布开来,借着林石草莽遮蔽,分头掩到峰侧,一听号令,一拥扑进村寨中去。于是二拉自带一群山人,翻过一条极险秘的崖壑,往盘谷中进发不提。
妖巫都神婆、扎端公二人贪功心盛,意欲速行。等二拉走后,重又挑了一回人:将一些凶悍勇猛的山人,会集在妖巫队中;余下数百山人,交给一个头目率领,由峰崖右侧翻越上去,与中、左两队会合。
建业村布置本来周详,又经昨晚金猱放了一把火,防守自然越发严密。平日村人虽然佃、渔、畜牧各有所事,当日却因约请强敌当筵比斗,一个人也没离村他去。那些在望楼上轮值巡眺的,俱是绿林中的健者,个个眼亮。加以昨晚疏忽生事,格外加了仔细。山民人数甚多,全无纪律,任是怎么精于掩藏,也逃不过望楼上人的眼睛。二拉由盘谷出去,顺寨左冈尾直扑大寨,已近村前,村人还看不到。妖巫等一队是由中路进攻,须要通过峰前那一片大平原,屏障全无,只凭一些草树,如何能隐得住身子。人在十里以外,望楼上人早用望筒发现了大队山人,立时传警下去。等到行近草原,还未通过去,村人早都得信,准备停当,声色不动,静候众山人赶近前来送死了。
妖巫哪里知道,见已行近岭麓,还不见村人动静,以为村人多半耕作外出,此番入村,定可烧杀掳掠,为所欲为,好不兴高采烈。全队千余人,各找各的路径,顺着岭麓,往上飞爬。只等爬到将近冈脊,一声号令,便即杀了进去。百忙中扎端公回顾岭左,二拉的一队人还无踪影;右队抄近路来,相隔也尚远。方在称心快意,忽听峰腰主寨中锣声响了三下,知被敌人发现,也没在意,反倒取出人骨哨子一吹。另一纹身族人便将芦签吹动。扎端公发完号令,立即手舞长矛、腰刀,当先前进。众山人闻得芦签,纷纷舞动刀矛,齐声呐喊,往冈脊村寨抢杀上去。那地方正当半山腰上,相隔村寨有数十丈远近,眼看就要杀到。猛听飕飕连声,先从上面射下一批连珠快弩。众山人刚听锣声站起,骤不及防,敌人箭发又准,前排先被射伤了好几十个。接着又听众声暴喝,从近冈脊草树丛中跳出百十名村人,各持刀矛镖弩冲杀下来。
扎端公知敌人早有准备,自恃人多势众,敌人只有百余个,前队虽有数十山人受伤,心中并不畏惧。众山人见有敌人,也各将梭标、飞矛朝上乱掷。无奈上面来的这百余人,为首的是滇中五虎和妖道祝功,又是居高临下,众山人处在下风地位;标、矛一枝也打不中。双方将要杀到一起,扎端公见自己的人颇有伤亡,敌人却无一个倒地,不禁发了急,忙催妖巫都神婆行法时,滇中五虎已率手下村人杀到。这百余村人都集在一处杀下山来。众山人却是四方八面分头而上。那些箭也只放了一阵便不再放。扎端公不知这些敌人专为杀为首妖巫,还觉敌人不知防御之法,早晚必被自己的人攻进村去。恐妖巫行法以前受伤,忙退回来保护,分出一些勇敢山人上前迎敌。又用土语打着暗号,催促四外山人加紧进攻。村人固是武勇,这些山人也都矫健多力,双方刚打得热闹,妖巫都神婆的邪法也已发动。手中拿着十几把尺许的飞刀,口诵邪咒,手指不住比划,倏地怪叫一声,立时一片黑烟裹住那十几把飞刀,向空升起,朝众村人飞去。
这类妖巫的邪法禁咒只能震慑山人,本无甚真实效用。以前谢道明早在二拉口中探出谷中虚实,知道内中有一个会使邪法的妖巫,众村人适接警报,便料定是她为首。因为戴中行深知山人愚直,已服虎王约束,掳人生食祭神全是妖巫和纹身族人煽惑。一则不愿多杀;二则还想借此威服,日后好利用他们采办珍贵货物。祝功又自告奋勇,说有他一人,足可除去妖巫。所以连米海客都未使挡头阵,仅在沿冈脊上设下禁制,去诱山人入网。妖巫这十几把飞刀刚飞起,祝功便当先抢出阵外,大喝:“无知山蛮,死在临头,还敢来此卖弄!”随说随即手中掐诀,朝上一扬,便有一团黑烟朝上飞去,将那飞刀一齐裹住,坠将下来。
都神婆和扎端公看出敌人厉害,而妖巫伎俩止此,虽还会一些咒诅之法,时太匆促,不及行使。再有就是用来吓骗山人的障眼法儿,敌人既能破去飞刀,决瞒不过。心中虽然着慌,还在妄想仗恃人多,以力取胜,不欲便退。不料他这邪法未使上,却将敌人的邪法招了出来。
祝功虽知南疆妖巫有真实本领的极少,还想不到这样的脓包。一见妖巫神情沮丧,便不再有花样,乐得当众逞能。于是将身一纵,飞出圈子外去,站在一块高石笋上,高喊:“诸位弟兄们,哪有这大闲心,去斗这伙野人?快向左侧闪开,等我来收拾他们。”五虎等闻言,忙率村人纷纷向左纵退。山人有甚知识,个个恨不得早进村寨杀抢,一见敌人纵退,也不追赶,齐声呐喊,往上便冲。
扎端公见四外山人已将杀到冈上,对面敌人又自让出正面山道,祝功满嘴湖北口音,说得又快,也没听出什么,心中好生不解。方在奇怪,忽听都神婆失声惊呼,连喊:“坏了!我们还不快跑!”再定睛往上一看,前队众山人刚跑到沿冈脊边上,猛地突突突冒起数里长一片黑烟,烟中现出无数血盆大口,见人就吞,在前一点的山人全被吞了下去。那没被吞去的山人,见状立时一阵大乱,吓得忘命一般怪叫,纷纷连滚带爬跌下山来。后面黑烟中的怪物并不停留,兀自还在追赶。中队的隔得较远,哪里还敢再上,也似弹丸一般滚跌下来。扎端公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方欲保了都神婆逃走,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和妖巫惊惶却顾,返身欲遁之际,石笋上立定的祝功忽然将手一挥,又飞起一片乌云,先将所有村众全行隐去。立时怪风大作,鬼声啾啾,夹着无数沙石,朝众山人当头打到。
扎端公见势危急,亡魂皆冒。慌不迭同了十多心腹勇悍纹身族人保了妖巫,冒着沙石,忘命向山下飞逃。眼看快离山脚不远,猛见眼前黄光一闪,现出一伙敌人,拦住去路。为首三个,正是顾修、杨天真和那破去妖巫飞刀的妖道祝功。人已多了一倍,也不知从哪里杀来的,怎会前后合在一处。不由心胆皆裂,一时情急逃命,不敢再顾别的,用尽平生之力,照准杨天真一刀砍去。杨天真占了上风,未免大意,没料到他有过人蛮力,横刀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右臂酸麻,虎口皆裂。扎端公更不怠慢,跟着右手又是一矛杆打到。还算杨天真身手灵便,见势不佳,连忙往侧一纵,没有被他打中。可是这一来让开道路,扎端公哪里还敢恋战,就势一纵十来丈远,似弩箭离弦一般跑了下去。杨天真随手一镖,没打着。这时风沙已止,岭下黑云未退。祝、顾二人率了村众,已在截杀众山人,不曾顾到。
扎端公侥幸逃出重围,耳听妖巫一声惨叫,料已死在三人手内。逃到盘谷左近,遇见冈尾上败逃下来的二拉和手下山人。幸而这面防守的是谢道明和韩小湘、方奎三人为首。一则利用地形,未使法术;二则三人心善,犹有见面之情,只将二拉等赶下冈来,没有过分追逼,伤亡不多。扎端公知都因自己恃强倡乱,遭此惨败,妖巫已死,以后决难立足,真是又愧又恨。当时无奈,只得相随逃入盘谷,再作计较。
一会,后面众山人也相继逃来,说妖巫被祝、顾二人杀死,方在危急,冈上吹起哨子,敌人便闪出道路,退了回去,没有追赶,因此才得逃命。可是天空中怪叫连声,又飞起两三个似蛇非蛇、似鸟非鸟的大怪物,满山盘飞,见人就抓,那在半山腰上跑得落后一点的,想已都被怪物抓死。二拉一点人数,妖巫和扎端公带去的,十停生还了不到五停,还有不少受伤的在内。那些纹身族人因是妖巫心腹同族,十九居中随行保护,攻寨时较为落后,逃时自比山人容易,伤亡却不甚多,尚有七八十人左右。还算那攻寨有的一队运气,未到峰下,便遇顾修率众埋伏在彼,正厮杀问,便发现冈上出了怪物,妖巫败退下来,总算隔远,见机得早,比较伤亡最少。想起惹祸的是妖巫和扎端公这一伙人,临阵却又如此畏葸,在害了自己多人,一无所得,后患还自难说,心中老大不快,不禁现于词色。扎端公却也知趣,没等二拉开口,先咬牙切齿说出一番话来。
且不说山人计议。只说那祝功心辣手狠,本意想将妖巫和纹身族人一齐斩尽杀绝。先发了一阵风沙,混过众山人的眼睛,暗将五虎等移到前面去堵截,恰值顾修追敌到来。因在事前议定不要多杀山人,见前面纹身族人有一二百个,妖巫也在其内,立时舍了所追山人,合在一处。正截杀问,戴中行居高下望,见山人被米海客行法生擒的不算,死伤也不在少数,不由动了恻隐,忙将收兵哨子吹起。
妖道所养几只虬鸟,昨晚康康放火只烧死了一只小的,另外一大一小虽被烧伤,已经妖道用药治好。因鸟屋已毁,赶建未成,散锁在冈脊树林之内养息。本就腹饥思食,这一闻得死人血腥,馋吻大动,纷纷长啸,挣断铁链,飞了起来,满山抓人的心脑吃。妖道因为妖鸟食人心脑,增力长智,只发下号令,不准伤自己人,并未禁止。那些受伤山人及逃不迭的山人大遭其殃,绝少幸免。祝、顾等人也因妖乌飞赶,知其厉害,恐自己人也遭了误伤,只得遵令停手,聚在一处,由祝功妖云护住,绕回寨去。
戴中行目睹妖鸟裂人而食惨状,再三劝止,等米海客勉强应允,唤回妖乌时,残留山人得逃生而回的已无几了。中行虽然不快,已是无法。捉了两个被擒的一盘诘,全因昨日夺人而起,主谋的是妖巫,虎王并不知道此事。俱觉首恶扎端公漏网还有隐患,因虎王和远客将来赴宴,无暇搜除,只得留为后图,不愿显出适才争杀零乱之状。刚发令全村人等赶紧收拾整齐,准备迎宾,便接望楼上报信,说虎王、吕伟等来客业已各骑虎、豹,缓步往村前走来。
戴、顾诸人一听,连忙催促收拾残骸,一面请谢、韩二人去通知张鸿,候请入宴。好在筵席均已备妥,众山人又未攻进村来,一切均与原定的一样。只须将生擒来的山人囚向僻处,死人血肉略一收拾,静候来客离村数里,一接报便可出去迎接,并不费事。少停,人报岭上下业已收拾干净,来客离村尚有四五里之遥。戴、顾二人立时传令,按照预计行事:除将妖道算做来客外,全村自村主以下首要人等,全都下冈迎上前去。此举本是顾修之计,一则为向吕伟夸耀,二则为表示报那当年相让之情,礼节甚是隆重。少时吕伟如偏向虎王,动起手来也有说词,显出自己实以高朋至友相待,并无挟嫌之意,全是吕伟强不说理,硬要出头,以致变友为敌。戴、谢等人知他心意,虽再三劝说:“大丈夫恩怨分明,即使吕伟出头,也是为友心热,总要给他留点情面。”顾修却是口是心非,不过没有先前仇恨得厉害罢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