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儿、南绮听老头说他二人如离榴花寨境,性命难保,忙惊问何故。老头道:“这里山人只有曾、聂两性。曾姓族人最多,老汉曾经救过他们酋长曾河的性命。加上老汉以医药杂货为业,俱合他们的用处,连沙洲前这点小产业,也是众山人合力赠送的,本来极为相安。那聂家族人虽然极少,却很有几个厉害的人物,并且都是女子。最厉害的,便是适才茶棚中丑女的两个姊姊,一名玉花,一名榴花,不但武艺出众,而且邪术惊人。这里人大半养着一种恶蛊,专害路过汉客。玉花姊妹又是神月山没罗寨天蚕仙娘的义女,她那蛊放出来,又胜过别人十倍。起初对于老汉无恩无怨,见了面也和众人一样行礼,叫我一声幺公。只因前年这地方来了一个汉客,乃前明忠臣、从福王在广西殉节的瞿式耜的幼子瞿商。因避网罗,逃隐南疆,也和老汉一样,以贩卖杂货为生,与老汉在石吁县城内曾有一面之缘。

“那日来此采办药材,歇脚在聂氏姊妹茶棚之内。他久走南疆,原也看得出,凡是门庭整洁,没有丝毫尘土的人家,主人一定养有恶蛊。也是他一时少年气盛,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又学会许多破解之法,见茶棚里两个女子公然与过客挑战,在茶棚上斜插着两股对尖银钗,便走进去讨茶吃。不料聂家姊妹所放的蛊受过天蚕娘传授,非比寻常。所以别人养蛊,俱都掩掩藏藏;惟独她们,不但毫无隐讳,而且棚插银钗,耳戴藤环,便是蛊王的标记。休说久走南疆的人一望而知,便是本地山民也不敢走进去一步。这等狂傲,本地山人也个个恨她,只是怕她如虎,奈何她不得罢了。

“其实玉花姊妹虽然养着许多恶蛊,学会许多邪法,却是情有可原。一则她们因为父母双亡,人单势薄,自己眼界又高,不愿嫁与同类,有此便可防身;再则她们的本心,只为择婚,门口明摆着有蛊王的标记,即有上门的人,也是愿者上钩,并不勉强。再若是来人不中她们的意,只要不将她们惹翻,也从不轻易加害。因此算起来,受害的人没几个。

“瞿商一进去,先就说了几句行话。聂氏姊妹当他是明知故犯,爱慕自己的姿色本领,有为而来。见他本人既英武,相貌又好,当时便中了意,益发殷勤款待。正打算探他的口气,姊妹当中要哪一个。谁知瞿商本是去和她们开玩笑,并无室家之想,只管得理不让人,和她姊妹一再取笑。玉花爱她最甚,还不怎样着恼;榴花却早惹翻,不但饮食之中给下了蛊,还用一种邪法禁住他,他如不归顺,定遭惨死。可笑瞿商少不更事,仗着自己带有解药,学会破法,以为白臊了一阵皮,不会怎样。吃完给了些酒茶钱,又说了几句便宜话,才行扬长走去。这时除那个名叫叉儿的丑女还在忍怒照应外,五花、榴花业已发怒,进了屋子。因为后来瞿商的话太刻毒,行时榴花已转爱为仇,恶气难消,连起初想他归顺玉花之心全部收起,准备他一离开寨子百里之外,便将禁法和恶蛊一齐发动,使他发狂惨死。

“还算玉花情重,再三和妹子说好话,追到棚外,给了他一道符篆,说道:‘论你行为,死不足惜。不过你究竟是汉人,不知我们山人的忌讳,稍为学了两三句三字经,便在人前卖弄,死了也真冤枉。这符和酒茶钱你都拿去,一出榴花寨,你如遇见凶险,可将此符烧了,和水吞下,急奔回来,还可活命。’瞿商哪知利害好歹,不但把那道保命神符扔在地下,还辱骂了几句才走。

“我当时正在他棚外石栏上歇脚,他们这些事早看在眼里,不过老汉深知山人忌讳,不便进去招恨结怨。正等他出来,再背着聂氏姊妹,赶上前去指点明路。一见瞿商出来时,背上现了蛊影,才知中毒太深,纵有解救能人,也是远水不救近火。心中虽代他焦急,因为杀身之祸,由于他本人自取,难怪别人。既是无能为力,何必去犯这浑水,徒树强敌?正打算避开他,省得见面招呼,忽又见玉花追出棚来,赠他灵符。方以为他有了一线生机,他偏恃强任性,辱骂不要。气得玉花将脚一跺,拨转身便走了回去。

“当时休说他的对头敌人,便连老汉也恨他少年轻薄狂妄,无心再去救他。也是他命不该绝。那符被他扔在地下,玉花气极回身,没有去捡,被老汉拾起。知道那符可以脱难,终念他是忠臣之后,虽然一时无知,误蹈危机,平时尚没听人说过他有什么错处,见天已黄昏,左近无人,便追上前去,将他唤住。说明厉害,又给他指了征验。他历试破法解药,俱都无效,才着了慌,求我相助。我便对他说:‘如要二女为妻,事极容易,只须将那神符火化,服了以后,掉头便走,急速回去,跪在二女面前,再三苦求,说什么,听什么,无不惟命是从。以后只要不背叛她们,另行改娶,不但你身可以无恙,你便有时看她们不顺心,再打她骂她,二女俱都非常恭顺,不会反抗,伤你半根毫发。’他却执意不愿屈膝丑女之前,除回去登门跪求外,别的如有生路,皆可依从,否则宁死不辱。

“我见他颇有志节,便给他出了主意,引他去求一位异人。这人是竹龙山中一位隐居的渔父,名叫无名钓叟。我先只知他专破恶蛊,医道如神,曾从他学过几年医。他对老汉,并不以师长自居,相待甚厚,极为莫逆。当时我并不知他尚有别的惊人的本领。那时瞿商情势甚是危急,不但身背后已隐现着恶蛊的影子,连头上也隐隐蟠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蚕。他自己往溪涧中一照,便看得清清楚楚。况且聂氏姊妹的邪法又甚厉害,吞符之后,如往回路走还可,若改道另往别处求救,不过当夜子时,百里之内尚可苟延残喘,否则简直没有万一之想。救人须要救彻,老汉于是舍命陪他前去。

“那竹龙山离此约有二百多里程途。他照老汉所说,先取了碗凉水,将符焚化,吞向腹内。立时随了老汉起身,往竹龙山跑去。起初不见有什么响动,刚走出百里之外,便听身后呼呼风起,恶蛊怪叫之声吱吱大作。总算未交子时,腹中恶蛊同所施禁法还未发作。在这存亡顷刻之间,我二人吓得连头也不敢回,忘命一般在前飞逃。脚步后面风声和怪叫越来越近,天又昏黑,路更崎岖,时辰也快到了,活的希望甚少。正逃之间,瞿商猛觉头背俱被许多钢爪抓住,心里一害怕,脚底被石头一绊,便即跌倒在地。已经过了限定的地界和时间,性命在呼吸之间,哪还经得起这么一下。老汉跑在他前面,闻声回视,料他必无生理。正待想法先保住自己,日后再去为他报仇,眼看千钧危机系于一发,忽然来了救星。也没看出怎样,只见几条比火还红的长线,比电还疾,射向我二人身后,便有两条三尺多长金碧光乱闪的金蚕恶蛊,仿佛吞钩钓鱼一般,吃那红线钩起,直往红线来路上飞去。接着一片红光一闪,那无名钓叟已出现在我二人的面前,将瞿商扶了起来。

“我二人随无名叟到了他的家中,问他怎会来得这般巧法。才知他不但医道通神,还会法术。练有三口飞剑,能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这日本也不知我们遭难之事,因为新从都匀去看望一个故人之子,还在那里耽搁了些日,也是我二人五行有救,不前不后,偏赶他那一晚回来,不想无心中救了我们。

“那南疆七十二种恶蛊中,以金蚕蛊最为厉害,飞起来带着风雨之声。有时养蛊人家放它出来,在野外遇见,望过去好似一串金星,甚是好看。知道的人必须赶紧噤声藏躲,否则被它迎头追来,脑子和双眼便被它吸了去。不过如非养蛊人与人寻仇,以及一年一度恶蛊降生之日,须放它出来打野觅食外,愈是恶毒的蛊,愈不肯轻易放它出来。这晚无名钓叟所擒的三条金蚕恶蛊,俱长有三尺多,通体金黄色,透明如晶,蚕头百足,形如蜈蚣,胸前两只金钳锋利已极。那时我二人如被它抓上,焉有命在?在事后想起,还是不寒而栗。

“老汉便劝钓叟,这样害人的恶蛊既擒到手,还不快运用飞剑,将它杀死,为世除害。那无名钓叟先是不置可否。等到问明结仇经过,才说聂氏姊妹的为人他所深知,又是天蚕娘的义女,这事起因,原怪瞿商不好。不过,她也做得太狠毒些。一则,异日有用天蚕娘之处,此时须留一点香火情面。二则,南疆少女多炼恶蛊,本意多属防身自卫。聂氏姊妹所炼之蛊,共是六条,俱用本人心血祭炼过,与性命相连。这三条金蛊如果当时杀死,说不定便要了她姊妹二人性命。她们平日并未妄害无辜,只是未免过分。三则,瞿商腹内所中蛊毒已深,非法力可解,纵有灵药,不是一日半日可以除根。如今她姊妹禁法一破,恶蛊遭擒,必已知道遇见克星,惊惶万状。如将恶蛊制死,她姊妹七个化身才伤三个,内中只要有一人活着,一狠心,豁出性命报复,仍可制瞿商的死命。她知恶蛊未死,必不敢妄动取祸。且先把瞿商的性命保住,他才可以运用灵药缓缓收功。

“那瞿商祸变余生,忽然福至心灵,谢完救命之恩,定要拜在无名钓叟门下为徒。我初遇无名钓叟时,也曾有拜师之念,他却执意不允。瞿商想是和他有缘,只一说便即答应。拜完师后,才把他真实姓名说出。他本名叫作邱扬,乃峨眉派小一辈剑仙神眼邱林的叔父。当时叔侄二人一同出外访师学剑,先投在南疆有名异派剑仙麻老僧门下。后来麻老僧兵解,邱林改投峨眉。他因承袭乃师衣钵真传,不忍改投他人,立誓要为本门发扬光大,为异派中人放一异彩。偏偏所学终是旁门,除他一人正派外,余人都是为非作歹。没有多年,许多同门大都因为作了恶事,不是恶劫,便是伏诛。只剩了他一个,在自气恼,也无用处。于是自称无名钓叟,隐居竹龙山。每遇见好根器的子弟,总是给他指引明路,往别处投师,自己从不收徒。收瞿商的原因,乃是他自己近来鉴于这多年洁身自好,内外功行俱将圆满,超劫出世之期将近,才想给师门留一条根脉。选一个好的门人,将本门所有邪法异术足以贻祸将来的一概收起,只传吐纳功夫、本门的剑术和安身立命之学,以备承授自己衣钵。瞿商虽然年纪已有二十五六,但是宿根深厚,人也义侠正直,又是忠臣之后,所以一见就看中了意。老汉自代他师徒喜欢。

“在竹龙山住了三五日,老汉便即回家,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聂氏姊妹不会怪到我头上。谁知那玉花心爱瞿商到了极点,以为中途必被迫逃回,婚姻定然有望。及至等到子正过去,不但瞿商没有被迫逃回,忽然心神一动,见蛊神坛上的七根本命灯有三盏灭而复燃,光焰锐减。猜是出了变故,不由心里害了怕。榴花忙又抢着一收禁法,竟无响应。再一收那放出去的三条金蚕,不收还可,一收,那灭而复燃的三盏蛊神本命灯,越发光焰摇摇欲灭。这才知道不但遇见能手,将所有的邪法破去,连那三条金蛊也都作了笼鸟网鱼:生死在人掌握。因为那三条金蚕的生死关系二女自身安危,哪里还敢作害人之想。欲待登门去求人家宽放,一则不愿输那口气;二则对方法力甚大,简直无从寻踪。所以只是提心吊胆,焦急如焚。

“偏偏玉花又甚情痴,到了这般地步,仍是恋着瞿商。暗忖:‘瞿商并非惯家,行时明明见他将符扔去。自己当时气急,忘了收回。后来再去寻,也未寻见。这符并非平常纸片,如无人取,不会被风吹起,前半夜没有动静,明明仍仗那符出的境。否则恶蛊中途必然发动,哪有这等平安?’先还疑心,以为他走出不远,又害了怕,回来将符拾去。后来方想起瞿商行时决绝神气,哪有自行回来之理?必另有人看出破绽,拾了符前去相救。然后又遇见能人,破了法术,擒去恶蛊,始合情理。否则瞿商一出门便遇能人,祸事早就发作,不会等到半夜才有惊兆。玉花思来想去,放蛊行法之时,茶棚中并无外人,只她自己追着送符出去,曾看见一个老头影子,在石栏前闪了一下。素常恃强,料定外人不敢来管闲事,也没注意看那人面目是否相熟。及至喊来丑女叉儿一问,她却早已看清是老汉我。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透,便带了丑女叉儿前来寻我,威吓利诱,无所不至。未后,竟跪下哭求起来。老汉见她虽是山女,却甚贞烈,相貌操持,无一不好,娶了她,也不为辱没。便答应代她勉为其难。她才欢然走去。第三日,我又到竹龙山,先向无名钓叟一谈,才知他当初不弄死金蛊,也是有此心意。反是瞿商却另有私意,执意不肯。

“原来瞿商的父亲瞿式耜是钱牧斋的门生。牧斋妾柳如是,自牧斋死去,便即殉夫。遗有一个孤女,名唤琴言,才只三龄,寄养在他表叔家中。那表叔姓翁,宦游四川,琴言自然随往任所。瞿商自父死后,当道追寻式耜遗族,当时年尚幼弱,全仗一个义仆瞿忠带了小主人,辗转逃亡了好几年,来到四川。因与翁家为世交至好,望门投止,当时琴言已有十三岁,比瞿商小不了两岁。那姓翁的先还不错,为瞿商改了姓名,留他住在后衙,对人说是他表侄。因恐走漏风声,长年不许出门。又与琴言在一处读书,时常见面,两小无猜,两三年间便定了终身之约。便是姓翁的,也有为表侄女相攸之意。后来老翁忽然续弦,有一宠妾扶了正,不但对琴言日加欺侮,而且对瞿商更是包藏祸心,屡次怂恿乃夫出首。琴言知道老翁虽然不肯,日久恐瞿商遭了毒手,私将多年积下的花粉钱和首饰赠他逃走。

“谁知瞿商还未起身,这一晚正值中秋月明,琴言供完瓜果,独自对月沉吟,使用丫头连催她睡不应。第二日早起,后门未开,竟会失了踪迹。只庭心供桌上留着一个纸条,说已为云南碧鸡山未生大师度去修道。那妾却咬定是与瞿商有私,被他藏起,每日吵闹不休。老翁无法,既惧内宠,又恐闹将出去惹祸,去唤瞿商进来,用银子打发他走。瞿商业因琴言不知去向,当日忧急成病,卧床不起。老翁便给了些银子,命原来义仆瞿忠扶了他,另觅存身之处。瞿忠含泪,领了小主人出走。瞿商行时,得知未生大师留字,定要瞿忠雇了舟轿,往云南碧鸡山去寻琴言下落,否则宁愿投水而死。可怜瞿忠一路服侍,到处延医,刚将瞿商的病调理好,便因年老不堪久劳,中了伤寒之症,死在途中。瞿商恸哭了一场,将他觅地埋葬以后,独自仍往云南进发。

“到了云南,除碧鸡山不说,所有五百里滇池周围的山峰岩洞全都搜遍,哪有丝毫迹兆。盘川逐渐用尽,眼看落在乞讨之中。多蒙云南一位姓潘的侠士收留回去,学武三年,有了一身本领。心中终是苦想琴言,便辞师出来寻访。偏巧又遇见一个精于星算的道人,算出未生大师现在云南南疆之中行道,他年必可重逢。他也和我一样,改作贩货售药的汉客,一半寻人,一半为谋衣食。直寻了好些年,始终没有影子,可是仍不灰心。他既如此坚定,怎肯悔了前约,去娶山女?

“当无名钓叟和他一说,他便跪下,哭诉所苦。无名钓叟和未生大师有些渊源,当时并未说破,只夸奖了他两句,便命我转告玉花,三条金蚕,再隔些日一定放回;婚事已然无望。老汉回来和玉花一说,当时只见她脸上颜色惨变,忽然吐了一口鲜血。我劝她天下美男子甚多,何必如此相恋。她说瞿商同他取闹,无心中碰了她的乳房,虽然看出无心,可是照甫疆习俗,就非嫁此人不可,否则这人便是生死仇敌。如果瞿商要她做妾,也所心甘。否则早晚狭路相逢,必与他同归于尽。

“过了月余,三条金蚕果然给她放回。玉花本不愿伤瞿商性命,我救了他,并不怎样怪我。榴花先虽对我仇视,因那金蚕是由我给说开放回,又经玉花一劝,也就罢了。惟独那丑女叉儿,自幼父母双亡,全仗玉花恩养。玉花自从婚事不谐,便跑到天蚕娘那里,哭求为她设法。天蚕娘一听是无名老叟所为,不敢招惹,并未答应。玉花回家,一气成疾,病了一年。虽然痊愈,由此伤心闭门不出。叉儿见玉花如此,便迁怒在老汉的身上,见了总是怒目相视。

“老汉已有好久没打她门前经过,今日无心中又在那里歇脚,忽见有人在内饮食。她那里虽然镇年开着茶棚,饮食俱备自用,除诚心相访外,从无人敢公然为入座之宾,因此未免心中诧异。及至一看二位品貌根骨,迥非常人,心疑是有为而来,正在窥察,叉儿便出来和我争执。我听她行时之言可疑,她们近年的蛊又炼得越发厉害,说不定已下了毒手,才将二位引来老汉家中。适才据老汉诊看,二位身旁必然藏有辟邪奇珍,所以恶蛊不敢近身。但脉象那等急促,只恐在饮食之中下了蛊毒,因二位精通道法,暂时纵然发作不快,至多三日,也必病倒。不知此时可觉得有点心烦吗?”

一句话把元儿、南绮提醒,果然觉着微微有些心慌烦恶。南绮首先大怒道:“我们乃过路客,与她素无仇怨,为何暗中害人?我们一时失察,中了蛊毒,如非携有仙师灵丹,要是真个发作,死得岂不冤枉?不将贱婢杀死,不独此恨难消,日后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老头忙问:“尊师何人?”元儿便将矮叟朱梅说出。老头拍手笑道:“如此说来,更不是外人了。老汉是纪光,朱真人门下大弟子长人纪登便是老汉之侄。自从幼年分手,多年不通音信,直到七年前在贵阳才和他路遇,老汉已然衰迈,他还是少年的神气。一问他,才知已拜在朱真人门下。二位有此仙人为师,不致危及生命。不过玉花近来死守瞿商,不会再恋旁人,此事必是榴花所为。听无名钓叟说,她们这蛊毒甚是厉害,纵有仙家灵丹,仅能保住性命。如不用解药将它打下,颇难除根,时常仍是要在腹中作怪,疼痛不宁。既然灵丹现成,何不趁它未发作时服了下去,早些见功,岂不甚好?”

元儿、南绮这时腹中仅只微有烦恶,并不甚重,本未在意。因纪光是纪登之叔,算是长辈,再三相劝,便取出灵丹,各自服了一粒,双方重新叙礼落座之后,依了南绮,当时便要去寻榴花、丑女算账。

纪光道:“聂氏毒蛊,能解破者甚少。便是此地山寨酋长,也都没奈何她。她平时虽不生事,早已目中无人。瞿商那一回事,榴花并未受到切身痛苦。今日她对二位下蛊,不是蹈乃姊覆辙,看中了裘道友,便是二位身旁带有宝物,被她识破,起了贪心,行此毒计。丑女叉儿眼见二位与老汉同行,必疑到老汉又引二位绕道去往竹龙山求救。这里去竹龙山只有一条极险巇的窄径,名唤桐凤岭乌牛峡,乃是必由之路。我们行了半日,不见榴花追来。在她想来,只要老汉不往竹龙山求救,无论躲向何方,足可无虑。她必先往那要口上拦堵,暗用邪法下了埋伏,我等插翅也难飞过。等候过今日晚上子时,如不见老汉与二位经过,再跟踪到此,与我们为难。

“老汉早料到她们有此一着,明知闯不过去,仗着无名钓叟防她姊妹寻仇,赠有信香。只要在相隔八百里之内将香点起,他即前来救援。因此索性领了二位来到寒舍,问明一切详情,再行相机处置。据老汉推测,今晚一过子时,她如不见动静,必定背了当初她父母与酋长曾河的盟约,潜入此山,暗算我们。老汉虽然不能飞行绝迹,却也略知奇门遁甲,生克妙用。目前只近黄昏,我们一见如故,又是自家人,正可盘桓些时,以逸待劳。等晚饭后,老汉按阴阳生死,略布阵法,等她前来,看是如何。如阵法为她所破,二位上前动手不迟。事若不济,再将无名钓叟信香焚起,自信必无败理。二位乃朱真人高足,飞剑道法定非寻常。老汉并非意存轻视,故加拦阻,实缘此女不但惯使邪法,诡计多端;且这里山人素极爱群,颇重信义。见二位未曾中毒,寻上门去,仿佛衅自我开,老汉日后便难在此立足。她父母在日,原与当地酋长立过盟约:不得擅入适才来的山口。不如由她自来,既可层层防卫,更可操必胜之券。擒到手后,尽可随意处治。岂不是好?”元儿、南绮投鼠忌器,只得允了。

谈了一会,纪光便命那小孩捧出晚饭,山肴野蔬,倒也丰盛。饮食中间,方谈起那小孩的来历。

原来纪光自从明亡以后,便独身携了年才十三岁的女儿淑均,隐居南疆之中。仗着父女二人俱会武功,懂得医道,体健身轻,不以跋涉为苦,不时往来川湘滇黔一带,贩些货物药材,附带与山人治病,以供衣食之需。当时意思,因为自己颇得山人信仰,只打算积些银钱,等女儿长大,物色一个好女婿。那湖心沙洲地势隐僻,当时尚未被他发现,每来多半寄居在酋长曾河家里。到第二年上,因为当地山人感他治病之德,便给他在山口里盖了一所倚崖而居的竹屋。于是以此为家,一住年余,父女出入总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

偏巧这一年纪光接着湘南一个至友的急促函邀,说有要事相商。起身时节,偏巧瘟疫流行,山人留他医治,不让他父女起身。同时邀他的那个湘南至友,又是他生死患难之交,事情重大,关系着身家性命,不容不去。众山人又那般环哭跪求。没奈何,只得把女儿纪淑均留在那里,独自一人前往。及至事毕回家,疫势已止,淑均却不知去向。曾河正带了许多山人,到山中寻找踪迹。这一急非同小可,忙问原因。才知自己走后没有几天,淑均曾带了两个山人往山深处采药,一去不回。曾河派人一寻,只寻到那两个同去山人的尸首。伤处全在头上,似被一种不常见野兽的利爪裂脑而死。接连搜寻了多少天,都没发现一丝迹兆。

纪光生平仅此一个相依为命的爱女,自然不肯罢手,活着要入,死了也要寻着她的尸骨,好查出被什么东西所害,为她报仇。便挑了数十名力大身轻,长于纵跃的山人,带了刀枪毒箭,亲自又往山中搜寻。那山面积甚大。纪光穷搜乱找了两天,无意中寻到离湖约有两里多路之处,忽然发现淑均入山时所用的暗器。再找到湖畔,又寻到淑均所用的一根长矛和一口腰刀,所有暗器也零落遗散在地上,血迹尸身仍然不见。才知淑均被那野兽追逼,一路抗拒,将所有兵刃暗器全都用完,始行遇害。后一想:“那野兽虽连伤两个同去的山人,身上并无咬啮之痕。淑均如果遇害,尸骨和野兽的巢穴定在近处。”因那东西厉害,不敢大意,便命众山人加紧防备,把毒箭搭在弦上,随时备发。谁知围着那湖寻了一日,除了湖心沙洲因河水太深没有去外,所有附近一带全都寻到,人兽都不见影子。

到了傍晚时分,纪光正准备将四面散开的山人召集起来,进些饮食,连夜搜寻,忽听林椒响动,音声疾骤,由远而近。觉出有异,不顾得再喊众人,忙将身往一块危石后面一缩,看看来的是什么东西。身刚藏好,只瞬息工夫,那东西已到面前。纪光一看,乃是一个浑身黄毛,龙眼金睛,爪若钢钩,似猿非猿的怪物。两臂夹着许多野生果实,一路穿枝跳叶,带起呼呼风声,眨眼已从危石下面一闪过去。纪光一看,便看出淑均和两个山人定是为这东西所害。无奈那东西穿越起来疾如电射,未容纪光动手,已被它纵到湖旁,只听一声极凄厉的长啸过处,已离岸百尺,纵向波心。身子依旧人立,并不沉下去泅泳,恰似点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连纵几纵,便到了沙洲之上,没入密林深处。

那些散开的山人,有几个站在远处看见的,俱都害怕起来,跑了来告知纪光。纪光知道山人素畏神鬼,见了这种怪异之物,定要疑鬼。恐怕惑乱人心,未曾动手,先自心惊,自己益发势孤力弱。连忙唤齐众人,造了一番言语,说那东西是个猴类,只是力大身轻,并无足虑,只要众人心齐,自有除它之法;否则日久天长,被它跑向山外,所有的人全得被它抓死。众山人一则畏惧曾河的规条,私自丢下纪光回去,必受刑罚;二则想起纪光平时许多好处,当时虽然异口同声,愿效死力,心中兀自提心吊胆。纪光看出众人有些内怯,知道不足仗恃。反正自己爱女一死,痛心已极,决计舍了命,与怪物拼个死活。便命众山人:怪物来时,无须上前,只往四下里埋伏,用毒箭射它致命所在。

分配好后,各自匆匆进了些饮食,重又散开,寻觅适当地方藏好。纪光算计那危石居高临下,好似那怪物常经之路。便命山人在石下掘了一个陷阱,上面用藤草盖好,铺上浮土。又拨四个山人,准备干柴火种备用。自己仍藏身石后,等怪物出来相机行事。这一等直等到半夜,仍未见怪物出来。这时月明如昼,湖中波平若镜,空山寂寂,呼吸可闻。有时湖心里游鱼在水皮微一腾跃,扑通一声,旋起一个大水圈,银光闪闪,往四周大了开去。听在耳里,越显幽静。纪光暗忖:“这般好地方,却被怪物盘踞。即使今晚侥天之幸,将怪物除去,爱女已然玉碎珠沉,只剩自己一人形影相吊,有何生趣?”

纪光正愁恨交集,忽然有一阵狂风吹过,倾刻之间,四山云起,弥漫天空。一会风止,云却未收,月光全被遮住。四外黑沉沉,只剩湖中一片水光的白影。纪光身侧一个山人因候久无聊,径将身旁火石取出,击火吸烟。纪光看见,忙将他止住。话还没说几句,便听前面湖中水面上有了响动。定睛一看,一条黑影和两点似红似绿的星光,正从水面上飞来。只是天色阴黑,看不甚清。正在暗中叫苦,那黑影已飞上湖岸。因为身临切近,纪光又有内外武功根底,目力本强,黑影一立定,便看出是日里所说的怪物。尤其那一双怪眼,黑暗中比起日里还要光亮,看去更为清晰。纪光先从为自己伏处是怪物必经之地,只一近前,便可下手。谁知怪物一到岸上,便停了脚步,睁着那双时红时绿的变幻不定的怪眼,在湖岸边往来盘桓,不住东张西望。有时又把前爪放下行走,好似寻找什么东西一般,只不往危石下面走来。似这样走跳了一会,纪光猛想起:“适才山人才一取火吸烟。怪物便即出现,定是那点火光将它引来。”湖岸离纪光和众山人存身埋伏之处,相隔尚有四五十丈,一个打草惊蛇,一击不中,说不定便有多少人要遭它毒手。再拿火去引它入阱,又恐有了响动,将它惊觉。

这时那些埋伏的山人,也都看见怪物纵跃如飞,行动矫捷之状,个个胆寒,手中弓箭虽然上好了弦,谁也不敢首先发难。纪光正在委决不下,离纪光不远有一个埋伏山人,不知怎地看出了神,手一松,一技毒箭早朝怪物身侧飞去,并未射中怪物,恰巧正射在怪物身侧的石上,射得火星飞溅,那枝毒箭也因反激之势坠落湖中。说也真巧,箭射出时,恰值怪物转身向湖之际,刚一闻声回首,山石上火星溅处,箭已落水。怪物见石上冒火,便飞扑过去,一看没有东西,又在附近寻找,并未被它发觉箭从何处发来。否则纪光等人,至少也得死伤几个。纪光见山人失手,发了空箭,好生提心吊胆。及见怪物围着山石寻找,越猜是在找那点火光。

又相持了一会,怪物好似寻得有些烦躁,不时朝着湖心河洲昂首怪啸。纪光暗忖:“怪物不入埋伏,终难下手,事非行险不可。”便乘怪物回向湖心长啸,轻轻从身畔取出火石,打了火,点燃一袋装得极满的旱烟,解了一根带子系住,从危石上面绽了下去。那怪物啸声凄厉而长,纪光一切动作,均为怪声所掩。等到他缒好了火,怪物见沙洲上面没有回音,又回身寻找。这次神态益发暴怒,正在乱蹦乱跳,忽然一眼看到危石上面的火光,长啸一声,一两纵,便到危石之下。怪物身长力大,来势又猛,一下纵到浮土上面,扑通一声,便坠下阱去。

那陷阱原是众山人悬着心,仓猝掘成,只有丈许方圆,两丈高下。原定计策,只想略缓怪物之势,以便下手,并不一定打算将它困住。纪光早就屏气凝神等待,见怪物一落阱,口里一声暗号,满想众山人乱箭齐发,加上火攻,不愁怪物不死。谁知怪物纵跳咆哮了许多时候,众山人个个心惊胆寒,又在黑暗之中,箭虽发出去,却少了准头,一箭也未伤怪物要害。那怪物何等精灵,身已落陷阱,又听有人呐喊,便知中了道儿。狂吼一声,从阱中直纵起来。纪光身旁准备放火的四个山人,吓得手忙脚乱,连火也未点燃,将整束成抱的枯藤乱草往危石下面一抛,拨转身,忘命一般四散奔逃。那浮土下面原是些藤蔓草枝之类,怪物落势本疾,中心虽被踏穿了一个大洞,四外浮土藤草全被激荡起来,再加纵上来的势子更疾,那些浮土藤草正照定怪物迎头落下。怪物骤不及防,反因上下过于轻捷,吃了大亏。口张处,先闹了一嘴的土。同时满头满脸,俱被藤草浮土弥漫纠缠。急得它暴怒如雷,哑着怪声连连吼叫,正要顺势往危石上面纵去,寻找敌人。

纪光见怪物落阱,就在众山人零乱发箭之际,还未容自己下手,怪物已带着阱中藤土,像半截黑塔也似从阱中往上纵起。知道这东西如从阱中逃出,自己性命一定难保。事已至此,除了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决难逃免。就在这端着弩弓,毒镖待放在当儿,忽地眼前一亮,空中一道电闪。同时那怪物身子也纵起七八丈高下,刚与纪光存身的危石平头。电光影里,照见怪物满头满身藤蔓交缠,一面上纵,一面两只前爪正向上乱抓乱扯,怪口开张,不住乱吐。一眼看见石上站得有人,吼一声,便要抓将过来。

纪光知道危机瞬息,性命系于一发,哪敢丝毫怠慢。左手连珠毒药弩,右手毒药梭镖,早分向怪物口眼一个要穴打去。那怪物捷如飞鸟,力能生裂虎豹,而且目光敏锐,性又通灵,周身除口耳眼等处要害外,刀枪不入。若在平时,就是万箭齐发,也休想伤它一根毫毛。这时一则天时人事,般般凑巧;二则自从出世以来,不曾吃过苦头,一旦连遭失利,身上又中了山人数十箭,虽未伤着皮肉,山人箭劲力猛,多少总觉着有些疼痛。怪物本就急怒攻心,再加上闹了一口的土,急于喷出,不住张口乱吐;头上又纠缠了许多藤蔓,虽然力大,应手而折,可是藕断丝连,一时撕扯不清。骤见敌人,更是急欲得而甘心。闹了个手忙足乱,顾此失彼,在在授人以隙。纪光弩箭先发,怪物刚用前爪一挡,口里已中了一毒药梭镖。一着急,纪光第二枝连珠毒弩又射中了一只右眼。立时痛彻心肺,狂吼一声,举起前爪便向纪光抓去。倏地一个震天价响的霹雳从天空中打将下来,怪物重伤之下,猛地吃了一惊。加上纵得过高,势子已成强弩之末。纪光终是脚踏实地,易于闪躲。一见怪物抓来,也不知究竟打中它的要害没有,存亡顷刻,到底有些惜命,不敢再发手中暗器,忙将身往后一纵,响雷业已打下。

怪物一把抓了个空,人未抓着,正抓在危石尖上。身上奇痛,又被雷一震,立时神志昏乱,忘了身子尚在悬空,不就势攀石而上,反用力抓住危石,往怀中一扳。咔的一声,一块二尺来宽,三尺多长的危石尖端,竟被怪物用力半腰扳折,连身带石坠落下去。这时四外山人全都逃散净尽。雷声过处,大雨倾盆而下。纪光难定怪物死活,不敢凭石下看。又知逃起来,决没怪物跑得迅速。因此一脱利爪,见怪物落下阱去,首先照着相反方向,择了一个适当地点藏躲。准备万一怪物跟踪寻来,凭着手中兵刃暗器,与它挤个你死我活。

待了一会,只见电光闪闪,雨势越大。雷雨声中,隐隐听得怪物在危石下面狂吼怪叫,腾扑不休,响成一片,始终未见上来。纪光估量出怪物不死,至少总受了一两处重伤。所用弩镖,俱是南疆秘制,百草毒药炼成,只一见血,任是多么厉害的野兽,也不出一个时辰之内必死。纪光惊魂乍定,想起爱女惨死之苦,不禁悲喜交集。

又过有半个时辰左右,雨势渐止,不听怪物声息。纪光心想:“这类猛恶之物,如非身死,或伤势过重,纵不寻来,决没这般平静。”这才轻脚轻手走向危石前面一探,见下面陷阱只剩一些杂乱的藤草,用尽目力观看,也不见怪物踪迹。试拿一块石头丢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仿佛积了许少雨水,却不见有什反应。这时雨势忽止,一轮明月渐渐从密云层里涌现出来。新雨之后,照得四外林泉竹石宛如初沐。新瀑流泉遍处都是,月光下幻成无数大银蛇,由高往下蜿蜒着,直往湖中驶去。真是风景如绘,清绝人间。直到这月光现后,才看见湖岸边上爬伏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试探着近前一看,果是怪物尸首。见它业已死去些时,上半截尸首浸在湖中。猜是受伤之后,想逃回巢穴,到了湖岸,才毒发力竭而死。

纪光恨到极处,把怪物尸首拖上岸来,拔出身畔腰刀便砍。谁知那怪物虽然死去,身了仍如精铁一般,那么快的腰刀,竟会砍它不动。再一查看它那致命之处,一只眼睛还光闪闪地瞪着,另一只眼却剩了一个茶怀大小血淋淋的深洞,里面插着小半枝毒弩。想是受伤之后,痛极一拔,将弩箭折断,连着眼睛拔出扔掉。又找到怪物口里还插着一枝毒药梭镖,那镖很长,镖尖业已深插喉际。那粗有寸许的镖头,竟被怪物的牙咬缺。

怪物如此猛恶,浑身刀箭不入,纪光居然侥幸成功,未遭毒手,镖箭俱都打中它的致命所在,真是幸事。事后回忆,犹有余怖。望着怪物呆立了一阵,因为提心吊胆,悲恨交集,忙了一夜,未免腹饥力乏。左右山人已不知逃往何方。欲待过湖寻找女儿尸首,恐怪物还有同类在沙洲上潜伏;湖水又深,也没法飞越。只得等到天明,再作计较。

纪光正打算将身上湿衣服脱下吹干,取些干粮果腹,忽听湖心沙洲上有女子的叫喊。仔细留神一听,竟是女儿淑均的声音,不禁喜出望外。连忙高喊了几句女儿,竟有回音,夜静空山,听得分外清晰。只是相隔过远,没法问答。这一喜,把饿渴忧劳全都忘却,知道非将众山人找回设法,不能过去,忙即向回路上连喊带寻。幸而那些人并未逃远,俱在附近十里以内的隐僻岩恫之中潜伏,一会工夫便相率找到。纪光把怪物已为自己射死,女儿现在湖心沙洲之上等语一说,山人本是打胜不打败,闻言个个欣喜若狂,随着纪光一窝蜂似跑向湖边。人多手众,山人又多会水,一会工夫,便砍倒一株树木,各用腰刀削去枝叶,做成独木舟,推入湖中,请纪光站在上面,众山人纷纷跳下水去,泅泳着推木前进。

顷刻到了沙洲上面,再一循声寻找,在一个傍着丈许高土崖的深穴以内,将纪光女儿找着。她身上衣服俱已撕破,两臂被一种极坚硬的荆条捆绑了个结实。怪物还恐她逃走,又在土穴外面堵了一块数千斤重的大石。纪光和众山人费了许多气力,才将她救了出来。父女相见,自免不了抱头大哭一场。纪光见她赤着半身,忙把湿衣脱下一件与她披上,仍由众山人用独木舟渡过湖去,纪光见女儿形容憔悴,委顿不堪,好生痛惜。便命众山人砍了些树枝藤蔓,将各人身畔带的绳索取出,做成网兜,将她抬起。又命几个山人将怪物尸身也抬了回去。到家以后,全山的人俱都轰动,见纪光单人除了这等巨害,益发敬畏不置。

父女二人到家,等人走后,才谈起遇怪经过。原来那日纪女因配制瘟疫的药草不敷应用,特地带了随身兵刃暗器,往深山谷中采取。那种药草原产在一个山崖绝壁上面,路程相隔约有百余里路,路又极其险峻,当日不能回转。为防万一,还带了两个素有勇名,极其矫捷精悍的山人相随同往,以防遇见成群野兽,一人应付不了。清晨入山,傍午在半途上歇了一会脚,始终也没看见一个野兽。方对同去的山人笑说此行顺遂,正要起行,猛听身后风声呼呼。回头往坡下面一看,离身数十丈外的茂林草中起伏如潮,尘沙滚滚,树折枝断之声响成一片。纪女和山人久住边山,知有大批野兽过山。仗着本领,虽不敢速樱其锋,却也没有害怕。只打算避开正面来势,择一隐僻地方藏起,等这群野兽过完再走。恰巧三人存身的所在,是一个形势险峭的孤峰下面。当时也未及细看地形,一纵身便上峰去,各将身藏在危石后面,探头注视下面动静。

三人刚藏好,风势越大,那些兽群已从丛草密菁中窜到坡前,纷纷从脚底下经过,亡命一般往坡上跑去。尽是些漳鹿狼兔习见之物,一个个跑起来都是比箭射还疾。只管各不相顾,抢前飞驶,杂沓奔腾之声,震得山谷皆应,却没听出有一个吼叫。三人暗忖:“往日野兽过山,都是各自为群,是鹿便都是鹿,是狼便都是狼,从不混合一起。而且此吼彼啸,互相应和,跑起来也没这般迅疾。如是群兽后面有打猎的山人追逐,一则来时没听说起,二则逃的方向只是一面,情景又觉不像。”

三人正在互相猜疑,忽见群兽来路上似有一个黄影跳跃,时隐时现。因为草树茂密,非跑到近坡一带无草之处,看不清楚。又因为下面群兽奔驰,还在骚乱,耳目应接不暇,也未在意。一晃眼工夫,坡前丛草中先窜出两只又高大又肥的鹿,一出草际,朝着土坡一跃,便是十余丈远近,正要从三人脚底下窜过。内中一个人看见这么高大的肥鹿,忽然起了贪心,想用毒箭射死,剥了皮带回去,卖与汉客。念头一转,弩弓随手发出一箭,正中一鹿股际。心中大喜,知它数百步内毒发必死,少时便可下去寻觅。就在这发箭之际,倏地眼前一道黄影一闪而过。那中箭和未中箭的逃鹿本是比肩疾驰,忽然停步跃起,哟的一,声悲鸣,便已倒在地上。三人定睛往下一看,一个似猴非猴,比入还要高大,长臂利爪,通体黄毛的怪物,不知何时跃到坡上,已将那两个逃鹿一爪一个抓住,扔在地上。那怪物弄死二鹿,长啸一声,又从地上将鹿抱起,举爪朝鹿脑上一抓,一个鹿的脑盖连着五六尺长枝桠也似的大角,竟然被它揭起,接着张开怪嘴,对准鹿脑一吸,一团带着鲜血的鹿脑髓,咕嘟一声,被怪物吸进嘴去。接着,第二只鹿也被它如此处置。仿佛吃得甚是鲜美。吃完放下,并不吃肉。

这时群兽业已逃尽,只剩怪物一个在坡上。纪女和两个山人俱都看出那怪物目光如电,疾逾飞鸟,两只前爪比刀剑还要锋利,俱都噤声不敢妄动。满以为再待一会,怪物必要前去追那一群兽,与自己所行方向相背,不足为患。谁知山人先前那一箭却惹出杀身之祸。山人弓劲,如深射入肉,本不易于坠落。但是这一箭只射在那鹿的胯骨上面,箭头没入只有三四米深,经怪物神力擒鹿之时一扔一放,业已活动欲坠。因为隐在胯骨之间,先时怪物并未觉察。偏巧怪物吃完两个鹿脑,意犹未足,又将两鹿抓起,吮吸余沥。不知怎地一甩,那枝毒箭自行松落,铮的一声,坠在山石上面。怪物循声拾起看了一看,又拿在鼻孔间闻了又闻,便昂起头来四处乱看乱嗅。纪女便知情势危急,一面手持兵刃暗器暗中准备,一面寻找逃脱之路。这时才看出那座孤峰上丰下锐,只离地有两三丈高,有一块丈许方圆,石笋般森列的危石突出在外,做了三人存身之所。初上来时因为匆忙,只道便于藏身,不料却是一个不能上下绕越的死地,这时不由心慌起来。怪物行动如飞,下去必为发觉。除了照旧潜伏,候它走去外,更无善策。只得朝二个山人打了个手势,不许妄动,以免一击不中,反无退步。于是各自紧持兵刃暗器,伏在石笋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

待了好一会,忽然怪物怪啸了一声,以后便没了声息。三人试一探看,只见怪物来路上有一点黄影闪动,转眼失踪。死鹿和那只毒箭俱有地上。估量怪物行远,放箭山人便将箭捡起。纪女因为那一箭几乎弄出大乱子,便再三告诫:山中既有了这般凶狠东西,以后不可再去惹事。谁知山人天生愚蠢,才得免祸,贪念复炽,二人俱执意要将那两张鹿皮剥走。纪女劝说不听,也是年幼心粗,以为怪物刚去,不见得就会回转。又想这般凶恶的东西,如不除去,终是本山大患。先时因见怪物爪利若刀,身轻力大,自己藏处形势大恶,诚恐一个弄它不死,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如今身在坡上,可以随意所如;山人毒箭,见血必死。万一怪物再来,只要自己机警一些,三人分别用毒箭射它要害之处,纵被它乘着余力,弄死个把山人,给大众除害也值。纪女想到这里,反悔适才为怪物凶威所慑,没有下手,任它从容自去,太已失策。便任二山人自去剥开那鹿皮,不再阻止。吩咐如怪物回来,不可慌乱,应该用毒箭去射它的要害。

这时纪女忽觉内急,便在附近择了一个隐僻之处便解。事完,刚将衣衫整好,忽然听山人惊叫之声。情知有变,忙即飞步跑出前面一看,一个山人业已死在山坡脚下,血流满地;另一个山人手持着断了半截的刀把,正从坡上面亡命一般飞纵下来,后面追的便是先前所见的那个怪物,两下里相隔仅止四五丈左右。纪女眼看两个同伴一个惨死,一个危急万分,当时激于义忿,也不暇顾及怪物凶狠,一手擎刀,一手按定毒药弩箭,一声娇叱,照着怪物两只怪眼,接连就是好几箭。谁知那怪物行动迅速,疾如飘风,目力又极敏锐。纪女的箭发出去时,那跑的山人已吃它从后飞纵过来,一爪抓向后脑,立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正要落地吮吸脑髓,一见箭到,另一只长爪往上一伸,那箭竟被它挡落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纪女弩筒内一排十二枝连珠毒药弩,照准怪物身上要害已一齐发出。除打怪物双眼的几枝俱都被它拨落外,余下七八枝,虽然枝枝打中在怪物咽喉等要害之处,可是怪物通未丝毫觉察。它也未来扑,站在坡前,先朝纪女龇着獠牙怪笑了一声,又用爪护住面目,一爪抓起山人尸首,张开大口,对着脑门只一吸,咕嘟一声,和先前那两只逃鹿一般,山人一团脑髓带着鲜血,全被它吸到口中,嘴巴动了两下,便咽入腹内,然后举爪一扔,那重有百多斤的山人尸首,像抛球一般,被它扔出去十余丈高远,坠入山沟之内。接着又是一声怪笑,两臂一伸,摇着两只利爪,向纪女慢慢走来。

纪女见它生吞人脑这等惨恶之状,吓得神志昏乱,反倒忘了转身逃走,还想再装第二排毒药弩箭。箭刚装好,未及发放,忽见怪物走来,猛地心里一惊,这才想起逃走,连忙回身便跑。论起纪女的武功,虽比两个山人要强得多,但是穿山越岭,纵高跳远,却与二人不相上下,怎地能脱怪物爪牙?本可死得清清白白,无奈孽缘注定。怪物见纪女生得美丽,竟动了淫心,不肯伤她性命,只管追逐不舍,她快也快,她慢也慢。不时一纵二三十丈高下,拦向纪女前面。等到纪女惊恐亡魂,回身逃跑,它又紧紧追赶,口中不时发出极难听的怪笑,两爪连比带舞。

纪女也不知怪物是何用意。追逐了一阵,渐渐逃到离那湖不远之处。纪女见怪物三面拦堵,保有一面不拦,猜出前面定有怪物巢穴。以为它今日人脑必已吃饱,想将自己逼了回去,留待明日享用。暗忖:“左右是死。这一路追逐,所带两排毒药弩箭俱都发完,现在武器只剩手中一把腰刀,背上斜插着的一技毒矛和三枝家传的梭镖,自己又已逃得身疲力竭。那怪物大概除口鼻耳眼等处外,周身刀箭不入。何不缓了步法,等它追近,先用三镖打它口眼。若再不中,索性迎上前去,朝它口鼻等处,用虚中透实的手法,刺它一下。万一刺中,似这样饱喂毒药的兵刃暗器,只要些微透皮见血,不过一个时辰,定要毒发身死。那时能逃脱更妙,身纵因临切近,怪物行动矫捷,被它抓住,同归于尽,也算为同伴报仇,为世除害,总比白死要强十倍。事已至此,不如死中求活。”

纪女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胆力便壮了几分。忙把左手空弩筒丢了,将右手兵刃交给左手,探囊取出三枝梭镖,脚步由快而慢,一面跑,一面不时回望。见怪物咧着一张撩牙外露的血嘴,一路欢蹦而来,离身约有三四丈左右。知道危机已迫,怪物只要轻轻一扑,便可抓到自己,不敢再为迟延。跑着跑着,觉着脚底下踏着一根软东西,当时也未细看,一面跑,一面把周身力量全运在右手指上,猛地一回身,仍用连珠手法,两镖打怪物双眼,一镖打怪物张开的怪口,同时发将出去。纪女弩弓学自山人不久,虽也是百发百中,还不如家传救命连环三镖的神奇。以为这次按定心神,死生已置度外,不比先时射箭是情急逃命,心悸神昏,匆迫之中差了准头,自信纵没十成把握,也有八九。

那怪物虽然身上坚韧,不怕刀箭,到底中到身上,不无痛痒。起初也恐两眼为人射中,甚是留神,及见纪女弃了弩筒,知道射它的东西是从筒中发出,原以为敌人暗器发完,疏了防犯。这三枝梭镖本难一一躲脱,只要中上一镖,便可了账。谁知冤孽逢时,纪女先时所踏的软东西,乃是一条横越山径,有茶杯粗细,两丈长短的大红蛇。身子已差不多过完,只剩一点尾巴,被纪女脚踩上去,一负痛,立时返身掉头,回转来咬。偏生那蛇身子太长,前半截已钻入道旁密菁之中,回旋不易,比平时要迟缓些。纪女回身发镖,正值那怪物跑近蛇前;那蛇也刚刚昂头穿起,一见怪物,以为是它仇敌,张开毒口,红信焰焰,朝怪物颈间便要咬去。三方面俱是不前不后,同时发动,那蛇恰好做了怪物的挡箭牌。怪物此时已是情动美色,专心致志,注定前面逃人。猛地看见这么长大的毒蛇,骤不及防,也甚心惊。连忙将头一偏,伸爪便去抓时,嗖嗖连声响亮,纪女头一镖。竟将大蛇后脑盖打碎,第二、三镖俱擦着蛇身滑过,坠落在山石上面,一镖也未将怪物打中。

那蛇也真凶恶,头虽然被毒镖打碎,颈子又被怪物利爪抓住,那身子却还似转风车一般接连几绕,便将怪物上半身连一条左臂缠住。缠到未了,那尾巴叭的一声,打在怪物背心上面。这一下何止数十百斤重的力量,直打得怪物野性大发,连声怪啸,又将那条未被蛇缠的右爪抓住蛇的七寸,只一用力扭扯之间,竟活生生地被它扭断,那蛇才真正死去。蛇的势子一松,怪物从蛇环中纵了出来,想是恨怒到了极处,身子脱困,就地下抓起死蛇尾巴,连抖几下没有抖直,又用两只利爪乱抓,往山石上乱甩,激得腥血四溅。约有顿饭光景,才行住手。那蛇竟被它躁蹭成了个稀软脓包,仍和先前弄死人畜一般,朝空中一甩,阳光之下,活似吸水赤虹,箭一般往涧那边射去。

纪女这三镖只要晚发一步,那毒蛇不中那致命的药镖,穿起时恰巧怪物赶到,两下里必要拼个死活。准都是猛恶非常,不死不止,结果非到两败俱伤不可,岂不可以坐收渔人之利、或者将镖稍为早发些时,打中怪物固妙,即使不中,使其伤重而不死,也有那条毒蛇去向它纠缠不休,何至把一个文武全才的好女子弄到那未悲惨的结局。可见冤孽注定,无可避免。闲言少叙。

纪女见三镖同时发出,怪物好似并未警觉,心正暗喜。倏地瞥见怪物身前窜起一条红东西,恰好挡在怪物头前,代怪物挨了一镖,接着便听钢镖击在石上之声。那红东西竟是一条朱麟长蛇,已将怪物上身绞住。初意还以为蛇挨一镖未中要害,这种不常见的红蛇,其毒无比,只要把怪物咬上一口,自己便可脱难。及至仔细一看,那蛇虽将怪物缠住,不但没咬着怪物,蛇的七寸反吃怪物抓紧。只见它只管两爪乱抓乱扭,连身往山石上磨擦撞击,一时血肉纷飞,知道蛇必无幸,怪物一脱身,仍然要寻自己晦气。

纪女刚想就此逃走,猛又想到怪物行动如飞,自己脚程万跑它不过,何况又累了这大半日。仍抱着适才拼死之心,把牙一错,鼓起全身勇气,右手持矛,左手横刀,翻身朝怪物跟前跑去。准备趁怪物与蛇厮并之际,对准怪物要害,刺它一下,只一失手,立刻横刀自刎。主意打好,刚一起步,怪物已从蛇圈中脱身出来。前爪抓住蛇尾抡将起来,一路乱抖乱舞,整块山石挨着便碎。人如被它打上,怕不成为肉泥。不由胆怯气馁,哪里还敢上前。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那怪物倏地将蛇一扔,便朝纪女奔来。知难免死,便也不再作逃走之想,暗将气力运在右臂之上,等怪物近前拼个死活。

那怪物又是新胜之余,兽性发作,一见纪女立而不退,正合心意。长啸一声,身子一纵,便到了纪女面前,相隔数步远近落下。仍和先前一样,咧着一张怪嘴,垂着长可及地的一双前爪,缓缓走近。纪女见怪物快到,更不怠慢,猛地一声娇叱,双足一点劲,端着右手毒矛,对着怪物口中刺去。原以为怪物老是张着大嘴,只要稍微刺破点皮,便可成功。却未想到怪物前爪连臂长约丈许,那根短矛不过五六尺左右。身刚纵起,矛还未刺到怪物口边,吃怪物两臂一抬,两只前爪伸处,一爪轻巧巧地将矛接住,一爪已向纪女抓到。纪女见势不佳,心中一害怕,昏乱中也忘了用刀自刎,反一刀朝怪物来爪砍去。刀刚砍在怪物爪背上面,耳听咔嚓一声,矛已折断。怪物虽中了一刀,并未怎样。自己只觉眼前一花,膀臂间一阵奇痛,怪物狰狞凶恶的面目,相隔自己头脸仅只尺许,不由吓了个胆落魂飞,连惊带痛,立时晕死过去。

过了一会,纪女觉着身子凌空,臂间似被什么东西抓紧,耳边又听水响。睁眼一看,身子已被怪物擒住,凌空捧起。经行之地乃是一片湖荡,怪物就在那湖面上踏波飞行,并不往下沉溺,脚打得水皮直响。纪女知难活命,暗用气力,想往湖中挣去,让水淹死,也许能落个全尸。偏那怪物十分把细,纪女刚一挺身,便被怪物抓紧双臂,勒骨也似疼痛起来。挣了两次没挣脱,只得听其自然。

纪女明知必死,渐渐心定胆大起来。定睛看那怪物,除身长力大,爪利如勾,遍身黄毛,生相狞恶外,最奇的是那一双怪眼,眸子一半突出,精光闪烁,时红时绿,滴溜溜乱转,变幻不定。还有那两条臂膀也长得骇人,乍看去颇似那通臂猿猴的一类东西。细看胸臂短毛生处,竟隐隐生着一片细密的逆鳞,无怪乎刀箭都不能伤它分毫。正想不出是什么山精野怪,业已抵岸,怪物竟轻轻将纪女放下,喜得大嘴怪笑不止。

纪女四外一看,存身所在乃是湖中心一座沙洲,四面俱被水围,与陆地隔断。暗忖:“此时不急速寻一死法,等待何时?”想到这里,见怪物相隔自己约有丈许,立足处正在湖边,一个冷不防,双足一顿,便往湖中跃去。怪物好似早已防到她要寻死,纪女方才纵起还未落入湖中,便被怪物一爪抓住,依旧捧起,走向沙洲中心离水较远的一片树林之内,轻轻放下。纪女以前目睹怪物生裂人兽头脑惨状,以为这次擒回,必将怪行惹恼,去死愈近,便将双目一闭等死,谁知半晌没有动静。再睁开眼一看,怪物仍站在身前嘻嘻怪笑,目不转睛注定自己,几次欲前又却,看去欢喜非常,大有小儿得饼之乐。怪物何等猛恶,这半日工夫,无论人兽毒蛇,都是遇上便死,何以单不伤自己?正在猜疑,猛一眼看到怪物肚腹底下一物翘然,忽然灵机一动。再证以怪物欲笑神气,想到难堪之处,真个比死还要难过。不由急得浑身是汗,两泪夺眶而出。

纪女正在失魂丧胆,张皇四顾,忽见身侧不远竖着一块崚嶒石笋,高约丈许。还恐怪物察觉,强提着心缓步移近前去。等到距石只有四五尺之隔,倏地将头一低,双足一顿,直往那石上撞去。眼看头离那石仅只尺许,随将双眼一闭,自分这一下必定脑浆迸裂,死于就地,就在死生瞬息一际,忽听叭的一声,臂间一阵剧痛,接着又是叭的一声巨响,身子又被抓住。惊乱中回头一看,怪物已将自己抱住,一张毛脸正向两腮上挨来。连怕带急,狂叫一声,便自晕死过去。

纪女这大半日功夫,本已饱受辛劳惊恐,又当亡命奔驰之余,心力交敝,哪还经得起这么一下,由此便不知人事。过了好一会,才渐渐醒转,觉的浑身上下都在作痛。鼻间还闻着一股膻气。睁眼一看,怪物正趴伏在自己身上,手臂全被压住,动弹不得。怪物的一颗头还只管在自己脸上闻嗅不休。立时急怒攻心,狂叫一声,二次又晕死过去。

等到纪女再醒转来一看,怪物已不知去向,四外黑沉沉的,用尽目力,只依稀辨出一些景物。那地方仿佛是一个洞穴以内,睡的在是一块大石条上面,还铺有兽皮。全洞大有三四丈,并无门户。纪女想将身挣起寻找出口,昏惘中猛一使劲,才知两手已被怪物用东西捆住。脚跟上面亦捆着一根山藤,藤一端用一块大山石压住。休说挣下石来,连起坐都十分费事。身已被污,先是急愤求一速死,几次用力想将手足的藤挣断,以便起身寻一自尽。偏偏那种南疆中出产的山藤异常柔韧结实,而且怪物事完之后防她寻死,连捆了好几道。纪女虽会武功,当时力已用尽,哪里挣得它断。只急得两泪交流,心如刀割。

纪女正在情急无计,猛又想起:“老父年迈,隐身南疆,只自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平日爱如性命,如果归时知道自己失踪之事,怕不急死。势必问明入山根由,前来寻找,怪物那般厉害,遇上岂能免祸?”想到这里,不禁汗流泱背,心胆俱裂。后来勉强镇定心神,沉着气仔细想了想:“自己反正是死,何不稍缓须臾,如果怪物不速下毒手裂脑生吃,索性假意顺从,由它摆布,哄它松了绑索。只要能够过湖,寻着一两枝毒箭毒镖,便可乘它熟睡之际,拼着被它粉身碎骨,照准两只怪眼刺将下去,与它同归于尽,既可报仇,又免老父回山寻来遇祸。”越想越觉有理,便静静盘算,耐心等候。

过有个把时辰,忽听洞壁外面有大石挪动之声。一会,日光透入,现出一个洞口。跟着便是怪物走了进来,两臂上好似捧有许多带着枝叶的东西。纪女才知道这洞门户就在面前,洞并不深。只因怪物出去时用大石堵死,黑暗中看它不出。正在寻思,那怪物已直往身前走来。一到先把两爪所捧之物放在石上,睁着一双怪眼,仔细朝纪女察看。见她已醒,好似高兴非常,欢笑了一声,将一颗头低将下来,两爪按定纪女,浑身上下一阵乱嗅乱舔。纪女被它舔到痒处,再也忍耐不住,不禁笑出声来。怪物见纪女发笑,没有像初擒到手时那般死命乱挣,越发心喜,先将纪女脚上捆的山藤除去,那么坚韧的山藤,被怪物的利爪一抓一捏,立时寸断,却又未伤着纪女的皮肤。纪女见了好生骇然,愈知用武不行。因为脚被捆麻,只微伸了几伸,稍为活动点血脉,便即止住。怪物捧起两脚,嗅了一阵,又看了看纪女面色,连手上绑藤也给去掉。纪女也不理它,只将两手连搓带摇,少解麻痒。怪物见她始终没有动,喜欢得乱蹦乱叫,不时仍伸下头来乱闻乱舔。

似这样骚扰了一阵,忽伸怪爪,从捧来的那一堆枝叶中取了一技,递给纪女。纪女接过一看,乃是十几个批粑,被怪物连枝采来。看见食物,猛想起自己正在饥渴万分,便摘下来吃了七八个。将要吃完,怪物又递过一枝。除批粑外,还有桃杏和许多不知名的山果。纪女才知道怪物通人性,适才出洞竟是为自己去找食物。饱餐了一顿,才吃了十分之二。怪物似嫌她吃得太少,又强着她吃,纪女连连摇头方止。

吃完之后,以为怪物必然要上身躁蹭。谁知怪物除了不住满身闻舔外,并不似先时那般狂暴。后来竟将纪女抱出洞外,放在石上,口中怪叫,两爪上下四面乱指,意思好似说那里就是它的巢穴。纪女见那洞穴位置在一座泥石混合的矮崖以下,地势极为隐僻。这时皓月当空,碧霄澄霁,衬着四外清波浩浩,湖平如镜,花木扶疏,因风凌乱,真个是清景如绘,幽绝人间。若换平日与老父同此登临,岂非快事?不想为了救治山人,力行善事,深入荒山,遭此惨祸。与自己并肩把臂的,却是一个狞恶无比的山精野怪。苍天无知,恨其梦梦,一阵心酸,不由泪流满面。

怪物倒也情重,见她如此,也着起慌来,不住口叫爪比,意在劝解。纪女恐露破绽,以后难于破解,只得勉抑悲苦,强作笑容。怪物时刻留心,见她不再寻死,说不出的心喜欲狂,想尽方法,作出诸般丑态,以博纪女的笑脸,纪女不示意进洞,它也在身侧陪着,寸步不离,直到月落参横,东方渐晓。纪女先是怕它又动淫邪,乐得挨过一刻是一刻。后来委实体惫难支,便在石上倒下。怪物见她卧倒,便轻轻将她抱起,走入洞去。纪女情知难免,强又强不过,只率由它。谁知怪物竟老实起来,将纪女放到石上,自己便伏卧在纪女的脚头,动也未动。纪女困极,一切均听其自然,倒头便自睡着。

及至一觉醒来,觉着手脚依然作痛。睁眼一看,洞口漆黑,怪物已走。只洞口石缝里有几点漏进来的日光,手脚仍和昨日一般,被怪物用山藤捆了个结实,知道怪物虽不伤害自己,可是防逃防死之心,决非一二日内可解免。欲速不达,只得过些日再说。不过心中奇怪:“自己怎会睡得这般死法?被怪物捆得这么紧,竟一丝也没觉察。”好生不解。

不一会,纪女便又听洞口移石之声,怪物走进,除和昨日一般携来许多山果外,还夹着一条生鹿腿。到了纪女身前,仿佛比昨日又略松些。一到,先解去她手脚的捆藤,后来闻舔了一阵。取了带来的东西,抱着纪女去至洞外,一面递过山果,一面又指了指那条鹿腿。纪女暗想:“日以山果为食,也难充饥。”见那鹿腿生劈下来未久,十分新鲜,便取向湖边,用水洗剥干净。一摸身上,衣服虽然被怪物昨日裂成条片,幸而兜囊完好,剩有一种火种,也未失去。只是这么大一条鹿腿,没有刀,不能整个吃食。明知刀矛等物俱遗在对岸,只是无法取用。无奈何,只得拾了些干柴,把火点燃,持着鹿腿往火上去烤。那肉太厚,外面已焦,内里未熟,又不能再烤下去。只得停了手,打算冷一会,再试撕着吃。

那怪物先见纪女烤肉,只在一旁欢跃,也不扰她。及见她把肉烤好后,对肉发呆,竟识得她的心意:走向前来,抓起那条鹿腿,两爪一阵乱扯,俱都撕成一二寸粗细的肉条。纪女见它能解人意,便和它比手势,要那遗落的刀矛镖箭。怪物只是呆笑,意思未置可否。纪女以为它不懂,比了一阵,也就罢了。

因为一日一夜工夫,纪女只昨晚吃了些果子,腹内空虚,便挑了两条熟而不焦的鹿肉一尝,竟是香美异常。又比手势叫怪物吃。怪物却摇了摇头,只吞吃了几十个山果。纪女吃完鹿肉口渴,也跟着吃了些山果。又将余剩没有烧熟的肉条在火上烤透,准备晚间饿了食用。由此起,那怪物便欢欢喜喜地陪伴着她,寸步不离。除不时捧起身子闻舔外,并没有别种淫邪举动。

直到天近黄昏,纪女将存烤的鹿肉又吃了个饱,怪物忽要纪女进洞。纪女想连鹿肉带回洞去,怪物又将头连摇。纪女恐明早未必有鹿腿带来,仍然拿了。怪物也未强加阻止,只笑了笑,就进了洞。先把纪女闻舔了一阵,忽然连声怪叫,用爪朝石旁抓起一把山藤,便去捆纪女的手脚。纪女自是不愿,忙连说带比,哀声央求。心想:“一次免捆,日后便可乘机下手。”谁知怪物并不理睬。纪女看出怪物不愿伤她,举动甚是留心,便和它强争。正在手舞足动,猛闻一股奇香透脑,面上似有枝叶拂过,立时便不省人事。醒来一看,黑洞洞的,手脚已被捆好。知道怪物一时决不肯放松自己,在被污辱。见怪物如此机灵,要是报仇不成,岂不更冤?如就此寻一自尽,又恐老父寻来,遭了毒手,不得不含垢忍苦,以待良机。

纪女伤心悲哭了一阵,怪物又从外面回来,与上两次一样,把纪女抱出看月。到了洞外一看,不特火已升起,火旁还堆着两条肥鹿腿和日前遇见怪物失去的一把腰刀。才知怪物竟似明白自己的心意,怪不得适才不叫取那残肉。照此下去,不难有机可乘,不禁悲喜交集,便用刀割了些鹿肉烤吃。乘着怪物欢跃高兴之际,纪女又比手,要那失去的镖矛,怪物摇了摇头。及至连比了几次,怪物竟怒啸起来。纪女见不是路,忙即止了手势。暗忖:“这东西如此性灵,看它每次出门那么防备严密,说不定用心业已被它看破。”不禁又愁急起来。当晚怪物虽无别的不利举动,却没有昨日对待纪女亲昵。纪女对月闲坐了一会,示意回洞。怪物仍将她抱了进去。

纪女心虽忧急,且喜那怪物好似生有特性,自从被擒第一晚受了奸污外,一直没再受过蹂躏。每日都是刻板生活:怪物卧在纪女脚头,总在天未明前出去,交午回来。申西之交叉走,入夜方回。每次出去,必将纪女用山藤捆绑。回来必带许多山果兽肉之类与纪女为粮。似这样过了好些天,纪女在自焦急,无隙可乘。幸而怪物心灵,言语虽然不通,手势比上两次就懂。

纪女渐渐也听得出啸声用意,因和它一要镖矛,怪物便即怒吼,也就不敢造次。又恐老父寻来遇上,只得和它比手势,劝怪物遇见生人不可伤害。怪物对这个倒似解得,将头连点,方略放心。因每次怪物回洞解绑时,山藤全被掐断,而沙洲上花树虽多,那种山藤却不见有。用时怪物往石旁一捞就是,而且绑时总是闻着一股子异香,即行昏迷,不知人事。因而想查个究竟。

这一日又值下午怪物出去之时,纪女乖乖地任怪物捆绑,暗中留神,将气屏住细看。那土穴不封闭时本来透光,又值斜阳反射之际,看得甚是清楚。果见怪物捆身之际,忽然在石后取出一根长才数寸,生得极紧密的五色小花,朝着自己鼻间扫了一下。猜是那花作怪,忙即装作昏迷,把眼一闭,耳听怪物转身,才眯缝着眼偷偷一看,见怪物已往洞外走去,洞口也未用大石封闭。约有顿饭光景,正想脱身之际,怪物忽又转来,一爪仍拈着一技小花,一爪却抓着一大把去了枝叶的山藤,匆匆塞向长石之后。又朝自己周身闻嗅了一阵,然后纵出洞外,将大石移来堵好洞口,长啸一声而去。

纪女想起:“那种五色异花,在沙洲后东面生有一大丛。那日自己无心中想采一技闻香,被怪物抢去扔人湖内。原来有迷人的功效。如能在暗中藏起一两枝,乘怪物和自己亲热,一个冷不防给它闻上,至少必有个把时辰昏迷,岂不可以下手?”盘算了一阵,怪物便已回转。同时纪光也领了山人寻到湖边。纪女想采那花,特地强为欢笑,要怪物伴着往沙洲后面深林之中闲走。因怪物寸步不离,刚一走到花的前面,便遭拦阻。恐惹怪物疑心,越不好办,只得暂且忍耐,遇机再行设法。这时天已昏黑,便取些鲁肉饱餐了一顿。

纪女终是急于报仇脱难,趁着月色,仍邀怪物陪往沙洲后游玩。到了半夜,花未偷采到手,忽然刮起风来,拔木扬尘,势甚猛烈。纪女身旁遗留的火种本来不多,二日前业已用完,每次烤完鹿肉,总将余火留着备用。这时因是一心专注在花上,通未在意。不想狂风骤至,等到想起,跑向藏火之处,一些余烬全被大风刮灭吹散,一点火星俱无。纪女不由着起急来。正和怪物在比手势,怪物忽朝对湖连指。纪女定睛从藏身的密林中往隔湖岸上一看,竟有一点火星明灭了两下。当时还疑是萤光木火之类,正想和怪物比说,怪物已将她抱起回到洞中,匆匆用山藤将纪女手脚绑好,放在石条上面,出洞用石堵好而去。

回洞时节,纪女偶一计算被困时日,猛想起:“适才所见,颇似山人吸烟发出来的火光。莫非老父回家,闻得凶信,带了山人寻来?若被怪物发觉,怎生得了?”刚想到这里,怪物业已动手将她捆好,走出洞去。纪女越想越觉所料不差,只急得通体汗流,无计可施。身子在石条上一阵乱挣,滚下地来,滚到洞口。就着石隙往外一看,外面黑洞洞的,那洞又在丛林深处,有草树阻隔月光。只听大风呼号,恍如潮涌,与湖中波浪击石打岸之声响成一片。湖对岸的情景,除有时发现怪物那一对放光的怪眼一闪而过,以及间或从狂风中传来的一两声怪啸外,别的什么都难闻见。提心吊胆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忽然雷雨交作,对面景物更难窥察,又是好些时候才止。

纪女心想:“怪物这次出洞不在预定时间以内,对岸如果是老父带人寻来,两下里决不会遇上;老父如为怪物所伤,怪物必早回洞。一去许久未归,再加上适才所见怪物一双怪眼闪烁往来之状,必与来人在那里争斗驰逐。这半夜工夫,雷雨全住,反听不见一丝声息,难道老父业已看出自己和所带山人俱为怪物所伤,特地往竹龙山桐凤岭请了无名钓叟之类的能人前来除害报仇不成?自己失踪业已多日,老父先见同行山人尸首,必当自己也为怪物裂脑而死。倘如斩了怪物,便行回去,自己即使将被绑山藤磨断,洞口大石也推移不开,岂不活活困死洞内,临死也不能见老父一面?”纪女心里一着急,便哭喊起来。夜深山静,容易及远,果然不久便有了回音,竟听出是老父口音。纪女这时又恐怪物他去,并未伏诛,又是欣喜,又是忧惶,不知怎样才好。直到纪光将她寻见,抬回家内,方哭诉了经过。

当时纪女便要寻死。纪光因只生此女,自是不舍,再四温言哭劝说:“我年将入暮,只你一女承欢。虽然祸生不测,为怪物所污,至多不嫁人,也就是了。你纵不念自己,难道也不念及为父么?”纪女闻言,才去轻生之念,拼以丫角终老,忍辱偷生。

山人们经此一来,越发感戴,都把他父女当作亲长看待。纪光除偶然出门行医,代山人贩运应用东西外,倒也相安。谁知三两个月过去,纪女肚子渐渐大起来。起初天癸逾期不至,还只当是上次涉险,受惊受寒所致,又羞于出口。后来纪光看出有异,一诊脉,竟是怀孕,才知纪女与怪物虽只春风一度,已然成胎,一则因是怪种;二则当地山人对于少女贞操虽然不看重,到底心中惭愧。父女商量,决计用药将胎打落。纪光医道原好,打胎却是初次,又是自己女儿,自然格外细心从事。谁知那胎竟非常结实,纪光连用重药,想尽许多方法,一丝也没效果,反令女儿白受了许多苦处。万般无奈,才想起往桐风岭去求当初传授医道与自己,谊兼师友的无名钓叟医治。

纪光到了那里,把女儿所有遇难经过一说。无名钓叟细间了怪物的声音形象,大惊说:“此乃深山木客一类,名为葛烟。目如闪电,爪若利钩,行动捷于飞鸟,力能生裂狮象,爪能活捉鹰隼,专食生物脑髓和松柏黄精山果之类。因它行动举止像人,喜把人当作同党,并不轻易伤害。一生只交合一次,虽然凶狠异常,对于配偶最是情重。而求偶之期,每年只有一日。在此春情发动前后十余日中,暴烈无比,人兽遇上,均无幸理。只要过去那前后十几天,或者将配偶得到,人如遇上,不将它激怒,至多受些罗唣,不致送了性命。以前莽苍山玉灵岩左近曾出过一只,被武当派一位名宿收去,看守洞府,甚是得用。我有制它之法,并能用药化去它先天中遗下的那一点仅有的淫根,使其归入玄门,得归正果。可惜事先不曾知道,被你弄死。此物天性最灵异多疑,满身逆鳞,除七窍要穴外,刀箭不入。这也是它犯了淫孽,活该死在你的手内。天时人事,般般凑巧。否则除了仙人飞剑法宝,休说你伤不了它,一旦让它发觉来者是它的仇敌,当时你和同去的人任是逃避得多快,也休想活命。令爱所怀异胎,休说药力难施,就是我能将其打落,于心也是不忍。此子有此异禀,除相貌稍丑外,一切俱胜似常人十倍。依我之见,令爱元气大伤,生子之后恐难永年。你膝下无子,正可留下此子,以娱晚年。将他害死,岂不可惜?你且回去,临产之前,必定难产,到时我自来解救。”

纪光闻言,只得带了女儿回来。纪女依然恐为人知,哭泣欲死。纪光心怜爱女,只得迁到无人之处隐居,到了生养之后,再作计较。想了想,昔日怪物盘踞的沙洲,不但地势隐秘,而且四面环水,湖光山色,水木清华,端的似仙灵窟宅,人间福地,迁到那里去住,岂非一个绝妙所在、便去和酋长说,湖心沙洲容易藏妖,打算移去坐镇,就便清除余孽,请他派人相助,建两间房舍。酋长闻言大喜,便派了数十名山人,带了用具,随同前往,只一二日工夫,就盖了一所房舍。纸窗竹屋,净几明窗,加上四周的嘉木繁荫,湖风岚影,越显得景物清幽,胜似图画。父女二人督率山人,造了一只小舟,才行遣散回去。闲来无事,便去湖心打桨,洲旁垂钓,养鸟府花,读书习武,倒也怡然自得。因为那里以前是怪物窟宅,纪光父女迁去未久,惟恐还有别的异物前来侵害,除偶然日里荡舟过湖,到山寨中去与山人治病外,从不轻易远离,一直无事可纪。

那孕竟怀了一年多才行临薛,生时甚是难产。生前三天,无名钓叟到来,纪光延接进去,见纪女腹痛如割,正在挣命。无名钓叟一按脉象,说还有三日才得降生。便给了一粒止痛丹药。又吩咐纪光速将预先找来的几名山妇唤至面前,择出两名强健聪明的,授了方略:将产妇房中打扫干净,除产榻外,所有什物一齐挪走;等后日婴孩一降生,便将产妇抱往隔壁一间静室之内,大家迅速退出室外,将门窗紧闭;等婴儿纵跃力竭,无名钓叟才行人室,去他先天中带来的野性。一切吩咐停妥。

纪女服药之后,疼痛渐止。纪光才放了心,陪着无名钓叟,出来观赏沙洲风景。无名钓叟看了,说道:“你以前可听人说起过,这里有此湖荡么?”纪光道:“起初因为采药,这一带南疆的山水形胜,差不多足迹殆遍。以前除妖时,忙于救人报仇,还不甚觉察。自从移居到此,越看湖那面的一片山崖泉石,都似曾经来过。依稀还记得起这沙洲四外,只是一片微凹的草坪,花树丛生,左侧崖上还有一道大瀑布,并非湖荡。后又寻到那崖上,虽然崖石大半崩坠,瀑痕犹在,越发猜是前数年采药人入山旧游之地。看这湖面其圆如镜,湖底平坦,沙洲恰在湖的中心,颇似有人开浚,心中奇怪,便问那晚除怪同来的许多山人。竟有好几个说这里以前数年确曾来过,所见瀑布林密,均极相同,并无湖荡。如是人为,何人有此妙法?至今疑团未解。道长动问,敢是看出有异么?”

无名钓叟笑道:“此物真个神奇,可惜淫孽杀孽大重,落到这般结果。”纪光道:“听道长之言,莫非这湖也是怪物葛魍所浚么?”无名钓叟道:“谁说不是?此物身轻如叶,长于踏波飞行,性尤灵异。极喜修治山林,开辟泉石,最爱滨水而居。它必见这里群山环拱,旷字中开,景物幽丽,仗着识得水土之性和天生的灵心利爪,把这草坪上芜杂草树之类全行拔去,将凸出地上的余土堆在中央,积成一座沙洲。然后推倒岩石,引那条瀑布由源头下注,从地底灌入草坪,成此湖荡。又在沙洲上面种了许多奇花异草,嘉木繁荫,以为它的窟穴。不想枉费许多心机,白白送你享受了。”

说到这里,正行经沙洲后面。无名钓叟了眼看到那一丛备具五色的繁花,便问纪光道:“此花也是原有的么?”纪光移居之后,才听纪女说起,那花闻了令人昏迷不醒,并不知道那花的来历和用处,本想请教,闻言便将花的作用说了。无名钓叟道:“此花乃人间异宝,名为夜明草,又名雪桃,生在川滇黔一带高山绝顶积雪之中。花形如梅,分九片,一枝八十一朵,贴茎而生。虽然闻了使人昏迷,却专治蛊毒,灵效无比。因为产自雪山高寒人迹不到之区,休说是人,产花之处必有冰崖雪屏,鸟兽也难攀援立足。而且极为稀见,连我到处留心,也只得到过一株,业已用完。这花还有一样功效:服了轻身、明目、益智、只是服时须要掩鼻屏气,方不为花香迷醉。除了像怪物这种身轻力健,能踏雪飞行的异兽,便是仙人,也还得预先查出产处,才能得到,你休要轻视了它。不过这种灵药移植在此,恐难生长。这里奇花异草虽多,独此最为难得,又是这般多法,怪物移来,必有用意,日久自会发现。等令爱产后,可将此花交我带回山去。此物非极寒之区不能久植,我也没有保养之法,只好把它制成解蛊毒的灵药,用来救人罢了。”

纪光近日正因此花原是终年长开,不知怎的,这一年多工夫竟会无故减少,远不似初来时那般繁茂,先并不甚看重,只当作玩赏的花草而已。一听无名钓叟说得这么珍奇,是解蛊圣药,好生心喜,连忙应了。二人在沙洲上游观谈笑了一阵,义回屋去看了会产妇,谈到夜深,才行安歇。

两日无话。到了第三日夜晚亥子之交,产妇忽然发动,腹痛如割。纪光因无名钓叟说过,此时药力难施,好在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安排就绪,只得任那几名健壮山妇扶持纪女,在室中挣命。可怜纪女疼得通体抖战,面目铁青,所出急汗都如豆大。似这样疼到快交子正,无名钓叟知是时候了,忙命纪光传语,室中山妇千万小心,迅速行事。话刚说完,婴儿已从纪女产门中挣将出来。紧接着,纪女身侧扶持的两个山妇便将纪女捧起,走往隔室。

那按着婴儿的两个山妇,只觉婴儿异样,也未看清面目手脚。正断了脐带,大家忙乱之际,那婴儿一出娘胎,天生神力随着增长,哪里还按得住,山妇手刚一松,便被他身子一挺,纵将起来,满屋飞跃。山人妇女原极怕鬼怕怪,虽然事先再三交代,因知纪女不夫而孕,所怀乃是神胎,动手时节俱都是提心吊胆,哪里还经得起这么一来,吓得纷纷夺门而逃。婴儿见人逃走,莫名其妙,秉着先天野性,长啸一声,便即跃追上去。刚到门口,无名钓叟早在那里相候,手一晃,朝婴儿迎头一按,推入室中,急忙将门关闭。婴儿被关,哪肯老实,立时跳跃起来。那几问屋子,山人建得本来结实,又经无名钓叟指点,窗外面横七竖八钉了许多粗竹。婴儿虽然天禀奇资,毕竟还是初涉人世,纯然一片混沌,虽在门前吃了一掌,始终不曾想到冲门而出,只管在室内蹦跳叫啸,也无人去理他。

无名钓叟又给产妇眼了些宁神补气的丹药,对纪光道:“婴儿降生,令爱已无危险。只是尚须将息数月,才能勉强康复。我不想此子天性竟野到如此。这里四面环水,有我在此,也不愁他跑脱。你已然累了一日一夜,尽可前去安歇。索性等到明晚他饿极之时,我再去收伏他便了。”当下将婴儿交由山妇把守,如冲出室来,即来报信;不可拦他,以防为他所伤。吩咐已毕,仍一同回到纪光房中安歇。

纪光一面心疼爱女,一面又因无名钓叟说婴儿禀赋特异,虽是怪物的种,总算是自己的外孙,女儿的骨血。女儿现在已誓不适人,只要产后平安,异日此子长大,也可稍解她的寂寞。想了一阵,不特把以前厌恶之心全都冰释,反倒忧喜交集起来。

纪光满肚皮思潮起伏,哪里还睡得安稳。偷眼一瞧无名钓叟,盘膝端坐在当中榻上,业已入定,鼻间两道白气,笔直也似射出三四尺远近,不住伸缩舒卷。暗忖:“无名钓叟剑术惊人,已有半仙之分。可惜自己相遇大晚,不允收归门下,只在半师半友之间,略得了点养生安命之诀,平时想起来就悔恨无及。当初想令女儿拜他为师,他又说女儿前生孽重,与他无缘,执意不肯。后来遇见怪物,果然应验。他既赞赏新生婴儿资质,不知肯收不肯收?”

纪光想到这里,侧耳一听,婴儿房中,跳跃叫啸之声已止。打算往女儿房外问一问产后有无痛苦,就便背着无名钓叟,拨开一点窗隙,看看婴儿是何形象。便轻脚轻手走下榻来。回头见无名钓叟鼻间白气越发粗劲,吞吐更疾,猜是入定已深,便往外走去。

纪光到婴儿室外,天已大明,见防守山妇因熬了一夜,俱都沉沉入睡。贴壁一听,室中静悄悄的,忙将山妇摇醒。先绕过婴儿室外,也不顾甚肮脏,探头往女儿房中一看,只爱女仰卧榻中,室外朝阳正射到她脸上,面容仍然难看,人是早已瘦剩了一把骨头。所幸睡状稳熟,没有呻吟之声,略觉放了心。两个山妇,一个伏几而卧,一个正背着身子整理汤药。恐她看见自己,出声招呼,将婴儿惊醒,轻轻退了出来。

然后走向婴儿窗外一看,除非将窗板下了,将窗纸戳破,否则虽有一两处细缝,却看不清里面。窗板俱被竹皮钉牢,去时又极费事。纪光转身寻来一把小刀,想将窗缝挑大些,以观室中婴儿动静。正用刀轻轻在拨,忽听一种嘘嘘之声,由远处传来,只叫了两声,便即停止。一会又遥闻潮水作响,浪起潮鸣。因为一心在拨那窗缝,以为起了大风,是潮浪击荡之声,并未在意。不多一会,水声又止。这时,窗缝业被纪光拨成一指多宽,并将刀上沾了口唾沫伸进去,将窗纸弄湿挑破,全屋景物,已可一览无遗。一看那婴儿,身长不像初生,约有三四个月大小。只是骨瘦如柴,手足细长,生着半寸来长的指甲,形如兽爪,满身细茸茸的黄毛。面貌虽不似怪物那等丑恶,却也有几分相像之处,看上去颇为结实坚强。想是叫跳了一夜,有些力乏,赤条条拱背环身,脸朝外侧睡在地下。墙壁上木石剥落,尽是指爪痕印。

纪光刚看得有趣,猛听身后竹篱摇动作响,立时便有一股奇腥之味袭来。纪光觉出有异,偶一回头,不知何时从竹篱外面爬进许多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毒蛇。有的上半身已穿过竹篱,下半身还盘纠在竹篱之上。最前面几十条小的,已蜿蜒着过来,离身只有丈许光景。个个昂头怒视,红信焰焰。最大的几条,竟似有大碗口粗细。不由吓了个眼花缭乱,胆落魂惊,哪里还敢细看,将足一点,往外屋内纵去。脚才落地,想起这蛇既多且毒,断非人力所可驱除。婴儿室门虽然封闭甚固,产妇室中门窗俱是竹苇等物所造,如被蛇冲进去,怎生是好?心里一着急,惊惶忙乱中,也忘了招呼无名钓叟,顺手摘下外屋的腰刀毒弩,拔步便往产妇室内跑去。自来产妇避风,门窗全行关闭。纪光到了一看,大蛇已从外面天井中窜向产房窗前。那两扇窗户吃它们一两撞,便将栅撞断,缓缓探头而入,目同电射,毒口开张,磨牙吐信,腥涎四流。室中两名山妇早吓得失声怪叫,亡命一般夺门逃去。

纪光这时心疼爱女,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手紧握腰刀,一手端着毒弩,看准那蛇的口睛等处,正待发放。谁知窗外如儿啼一般,呱呱叫了两声,那蛇倏地拨转头,退了出去。纪光知道今日来蛇大多,其怒难犯,见它们自行退走,爱女在侧,投鼠忌器,不敢再去招惹,连忙停手。用刀尖点着窗门,将它关好。然后将室中桌椅移过去抵住。回顾床上爱女并未惊醒,于是不敢远离。因闻蛇叫甚急,就着窗榻上纸破处往外一看,只见大小群蛇业已聚集一处。内中一条朱鳞大蛇,头上生着肉角,白腮三棱,声如儿啼,在数十百条大小群蛇环拱之下,昂然翘举,正面四面顾盼,猜是群蛇之首。因见群蛇久踞不退,迟早是祸,正在焦急。不料那为首朱蛇忽然怪叫了两声,拨转了头,直往房侧土坡下穿去。其余大小群蛇,也都婉蜒抽身,似锦带一般,紧紧随在朱蛇之后。转眼之间,俱都钻入以前怪物所居的洞穴之内,一条也没剩在外面。

纪光这时才想起,自己忙中大错,眼前放着无名钓叟在此,不去求救,却来与蛇拼命。幸而下手稍慢,否则一击不中,将蛇惹恼,父女二人岂不是要同归于尽?事在危急,再也不暇顾及污秽,正要回身抱起女儿,逃往无名钓叟的室中求救,猛见窗外打一道电闪。再往窗隙外一看,无名钓叟手正抱着那初生的怪婴,已端端正正地盘膝坐在离洞穴两三丈远近的一块大石之上,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注定穴口,面容甚是严肃。纪光知他为了除蛇而来,心中大喜。胆子一壮,便停了手,索性用手中刀将窗格挑破了一个小洞,往外观看。

纪光起初听见洞中群蛇一片奔腾之声,甚是嚣杂。未后只听呱呱叫了两声,群蛇顿息。忽然洞口一花,数十颗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蛇头同时钻将出来,约有七八尺光景,下半截身子还在洞内,俱都将头向上昂起朝外,环成一个圆圈,如数十根光杆莲蓬相似,定在那里动也不动。再看无名钓叟,仍和适才一样,无甚动作。手上怪儿似已睡熟。

稍过片刻,无名钓叟忽从大袖内取出一个黑葫芦。不知怎地一来,便将手上婴儿惊醒。那婴儿先天性子极野,醒来见身体被人抱住,立时怪叫了一声,手脚齐施,乱挣乱抓。无名钓叟目光注定前面,只回手摸了两下,婴儿便即老实,不再作声挣扎。

这里婴儿方始宁静,洞中若干蛇又是一阵子奔腾骚动。接着呱呱两声怪叫过去,从那数十条群蛇圈成的蛇环当中,倏地钻出那条肉角朱鳞的怪蛇。这条想是蛇中之王,群蛇都似在听它号令进止。朱蛇一样是上半身先出来,一颗头却在环中翘举,昂得更高。一出现,先昂着那颗怪头,吐着二尺长火焰一般的红信子,往四处一看。一眼望到前面无名钓叟和那手上的怪婴,猛地一声怪叫,其声惨厉,令人心颤,形容不出,比起适才所叫数声还要难听十倍。那怪蛇叫后,三角形的两腮便怒胀起来,立时比斗还大。口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不住微微屈伸,身上逆鳞急浪也似颤动。环中群蛇好似有些畏惧,不约而同将头一低,纷纷向外避开,中间空隙越大。那怪蛇的颤动也越来越疾。

纪光知道那蛇见了生人发怒,就要作势冲出。这般凶毒之物,休说被它咬上,难以活命;便听它那一声怪叫,也觉体麻寒噤,周身毛根直竖。无名钓叟既来除它,为何将婴儿也带了出来。好生不解。打算乘怪蛇全神贯注前面之际,对准它口眼等处,给它射上两毒药弩箭。又因事前没与无名钓叟知会,看无名钓叟神态甚为慎重,恐于事有碍,不敢妄发。

纪光正踌躇不决,那怪蛇倏地将头向后微缩,再往前一伸,朝着无名钓叟将大口一张,便有数十道颜色灰黄的毒气,比箭还疾喷将出来。哪知这里蓄势喷毒,无名钓叟那边也早有准备,觑准怪蛇之口,双目微一开阖之间,两道白气便射将出来,长约二丈,散布开来,将毒气完全包住。接着举起手中葫芦,将盖揭开,朝着前面那两道白气,怪蛇所喷毒气便似一团云烟,往里飞滚而入,只听一阵阵咝咝之声,一会都收入葫芦之内。

说时迟,那时快,怪蛇见内丹已失,不禁万分急怒,一声惨叫,连身窜起。无名钓叟已将葫芦盖好,两条白气吸入鼻中,大喝一声:“孽畜劫数已至,还不授首!”说时一道光华从身畔飞出。两下里相隔原不甚远。蛇身并未出尽,正似一道赤虹往前窜起。还未下落,无名钓叟的剑光已绕向蛇身,一下将它斩为两截。那下半截蛇身搭落洞口。上半截蛇身仍和未死一般,张口吐信,呱呱怪叫,朝无名钓叟冲去。那道光华真也神速,将蛇一斩两段,早又回头追来,朝着断蛇头上又是一绕。先将蛇身直劈两半,然后一阵乱绞,只见光华闪闪,转眼问成了碎段。怪蛇伏诛,洞口群蛇立时一阵大乱,纷纷作势向前逃窜,无名钓叟将剑光一指,便朝群蛇飞去,齐洞口横着一绕,这数十条很毒很粗的恶蛇,蛇头像山石暴崩一般,纷纷断落。蛇群乍见剑光,自是害怕回窜,蛇头被斩,又是一阵乱缩乱挤,那么大一个洞口,立被死蛇残身堵死,蛇头和血肉堆了一地,奇腥之味刺鼻欲呕。

纪光知道洞中还有不少毒蛇,恐留后患,刚想出声呼喊,无名钓叟已走向窗前说道:“纪贤弟,我已见你令爱,适才想已受了虚惊。此时洞中还有余蛇,连这洞外死蛇腥毒,俱须除尽,以后此间便是乐土。婴儿性野,被我用法禁住。先时用他为饵,此时已无用处,可将窗户打开,接抱过去,使他母子先行相见。等我把这里清除完了,再说详情吧。”纪光闻言,忙将窗户打开,接过婴儿。方要称谢,无名钓叟已回向洞口,将手一指,一道光华飞进洞去。只听洞中群蛇惨叫与腾蹿之声乱成一片,约有顿饭时光,骚动方息。

这时纪女已醒转。见纪光抱着婴儿站在窗前,好生奇怪,忙问:“爹爹,怎的不怕污秽,进房则甚?”纪光正略说前事,忽听窗外无名钓叟呼唤,连忙跑出去问。无名钓叟笑道:“群蛇已被我用飞剑斩尽杀绝,总算替世人除了不少大害。只是先斩的那条蛇王其毒无比,身躯又极庞大,甚难处置:此地四面皆水,无法运走;火化土葬,也是不妥。一旦遗毒,祸患无穷。山人胆子极小,此事难命他们去。你去将锄箕等物取来,我给你口里衔了灵丹,先由我将堵洞蛇尸消尽,你可将这外面的死蛇断体运入洞中。等我用消骨神药化去之后,再连那有蛇毒的石土掘去,填入洞口,就此将洞堵死,以免为害。”

纪光领命,忙去将应用之物取来。无名钓叟早从身畔取出一个白玉瓶儿,用指甲连挑出了好几次粉红色的药粉,弹向洞口死蛇身上。纪光便帮着用树枝将那些死蛇叉起,塞进洞去。过不多一会,洞口那么多的蛇尸渐渐由大而小,化成奇腥无比的绿水,顺洞口凹处往里流去。最后才收拾到那蛇王的残尸。纪光正一段段搬运之间,忽见死蛇断腮问露出一团肉红东西,细一看,竟是新生婴儿的胎胞,不知何时被蛇吞入口内,还未化尽。记得婴儿生时,无名钓叟曾命人将胎胞丢向昔日怪物所居洞内,莫非群蛇来犯,已有前知?刚要发问,无名钓叟已然笑道:“今日之事,全从婴儿身上引起。少时我进屋,将此子野性化去,再详说吧。”纪光道:“闻得毒蛇大蟒,大都头骨等处藏有宝珠,这么些厉害的大毒蛇,怎的一颗无有?”无名钓叟道:“奇蛇毒蟒大都藏有宝珠。这仅是些寻常毒蛇,年代也不够。那条蛇王虽是奇毒无比,但是条雄的,所炼丹元已被我行法收去,所以没有珠子。经此一来,本山附近百里之内,毒物已然除尽,尽可高枕无忧了。”

二人随谈随动手,个把时辰过去,所有地上带血肉腥涎的泥土俱都铲起,填入洞内。无名钓叟又弹了一些消毒的药,然后用剑光斩断岩石,封了洞口。因湖水被群蛇泅过,难免有毒,又留了数十粒灵丹备用。这才一同回转室中,吩咐将婴儿抱来,看了看,惊问道:“婴儿吃过母乳么?产妇性命休矣!”纪光闻言,连忙走至产房外面去问。

原来纪女本把怪物恨如切骨,怀胎之时,恨不能把胎儿打掉。被无名钓叟力阻,说所怀乃是异胎,无法打落,更是添了羞忿。产前婴儿在腹内转身,又受了许多痛苦,愈把婴儿恨如切骨。及至降生下来,服了无名钓叟灵药,疼痛渐止,沉沉睡去。醒来时,正值纪光出去收拾污秽,将婴儿交她暂抱。纪女初接过来时心中还是厌恶,随手将婴儿放躺在榻上,连手都懒得抚摸。这时室中山妇全都吓得躲向一边。工夫一大,纪女觉着无聊,偶对婴儿一看,虽然生相奇丑,那一双眸子却是光芒炯炯,灵活非常。试一摸他周身肌肉,竟是比铁还硬。而且刚生婴儿,竟知恋母,见纪女一摸他,便咧着怪嘴,朝着纪女直笑。因为手足被无名钓叟点了穴道,不能动转,只将头往怀中直拱,口里咯呀不绝,迥不似适才在隔室腾跃时怪啸之声那般难听。纪女想起无名钓叟所说许多异处,自己为怪物所污,万不能再适人,此子虽是怪种,到底也是自己骨血。一边想,一边抚视,渐渐转憎为喜,动了母子天性,慈爱起来。一把将婴儿抱过来,卧在自己腕上,只顾逗弄,不禁越来越爱。未后见婴儿老是仰面注视自己,一颗头直往胸前连拱,一时情不自禁,便开了怀,喂婴儿吃乳。产妇初生,才只几个时辰,哪有多少乳汁。乳头才被婴儿咬住,便觉吮吸之力甚大,浑身麻痒,禁受不住。欲待不与,婴儿又求乳甚急,只得强忍着由他吮吸。不多一会,纪光便来抱走。

无名钓叟看出有异,问知前情,叹道:“令爱前生孽重,我只说人定可以胜天,谁想依然难保,枉费我许多心力了。”纪光惊问其故。无名钓叟道:“令爱全身精血,五分之二耗于怪物,五分之二耗于婴儿,只有五分之一留待自己苟延残息。否则,只要常服我的灵丹,未始不可多活一二十年。如今骨髓俱枯,元阴已竭,纵然多服灵药,也不过是一二年间的事罢了。”纪光闻言,自是悲苦。无名钓叟劝道:“数由前定,哭也无用。我此次事事谨慎,一切均早有防备,却未料到产妇会给婴儿乳吃。且莫愁苦,好在还有些日寿命,许能从死中求活,也说不定。此子如不遇我,自是难料;此番化去他的恶根野性,便是仙佛中人,也算你不幸中之大幸了。”说罢,将婴儿禁法一解,那婴儿便从纪光手中纵起丈许高下,伸出两条比铁还硬鸟爪一般的小手,对准无名钓叟便抓。

无名钓叟命纪光速去,将应用食物果子取来,一面闪躲。一会食物取到,无名钓叟先取了一枚果子,咬了两口抛掉。等婴儿拾起学样,刚咬一口,又给他劈面抢来吃了。然后又将别的食物果子,擎在手内不与。婴儿已是饿急,不由怒发如雷,两条细长手臂像雨点一般朝无名钓叟头脸上抓去。婴儿虽有异禀,怎能挨得上,只急得口中怪啸连连不绝。无名钓叟也不理他,等他跳叫力乏,意欲少息,又用食物上前引逗。约过有两个时辰,婴儿通未停止,渐渐目露凶光,野性大发,口中涎沫乱喷,几次伸出手爪,做出攫拿之势,与怪物在日生裂兽脑时的神气一般无二。无名钓叟知是时候了,便不住抽空去拔扯他身上的黄毛。婴儿又疼又恼,欲罢不能,不由急怒攻心,连身纵起,怪啸一声,口张处,喷出一团半寸方圆的红块。立时两脚一登,四平八稳,由近屋顶处跌将下来。

纪光上前一看,业已晕死过去。无名钓叟忙从怀中取出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匆匆将婴儿后脑剖开,从脑门附近割下一块比铁还硬的三角骨头,放入另一个玉盒以内。然后取了一粒丹药,手研成粉,洒在创口。从法宝囊内取出先准备就的生鹿皮与收口的灵膏,将创口贴好。无名钓叟动作甚快,等到一切准备停妥,婴儿已然回醒,睁着两只怪眼,不住东张西望,口边带着一丝微笑。虽然仍旧丑怪,已露出初生婴儿的天真,迥不似先前那般凶悍猛恶之态。无名钓叟给了他些果子食物,婴儿笑嘻嘻接过便啃。人小食量却大,又加生来就长着上下四个门牙,不消一会,便吃了好些。越发欢喜,赖在无名钓叟怀里,只管呀呀学语,甚是依恋。

无名钓叟便命纪光将婴儿抱了进去,吩咐产妇不可再给乳吃,饿了只可给他饭食果饵之类。因为产妇怀着这种怪胎,精血元气已然耗损大多,他生具异禀神力,再给乳吃,精血更要被他吸尽,纵使华、扁复生,也无能为力了,纪光称谢领命,抱了婴儿进去,依言吩咐,将婴儿暂交山妇抱持,纪光二次出来,无名钓叟才说起除蛇经过。

原来那头生肉角的朱蛇,名为独角吹蚺,其毒无比。便是惯产异蛇的南疆,也不常见。原是一对,以前被怪物葛魍弄死的,乃是一条母蛇。无名钓叟先听纪光说起纪女曾发毒药镖弩误中大蛇,没有打中怪物之事。因知怪物力大无穷,爪利如刀,差一点的蛇蟒不敢轻樱其锋,怎会斗了好一会,才被怪物弄死?虽觉那蛇不比寻常,也未断定是这独角吹蚺。再加纪光父女移居沙洲前后,并无异兆,也就罢了。

直到纪女临产前三日,无名钓叟来到纪家,第二日无心中在沙洲上游玩,行经怪物所居的旧洞,看见洞口草色有异,洞外沙土中隐隐有蛇蟠之迹,细一观察,知有奇毒异蛇来过。暗忖:“这里湖荡沙洲俱是怪物新辟不久,听纪光说,平时连个虫舅影子都无,怎的会有这般大而毒的蛇?而且洞口土石,有几处都被蛇口啃碎,痕迹新旧不一。分明来此寻仇不遇,怒到极处,恨而如此,其来并且不止一次。”无名钓叟正在奇怪,猛想起纪女遇怪时,误中大蛇之事,觉得有些暗合。二次又一细问纪光前事,那蛇形状竟似独角吹聪。这东西专爱寻仇,些须忤犯必报,越知所料十有二三不错,当下便留了心。

晚间入定时,澄神息虑,运合阴阳,按先天易数细一推算,才知雌蛇死后,被怪物扔落山涧,身上带有怪物争斗时遗留的气息。隔了好久,才被雄蛇寻去闻见,雄蛇四出寻找怪物报仇,几次寻到怪物所居的洞内,这东西也颇有灵性,只当怪物未死,不在洞中,所以没有扰害旁人,径自回转。这次怪婴儿一降生,那蛇就在湖荡左近潜伏,它如闻见婴儿从先天中带来怪物的气息,定要跟踪寻来。无论人畜,只要被这种毒蛇吹上一口毒气,准死无疑。

无名钓叟说了上述经过,接着说道:“当时我恐婴儿受了伤害,所以才吩咐将婴儿室中门窗封闭严紧。我知婴儿将生在半夜,彼时正是天地交泰,毒蛇尚在洞中蟠伏吐纳,来时必在天明以后,特地命你前去安睡,由我一人暗中处置。我本不难迎头用飞剑将它杀死,一则它那毒气如能当它喷时收敛了去,日后颇有用处;二则这蛇又是蛇中之王,远近百里以内的毒蛇听见它的啸声,俱要赶到,这次前来与前几次不同,必定带有许多同类,正好诱它入洞,一网打尽。婴儿胞衣气味最重,我已预先命人等婴儿一降生,便扔在昔日怪物所居的洞内。同时我将本身真气调匀,准备同蛇斗时,将它内丹化成的毒气包住,收入玉瓶之中。

“那毒气非常厉害,我不知它年份的深浅,一丝也大意不得。我还未十分将气炼凝,正在入定之际,你已然悄悄出去,隔窗偷看婴儿,又私将窗板挑破。如非那蛇闻得胎衣气味比婴儿浓厚,赶寻了去,此时婴儿焉有命在?等我炼好真气,忽听蛇啸之声。再一看你不在榻上,忙出来一看,那蛇已从屋前绕向后洞,那先前拱破产妇室中窗户的一条大蛇刚刚退出。我隔窗看见你父女无恙,才放了心。便隐过一旁,等群蛇蜂拥入洞,才行现身,朝着洞口坐下,引它出来就戮。当初未有湖荡前,那洞原是平原中仅有的一块大石,虽有洞穴,里面全是坚石,并无出路。蛇到里面,只见胎衣,不见仇敌,越发急怒发威,乱咬了一阵,吞下肚去,我在洞外微一引逗,便将它引了出来。先用真气收了它的丹元,然后无分大小,一齐杀死。

“如今毒蛇已尽,俱化血水。只是那一股奇毒之气闭在洞中,无处宣泄,日后必定生成一种五色彩菌。这东西配治蛊药,以毒攻毒,大有功效。日后发现,不可用手去挨,速往桐凤岭送信,我必亲来采取。令爱除非打得千年灵芝,终难永年。我走时再给她留下数十粒丹药,至多可保五年寿命。婴儿万不可憎他异种。须要好好看待,异日也是我辈中人呢。”

纪光闻言,含泪称谢,当下便要将婴儿拜在无名钓叟门下。无名钓叟笑道:“若论我为人,却也介乎仙侠之间。可惜当初投师走错了路,误入旁门,所学除行医外,俱非玄门正宗。还算我心术端正,见机又早。当先师遭劫之际,我刚学成剑法,触目心惊。想改投正教,又觉不报仇而事仇,有负师门恩义。这才立誓积修外功,力行善事,使各派道友知道旁门之中一样也有正人。但等功行圆满,再行兵解,转这一劫,以求正果。如收徒弟,异日便兔不得有了门户之见,将来学成在外,定必生事,反而累我。当初不肯收你,只允传你医道,也是因此。此子有这般奇特的禀赋,异日自有机缘相就。如今刚生下他,我就肯收,也难传授,何必忙在一时呢?”纪光知道无名钓叟性情古怪,不敢再为深说,只得罢了。

三朝之后,无名钓叟作别走去,纪光挽留不住,只得恭送过湖。回家见纪女伏卧病榻,甚是清瘦,好生痛借。除尽心爱护外,又将无名钓叟留下的丹药按时与她服用。纪光医道本已得了无名钓叟真传,这几日又在百忙中抽空领教,益发精进,每日诊治,纪女病体自是逐渐有了起色。就这样,还是过了百天才能下地。大半年以后,表面上看似复原,细按脉象,真元仍是亏损到了极处。纪光知道爱女决难长寿,心中异常愁苦。还算婴儿灵敏,自生下地以来,身健力大,不需乳食。又经无名钓叟去了脑中恶骨,除性情古怪外,天性最厚,一点点的年纪便知孝顺,还可略慰母怀。纪光给婴儿取了个名字,叫做纪异。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