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驶过托利多城南街道,朝西北面的金布伦门而去。

躲在小巷阴暗处的法兰哥瞧着警车远去,方才松了一口气,暗自在咒骂。

——见鬼了!今夜整个托利多都掀翻啦!

法兰哥和他的三个手下被托利多警察称为“蟑螂”:专门向外来游客的钱包、行李伸手的小毛贼。

昨天下午,法兰哥原本盯上了一名日本游客——皮夹里有大叠现钞——立即召集三个手下,预备在晚上觑准机会下手。

谁料刚一入夜,“乔西·加比尔旅馆”便发生杀人案。托利多警察几乎全员出动。法兰哥慌惶与手下分散,自己躲进了城南的小酒馆。

好不容易待至凌晨三时多,风声才静了下来。法兰哥在曲折的中世纪时代石板街道闲逛,希望再碰碰运气。口袋里的钱已不多了,家里的蒂蕾莎又嚷着要买一条新裙子。法兰哥不想空手而回。

有一对到酒吧凑热闹的美国夫妇不幸碰上了他。在刀子胁逼下,他们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给了眼前这个年青的劫匪。

法兰哥暗叹倒霉。现钞不多,信用卡倒有六张。腕表和指环都是烂货。“美国人。”法兰哥苦笑叹气。

再到酒馆喝几杯后,法兰哥徒步回家。就在这时警察再次空群而出。“干什么?”法兰哥大惑不解。难道死的是什么重要人物?他没有再想下去。他只想避免给牵连。他只想回家。

他看看从那个美国男人身上脱下来的腕表:六时二十八分。晨光开始洒落街巷。他尽量躲在暗处行走。

法兰哥忽然停步,凝视前方阴暗的街角。

他什么也看不到,却嗅到一点点血腥气息。

他感觉在那暗处,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是什么?”法兰哥低呼,从西服内袋掏出弹簧刀。“给我出来——”

一团“东西”从那暗处街巷跃出,迎面扑向惊愕的法兰哥!

法兰哥本能地挺刀刺出——

一只湿冷但坚刚有力的手掌,把法兰哥握刀的手腕牢牢捏住。

法兰哥正想挣扎时,那只湿冷的手掌突然猛力扭动。一股强烈刺痛从右腕涌上法兰哥脑袋。握刀的五指松脱。

银光熠熠的刀刃落到了对方那只手掌上。法兰哥忘记了右腕的剧痛,惶恐欲逃——

银刃划破暗巷内窒闷的空气。

——我死了。

法兰哥闭目。眼角涌出泪水。

他的双腿却仍然稳稳站住。两秒钟之后,他再度张目。

身体不感到任何异样。

——我没有死!

法兰哥摸摸刚才被利刃划过的胸口。枣红色的领带被整齐割断。

在确定自己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第一次看清面前的对手——这个以惊人手法凌空斩断领带的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健硕,身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灰色披肩。虽然长着和法兰哥一样的黑发,容貌却明显是东方人。男人脸色非常苍白,似乎有病在身。典型的潦倒流浪汉。

男人左手举刀指向法兰哥。

法兰哥毛发直竖。他知道自己逃不掉。刚才对方一刀斩来,自己连转身也来不及。

“把你的衣服和身上的钱全部给我。”男人操着极流利的西班牙语。“不许说话。只要弄出一点声音,警察赶来时只会找到你的尸体。”


当迪戈医生右膝中枪惨呼倒地时,卡诺斯已瞬间肯定他不是康哲夫。赤裸的背项上并没有康哲夫的斑驳伤疤。

“他威胁我脱去衣服……”迪戈医生一边接受治理,一边被卡诺斯盘问时说:“……他说……医院已给他的手下占据了……还装了定时炸弹……突然他按住胸部伤口跪了下来,我便乘机逃走……”

那名当值女护士的证词也合:“迪戈医生一边拼命跑,一边叫我们快逃,有炸弹……”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卡诺斯向着护士吼叫。“为什么不说是迪戈医生?”

“我还没说完,你们已追了下去。”护士被骂得脸孔铁青。“瞧见你们的手枪,我心也慌了……”

卡诺斯一拳擂在书桌上。他此刻坐在托利多警局一间办公室内,邦纳、森普斯、卜逊等五名部下也坐在办公室四周。邦纳的左臂仍软麻得抬不起来。卡诺斯不敢相信,一个刚受了严重创伤、动过手术的人,竟能把邦纳这条壮熊般的巨汉一击打昏。

事件已惊动西班牙的刑警部门,马德里外交部也派员来监察。卡诺斯再没有行动的份儿,被软禁在这所警局内。枪械当然全被缴去。

康哲夫已逃出了七个小时,仍然找不到他的踪迹,但估计还没有逃出托利多。卡诺斯在医院时已通知托利多警察,把城北所有出路封锁。托利多城东、南、西三面均是悬崖,下临塔尤河,绝对没有出路。

“狗娘养的西班牙人。”坐在一旁沙发上的邦纳抚摸被康哲夫击中的肩头。“小小一个托利多,连个中国人也揪不出来!”

“那家伙比狐狸还狡猾。”森普斯边说边松去领带。

卡诺斯点点头。他凝视挂在墙壁上的一幅托利多城街道图。大街小巷复杂得像蜘蛛网。他一眼便看出其中几个难于彻底搜索的死角。

卡诺斯检讨自己的错误。最重大一点就是只专注防范敌人从外头潜入袭击康哲夫,完全忽略了康哲夫从内逃出的可能性。

他实在想不透康哲夫为什么要冒险逃亡。是为了与他同来那个女人吗?这是唯一的可能性。看来康哲夫知道的事情的确很多。他甚至可能已查出杀死陈长德的凶手的身份。

卡诺斯所犯的第二个错误是低估了康哲夫的能力和胆识。在这么危险的关头,他竟仍敢假扮医生俯跪在病房内,还用西班牙语回答卡诺斯的问话。最接近时,卡诺斯跟身穿医生白袍、俯伏在地的康哲夫相距不足一公尺。

地上的血大概是他自己的吧,卡诺斯想。看来他右胸的创口爆裂了。

——他能支持多久?

“绝不能给他逃掉!”卡诺斯把拳头捏得作响。“我要亲手抓住他!”

——不能再低估康哲夫!

“把康的个人资料找来。”卡诺斯向森普斯命令。“顺道打通电话到马德里的大使馆,叫那个麦卡菲尽快把我们弄出这所见鬼的警局。也叫安东尼和艾迪到这儿来。我们要集中力量拘捕康哲夫!”


矗立在红木林中的托利多大教堂高耸壮观,自一二二六年开始建造,费时二百余年才完成,故此揉合了哥德式、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时期种种建筑风格,是托利多城的骄傲标志。

精美的铸铁塑像、木雕、彩绘玻璃窗……大教堂内更收藏了二十幅名画家葛雷柯的力作,与及由金银打造、高三公尺重一百九十五公斤的“圣体光子”塑像,大教堂因而成为游人必至的博物馆。

下午二时的阳光从大教堂屋顶上的“穿透孔”射进,把“穿透孔”上那幅彩绘玻璃画中的堕落天使、婴孩、枢机主教等七色画像投到教堂地板上。

古老的莫扎拉布礼拜堂内一片寂静。已过了早上九时半至九时四十五分的唯一开放时间。头发半白、脸容祥和的费南迪斯神父进入堂内,朝圣像半跪,在胸口划十字,然后静静走到礼拜堂后面。

康哲夫在礼拜堂后一间狭小、阴暗的休息室内盘膝打坐,以恩师顾枫传授的吐纳术减缓右胸的痛楚。

“感觉好了点没有?”推门进来的费南迪斯神父温和的问。“我带来消炎药和纱布。真的不需要带个医生来吗?”

康哲夫苦笑摇摇头。“神父,实在太感激你的收留。”

“曼多萨教授跟我是从小认识的朋友。”费南迪斯把带来的药品放到桌子上。“他相信的人我也一定相信。”

“我是被警察追缉的人啊。”康哲夫把从法兰哥身上抢来的那件西服外套脱下。“你不怕惹上麻烦?”

“在神父眼中,除了上帝,谁也没有权利审判别人。”

“全世界的法官都不会赞同神父的说法——虽然他们不少是基督徒。”康哲夫微笑说,接着把衬衫也解开。

他右胸处裹着的纱布几乎已全都染红。费南迪斯神父谨慎地替他把纱布剪开。

“神父,我想要的东西买到了吗?”

“很难找。有一位教友家中可能有,待会儿我会去问。”

“神父去拿这种东西,恐怕……会惹人怀疑呢。”

“我会说:是工人借用于修补教堂屋顶。”费南迪斯神父笑说:“希望上帝原谅我说谎吧。”

康哲夫笑起来,右胸又再传来痛楚。“可惜不能请神父替我买点吗啡回来。”

“你放心休息吧。警察不会怀疑教堂的。距离天黑还有很久呢。”


“快要天黑了。”森普斯站在警局办公室的窗前。“康哲夫一定会趁今晚逃出托利多吗?”

卡诺斯一边研读康哲夫的个人资料,一边用力地点头。“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不能等太久。”

身材较瘦削的卜逊则走到那幅托利多城全图前端详。“现在整个托利多给包围成鸟笼一样,他有什么方法逃出去?”

卡诺斯问卜逊:“假如你是康哲夫,你会用什么方法?”

卜逊想了一会儿:“制服一个西班牙警察,穿上他的制服,偷一辆警车大摇大摆地走。”

“这种法子他已用了一次。”卡诺斯摇摇头。“再用便太危险了。况且托利多这个小城警察并不多,警员间一定互相认识。”

“挟持人质吗?”森普斯说。“抓一个神父或是什么重要人物……”

“没有用。”卡诺斯又再摇首。“他知道这样做没有可能甩掉我们的追踪。加上受了伤,他无法长时间带着人质跑。”

卡诺斯把手中那叠厚厚的资料丢到书桌上,用手指按摩眼皮。

“Fucking bastard。这小子的背景可真复杂。奥逊从没告诉我他当过雇佣兵……”

卡诺斯说到这儿,忽然眼前一亮,再次伸手把那叠资料取来翻阅。

“……这里!曾于雇佣兵团‘第六空降连’服役,专长是……”卡诺斯呆住了。

他转过头,拨开卜逊的身体,凝视那幅托利多全图。

“那个疯狂的杂种……一定是这样!他要用最直接的方法逃出去!”

卡诺斯指向地图下部:托利多南部边沿的悬崖。悬崖之下就是宽阔的塔尤河。

这时办公室的房门打开了。美国大使馆文化官麦卡菲,跟卡诺斯留在马德里的两名手下:安东尼和艾迪,一同步入办公室。

“对不起,卡诺斯先生。”麦卡菲木无表情地说:“我没法把你们全部弄出去——除非你们的目的地是机场。西班牙外交部表示,不能让那么多美国CIA人员在此地活动。”

“叫西班牙外交部的人来见我!”卡诺斯怒吼。

“冷静点,卡诺斯先生。”麦卡菲托托眼镜。“我们不想把这件事搞成国际外交风波。我们难以向华盛顿国务院交代。今早你们被发现持械的事情,已令马德里方面非常不悦。”

“不!”卡诺斯断然说。“康哲夫一定要由我们CIA人员亲手擒回!”

“西班牙警方容许你们其中两人参与行动——以观察员身份。不可携械。必须有西班牙警察陪同活动。”

“两个吗?”卡诺斯握拳。他突然转身,把挂在墙上那幅镶在玻璃架里的托利多地图拿下来,猛力挥到办公桌上。

木框与玻璃碎裂。卡诺斯把内里的地图抽出,扫去上面的玻璃碎片,把地图卷起来。

卡诺斯携着地图走到邦纳面前。“手臂好了吗?”

邦纳无声无息地挥出一记左勾拳。卡诺斯伸臂牢牢挡住。

“好。邦纳跟我两个人出去。你们留下。森普斯,准备好审问康哲夫的房间。”

卡诺斯拉着麦卡菲的手臂步出办公室。

在警局走廊上,卡诺斯展开地图中段,边走边把其中一个地区的街道图指给邦纳看。“等会儿叫西班牙警察把我们载到这里,抵达后我们便乘机把他们甩掉。”卡诺斯悄声说。“市内有不少卖刀剑纪念的商店。找两柄称手的。”

邦纳目光一亮。

“找到康哲夫之后,你喜欢怎样对付他也可以。”卡诺斯阴森地笑。“但要留活口。”


康哲夫戴上从教堂借来的眼镜和帽子,提起装着“工具”的布袋,步向大教堂的后门。

正准备推开门时,后面传来费南迪斯神父的声音。“你需要车子吗?”

康哲夫摇摇头。“走路比较容易躲开警察。多谢了,神父。”

“康先生……你相信上帝吗?”

康哲夫回过头,凝视费南迪斯神父祥和的脸容。

“……我希望真的有上帝。”

“你见过很多悲惨的事情吧?”费南迪斯神父叹息。“从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

神父回过头,瞧着圣堂内一尊圣像。“有很多人对过我说:他们相信上帝。其实他们相信的只是自己心中想象的那个‘上帝’。他们信仰的只是自己。宗教对他们来说,只是在感到罪咎时用来减轻痛楚的鸦片。”

“神父,你呢?”

“我一直在找寻上帝之道。我跟曼多萨教授从小在托利多一起长大。成年后,他立志当植物学家,要从热带雨林里找出能够医治癌症的灵药。他选择了救助人类的肉体。”费南迪斯神父回头看着康哲夫:“我则在十八岁开始献身侍奉。我选择了救助人类的灵魂。”

“许多年了,上帝之道并未展现在我眼前。我想祂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行恶的人都在世上享乐,好人反而受苦?为什么有些婴孩一出生便受不治的病症和残障折磨?为什么有权势的人可以命令别人牺牲性命,以保护他们这小撮人自己的利益?为什么?《圣经》跟圣人的著作都无法令我明白。”

费南迪斯神父握住胸前的十字架:“终于有一天,我在外面的红木林中听闻鸟儿的歌唱,摸到树叶上的冰凉露水,感受到透过枝叶洒下的温暖阳光。我豁然明白了。祂告诉我:费南迪斯,不要沮丧啊!现世的一切都总有消逝的一天,唯有爱能脱离时空的桎梏。爱超越官能的欢愉和痛楚、物质的富足与贫乏、转眼成烟的光荣与屈辱。爱是人生存在世上唯一的绝对意义。爱就是上帝。人不能领悟、实践对这个世界的爱,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救赎。”

康哲夫回想起日本京都那位老和尚的说话。他和费南迪斯神父的训言是何等相近。

“教会恐怕不同意你的说法呢。”康哲夫苦笑。

“教会只是在现世上宣扬上帝之爱的工具。教会消失、毁灭了,爱仍会存在。”

康哲夫无言,推开了教堂的后门。

“神父,我们恐怕再也不能再见面了。”康哲夫踏出教堂外,“但是你的说话,我一生都会记着。”


两个小时后,康哲夫抵达了托利多城南端。全城最南的一条行车马路横亘眼前,再过去便只余高耸的悬崖和崖下的塔尤河。

康哲夫谨慎地步过马路。他借着路灯的亮光细看费南迪斯神父送给他的小地图,找寻最后的目的地。

那是悬崖其中一段凹陷处。若从高空俯视,崖壁呈缺口向南的一个“U”字。康哲夫特意挑选从这处狭壁攀下,是为了减少被塔尤河上船只发现的可能。

康哲夫细心地在崖顶上摸索,终于找到一条坚固的岩缝。他把背上的布袋卸下打开,找出小锤和三根金属岩楔,把其中一根岩楔钉进石缝内。

天全黑了,月亮才缓缓爬升上来。是弯弧如眼眉的朔月。

——朔月……朔月王国……

康哲夫用轻而密的手法把楔钉打进岩石里,避免弄出惊动任何人的声响。

完成后,他伸手拉动钉好的岩楔,看看是否稳固。他抓起背包,掏出费南迪斯神父替他从教友处借来的登山索、腰带和钩环。

把腰带穿好束紧在腰身和大腿后,康哲夫把登山索绑到钉牢的岩楔上。所有动作正确而利落,都是在接受雇佣兵训练时练习过上千次的技巧。

就在要把登山索绑牢时,后面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把粗犷的男声:“你看来很忙吧?让我帮帮忙。”男人说的是美国口音的英语。

康哲夫浑身一震。他迅速从西服内袋掏出那柄弹簧刀,然后回首。

邦纳六尺六寸高的雄伟身躯自黑暗中出现。围绕着胡须的嘴巴在微笑。手中握着一柄古西班牙式短剑,不时在指头间挥转把玩。

康哲夫一眼断定,邦纳身上没有佩枪。

邦纳一步一步迫近过来,空着的另一手抚抚后颈。“很多谢你早上那一记。我倒奇怪你为什么不用刀刃。”

邦纳伸出赤红的舌头,舐舐矢剑的刀脊。“放心。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保证你一生再也不能用双腿走路。”

康哲夫察觉邦纳的目光不时扫向东面。这意味着他还有人支援。是卡诺斯另一个部下还是他本人?邦纳自己是从西面走过来的。他们一定是分兵东西两端,一直沿着悬崖搜查。这处稍为靠西,故此邦纳首先找到。

——没有时间了。一定要迅速摆平邦纳!

康哲夫抚抚右胸。由于仓猝从医院逃出,未经充分输血的身体仍十分虚弱。

康哲夫恐怕自己只能发出一次攻击。要绝对命中、完全制服邦纳的一击。

康哲夫叹息。

——难道要打破不再杀人的誓言吗?

邦纳继续逼近,还开始摆出挥剑的架式。康哲夫一瞧便知他是用刀高手。大概已割破过不少人的喉咙吧?

不断逼前的邦纳凝视康哲夫双眼,注意力其实放在康哲夫握刀的左手上。他决定先夺去康哲夫的攻击能力,再好好整治他。

瞧着邦纳那野兽般凶残的目光,康哲夫自离开非洲以来第一次再度感到恐惧。

邦纳的短剑闪电挥出,事前毫无征兆。是不折不扣生自战场的杀人刀法。

康哲夫及时飞退闪过。左前臂被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弹簧刀几乎脱手。

康哲夫握刀的手指在颤抖。恐惧更浓。

——恐惧……

康哲夫回想起在纽约的剑术馆内,第一次受教于恩师顾枫的情景。

“恐惧是武者最大的敌人。”顾枫的话在康哲夫心内响起。“但是不要试图消灭恐惧。那只会徒劳无功。要学习接受恐惧,习惯恐惧。这是克服它的唯一方法。”

邦纳第二次挥剑打断了康哲夫的思路。这一击砍在康哲夫手中的弹簧刀上,几乎把它打掉。康哲夫惊于邦纳那雄猛的臂力。

这次康哲夫已避退到崖边。后面是一片广阔无际的黑暗,前面是如原始野蛮人般的邦纳。

康哲夫再次努力回想顾枫的教诲。

“重心。任何人摆出任何体势、作任何动作都不能离开重心。只要准确把握对手重心所在,最疲弱、缓慢的攻击也能制服最强壮的敌人。”

康哲夫笑了。这是顾枫第一次授课时对他说过的话。此后康哲夫修习过剑术千招百式,涉猎了世界各地不同刀剑兵刃的技法,反而忘记了恩师最初的教诲。

他又记起顾枫说过:“在我修行之初,一剑就是一剑;练成了数十种剑术之后,我才知道一剑不止一剑;到了今天,我却领悟到:一剑还是一剑。”

康哲夫笑得更有信心。恐惧渐渐消退无踪。

邦纳愕然。

“你没有退路了。”邦纳扬扬手中利剑。“投降吧。我承诺不会伤害你。”

就在这一刹,康哲夫握刀的手臂缓缓递出少许——

邦纳在说话之际同时进击,短剑猛斩向康哲夫握刀的左腕!

——出乎他意料之外:康哲夫递出手臂的动作只为了引诱他进击!

邦纳的短剑挥空。康哲夫已俯身扑向地上。

康哲夫双手反握弹簧刀,鼓尽全身力量插击向邦纳的左脚!

邦纳想闪避,但动不了——左脚是他发出斩击时用以支撑身体的重心足!

弹簧刀刃贯穿邦纳穿着皮鞋的左脚。透出鞋底的一小段刃尖刺在岩石地上而折断。

康哲夫顺着飞扑之势向前翻滚,远远避开正凄厉惨呼、仆倒地上的邦纳。

那一刺的强烈冲击力,震得康哲夫右胸伤口再次破裂。他咬牙忍住痛楚,急促跑到刚才钉好了岩楔之处,匆忙把登山索结上。

崖顶东面远处,传来哒哒的奔跑脚步声。

康哲夫没有理会跑过来的卡诺斯。他把腰带的勾环扣在登山索上,穿上一双厚厚的皮手套,挽住已结紧崖顶岩楔的登山索奔向崖边。

康哲夫爬下崖边,右手拉住登山索上端,左手挽着绳索下端,双足踏上崖壁。登山索中段穿过腰带的勾环,把康哲夫腰身牢牢托稳。

康哲夫穿着手套的双掌谨慎地放松。登山索在勾环间滑动,身体随即展开快速的滑降。康哲夫不时收紧双手握住绳索,有节奏地调节空降的速度。双足在崖壁上一下一下地跳跃,防止身体碰上崖岩。

在崖顶上,卡诺斯已越跑越近。左脚受创的邦纳却拼命爬行,握着短剑爬向登山索缚着岩楔之处。

邦纳爬到距离登山索一臂之遥。他大吼挥剑砍斩登山索。绳索裂开了一半。

康哲夫停止滑降,垂头看着下方黑暗的塔尤河。河面距离他已不足一百公尺。

崖顶上的邦纳再次高举短剑。

卡诺斯走到距离邦纳只有十多公尺处,看见了邦纳的举动。

“不!”卡诺斯惊呼。“邦纳!不要割断它!”

邦纳略一犹疑,短剑仍举在头上。齿缝间在吃痛呻吟。

下面崖壁上的康哲夫以左手握着登山索,右手把腰带上的钩环解离绳索。

“不要!”卡诺斯边奔跑边吼叫。

短剑挥下。

就在邦纳砍断登山索之前一刹那,康哲夫双腿在崖壁上全力一跃,双手放开,身体大字飞堕向塔尤河中心。

就像跳伞时未把降伞拉开之前一样,康哲夫尽量扩张身体减缓下坠的速度。

在接触水面之前一刹,康哲夫急速换成垂直插水的姿势。身体以最细小接触面堕入冰冷的河水。

崖顶上的卡诺斯爬到边缘俯看,刚好瞧见康哲夫没入河中扬起的水花。

卡诺斯急忙掏出手提无线电话与托利多警局通话:“立刻派船到城南的河上!全面搜索!加派人到河对岸,带警犬!”

一如卡诺斯所料,康哲夫的细小身影浮现在河中央,开始向河的对岸游过去。

对岸除了横亘的一条环回公路以外,后面便是大片树林。

等了约三分钟,仍未见西班牙警察的巡逻船开来。卡诺斯眼睁睁看着康哲夫爬上了河岸,开始跑向树林方向。

卡诺斯知道,康哲夫一旦走进树林,便有能力逃过警察的追捕。任何一个受过严格野战训练和具有充足实战经验的突击队员——包括卡诺斯自己——都能达到这一点。康哲夫当然也不例外。

卡诺斯瞧着康哲夫的细小身影隐入树林中。他心里怀疑: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这个可怕的前雇佣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