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黑色大陆。
半跪在舱门前的康哲夫,透过防风护目镜俯视下方黑暗一片的大地。
军用运输机强大的引擎噪音仿佛已触及人类听觉的最大限度。机体因空气乱流而猛颤,加倍刺激康哲夫那颗本已怦怦乱跳的心脏。
在康哲夫眼中看来,机腹下方那片黑暗大陆既非倒退,亦非前进,而是凝止胶着于时间的裂缝中,直到永恒……
他抬起头,以惶惑的眼神瞧向蹲在他身旁的史葛·莱利。莱利正在整理挂在肩上的伸缩枪托式XM-177突击自动步枪。他与康哲夫穿着同一样式的黑色突击队军服,背着同一样式的降伞,左肩处缝着“第六空降连”同一样式的纹章:一只坚刚的鹰爪下,紧抓住一具破裂的骷髅。骷髅空洞的眼眶各冒出一条形态狠毒的眼镜蛇。纹章下方以英语写着这样的句子:
“我们死后必升天国,因为活着时我们已身在地狱。”
“害怕吗?”莱利瞧着康哲夫,以吼叫般的音量问。
康哲夫从吵杂的引擎声里辨别出莱利的问话,微微点头。
莱利引颈瞧向下方的黑暗。“不用怕。”他似乎没有理会康哲夫是否听得到。“我们的心比它还要黑暗。”
黑暗……康哲夫突然感到双足离地。猛烈的侧风把他往横方远远吹走。堕入无边黑暗中的康哲夫以求救般的悲哀眼神往上仰望,意图寻觅运输机透出的微弱亮光。
——莱利,你在哪儿?……
“乱流已经过去了,各位乘客请放心。刚才引起的不便谨此致歉。”机长以英语说。
坐在“日航”客机商务客位上的康哲夫从深远的梦境中苏醒,发觉自己仍握着那个文件夹子。
整份五十六页长的文件他已阅读了超过十次,已完全掌握了死者陈长德的特征、身份与背景。
简要而言,陈长德是以香港为基地的中、美双重间谍。任职香港大学客席教授(历史系)只是掩饰,实际上他是美国CIA的情报员,专责刺探中国武器销售的情报,特别是向伊朗、巴基斯坦等国家输出导弹技术方面的情况。
同时,陈长德亦是善于利用情报关系网大搞地下军火交易的贩子,近年主要替中国大陆的情报部门采购美国军事设备及零件,例如用于导弹上的红外线瞄准技术、超级电脑科技等,都是美国明令禁止向中国销售的器材。
根据CIA的情报,陈长德暗中隶属一个规模不小的国际性黑市军火交易网,它专门为第三世界国家、受到联合国武器禁运制裁的国家、各地叛军集团、恐怖组织、分离主义种族部队、非政治性军事组织(如私人军队、雇佣兵团)等服务,直接、间接把一批批造成大量死亡的武器,交到以恐怖血腥手段达到目标的人手中。
中、美双方由于同样需要陈长德那干练的手腕,一直未有对他采取任何行动,任其在两国情报网的夹缝间逍遥地累积财富。
“而我却要耗费心力,寻找杀死这种人的凶手……”
康哲夫竟不禁敬佩起这个杀手来。不论其动机为何,这名神秘的“超剑士”(高桥龙一郎的形容词)已不啻替国际社会除去了一条遗害巨大的寄生虫。
“也好……就看看这个剑士是怎样的家伙吧……”
康哲夫把文件夹子合了起来,放回位于座椅内侧的公事皮包里。
——剑士……
“不要尝试接触那家伙。”康哲夫回想夏维·奥逊的话。
黄昏六时步下赤红色的出租车后,康哲夫对香港职业司机的技术由衷地佩服。
香港岛南区的浅水湾道是一条教人惊异的险径:狭窄无比的单线双程道路,紧紧夹在笔直的山壁与高耸的悬崖之间,中段还绕过无数弧度惊人的弯角。乘出租车还可以;更教康哲夫不解的,是连庞然巨物般的双层公共汽车,也能在狭道上如过山车似地顺利穿插,在初夏时分接载无数兴奋的弄潮儿往返。
——真想不透,那些富豪巨贾的宅邸都挑在这儿……
“潮轩”是矗立在浅水湾道旁山坡上的一幢豪华住宅大厦,楼高十八层,朝南一方的住宅阳台能轻松地眺视港岛南岸风光。
康哲夫掏出洁白的手帕抹去额上的汗珠,沿着车道爬上山坡,走到了“潮轩”楼下大堂的正门前。
“先生是访客吗?”大堂警卫打量着康哲夫一身毕挺的西服,礼貌地以广东话问。
康哲夫感到一股无由的亲切感。他自小在纽约唐人街长大,广东话可说是他的母语。
他向警卫说出了“主人”的名字。“是十六楼A室。杰克逊先生。”
警卫核对过住客名册后点点头,按钮打开了大堂的电子闸门。
“要喝点冷饮吗?”穿着领口解开的白衬衫、没结领带的文尼·杰克逊问。
康哲夫摇摇头。
杰克逊是驻美国领事馆的人员。最初揭发陈长德凶杀案的是CIA的联络员,他们设法把整件事情掩盖,并在领事馆协助下把尸体偷运离境。当中国情报员发现陈长德“失踪”时,要插手已经太迟。豪宅业权早已从CIA旗下一间假公司转移到领事馆手上,技术上属美国治外权领域。CIA为保持凶案现场的原状,着令驻港领事派员驻守此住宅。
康哲夫在面积约二千平方英尺的住宅内踱步观看。住宅为两层复式,以大厅一条古雅的弧形木阶梯连接。
大厅的陈设华丽得令人窒息:欧洲产的厚地毯、比普通人的睡床还要宽大的真皮革制沙发、种种叫得出品牌的最高级家具器材……
“有什么感觉?”长着一头金发、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的杰克逊拿着Budweiser啤酒罐笑问。
“刺眼的感觉。”
“嗯。”杰克逊目中透出殷羡之色。“仔细瞧瞧吧。水晶吊灯、酒吧柜台的框架、墙上的挂饰,还有那个投射电视屏的外框……全部是纯金造的!”
杰克逊吹了一记口哨。“那套多媒体影音系统最吸引我。电视屏足有五十来英寸大呢。CD、DVD、DAT……”他呷了一口啤酒。“房子在我们看来好像小了一点,但在香港来说,可是不得了的大豪宅呢。”
康哲夫瞄瞄四周。
——纯金……Damn……
他知道这一切是用什么钱买回来的。
康哲夫指向木质光亮鉴人的阶梯——扶手上的镂饰也是纯金吧……
“书房就在上面吗?”
杰克逊点点头。“那家伙就死在里边。怎么样?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没有。”康哲夫挽起公事皮包,步上了阶梯。“你留在这儿看看电视吧。我想独个儿进去。”
把墙上的灯钮按亮后,首先映进康哲夫眼中的是地毯上一圈以细胶带围成的“人形”。
“人形”细致地显示出死者伏尸的位置和姿态。颈项部分的地毯上染着一滩褚黑色的污渍。
——血……
康哲夫闭上眼睛数秒。尽管经过处理,书房内仍透出一股淡淡的尸臭。
心情平缓下来后,康哲夫再次把藏在眼镜片后的双目张开。
现场状况维持原样的程度极高。CIA人员当日抵达时,看见住宅大门并无关上而感到可疑,遂入内发现已死去十八个小时的陈长德。除死者本人及该名联络员外,整幢住宅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指模。
书房非常宽敞,地面铺着跟大厅一样的浅蓝色厚地毯。“人形”位于书房中央地上,再后面就是长达六英尺的木制书桌,桌前的皮革大班椅正对房门。
康哲夫步近书房左面的墙壁。上面整齐挂着一排八张证书文凭,还有几幅现代画、中国字画及几件细小的艺术挂饰。所有画框同样是纯金打造。
屋内一切黄金、现金及贵重物品并未失去(陈长德的书桌下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便装着万多美元钞票),可以断定凶手不是偶然而至的劫杀犯。由于所有门窗都没有破坏迹象,陈长德与凶手认识的可能性甚高。
问题是:已经确定杀人凶器为长达七十公分以上的刀剑,凶手是如何把凶器带进来而又不引起死者怀疑?
康哲夫根据CIA人员搜证情报,很快便从那面墙壁上找出答案:一幅中国字画旁有一对小挂钩,朝右上方约呈四十五度斜行排列,两只挂钩间的距离与凶器长度吻合。挂钩的样式与悬挂其他字画、文凭所用的钩子相同,而整幅墙壁就只有这两只钩子空着。
几乎可以肯定,凶器最初就是挂放在此处。凶手杀人后已将之带走。
“这么说,凶手的身份跟那柄剑的形状根本无关吗?他只是偶然把凶器拿到手?……”
康哲夫回过头,跨过地上的“人形”走到房间正后面的书桌前。
除了死者颈项上的伤口外,CIA至今所掌握的线索只有三点。其中一点就位于书桌后方的墙壁上。
“第一项线索就在墙壁的小型保险柜上。”夏维·奥逊以伸缩金属棒指向投射在白色屏幕上的幻灯片影象。
康哲夫与长方型会议桌前十多名专家及侦查人员,一同聚精会神地观看那幅拍摄了凶案现场的幻灯照片。
兰格雷CIA总部反情报分部会议室内,充溢了苦恼的气息。
奥逊是外表看来只有四十岁的黑人,一头鬈曲的短发却已花白。深灰色斜纹西服裹在他壮熊般的身躯上。
“钢材制的保险柜嵌在书桌后方的墙壁内。尸体被发现时,它已经被打开。”奥逊手上的棒子点向幻灯照片上的保险柜门。“保险柜有钥匙及密码锁双重保安装置,是德国制的精品,密码锁转轮上遗有死者的指模。”
“这么说是死者生前亲手把它打开的。”一名四十多岁的金发男子说。彼得·卡诺斯,反情报部干练的行动组长。“是在凶手胁逼之下吗?”
“无从肯定。”奥逊说。
幻灯影象转为保险库的特写。
奥逊继续其简报:保险柜是死者收藏重要资料及文件之处。CIA把遗留在柜内的电脑磁盘及文件解读后,发现当中除了陈长德替中、美双方刺探的情报内容外,还存有大量有关黑市军火及艺术文件交易的资料记录。
“同样无法断定……”奥逊说:“凶手是否从保险柜内夺走任何东西。”
康哲夫点点头。如果凶手连这些甚具价值的情报资料也没有取去,他(她)拿走的(假如真的有拿走)会是怎么样的东西?
“至于这些资料内的一项重要发现,请林先生解释一下。”奥逊指向坐在他身旁的一名华裔男子。
林西蒙,第三代美国土生华人,CIA内一个监察国际军火动向小组的主管。
理平头的林西蒙看来比较像日本人,站起来的身躯只有五尺四寸,与那身毕挺西服甚不相称。
“从这批资料中,我们获得一个惊人的发现。”林西蒙操着流利的英语说:“陈长德近期正为一名不明买家采办两台代号为‘老虎A63’的货品。”
他手中握着一叠文件,目不转睛地看着,以机械似的事务性语气说:“按照我这个小组所搜集的情报,‘老虎’是陈长德在黑市军火交易里,用于战斗机或攻击机的代码。”
会议室内大部分人为之动容。
林西蒙继续说:“可是,‘A63’这个密码,在陈长德从前所有黑市战机交易的记录中从未出现过。我们估计,这代表一款从未流入黑市的新型机种。”
卡诺斯切齿说:“难道是……我国的现役喷射战机?”
林西蒙再次扬起毫无感情的波动的语声,才把会议室内的低声议论打断。
“此外,根据保险柜内存放的记录,这名订购了两台‘老虎A63’、代号为‘1/30’的客户,与陈长德的交易关系已有六年之久,交易次数逾三十宗,采购项目几乎每次不同,自动步枪、榴弹炮、手提火箭炮、肩托式地对空导弹、小型战斗艇、装甲战车、红外光夜视镜、雷达侦察系统都有,估计总交易额恐怕是只有跨国企业财团才支付得起的天文数字。”
会议室内空气更加凝重。
“据我局专家臆测,这名‘1/30’买家可能只是一名黑市军火销售商,购入这样大批的武器,目的是转售渔利。”
“假若不是转售脱手呢?”卡诺斯从椅子站了起来,身躯足足比林西蒙高了两个头以上。“那岂非能组成一支可媲美小型国家军队的先进武装部队吗?”
林西蒙的眼睛第一次离开手上的文件,以略带轻视的眼光瞧向卡诺斯。“当然不一定。这支‘军队’仍欠缺一种东西:人。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操纵这些精良武器,它们与废铁没有分别。”
林西蒙的语声就如机关炮般。“要培养一批具有丰富知识、技术和经验,并且能真正投入实战的兵员和指挥官,其耗费的资财和时间往往还在武器装备的数倍之上。尤其在现今已讲求电脑化和信息化的现代精密军事上,军人的素质绝不能输于企业界或学术界人员。这也是现时各先进国家正在积极开发全自动无人驾驶武器和军用机器人的主要原因。没有了‘脑袋’,枪弹是无法杀人的。”
“正如没有了剑士的利剑一样……”康哲夫在会议桌前喃喃说。
在场所有人纷纷瞧着康哲夫。“剑士”这个用词在这里已变成极度敏感的字眼。
康哲夫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奥逊瞪过来微带愠怒的目光。
会议室内唯一对“剑士”没有反应的是林西蒙。他那专业性的语气,未因有康哲夫插口而引起丝毫改变。
“这名‘1/30’买家的军备采购质量,确实不低于中东、非洲、南美那些野心勃勃的小国。遗憾的是,我们竟在陈长德遇害之前,对这项足以威胁国际军事平衡的事情一无所知……”
坐在他身旁的奥逊再次站了起来,皱眉说:“为了这件事,我们受到极大的压力。这宗凶案必要尽早侦破……”
“陈长德是绝对唯利是图的情报贩子,这名买家有什么力量令他守口如瓶呢?”
康哲夫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右手按着皮革大班椅的椅背,凝视已被侦查人员处理一空的保险柜。
“陈长德是被灭口吗?难道那名‘超剑士’与这个神秘大买家有关?……凌厉的剑技和现代化军备,看来风马牛不相及……”
康哲夫从西服口袋掏出一副掌上电脑,把自己刚才一些想法及疑问输入了记忆体后,再走到书桌左侧墙壁的巨大书柜前。
这是发现第二项线索的地方。
康哲夫伸出右手食指,往书柜上排列整齐的书脊扫去: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马克思的《资本论》、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大英百科全书》、四个版本的英语《圣经》、《孙子兵法》、日本古代的武士道教材《叶隐闻书》、《毛泽东选集》……还有大堆字典、法律书籍等,就是文学、艺术等类型的书一本也没有。没有希腊史诗,没有莎士比亚,没有半本小说。
“第三行……找到了。”康哲夫的手指停留在一排历史书籍中央的一条间隙处。
左面是一套三册讲述美洲印第安人传统生活的丛书;右面则是一部有关澳洲土人历史的大型画册。
这儿明显缺去了一本书,但无从断定是否被凶手取去。
根据右面那部澳洲土人画史封皮上留下的痕印所示,这本失踪的书为硬皮封面,长二十公分宽十三点五公分,厚度无法肯定,估计在二点五至三点五公分之间。
书柜上所有书籍均严格地按总类编排,所以可判断这本失踪的书一定与历史有关——而且是古老少数民族的历史。
“凶手取走这样一本书会有用途吗?”康哲夫只感大惑不解。
忽然他又想起那柄形貌古怪的长剑。
“我只是想……”高桥龙一郎的说话从康哲夫脑际再次响起:“……这柄剑的形貌背后,似乎蕴藏了非常深厚悠久的文化……”
——那本书的内容,难道正与这柄剑背后的文化有关系吗?
康哲夫把这个发现记进掌上电脑内。不过他并未存有太大的寄望:毕竟要在浩瀚书海中,单凭着封皮大小的资料寻找一本内容不明的书,实在不大可能。
康哲夫脱去眼镜,走到书桌后面,坐在真皮制的高级大班交椅上。
他放松四肢,仰躺在舒适的椅背上,双眼瞄向横放在身前的书桌。
柚木制的巨大书桌长达六英尺,上面铺上一大块晶亮的玻璃。书桌中央摆放了一块皮革制的写字垫和各种文具。钢笔是英国出品的高级货。左面堆放了一小叠文件档案,和三四部不同语言的小字典。右面是一台私人电脑,接驳了解调器和图文传真机。野兽牙齿般的键盘上铺了薄薄一层灰尘。
书桌左上角一件摆设吸引了康哲夫的注意。是一具彩色地球仪。面向康哲夫的一边是亚洲地区。
康哲夫无意识地伸出左手指头拨转那个地球仪。象征几千里的距离在他的指甲下缓缓掠过。
“就是把全世界都握在手上又如何?一片金属百分之一秒的移动,便把你拥有的一切夺去了……你什么也不能带走……”
“第三项线索是由法医从死者尸体左手食、中二指之间发现。”奥逊指挥职员打出另一幅幻灯照片。
“就是这一小块破旧而粗糙的纸片。面积不足一平方公分,略呈三角状,似乎是从纸张上撕下的一小角。纸上没有遗留任何颜料或墨渍。”
卡诺斯抚摸金棕色的胡子说:“说不定是凶手从死者手上夺去纸张而遗下……”
奥逊点点头。“这物证奇怪之处在于其质料。经过我局专家化验后,断定纸片由某种植物的纤维压制而成。但是连植物学专家也无法从其化学成分及纤维组织推断出植物品种。”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啊。”卡诺斯笑说。“单是在南美亚玛逊森林,恐怕便有数以万计植物品种是人类前所未见的了……”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奥逊宽阔的脸上找不到半丝笑意。“一位专家对纸片样本进行过碳十四化验,结果推断出,制造这块纸片的植物生长于大约公元九二五年……”
“公元九二五年……”康哲夫的指头把缓缓旋转的地球仪按停了。停留在眼前的刚好是中国和西亚一带。
公元九二五年,中国正处于五代分裂时……战争仍由冷兵器主宰,大马士革钢,也就是镔铁,已经从丝绸之路传入许久,钢制刀剑盛行……
至于欧洲,康哲夫记得大概是中世纪初期吧……十字军东征跟恐怖的宗教审判还未发生,政教合一问题却惹起东西基督教会之争……
逾千年前制成却仍保存完好的纸片,古代少数民族的历史书,前所未见的剑形……康哲夫感觉到,贯串着这些事情之间的一条丝线正若隐若现。他却未能从中归纳出任何稍具雏形的结论。
“假如……”他脑里忽然跳出一个假设。一个大胆得连他自己也失笑的假设。
要把这个假设,跟双重间谍兼军火贩子陈长德,还有秘密而庞大的黑市军备买家联想起来,便更加困难了。
他从公事皮包中抽出一个小小的纸袋,袋口有一个已破裂的盖印蜡封,下面还盖有CIA的徽号及“绝密”字样。
康哲夫打开纸袋,抽出内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名中年华裔男子的样貌。半白头发,唇下留着八字胡子。原本尖细的眼睛惶惑地瞪得大大,明显呼吸困难的嘴巴张成非常奇怪的形状。苍白的皮肤失却一切生命力,上面还隐隐呈现斑点。咽喉处有一道康哲夫非常熟悉的横切割创口。血渍已洗清。
陈长德虽已四十七岁,但经过情报员严格训练的身体仍硬朗非常。他在二十六岁正式投身CIA工作,在考核中“近身格斗”和“实战射击”两项均评定在八十分以上,相等于A级。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一柄“史密斯&威尔逊M649”九毫米口径自动手枪仍插在腋下的枪套里。
陈长德生活在世界最危险的舞台上,其警戒绝没有放松的道理。
康哲夫把照片放在书桌上,从椅子站了起来,走到房间中央地毯上那块“人形”前。
根据搜证资料显示,陈长德乃俯伏倒下。其尸体正面脸部有碰撞地面造成的瘀伤。
“这么说,他几乎是在中剑后即时倒地,没有怎样挣扎过便已断气……”
康哲夫瞧瞧地上的“人形”,发现一件极怪异的事情:
尸体俯伏时头部的方向,刚好背向着装有小挂钩的那一面墙壁。
陈长德肯定是从正面中剑。这么说,凶手是从那面墙壁上取下凶器,再绕到死者面前发招吗?
康哲夫摇摇头,排除了这个可能。面对陈长德这种厉害人物,凶手断不会冒险,一定在把长剑取到手后即时出击。否则陈长德应该有拔枪的时间。
但是,此际凶手却位于陈长德背后,他如何切开陈长德的咽喉?
从地毯上的血渍看来,陈长德死后未被人移动过。
假若不是亲自到现场来看看,康哲夫亦无法察觉当中的矛盾。
“难道说,凶手能使出从敌人背后出剑而命中对方正面的奇怪招术吗?”
这样的剑术,康哲夫连听也没有听闻过。
尽管书房内有适度的中央空气调节,康哲夫仍然感觉背项渗出冷汗。
他从西服内袋里掏出手帕,却连带一本狭长的小册也跌了出来。
掉在地毯上的是明晚八时十五分起飞往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机票。
“达圭……看来只有达圭那小子才能破解这个谜题了……”
康哲夫回到市区时已近晚上十时。星期一晚上的中环区犹如空袭过后的防空避难所,被数量惊人的上班族群匆忙丢弃,空余下日间那股教人喘不过气的紧张氛围与带着钞票味道的硝烟气息。
位于维多利亚海港南岸的中环,是全香港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所在。以毕打街的“置地广场”为中心点,香港几乎所有最重要的建筑物都聚集在这片靠山面海的小小地区内:香港政府的行政机关;立法会大楼;香港各超级富豪、巨型企业、主要银行集团的“旗舰”大厦;世界各地超一流名牌的驻香港总号;领事馆区;联合股票交易所;“香港苏豪区”——兰桂坊;大会堂……稍往东一点的金钟区则有驻军基地、高等法院、港岛区警察总部……
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命脉地带、香港的“华盛顿+华尔街”,每到星期天便成为数以万计菲律宾、泰国等外籍女佣野餐聚会的场地。
——真是个奇怪的社会……不过比起华盛顿满街的露宿者来说,菲律宾女佣的野餐园游会还是好得多。
他庆幸今天不是周日,可以自由地在冷清的中环街道上闲逛。
公事皮包已放回酒店的单人房间里。康哲夫双手轻松地插在长裤口袋里,拾级步上“都爹利街”末端的长阶梯。这儿以四根全香港仅存的煤气街灯柱而知名。
横亘在阶梯顶端的是冷清无人的雪厂街。康哲夫无意识地朝往最少行人的方向,信步往西爬向上坡的道路。
在昏暗街灯下,陈长德那副“死相”再度呈现在他眼前。
“凶手真的从他背后出剑吗?”
康哲夫想到另一个可能:陈长德原本就面朝凶手,只是中剑后自己做出反射性的闪躲动作,或是对手剑刃上带来的推力,导致他身体转向一百八十度伏倒。
第二种情况可以推翻。正如高桥龙一郎所形容,这名超剑士的招术是“削”而非“斩”,再加上凶器锋利程度惊人,虽然其出剑的速度和力量甚猛,带来的推力仍不致令陈长德一百五十六磅重的身躯翻转。
至于说他本身的闪避动作令身体转向……康哲夫认为,陈长德虽然经过特工训练,但在猝然面对时速达二百三十公里的剑招时,能否作出反应实属疑问。
令康哲夫更肯定自己想法的,是陈长德死亡时的目光。那猛瞪的眼睛明显失却焦点。康哲夫深信:不要说那道致命的剑光,陈长德受到致命一击之际,就连夺去自己性命那人的脸孔也无法看见。
“眼睛……”康哲夫步过一间已关门的艺廊。
——“你的眼睛啊。你是个拥有悲哀过去的男人吧……”
——媞莉亚……
——你见过绿色的花瓣吗?……
——绿色的花吗?……绿……!
康哲夫霍然止步,回首。
他瞧向透出昏黄灯光的艺廊橱窗,返身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已关店的艺廊内里漆黑一片,只有橱窗内几盏灯光仍然亮起,展示出一堆如被遗弃的孤儿般的艺术作品:釉彩斑斓的陶瓷器具;图案奇怪的毛织地毯;长着三只眼睛的人脸雕像;透过光线也仿佛发出霉味的油画……
——油画。
就在一堆带有不知名东方民族风格的陶器后面,那幅几乎有一公尺高的油画斜倚在橱窗左下角处。
粗糙笔触绘出绿瓣黄蕊的奇怪花朵,荡漾在浅蓝油彩绘成的水池上。
康哲夫愣愣地脱下眼镜,俯视油画右下角处的作者题名:
Tilia
“媞莉亚……!”
“你在叫我吗?”
康哲夫背后传来那把认识的声音。呓语般又略带沙哑的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