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穿着跟那个雨夜一样的白色运动衣,站在阳光明媚的威基基海滩上,眺视太平洋上一波又一波冲来的雪白浪头。

四周满布着正在享受日光浴的各国游客。一个美国妇人俯卧在沙滩席上,把红色比基尼泳衣的背带解开,涂上太阳油的背项晶然反射出夏威夷的阳光,同时透过太阳眼镜欣赏海中滑浪好手的优美动作。

在她不远处一个突着大肚皮的欧洲男人,躺在太阳伞下的长椅上,啜饮着墨西哥啤酒,目不转睛地读着报纸上的足球消息。放在椅旁的报纸正版,刊登了高罗国政变的消息。

娜塔莎没有瞧一眼这些人。她专心一意地凝视海洋,似乎她等待的人就要从水平线那一端乘风回来。

娜塔莎双眼看得疲倦了。她架上太阳眼镜,掩饰有点浮肿的眼睛。

她知道在沙滩上等待只是徒劳。但是她不想回到那所她曾与康哲夫激烈相交的别墅。

一个女人现正坐在那别墅房间的大床上。

她的头发、脸形、鼻子、耳朵、嘴唇、颈项、肩膊、手臂、胸脯、腰肢、双腿都跟媞莉亚一模一样。甚至双眼也暗藏着同样的绿色。

但娜塔莎知道她并不是媞莉亚。

她只是尖端整形手术下的一件艺术品。在手术之前,她不过是一个自小患上自闭症、父母死去、没有任何亲属、身型很像媞莉亚的女孩。

这一切是娜塔莎一手策划的。

她知道没可能永远骗倒康哲夫。男人绝不会错认自己深爱的女人。

所以她预先告诉他:媞莉亚已失去了一切记忆。

这最少让康哲夫有一个心理准备:他能够得到的将是一个只余肉体而失却了灵魂的媞莉亚。

但在真正了解康哲夫以后,娜塔莎知道这是没有用的:一旦知道真实的媞莉亚确已在那场火灾中死亡,康哲夫将完全崩溃。

这根本是无可避免的结局,娜塔莎想。这个结局在媞莉亚死去那一天已经注定。

假如康哲夫再无法回来,对他而言可能是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终结:最少他仍怀抱着希望死去……

——假如他死了……

娜塔莎想到她第一次与康哲夫谈话时说到的那个希腊神话——那个关于痴情乐师奥菲斯的故事。

当时她并没有说到结局:

冥王答应了奥菲斯的要求,让他把爱妻尤丽黛带返人间,但条件是:奥菲斯要走在尤丽黛前面,而且未抵达阳世之前,他绝不能回头看她。

于是这对夫妇穿越冥界重重的大门,登上黑暗的小径。一路上奥菲斯多次焦急地想回头看看,确定尤丽黛在不在,但都忍耐下来了。

经过漫长的旋程,四周的漆黑终于转变成灰色。光明在望了。奥菲斯兴奋地踏入阳光之下,转头看她。

太快了。尤丽黛仍然在洞窟之内。他在朦胧中看见她,奋力伸手想把她抱住。尤丽黛却迅速地堕回黑暗之中,奥菲斯只听见她含糊地说了一声:“别了。”

娜塔莎的太阳眼镜底下流出眼泪。

——别了……


借着救生衣的浮力,他的身体在海面上飘荡。阳光刺得他闭起眼睛。

海水变得温暖,柔和地包容着他。

他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无际的海洋中央。他忘记了一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只记得一种东西:

一朵野花。花瓣呈翠玉纹般的深沉绿色,中央却是鲜黄色的花蕊。

野花在他双目所见那黑暗的空间中绽放。他嗅到花的清淡香气,忘记了疲倦、伤痛和饥饿。

他没有再想其他什么。只要那朵野花仍然盛开,他已感到满足快乐。

他欣然微笑。

他的身体带着一丝血红,继续这没有终站的飘流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