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那仅有的3%生存机会,也如同落叶堕入深海漩涡中一般,被宿命无情地卷走了。

康哲夫举起双手,怔怔站在霍勒少校跟前。在霍勒那压倒一切的恐怖眼神前,他无法弹动。

霍勒把沾血的军刀插回腰带鞘内。他伸出左手,抚摸康哲夫肿伤的右脸。

被霍勒的肉掌扫过皮肤时,康哲夫强忍着呕吐的感觉。

康哲夫头脑昏眩。霍勒的抚摸,竟使他的神经恢复了对毒瘾的回忆。他不由自主地哆嗦。冷汗把衬衫沾湿了。他紧紧咬牙,抵抗从体内散发出来的寒冷。

“怎么了?还没有戒掉那个吗?”霍勒的拇指抚在康哲夫右眼皮上。

在旁观看的人质群,都预期即将再次听到手指刺破眼球的异声。

“戒……掉了,只是……有点……”康哲夫舌头几乎完全无法卷动。

“难怪能够躲藏到现在。因为是你。”霍勒目中溢满奇异的欲望。“整个部队中,我就只想念你一个。”

霍勒的手自康哲夫脸上移下,继续扫抚他的肩膀,又用力捏一捏肩头的肌肉。

“你还保持得很好啊……”霍勒终于把手掌从康哲夫身上移开,递向“红军派”。

“红军派”从腰间拔出一柄“贝雷塔M92F”九毫米手枪,交到霍勒手上。

“你害怕吗?”霍勒再次问。

康哲夫跟那中年妇人死前一样点头。

“对……你在部队中的时候一直也在害怕。恐惧是支撑你活下来的最大力量……”霍勒顿一顿,又问:“你想生存吗?”

康哲夫再次点头。

“很好。”

霍勒把手枪递给康哲夫。

“我让你加入——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能够确定,你绝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男人。我们随时可以干掉你。”

霍勒脸部右转,伸手指向仍坐在地上的小女孩:“但是你要送给我一份加盟的礼物:立即杀死她!”

站在霍勒旁的“天鹅”(康哲夫知道他是霍勒的副手米凯尔·索罗斯基,前苏联陆军特种部队上尉,因偷运核原料而正被俄罗斯当局通缉)原本想出言反对让康哲夫加入行列。但现在他没有话说了。

“你答应过不会杀她……”女孩的父亲匍匐在人质群之前,痛苦地泣叫。

一名恐怖分子伸腿猛蹴他俯伏的腹部。内脏破裂。那名父亲吐出鲜血。

“Daddy!”女孩想跑向父亲,却被那名踢伤她爸爸的恐怖分子抓住。女孩的哭喊声令人质们想掩住耳朵。

康哲夫垂头凝视那柄“贝雷塔”。

宿命使者再次朝他把生存之门打开了一线,但他绝不为此感到喜悦。

他久久无法接下这柄枪。

“怎么样?太久没有杀人吗?”霍勒的声音像是正把老鼠玩弄得吱吱惨叫的猫。“反正已不是第一次了……忘记了非洲那个女人吗?你用军刀把她……”

雷霆般的愤怒盖过了对霍勒的强烈恐惧。康哲夫一手夺去了“贝雷塔”。

手枪刚从“红军派”的腰间拔出,必定装满了十三发子弹。他从重量确定了这一点。

康哲夫解除手枪保险锁,拉动枪身滑片,把第一颗子弹送进枪膛。动作完成得极度熟练。

“手法还没有生硬啊……看来我并没有决定错误。”霍勒可怕的笑声把女孩吓唬得停止哭泣。

康哲夫转头看看满脸血污的女孩,却以眼目余光确定各恐怖分子站立的位置。连同霍勒和索罗斯基共有五十四人。“红军派”和“爱尔兰人”的冲锋枪仍指在康哲夫背项上。

——第一个杀死霍勒。希望还有时间向索罗斯基开枪。

康哲夫已下定必死的决心。一切已经完结。唯一的问题是他能否把霍勒一起带进地狱。

一名东方样貌的男子此时却在人质丛中站起。“够了!不要再杀人!”

男子的英语中有一种特殊的口音。

“坐下来!”刚才那个蹴击女孩父亲的恐怖分子命令说。

“我就是姜正熙!”男子的说话令全场——包括霍勒——愕然。

霍勒打量着眼前这男子:圆脸细目,头发微秃,样貌绝不似英挺的姜正熙。但是身材却与资料中的记载相近。

“是吗?”霍勒招招手。那名男子排众而出,走到人群前。“我如何能确定阁下就是姜少将?”

“这样足够了吗?”男子突然转用高罗语说。语音非常纯正。

“的确是高罗语。”霍勒仍然以英语说。“但是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以证明你的身份吗?”

男子仍显得十分自信:“你问吧。”

“你能告诉我:‘丽英’是谁吗?”

男子呆住了。

康哲夫这时知道这个男子不是姜正熙,但从男子的步履间看出,他曾受过极深厚的武术训练。

“阁下非常勇敢啊。”霍勒双手叉着腰肢,以嘲笑的语气问:“你是权锡柱少校呢?还是朴彦龙上尉?”

——这已经证明了,姜正熙确在船上!

餐厅即将成为杀戮场。

这是扭转局面的最后机会——康哲夫密切注视人质群。

一千六百多只眼睛。多数带着怒火注视前方的场面;一些则垂头丧气地凝视地毯;有的停止不了哭泣……

其中只有一双眼睛回视康哲夫。

一个看来已五十余岁的东方人。眉毛稀疏得几乎完全消失。身体厚重,颈项上挤出肥肉折纹。

单眼皮的双目显得狡猾和放纵。但瞳中却隐藏了一种康哲夫似曾相识的光芒。

那是几乎与高桥龙一郎相同的权力者瞳光。康哲夫曾在一帧照片上见过。

为了进一步确定,康哲夫以舌尖开动暗藏在左边上排臼齿内的一副微型受信器。

受信器发出有节奏的震动信号,显示姜正熙确实在康哲夫的一百公尺以内。

——五年前,姜正熙为防备兄长姜日州加害,暗中与美国中央情报局合作,以外科手术在他左手尾指内装上一种能运作十年的发信器,以便在遭到掳劫时有助特工找寻他。

康哲夫齿中的受信器具有指向性。他朝左移脸部。震动信号的频率减慢了。再把嘴巴对正那名肥胖男人。信号回复频密。

——他就是姜正熙!

康哲夫压抑着心中的紧张感。他立刻关掉受信器——不能肯定这种仪器会否干扰恐怖分子携带的任何器材。

他回过头,面对霍勒和无助地站在其跟前的那个自称“姜正熙”的男子。从身高判断,康哲夫确定他是权锡柱少校。

“看来我的游戏要提早结束了。”霍勒再次拔出腰间的军刀。

权锡柱把霍勒、索罗斯基和好几名恐怖分子的视线吸引住了。其他包围在四周的骑劫犯则仍密切看守着人质的动静。

康哲夫极缓慢地交叉双腕。

握着手枪的右手食指终于接触到左腕上的塑胶手表。表面下部有一个较大的灰色方形按键,伪装成点亮表面灯光的键钮。

康哲夫轻轻按键六次。


娜塔莎坐在基地的大型通讯室中,戴上一副连同受话器的耳机。

“第二步骤”已进行了超过十五分钟。康哲夫必定已经遇上霍勒。

娜塔莎啮咬着左手拇指的指甲。过去她从未在工作人员前表现得如此紧张。

“‘凯撒’有信息送来!”一名凝视着电脑屏幕的操作员呼喊,阅读着透过人造卫星传送的信息。

“‘炽天使’下达了‘六芒星’指令!”

娜塔莎双目发亮。她猛力摘下耳机。

“‘炽天使’还活着!”


“凯撒”——A19“高特兰级”潜舰在三百五十尺海底下作最后的方位调整。

“二号发射管注水完成!”

舰长闭目在脑中作最后检核;在思海里他清楚看见“黛丝号”与潜舰彼此的位置距离和移动速度。

舰长睁开眼。

“发射!”


最少还要五十秒,康哲夫心想。

他突然抓住小女孩的手臂,把她从恐怖分子掌握中抢夺过来。

这一举动使霍勒愕然。

康哲夫把枪口抵在女孩右太阳穴上。

“要我先杀了她,还是这个充英雄的男人?”他瞧着权锡柱。

权锡柱不为康哲夫的说话所动,只是凝视着面前的霍勒。

康哲夫知道,权锡柱现今的想法跟自己刚才一样——每一个真正的男人到了这种绝路,都不会坐以待毙。

——姜正熙呢?

康哲夫极快地扫视一次:姜正熙正以极慢动作向自己接近。

康哲夫凭着武道家的感觉,知道权锡柱正欲向霍勒发动攻击。

——不要!挺下去!再挺几秒……


四十公分鱼雷从尾部喷射出加压氧气形成的长尾巴,像在深海中猎食的饥饿鲨鱼,全速游弋向“黛丝号”下腹发出最大声音的位置——机轮舱。


高罗民族的传统武道称为“英郎道”,以华丽的飞跃蹴技为主体,理论是使用全身的力量和重量,贯注于攻击距离最长、力道最猛的武器——腿,发出必杀一击。

权锡柱是“英郎道”六段高手。但他一向不以武道家自居。他只自视为一个军人。

自从十五岁进入少年革命军开始,权锡柱便有一个希望:假若要死,便轰轰烈烈地死在战斗中,就像当年奋勇抵抗日本皇军侵略的父亲一样!

二十岁时,高罗革命战争爆发。权锡柱上士在前线与美国人拼杀。三十万高罗子弟葬身沙场。权锡柱却活了下来。

彪炳战功令他晋升甚快,最后成为了主席府副侍卫长权锡柱少校。六年前,他原本有机会晋升中校,并进入更重要的首都防卫部任职。

但他拒绝了姜日州最高司令的提拔。

——这个连二等兵也没有当过的花花公子,有什么资格号令百万人民革命军将士?

于是权锡柱副侍卫长变成了驻挪威领事馆武官。他自愿跟随被“流放”的“二公子”姜正熙。

——他才是理应掌握高罗军政权力的真命天子!

然后主席猝逝了。权锡柱肯定是姜日州这个逆子下的手。姜日州这样焦急结束父亲的生命,无疑显示军中气氛有异。

这是“夺嫡”的最佳时机!只要“二公子”回国与叔父姜海山会合,一定能够扳倒姜日州,并且把他险恶的暴行公诸人民眼前!

——但是现在我们却被困于这座海上地狱里。“二公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他不能死在这里!

——把这个骑劫集团的领袖杀死!这是拯救“二公子”的唯一方法!

——用高罗男儿在白鹿山下磨炼的铁腿,蹴断这恶魔的颈项!

于是权锡柱发动了攻击。他的身体跃起作一百八十度旋转,右足后跟自后扫出,从上而下斜角四十五度蹴向霍勒右肩颈!

同时,“黛丝号”船体受到一阵巨大的震动,餐厅地面急剧倾斜。

康哲夫手中的“贝雷塔M92F”从小女孩头侧移开。

他的第一枪原本预定射击霍勒前额。

却刚巧被权锡柱跃动的身体遮挡住了。

康哲夫没有迟疑半秒——机会转瞬即逝。他改变策略,右臂迅疾向后伸出,头也不回地连发两枪。

借助射击时产生的反作用力,康哲夫向前俯跃。

“红军派”和“爱尔兰人”胸口中枪倒下同时,康哲夫抱着小女孩俯伏地上,再迅速向前翻滚——

——机枪子弹打在他刚才站立之处。

权锡柱将要蹴中霍勒的一刹,霍勒那壮熊般的身躯猛向前冲,以光秃秃的额头击中权锡柱两腿大张之间的阴部!

霍勒的军刀同时自后戳穿权锡柱的背项。

没有人看见军刀刺口冒出的鲜血。

因为整座餐厅在下一瞬间陷入黑暗——机轮舱完全破坏,电力供应亦随之中断。

八百多人的疯狂叫声在餐厅内交叠。

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愤怒从每一个人质体内爆发。他们朝四面八方盲目奔跑,一碰到人类就以野兽般的本能打踢。

恐怖分子最初还不敢开枪,避免误伤战友。但暴烈的人潮也令他们失却理性。

从各个角落爆出闪光。惨叫。集体的怒嚎。更多的闪光。激斗的声音。肉体撞击肉体。

只有五名恐怖分子能及时戴起夜视镜。另外十二人打开了设在枪管下方的电筒。光源立即成为人质攻击的对象。

“死吧!狗杂种!”

“凶手!下地狱去!”

光源被吞没。人质抢夺了好几柄机关枪,又朝其他光源射击。恐怖分子和包围他身旁的人质同时被扫射死亡。那名开枪的人质随即也被打倒在地上。

几个出口被打开了。人质争先恐后地涌出。有人跌倒在地,遭其他人踹踏至死。

一名戴上夜视镜的恐怖分子不敢开枪,以免火花和声音惹来袭击。他慌忙寻找退路,不幸枪支碰上了人质。几名人质抓住他的面罩和冲锋枪,不断施以殴打。其中一名人质误把恐怖分子挂在身上的手榴弹保险环拉去了。那名人质惊叫跑开。在爆炸前,那名恐怖分子已被活活打死。

黑暗的地狱。

康哲夫紧抱着哭泣的小女孩,再次开动齿内的受信器,以震动信号寻找姜正熙所在。

他摸到一个蹲在原地不动的男人。

餐厅内充斥狂叫声和枪声。康哲夫问了一句:“姜少将?”

男人没法听到。

但他听到康哲夫怀抱中女孩的哭声。

康哲夫在黑暗中握着姜正熙的手掌。

——能够活着离开这里吗?


五分钟后,“黛丝号”后备电力发动。餐厅内几盏紧急照明灯亮起。

餐厅遗下近百具尸体。十多名无法逃跑的伤者卧在地上呻吟。地毯上散布了血渍、弹壳和爆炸造成的焦块。四方墙上的中古风格壁画满布弹孔,构成奇怪的几何图纹。


“黛丝号”缓缓向左倾侧下沉。海水不断自船底破洞灌入,遏制了机轮舱的火灾。

但火焰并没完全被扑灭,还渐渐朝燃料舱蔓延。

距离“黛丝号”完全毁灭或沉没,不超过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