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玲兰的指头上,再没有刀柄缠布那触感。

这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时刻,她并没有后悔千里远来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许久以前,在萨摩那一夜。闪电映照出荆裂的那个壮硕背影。

然后是在成都街巷里,那个漆黑的夜晚。两人背靠着背。彼此感觉到体温、汗水与颤震。一种用家乡话也无法形容的亲密感。

在美丽的巫峡山水之间。木刀互砍的清脆声音。阳光底下冒着汗水的笑脸。

黄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马蹄嘀哒。一起追着不断下沉的夕阳。干旱的风迎发吹拂。

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兰还是有点低估了自己。毕竟她是武风繁盛的九州萨摩国里,最权威的武家岛津一族内最强的剑士。

“燕飞”的攻击力始终不同平凡;而锡晓岩那“裹脑刀”反斩,就算加上左掌帮助,劲力并不如平日的正手“阳极刀”般猛劲。

这两刀交拼之下,锡晓岩承受了极大的刀压,全身都气血翻涌,本就窒碍了动作;右足底下更因为抵不住那压力,屋瓦突然给他踏穿了,身姿顿时崩溃,整条腿陷入到膝盖。原本马上反击的一刀,再斩不出去。

虎玲兰心神虽散涣,但久经修练的身体,还是能自动反应,跃步飞退了开去。

往上飞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个圈,撞破了屋顶尖的瑞兽装饰,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兰发觉竟保住一命,惊魂甫定,但亦未心乱,反手从腰带拔出贴身短刀,仍朝着姿态狼狈的锡晓岩戒备着。

——只要还有一口气,手上还有最后一柄刀子,她都不会就此认命。

但下面众人看见虎玲兰丢了主力兵器,都知她败象毕露。他们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为同仇敌忾,对虎玲兰不能为他们打败武当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较复杂:武当派的人要是给一个东瀛女子打胜了,他们这些中土的练武男儿,岂非大失面子?因此心里反倒庆幸是锡晓岩赢了……

锡晓岩半跪下来,伸手支住屋瓦,把插进破洞的右腿拔出来。表面上他这状况颇为尴尬,但他心里清楚,全是因为承受了虎玲兰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并不感到半点难为情,只是默默站起,将长刀垂在身侧,凝视反握短刀的虎玲兰。

刚才失去了反击之机,当然是有些可惜;但锡晓岩心里又暗暗庆幸,没有将虎玲兰立毙刀下。

实际上已打败了虎玲兰,锡晓岩此刻战意已经消散,这才有闲暇俯视下方。他看见各门派的敌人都已聚在街上,显然是给三位师兄赶出“盈花馆”。掌门既已平安,他就更没有与虎玲兰继续战斗的理由。

就在锡晓岩将要还刀入鞘之前,却有两条身影从一边屋檐翻跃上来,同时发出“呛”的一记拔刃出鞘声。

“兰姐,接着!”

一道金黄亮光从后平飞向虎玲兰。虎玲兰听得那娇声呼叫,眉头立时展开,转身就将那映着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锡晓岩一看,虎玲兰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剑,造型古雅,莲花状的剑锷上有蟠龙雕刻,泛金的幼长剑身显得锋锐无比,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正是青城剑派镇山之宝“龙棘”。

上了屋顶两人,当然就是燕横跟童静。他们担心虎玲兰能否抵敌武当弟子,故此没有跃到窗下,反而踏着窗框攀跳上来,却见虎玲兰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锡晓岩对峙。燕横一示意,童静就拔出他背负的“龙棘”,抛给虎玲兰御敌。

两人走到虎玲兰身旁。燕横看见虎玲兰额角流血的伤口,露出忧心的眼神。虎玲兰却微笑向他摇摇头。

“我说过了。”童静向她笑着说:“我一定会把燕横带回来的。”

虎玲兰不禁皱眉:“你让我担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两人,见他们都无恙,也就将“龙棘”双手握持架起来,遥遥指着锡晓岩。

燕横这才有时间打量锡晓岩,看见他的怪臂很是惊讶。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武当弟子的样子有些熟悉……

“哇!这家伙好恶心!”童静看见了更忍不住吐吐舌头惊呼:“是天生的吗?”

锡晓岩被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当面奚落,却是在这种对峙的景况下,恼怒不起来,一时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童静这句“是天生的吗?”,令燕横想起一件事:过去他也见过一个身材古怪的人,心里亦有同样的疑问。

——那个叫锡昭屏的家伙。

燕横再看锡晓岩的脸,跟记忆相对照,立时恍然。

——是亲人。

一想起锡昭屏,燕横盯着锡晓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连同手上的“静物右剑”,双剑朝对方摆开架式,姿势与先前室内跟姚莲舟对打时无异。

——也很像何自圣生前的“雌雄龙虎剑”架式。

锡晓岩未知这小子是何人,对他如此仇视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锡晓岩本来是个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见又有人要来挑战,他露齿一笑,再次将长刀举到肩头上。

街上众人见燕横毅然与这可怕的武当弟子对峙,再难相信他是武当的内奸,纷纷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颜清桐和董三桥。董三桥没怎么理会,还在照料重伤的韩天豹;颜清桐却浑身不自在,想快点转移视线,也就抓住一个受伤的秘宗门人问:“屋顶那武当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么打。很厉害的吗?”

那秘宗门人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们韩师叔……这样……就只是一拳……”

“你是说一拳把韩前辈打成这样子?”颜清桐惶然,再次抬头仔细观看锡晓岩。

——刚才决定撤退,也许是押对了……

突然一阵急密的声音,自西面的街道传来,起初不大,渐近渐响。

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就有一骑从街上奔至,站得较近街口的人纷纷躲避。马儿如箭似疾速越过人丛,再冲出半条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马人立,骑者将之顺势拨转,显出一手极俊的骑功。这时众人才看见那年迈骑者的脸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拨下挂在背后,发髻凌乱,白发飘扬,那轮廓刚毅的脸本甚威严,这刻却露出像孩子般的灿烂笑容,上排右侧一只镶银的牙齿,在太阳下闪出光芒。

群豪里有数人认出这老者。其中一个就是颜清桐。他不禁高呼:

“飞虹先生!”

众人听了,心头一阵振奋:这顽童般的老骑士不是别人,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当今掌门练飞虹!

崆峒山武道历史悠长,“八大绝”武学威镇关西,为当代武林“九大门派”之一,这次更是掌门人亲临,本来惴惴不安的群豪见此强援,心里登时镇定了许多。他们细瞧练飞虹身上五花八门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说了,我必胜无疑!”练飞虹举起拳头高呼,甚是奋亢。他才刚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说“胜”了什么,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甘、陕两省相邻,颜清桐因为押镖的关系,过去曾与练飞虹有过两面之缘。他见练飞虹竟在此际才赶到,心里不禁暗暗咒骂:你这老家伙,早一点来帮忙,我们刚才就不用那么难看了!

“飞虹先生,你来得正好啊!”颜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礼。他想,只要好好拉拢这位掌门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里的地位,先前的窘态都可一扫而空。“我等后辈已在此久候多时,等着前辈来主持武林正义!”

练飞虹正兴奋中,瞧一瞧颜清桐,似乎不太认得他,又好像完全听不明白什么“武林正义”之类。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众人,皱眉问:“怎么了?你们已经打完啦?”

颜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经意地瞧了瞧屋顶。练飞虹随他视线望上去,看见上方的对峙,眉头马上展开来:“啊,原来还有人在打!”

这时西面一条小巷,又有三个身影奔出来,都是徒步走路。众人看见,那三个跑得满脸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着缨枪长剑,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着街上的人,又瞧着马鞍上的飞虹先生。

练飞虹看见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颜清桐急忙问他:“前辈,这些……是你的门人么?”

“才不是啦!”练飞虹摆摆手:“我在那边街上碰到这几个武当派的,就比赛看谁最快赶到来。嘿嘿,结果大家都看见了,是我赢啦!”

群豪一听闻,来者又是武当派弟子,登时一阵紧张,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开一些。

李侗和焦红叶乍到,未知这“盈花馆”刻下形势,只是直觉这些包围在妓院外的人已无甚战意;抬头却见屋顶上一个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锡晓岩在以一对三。敌人里有两个都是女子,一个还是小黄毛丫头,那男的也不比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虽感意外,但也对锡晓岩没有半点儿担心。

——他可是“镇龟道”里数一数二的好手啊。

“锡师兄,这是怎么回事?”焦红叶高声大呼,那张棕色的粗糙脸庞收紧如铁板,冷酷扫视街上众多敌人:“陈岱秀师兄他们呢?”

不必回答。陈岱秀此时就从“盈花馆”大门步出了。他因为听见外面的马蹄声而出外视察,一见骑在马上的练飞虹,眉头立时耸动。他虽还不知道这位崆峒掌门人的身份,却也看出鞍上老者带有一股极自信的气势,远胜街上群豪。

——这老头……不容易应付。

“我们已跟掌门会合了。”陈岱秀隔远向李侗等人大声说,同时手按腰间剑柄:“他还好,不必担心……”

说到一半,陈岱秀却方才察觉,桂丹雷和尚四郎并未出现。他心想,这当中必有变故,但又不便在这儿问——他们此刻毕竟只得数名同门在场,面对数十个敌人,全靠一股威势将对方压住;要是有什么消息,再次助长对方的士气,形势随时改变。

陈岱秀身边又有一人从门内步出,身上都是血污,只匆匆用布条扎着较重伤的数处,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着那枚本属韩天豹的“丧门钉”。

樊宗本来就白皙的脸,此刻因为失血更加苍白,细目在人丛间一扫,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练飞虹马旁的颜清桐。

颜清桐看见那盯来的目光,背项生起一阵凉风。

“你就是这儿镇西镖行的行主吧?”樊宗说着,就直往颜清桐走过去。所经过的人都退避开去——樊宗虽受了伤,但他诡异又毒辣的暗器,人们刚才都见识过了。

颜清桐慌忙再站近练飞虹的坐骑一些,希望借这位名宿挡驾。但练飞虹只是抬着头,好奇地研究屋顶上锡晓岩那条古怪的右臂,半点儿没有理会他。

樊宗走到颜清桐跟前,然后伸出手掌。

“你还欠我家掌门一样东西。”

刚才一起从楼下大厅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们明明看见,颜清桐先前已经垂头丧气地将姚莲舟的“单背剑”留在大厅的桌子上。樊宗现在还要向他讨什么?

颜清桐却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么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踪过到“盈花馆”下毒的流氓梁四,还有杀死梁四的两名镇西镖行镖师。谁是下毒主谋,一清二楚。

颜清桐本以为撤出“盈花馆”之后,这事情就能蒙混过去——这次来结盟对付姚莲舟的武人这么多,各门各派都有,武当派又哪里辨得清是谁?到时随便栽赃给哪个小门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来早就被武当弟子识破,他感觉自己已是个死人。

但颜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后绝不认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个手下镖师的衣襟,凑近他脸门大吼:“是你这混蛋!瞒着我弄什么花样?”骂着时,另一只手却暗暗自腰带内侧掏出另一包解药,藏在掌心。

那镖师正一脸惶惑,颜清桐又再骂:“你把我的面子都丢光了!”说着一个大巴掌刮在那镖师脸上。

那镖师被刮得昏头转向,整个人屈膝跪倒。同时地上跌落一个小纸包——当然就是颜清桐趁打人时乘机抛下的解药。

“看!你这不是人赃并获了?”颜清桐不让那镖师说话,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还不快拾起来交给人家?”

镖师一手摸着高高肿起的脸,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纸包,全身颤震着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将解药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只是冷笑。颜清桐这等小把戏,就算瞒得过围观的众人,又怎骗得了他这个目光尖锐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际为掌门尽快解毒要紧,也没空拆穿颜清桐。樊宗只是握住解药,目光仍不离颜清桐,冷冷抛下一句:

“这账以后我们再跟你算。”

樊宗说完就飞快奔回“盈花馆”里去。

这最后的目光和说话,令颜清桐感觉,心胸中央仿佛给那枚“丧门钉”穿过了。

李侗、焦红叶、赵昆都上前与陈岱秀会合。陈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呼喝:“你们不是该退到两条街外的吗?还呆在这儿干么?”说着他又抬头望向屋顶:“锡师弟,没听见之前的命令吗?不用再打了,先下来!”

锡晓岩对燕横和童静本来兴趣不大,虎玲兰也已给他打胜了,他战意本就不浓。此刻陈师兄再下命令,他便将举在后头的长刀顺势收回背负的刀鞘内。

燕横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烧。

锡晓岩摇摇头:“小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服气的话,就恨你下面那些窝囊的伙伴吧。”他说着竟然转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剑,甚是托大。

“跟他们无关。”燕横从齿间恨恨吐出说话,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你们武当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敌。”

锡晓岩一听“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缓的脸一下子又变成暴兽一样。他慢慢回过身来。

——青城山。兄长锡昭屏丧命之地。

“太好了。”锡晓岩此刻散发的浓烈杀意,是先前与虎玲兰对阵时所无。他的右臂再次举起屈曲,摸到背后的缠藤刀柄。

“原来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让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

锡晓岩肩上闪出离鞘的刃光。

虎玲兰双手紧握“龙棘”的剑柄,金黄剑刃摆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剑尖遥指锡晓岩的眉间。她略横移步,身体隐隐护在燕横跟前。

“别冲动。”虎玲兰说着时,眼睛丝毫不敢移离锡晓岩:“能够抵抗他的人,我们里只有一个。”

锡晓岩冷笑:“你的记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还掉在下面呢。”

“不是说我。”虎玲兰说时,目光竟有一种平日所无的温柔之色,当中带着对一个人的期盼。

“他,快来了。”

锡晓岩瞧见虎玲兰这样的眼神,心胸里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却又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明明是敌人呀……她在等谁,跟我有什么干系?……

随同醋意而来的是急欲发泄的强烈苦闷。锡晓岩猛力摇了摇头,右手从腕到肩四个关节都蓄起力量,准备拔刀快斩。

此时有一乌黑异物,夹带呼啸之声,从西侧对街的另一幢楼顶飞出,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横越街道空中迅疾掠过,直射“盈花馆”屋顶。

那物直击在“盈花馆”西墙上的最高处,深深钉进了墙砖之中。后面连着一根拉得笔直的细长铁链。

东西静止了下来之后,楼下众人这才看清了是什么:

一个通体乌黑的铁铸枪头。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