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杀千刀的臭小子!滚到哪儿去了?”
一张长满参差花白胡须的嘴巴,从喉间发出这沙哑而威严的暴喝,声线有如兽嚎,当中却夹带着一阵浓浓的酒气。
随之是物件爆裂的声响。
一个刚喝光的小酒瓶,给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着酒瓶的那只硕大手掌,却未有损伤分毫——酒瓶尖锐的破瓷片,刺不进掌心那经过多年锻炼累积的厚茧。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们,被这愤怒的暴喝镇得噤声,一个个脸色发青。
没有人敢回答师父的问题。
他们头上悬挂一列五色旌旗,正迎着海港刮来的夏风猎猎飘扬。旗上绣的“耀武扬威”、“我武维扬”、“龙腾虎跃”、“四海会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随风跃动起舞。
旗阵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长宽一丈,东边面临水天一色的晴朗港湾,风景位置甚佳妙。
一双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飞比斗,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不避炎日的观众,怕不有四、五百人,个个看得眉飞色舞,热烈地为台上的拳师呐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荫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乡绅,虽未喝采,但也看得兴奋。
此地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举行当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较艺”。
福建一省民间武风颇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带深受倭寇之患侵扰,许多村镇子弟纷纷习武保卫家园。福建虽然没有什么历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门派,但省内各派别的武人也甚活跃,经常举办这类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为了打响门派拳馆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睐,受雇为村镇的武术教习,舒舒服服领受拜师礼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拼拳脚的两人,也都是泉州当地的名门弟子:一个是闽蛟派的年青好手张敖;另一个则是南海虎尊派当今掌门的独生子荆越。
张敖身材较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动作舒展,果然矫健如水中蛟龙,围在擂台边的群众虽有许多不懂武艺,一样看得兴奋,不住在拍掌呼叫。
荆越则立定一个低沉马步,双臂桥手在身前回转,分毫不差地架着对方的出拳踢腿,守御得甚是严密,也教观客赞叹。
他的父亲——也就是刚才发出怒骂、砸碎酒瓶的那个威猛男人,挥挥手扫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后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过来。
男人一双眼肚松弛的眼睛红丝满布,未过午时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违逆师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开,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胡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试的儿子,他瞧也没瞧一眼。
——不用瞧。因为结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荆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张敖直拳打来的手腕,顺势拉扯,同时另一手发出一记“五雷虎拳”,击打在张敖腰侧!
张敖吃痛呼叫同时,荆越乘机施个勾扫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将张敖摔往擂台边缘。张敖翻滚而去,来不及定住身体,刚好滚出了台外,就此落败。
胜负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马上擂响。四周数百观众轰然欢呼。
荆越微笑高举双手,向四方拱拳致谢。这时张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来未受什么大伤,跟台上的荆越互相敬了个礼。
“好呀!”站在旗阵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门,也都振臂欢呼,尽情放声喊叫——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将是今天本派唯一的胜利。其中一个弟子猛然挥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帜,向比武场上众人展示。
就只有他们的掌门荆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对儿子胜利没有显露半丝喜悦。
“呸……既然是胜仗,就该赢得漂亮一点……”荆照像对着自己喃喃说:“为什么不下手重一些?……”
占据在旗阵底下左首的正是闽蛟派众人。他们对张敖落败而回,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只是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闽蛟派掌门程宾,朝着南海虎尊派这边瞧过来。
两位掌门遥遥对视一眼,只是互相略一点头,当中并无一点儿敌意。
荆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观众的欢呼。出战这次“打擂较艺”的另外两个门派:灵山派和福建地堂门,也都礼貌地向台上的荆越鼓掌。
这泉州四大门派擂台竞技的传统,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胜负。但近年来南海虎尊派似有点儿势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场上的本馆弟子,才不过十来个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阵仗比起来,确是不如。
荆越这时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场准备上台的灵山派跟地堂门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们这场比的是兵器,一个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个则提着藤牌和木单刀。
荆越下了台却并没马上回到虎尊派这边,而是走到那列观客看台之间打招呼。那儿坐的都是泉州一带的乡绅商贾,还有几个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间的富商都在赞赏荆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准备的红封包往他手里塞。在擂台四处摆满着他们致贺的花牌,更有各种酒食、布匹等礼品。
“还有多少场……才轮到那臭小子?”荆照一想起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的那家伙,本已略微放松下来的脸容又再愤怒绷紧。
“还有……四场……”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义抹着汗说:“裴师叔已经去了找他……师父不要担心,我看师弟不是因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过了头……”
“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嘛?”荆照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暴瞪着,被酒精侵蚀的脸颊气得颤动:“要我们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为那小子而丢尽吗?还不快出去四处找?”
郭崇义深知师父的脾气,惶然点头,就带着三个师弟奔出场外去了。
在这盛怒的短暂一刻,荆照似乎恢复了十余年前号称“滚雷虎”时的气势。但也只有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张威猛的脸又软化下来。
“就算敲断那臭小子的双腿……”荆照抹抹嘴边,再次自言自语地切齿说:“……也得把他拖上这擂台……”
“烈!你在吗?”
汹涌浪涛挟着慑人的气势卷至,拍打在这片突出海岸线的高耸奇岩之上,激飞的白沫,溅湿了裴仕英的裤子和草鞋。
他一边呼喊着,在嶙峋的岩石间跨跳前进,腰间那柄皮鞘残旧的雁翎单刀,随着每步晃来荡去。
“在不在呀?别玩了,这次你再不出来就糟糕啦……”裴仕英放声高呼,眼睛四处扫视,瘦削的脸显得忧心忡忡。
——一定在这里的……平时有什么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爱躲在这里……
终于,在一块岩石顶上,裴仕英发现一柄满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处染着还没有完全干掉的血迹。
裴仕英叹了口气,俯身捡起木刀,双腿顺势蹲下来低头察看,果然在岩间一个小小的凹洞里,发现了他要找的师侄。
荆烈赤裸着上半身,把上衣折叠起来充作枕头,身体侧着蜷起双腿沉睡,那姿态就像婴儿一样。一阵接一阵激烈的浪潮声传入洞中,他的睡相却甚是香甜,仿佛将那涛音当作安眠曲。
裴仕英没好气地用木刀捅捅荆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来呀!”
荆烈睁开睡眼,眯着看见是师叔,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把刀尖拨去。
“起来呀!”裴仕英更加劲地捅他。“看,警戒心这么低,如果我是敌人,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荆烈吃痛,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头瞧一瞧当空烈日,慢慢站直伸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只有十五岁的年轻身躯之上,铜色的皮肤紧致得像发亮,却到处都是打扑受伤的新旧创痕。胸臂的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达,却已锻炼得肌理清晰,有如钢条一样。
他抓抓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懒得结髻,干脆就把头发胡乱剪成这参差不齐的怪模样,因为这事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还着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头巾。
“你要躲,也找个新鲜一点的地方嘛。”裴仕英从那凹洞里抓出上衣,塞到师侄手上。
“我没躲。”荆烈打个呵欠。“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睡过了头。没办法,太累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来。”荆烈把右手掌伸给师叔看。“一直到日出,接连挥了一万刀。”
那掌心和五指,满是已经磨破的皮肤和水泡,血污结成褚红。
刚才裴仕英看见木刀上的血迹,就知道这个小师侄又干了什么傻事。他叹息着从衣襟里掏出救伤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长条,替荆烈的手掌包扎。
——但裴仕英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高兴的:师侄不是个会逃避的软弱家伙。
“已经太晚了吗?”荆烈看看头顶的太阳。
“不。”裴仕英一边包扎一边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荆烈皱着眉远眺海洋。隐隐可见远方的岛屿。
“师父是个笨蛋。”他喃喃说。
本来应该叫“爹”或者“义父”的。可是荆照从来没有准许荆烈这样呼唤他。
荆烈是荆照十五年前出游烈屿时,在岛上岸边拾来的弃婴,名字也由此而来。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长大的荆烈,却竟迟至十一岁才获许学习本门武艺——荆照的亲生儿子荆越,五岁时就开始习练基础功夫了。
——荆烈常想:师父是不喜欢我这个养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把我拾回来?……
只有裴仕英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个义子的原因。那是荆烈只有两岁时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荆烈自己当然不记得。
那天,在没有人的虎尊派练武场里,两岁的荆烈走进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稳地走路——捡起了一柄当时对他来说还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荆照和裴仕英正好走进来,看见那个矮小的人儿,竟然用刀摆出了架式。
——严格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对敌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挥动的位置而已。
那时候裴仕英亲眼看见:掌门师兄的脸色变了。
接着那数年,荆烈越是长大,越像一头坐不定的猴儿。爬树、掷石、游泳、跳花绳……这些要求体力与协调的玩意儿,他只要跟着邻家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统统学会。
裴仕英知道,荆照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荆烈学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晓,荆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独生子荆越为下任掌门。荆照当初拾来荆烈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一个自家人作副手。儿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将来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让亲生儿子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超越了?
——荆照这种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来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辞别的弟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有二十几个。两位师叔辈的也因为不满掌门师兄的作风而离开,自此虎尊派里就只余下裴仕英这个师叔。
可是荆烈毕竟也是姓荆的,假如连半点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里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众多弟子为这孩子说项,四年前荆照才勉为其难,正式收荆烈进门。然而除了拜师之日,很随便地传了个开拳礼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没有教过他武艺,只把他丢给不成材的裴师弟看管,以为可以从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这个老师。也太低估了荆烈这个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荆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头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荆烈从腰间抽出一块青布巾包住头发,朝师叔笑了笑:“我还没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这师侄日夕相处,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时候。
果然,荆烈包着布带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门招呼过来!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师兄“滚雷虎”荆照那种优厚条件,没有硬接荆烈这拳头,身体只是斜斜一闪,同时挥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荆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荆烈早知师叔爱用这招式,手臂没有缩回来,只是划个弧变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荆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经应变,以木刀的柄头反撞他手指;这反撞未出到一半,荆烈也将虎爪变托掌,从侧面拍向那柄头,要令裴仕英的刀脱手……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更像玩游戏,两人都一边打一边在微笑。因为太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动静,许多招式还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动一动肩头或者抖一抖腰身,对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经预先作出接招的反应和反击的准备,结果很多时候连身体都没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样。
虽然没有真的贯足劲力,但两人攻守动作都不慢。裴仕英渐渐开始跟不上了。荆烈知道师叔的界限,控制着速度迁就他。
——荆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冲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派门人中,给公认是最差劲的一个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锻炼时经常容易受伤,除了有点速度可恃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甚至那速度也并非同辈里最快。他能够捱过修练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门甚至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小的奇迹。
——但是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奇迹。尤其是对于没有天分的人来说。
人们只看见裴仕英怎样勉强跟上荆照那几个师兄的进度,却没有看见他为了跟上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没有优厚的天分和体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人家怎么打、怎么练,然后拼命去思考。有时学了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使用的招式,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怎样把它变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后还是用不了,但在这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
裴仕英就如一个手上兵力长期远逊对手的将领。也许从来没有打过胜仗,但却在不断避免败亡的历程中,自成一种兵法。
裴仕英这种特殊的练武经验,始终没有令他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这样一个老师,遇上荆烈这样一个学生时,那产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荆照的想象之外。
“不要试图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荆烈时就这样跟他说:“不要想成为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你父亲。张开眼睛,也把心打开来。去学所有你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再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这对于初学武艺的人,原本是个错误的学习方法,随时变成自我迷惑或者贪多务得;可是对于荆烈这特别的孩子,却马上发挥出他最大的成长潜力。短短四年的成果,连裴仕英也感到惊讶。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门——也就是荆照和裴仕英的师父洪廷荣病逝后,掌门之位顺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荆照接任;但裴仕英永远无法忘记,师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
“也许虎尊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当时不可置信地摇头。之后许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可是看见现在的荆烈,他开始明白了。
“师叔,走吧。”荆烈笑着把裴仕英拉起来。“我要上场了。”
“烈……”裴仕英打量着师侄:“你……不打紧吧?这一场……”
荆烈从裴仕英手上拿过木刀,搁在宽阔的肩头上,远眺着东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当然其实连荆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屿。或许只是给人抱到那儿遗弃?连是不是汉人都不确定——当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污而遗下孽种,这类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着他的肩头:“这次你就忍耐着别乱来,否则掌门会赶你走。只要你能留下来,我深信将来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来扛着。”
裴仕英向荆烈道出的期许,一如师父洪廷荣当年告诉他的话。
今天是荆烈拜入门以来,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却是一场必然的败仗。
荆烈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一跃跳到下方低处的岩石,抛下师叔,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疾奔。
那是比试场地的方向。
灵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经踏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施耀武头顶、肩头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着一柄木单刀,在不住舞着各种刀花,既是为了活动身子,也为了向擂台四周的观众逞能。
可是对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着。
荆照正喝着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来就暴烈的脸容更可怕。椅子两旁的弟子没有一个敢作声。
在场却有一人,比荆照还要愤怒和焦急,那就是灵山派掌门施庆龙。他从右侧隔远朝荆照瞪过去,那眼神明显在责备:“你们搞什么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亲侄儿,他更不想这稳拿的胜仗给搞砸了。
荆照瞥见施庆龙射来的责问眼神,只能装作没看见。
擂台四周的观众也在鼓噪。那高挂在台边木柱上的“生死状”,只有施耀武一人签字,“南海虎尊派荆烈”下方的画押处却仍然空着。
泉州府一带武林,长久由灵山派、闽蛟派、福建地堂门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门派最初确都是凭着真材实料,在这种公开擂台比武打响名堂来,成名之后为保名声不堕,也一直培养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战;可是到了后来,四派垄断当地武林之势已成,为免各派之间恶意竞争,累积仇怨,四派渐渐就开始有了打擂的默契:这一仗我们要是胜了,下一仗就派一个实力较逊的弟子给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这种默契更演变成四派之间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议,内定每场的胜负。
擂台变成假打,弟子严重受伤的机会也就减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竞争的压力。这商定胜负的习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间不公开的“规矩”,直到今天。所谓“打擂较艺”,沦为了维持名气和面子的表演。
——这种“擂台假打”,在许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凑热闹图一点刺激而已,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间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会家子,碍着武林礼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两胜一和的佳绩,这次夏天打擂就内定只能取个一胜三负了。今天唯一一场胜仗,刚才已给荆越拿了,余下的包括荆烈这场都得落败。
可是如果人没有来,也就败不了。那最多只是“弃权”而已。不能在人前确确实实地打败南海虎尊派的弟子,灵山派之前付出的败仗岂非白给了?施庆龙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开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胜利的主角。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年以上的小子,还是初次出场,施耀武早就决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让看起来胜得轻松。现在这臭小子竟然迟迟不出现,他更决心待会儿木刀不用怎么留手。
荆照几乎又要摔破另一个酒瓶了,但这瓶还有一半没喝,他忍住了。
这次他破例让荆烈出场打擂——而且是一场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这个义子够不够忠心听话。要是表现得好,荆照就考虑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毕竟现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够多一个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荆的,也不算是坏事。反正荆烈晚了这么多年学武,又比荆越年轻八岁,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顶多传授他的时候,保留几手绝活就行了……
可是这小子竟让虎尊派在这么多人前丢脸。荆照已经决定永远放弃这个义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关维强正好站得最近。“维强,你顶上。”
关维强呆了一呆,但知师命难违,也就点头。身边的师兄弟开始为他穿上皮甲。
却才刚刚穿了胸甲,比武场的入口处一阵起哄骚动。
荆烈仍是赤着上身,上衣搭在肩头上,一手拿着木刀,赤着脚在沙土地上飞奔,穿过那缀满了五彩纸花的竹棚入口,直闯进来。
荆照终于看见这个令他担心良久的小子,不单没有显得松一口气,反而脸容更加愤怒:穿成这个模样,简直就像头野猴,成何体统?
荆烈没有正眼看一看义父,只是朝众师兄微笑,举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脚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过去。前头的观众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荆烈跑到台边,乘着奔势双足跃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们见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阵欢呼。台角的鼓手也顺着这炽热的气氛,擂起一阵急激的节奏。
对面的施耀武,把木单刀搁在肩甲上,狠狠盯着眼前的荆烈。看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三岁、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子,气势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荆少侠……”一把声音在吵杂的人丛之间叫着。
荆烈看过去台边,正是泉州府里最大当铺“恒通押号”的李掌柜,他为人向来公道,因而这十多年来都给邀作当地“打擂较艺”的公证人。
李掌柜身材并不高大,只能在台边露出半个头来,又伸高手举起一管大毛笔。
“荆少侠,你还没有签‘生死状’呢!”
荆烈走过去,却没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过毛笔,站直了身子马上手臂一挥,将那毛笔往台边挂着“生死状”的柱子摔过去。
荆烈手一动,荆照已扬起眉梢。
——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里独有的绳镖投击法!他怎么会的?
——小裴那混蛋,竟连这个都教会了他?
毛笔飞射,笔头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状”上“荆烈”名字的下方空白处,再反弹堕下,遗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还将旁边施耀武的签名涂去了一半。
“我这就签了。”荆烈笑着说。那生死状距离台边不过数尺,这一手其实不太难,可是他掷笔画押的姿态潇洒极了,人们又是一片兴奋欢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过来,压低声线向荆烈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现在这么装模作样,待会儿下台时可很难看。”
荆烈只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过一阵子,你就笑不出来了。
这时裴仕英跟郭崇义等三个弟子,才从比武场入口出现,他们是在码头那一边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气喘吁吁,带着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阵营里。
荆照以凌厉的眼神盯视了师弟一会儿,就没有说话,再次瞧向擂台。
“别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说:“快回台下去穿好护甲。”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还不行吗?”荆烈仍是嬉皮笑脸:“我不用穿——今天我来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
荆烈说这话很大声,旗阵那头的四大门派众人全都听见了。
施耀武愕然。
——这家伙……要真打吗?……
灵山派掌门施庆龙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远处的荆照,然后朝台上的侄儿打个眼色:
——不管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众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着台上的荆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劝告:
——别乱来呀!你想给赶出虎尊派吗?……
荆烈却故意不瞧一眼这边,径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条用朱漆涂成的开始界线上。
施耀武本来以为是一场表演,却突然知道可能变成真打,不由紧张起来,心胸怦怦乱跳。可是总不成就这样下台去,他也只好站到自己那边的界线后面。
李掌柜见两人站定,也就举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响。
鼓声回响未止,荆烈已从界线快步奔出,举起木刀朝施耀武迎头抢砍!
荆照看见一阵吃惊:荆烈个子虽瘦小,但这招奔跃出刀,手足的协调极佳,刀招法度劲力沉实,甚具火候,完全表现出南海虎尊派“飞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只学了四年吗?
只有裴仕英,还有郭崇义等几个虎尊派的弟子,并不感到惊讶:过去半年,他们在师叔的请求下,偷偷跟荆烈比试过,结果全数落败。这是他们恳求师父让荆烈打擂的原因:这个小师弟绝对不同凡响,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门楣,要是不趁早多给他跟外人交手的经验(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现在他们后悔了:烈这个小子,竟然就这么来真的!
荆烈的“飞砣刀”去势之强劲,令施耀武再无疑惑,也就举木刀相迎,“轰”地将荆烈的刀反弹开去,紧接变招直刺荆烈面门!
施耀武已经接受这场真打实斗,荆烈兴奋得咧开嘴巴,一侧头闪过这刺刀,同时手上木刀借着相碰反弹之力,反方向回转,旋身反手横斩第二刀!
施耀武毕竟是本派掌门的子侄,更被期许为将来灵山派的掌门人选,本身武功不弱,这反手刀他也垂刀运劲格住了。他不论身材年纪都要比荆烈大得多,手上劲力自然亦胜过他,荆烈的木刀又给弹开,施耀武乘隙将木刀变横,砍往荆烈腰侧,荆烈却及时退步缩身,让刀尖自腹前掠过。
施耀武趁这攻势,又连环施展本门“片叶刀法”,一口气疾砍三刀。可荆烈身手轻灵,步法几次斜走,一一都闪过了。
其实荆烈不穿护甲,并非无谋之勇,而是经过盘算:那虽然只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缚住身体,穿着它打斗要耗费不少体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来就有差距,再负上一样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亏了。行动不灵活,打斗也很容易变成不利于他的硬碰,反倒不穿护甲,用速度来决胜负,中刀的机会还要小得多。
当然,荆烈同时也要冒着万一中刀就会受重伤的风险。
——可是,战斗本来就是一种赌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劲力的每一记木刀,都仅仅掠过荆烈的身躯,台下众师兄在为他捏汗。只有师叔裴仕英越看越兴奋。
——每一刀荆烈都看得极准,所以才能够用最小幅度的闪避动作躲过。
每避开好几刀,荆烈才向施耀武还以一刀反击。施耀武每次都想仗着力量的优势,将荆烈攻来的木刀打飞脱手,但荆烈总能在最后一刹那贯劲于手腕,承受木刀交击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费了额外的力气。施耀武不能得手,又焦急地向荆烈连环进击,但仍是给身手如泼猴的荆烈一一躲过。
擂台四周的群众,平日看的打擂其实都是留有余力的假戏,这般全力拼搏的刺激真斗,乃是首次目睹,一个个专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停止了呐喊,比武场出乎意料地反而变得宁静,只听见台上二人每一记木刀交击的声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为与经验,其实应略在荆烈之上。但他今天只是准备上台来一场预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没有好好练习,甚至还跟几个师弟喝了点酒;上场后又突然知道变成了真打,仓卒下要改变心情应战,精神不免紧张,这又大大影响了技巧发挥与体能。双方交手数十刀后,施耀武的嘴巴渐渐张得更大,显然开始要用口帮助吸气了。
荆烈瞥见这现象,嘴角扬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战术奏效了。
裴仕英哪会不知道师侄的战术。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荆烈相似的笑容。
施庆龙亦察觉台上的侄儿情况不妙,高叫一声:“定下来!别焦急!”
可是已经太迟了。
荆烈一记垂直劈刀,迎头砍往施耀武的脑门。
他出刀的同时,就已经知道施耀武会怎样挡:又是贯满劲力横刀扫来,想将我手上的刀扫脱。
——料敌机先。不管练功还是打斗都要用脑袋。这是裴师叔教给他最宝贵的东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横扫而至,一如预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为体力的耗损,这扫刀的威势和速度都已减弱了。
——是时候了。
荆烈的直劈刀出到半途,却突然定住不前,右边胸、肩、臂肌肉刹那收得极坚实,关节牢牢固住,变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横扫!
猛烈交击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顿住了。
荆烈早就准备发出的左拳,把握这短促的停顿,一记“五雷虎拳”从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关节,准确地击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节上!
指节骨裂的剧痛,如电殛沿手臂传上脑袋,不管怎样的壮汉都无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松了刀柄。
——这种打人指节的功夫,完全是荆烈自己想出来的:面对比自己高大强壮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话,打胸腹腰身这些大目标不会有什么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阴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够长……想来想去,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对方伸得最远、骨头又最弱小的手指。
——当然,要命中那经常快速移动而目标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极高的准绳,还要想方法令它停缓下来——就像刚才那样。
一般擂台上比试兵器,一方的器械脱手跌了,胜负已然决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绝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脱刀同时,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荆烈的左拳,要变成近身缠斗。
如果是习惯了打擂规则的别人,施耀武这不服输的突袭还会奏效;可是对于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荆烈却完全无用。全身神经都高度警觉的荆烈,左拳早已缩了回来,同时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张伸来的五指反撞过去,又砸裂了他一根尾指!
荆烈毕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斗,就打得如此得心应手,一时兴奋,手中刀顺势一变,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只感头脸左侧火辣辣的,右边耳朵擦出一丛血花!
旗阵那边,一人自交椅上猛然站起来。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灵山派的掌门,却是闽蛟派的掌斗人程宾。
因为荆烈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闽蛟派“云涛剑法”的常用一式“银鳞搏浪”!
——这臭小子哪儿学来的?
答案非常简单:荆烈在还没有正式学武之前,已经挤在大人之间观看每次“打擂较艺”;学武这四年里,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再变成属于自己的——这是师叔给他的教诲。
施耀武忍着耳朵和双手指间的剧痛,还是张着双臂,冲上前抱向荆烈。
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岁以来,第一次认真地为了保卫灵山派的名誉而拼命战斗。
荆烈的木刀和拳头,唤醒了他身为武者应有却沉睡已久的精魂。
荆烈不再笑了,神情转而为尊重。
——面对一个还懂反击的对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让。
施耀武两臂一抱,却抱了个空。只见荆烈已经缩矮了身躯,头比对方肚脐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紧接双腿凌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错,夹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这次轮到福建地堂门的掌门孟兴贵,愤怒地拍击椅把——这“铰剪腿”,正是地堂门的得意技!
荆烈一条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双膝后弯处,再借转腰发力双腿一剪,施耀武被绊得向后翻倒躺下;荆烈紧随也翻上去,右膝跪顶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动弹不得,同时将木刀转成反握,高举过顶,往施耀武的面门狠命插下去——
“不要!”裴仕英在台下惊呼。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却并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脸骨。而是他头颅旁边的擂台地板——木刀虽不能刺破台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荆烈站起来,离开躺在台上喘着气的施耀武。
台边的观众这时才如梦初醒,同时朝这个十五岁的虎尊派少年轰然欢呼。
在台上迎受这如雷欢声,荆烈却木无表情。他转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满了四大派众人的旗阵。
冷冷的目光,这时才第一次直视,那个十五年前从烈屿石滩上将他抱起来的男人。
荆照跟荆烈远远对视,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上的瓶子不断溅出酒来。
没有人知道,荆照这般颤抖,是因为喝醉了酒?是被义子违逆而暴怒?还是因为目睹荆烈展示出超乎他预料的修为而震惊?……
盛夏的阳光仍照射在这海边擂台上。今天预定举行的各场比试,还只进行了一半。
可是在场的所有练武者,心里仿佛清楚感觉:某种东西,自这一刻已经完结了。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裴仕英师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经面对海洋连续挥了一万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还是日间打擂时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遗在擂台上了,此刻手里拄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物事,黑夜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远远看见一点灯笼的光,正沿着海岸线往这边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师叔。
晚上在这岩丛间爬行前进,一手还要提着灯笼,其实颇是危险。裴仕英走到荆烈近前时,已是一身汗水。
“我说过,你要躲,找一个新鲜点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着说。
“让我猜。”荆烈却无笑容,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漆黑的大海。“我已经给师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对吗?”
“你猜错了。”裴仕英激动摇摇头:“连我也猜错。不错,灵山派为了这次违反比试的约定,全派上下都出动来追究了。闽蛟派跟地堂门也是一样。他们还说,你偷学了他们两派的武功,要来问个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两百人,团团围在我们的‘虎山堂’外头,要掌门师兄把你交出来。”
裴仕英左手紧紧握着腰间那缠着破旧布条的刀柄。
“可是你师父拒绝了。”
荆烈意外地转过头来,瞧着师叔凝重的脸。
“不只如此。”裴仕英说:“他竟然向三派掌门跪下来叩头赔罪,请求他们放过你。下跪叩头。几十年来,我没有见过‘滚雷虎’荆照会为别人这样做。”
灯笼映照下,荆烈的眼目充血。
“他请求三派给你机会。让你以后各连败五场给他们的弟子。只要让你留在泉州武林。”
“为什么?”荆烈用手上长物击在岩石上,激动地呐喊。
声音在岩间回响。他已流下泪来。
“那笨蛋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荆师兄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皱着眉。“就是在你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决定不让你学武之后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叹了一口气:“毕竟你师父也是个武者。平白把一个孩子的天分埋没掉,他心里必定也有挥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着荆烈的泪眼:“然后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终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私心,对于南海虎尊派,对于武道,是多么的可笑。”
两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风吹送来,他们却感到胸膛里像燃烧着暖暖的火。
“结果呢?”荆烈问。
裴仕英摇摇头。“他们不答应。他们说:二十几年的武林规矩都给你破坏了,罪不可恕,以后只要看见你,就打;而且不只是泉州,整个福建,都没有你容身之地。”
荆烈当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为一场败仗,更不是什么偷学武功的理由。
是因为他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们的谎言。
“他们还说……”裴仕英又说:“掌门师兄要是识趣,就当面宣布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门墙,那么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师父拒绝了?”
裴仕英重重地点头。
“也就是说……”荆烈收紧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们开战吗?”
“暂时离开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说。他当然舍不得这个情同父子的师侄。“天大地大,你总会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师门。三大派现在一定派了人守着主要那几条路。我跟你的师兄们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
他说着,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布袋,抛了给荆烈。
荆烈接过,只觉着手重甸甸的。是银两。
“大伙儿给你凑的盘缠。其他的别带了。”
荆烈看着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语,喉头像被哽塞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都将虎尊派的未来寄托在我身上。
“还在想什么?”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现在。”
“你放心。”荆烈将那布袋塞进了腰带内侧,徐徐向师叔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打完今天这一场之后会回去虎尊派。”
裴仕英疑惑着,把灯笼举高。这时他才看清,荆烈手上拿着那根比他还要高的东西是什么。
船桨。
荆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头看下去,隐约可见岩底的石滩上,停着一只小舟,上面已经堆着粮水,看来早就准备。
“只是泉州一个地方,门派之见就这么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儿的武林也是一样。”荆烈解释说:“我不可能掩饰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门派亦不会接纳我这陌生人带技投师。那么我要继续追求武道,就只有一个去处。”
他举起船桨,指向东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荆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还劝荆烈别回去虎尊派。其实荆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这里。
——这个师侄,比他想象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见,这样之下靠一叶小舟出海,甚是危险;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开国初年就严厉执行海禁,以防倭寇,各处都有屯兵的守御所和巡检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运道的话,明天午后就会碰上外海的异族商船。”荆烈说着,已经用船桨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运的话,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盗。”
裴仕英跟随着他,小心地攀下去,到达那片石滩。
荆烈似乎没有半点不舍,一口气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则蹲下来,解除缚在岩石上的绳结。
把结解了后,裴仕英却没能把绳放开,凝视着他钟爱的师侄。
“来。抛过来吧。”荆烈催促。
裴仕英抛过去了。却不是船绳。
而是他腰间的那柄雁翎刀。
荆烈接着刀,一时呆住了。他知道这柄刀对师叔有多珍贵:这刀是裴仕英当军官的祖上传下来的,曾用它杀海盗,立过赫赫的战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盗船,你就用它拉几个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说。他这刻才真正放开了。
“我有一天会回来的。”荆烈的脸容还未脱少年稚嫩,却非常认真地说:“并且会带着新的武功回来。我要把南海虎尊派,变成世上最强的门派。”
“豪迈的话,留待做得到时再说吧。”裴仕英把船绳抛到舟上。
荆烈无言点点头。他双手用力把船桨往水底一撑,小舟就开始离岸出航。
荆烈不住划着船桨。在裴仕英目送下,他和小舟很快就消失在那广阔无边的黑暗中。
这一夜,荆烈决定了,为答谢师叔的恩德,取其“裴”姓下面的“衣”,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荆裂”。
荆裂出海四年之后,由副掌门师星昊率领的武当派福建远征军到达泉州,将南海虎尊派、灵山派、福建地堂门一举歼灭。闽蛟派则投降。荆照、裴仕英及一众南海虎尊派弟子全体战死。
相隔五年,荆裂乘着日本萨摩藩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循陆路返泉州,看见了师父、师叔及众同门的坟墓。
海外流浪九年,他以为自己对师门的感情早已变淡。直至看见那一排坟墓,荆裂那副已经比离开时强壮得多的成熟身躯,像脱力般崩倒、跪下。
十根指头,在裴师叔墓前的泥土里抓得出血。
灭门的巨大哀恸。壮志未竟的憾恨。
可是,还有另一股同样强烈的感情,几乎要盖过这些伤恸:
是一股令身体都要发抖的兴奋——当知道面前出现了“武当派”这座高耸的大山,正等待他去挑战时。
他第二次离开泉州。一年多之后,荆裂正在西安府城东少慈巷屋瓦上急奔,跑往大差市“盈花馆”的方向。
最大的仇敌,跟最重要的同伴,都在那前面不远处。
——为了实践十年前,向尊敬如父亲的师叔许下的约定。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武者间真实的生死决斗,尤其当使用利刃兵器时,往往数招里就分出胜负,过程时间其实颇短。有的人因此以为,武者只须锻炼短促的爆发力,体能耐力并不重要,事实并非如此。
战斗非同一般的运动,因为其中涉及高度危险,以至死亡或严重受伤的威胁,而且往往是在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生,身陷战阵时,武者承受着不可想象的心理压力,而这压力又会严重影响身体状况。
人突然面对危险的焦虑和压力,会令身体产生通称“战斗或逃走”(Fight or floght)的神经反应。这反应产生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生理变化,就是大量分泌肾上腺素,刺激心脏加速、呼吸急促、肌肉血管扩张等。这些自然生理反应,是为了令人体能对危险作出快速和强烈的应变(不论是战斗还是逃走),但同时也会在极短时间里消耗大量氧气和能量,令人很快疲倦虚弱。因此即使是很短促的打斗,其中所消耗的体能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当心跳急促和缺氧时,肢体的微细活动技巧(Fine motor skill)也会随之大降(例如长途赛跑后马上去穿针线,会发觉是非常困难的事),武术上一些要求精准协调和手眼配合的技巧,也就无从发挥。这是为何会看见,一些缺乏实战经验的武者,平日打套路招式巧妙,一到了真打就只能跟市井流氓挥拳殴斗无异,正是这个道理。
除非本身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否则就只能靠平日锻炼去克服战斗心理与生理的影响。这主要有两个途径:第一是多与人练习对打比试,尽量模拟真实的打斗,令自己习惯了战斗压力,渐渐减低甚至麻痹了心理的不良反应。第二是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耐力训练,这既加强心肺功能,将压力带来的生理影响抵销;也令身体和脑袋习惯在极疲劳状态下,仍能支持下去。
现代特种兵也有一种训练,是在长距离跑步后即时作实弹射击,正是利用跑步的疲劳,模拟战斗时的心理压力,由此更可知实战与体能的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