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武当”二字,荆裂心里兴奋莫名,次天清晨见大雨一停,即领着众人快马离开横溪村,才半天就抵庐陵县城的郊外。
——最初离开九江城时,李君元也曾经试图派人跟踪,但宁王府这些人的能耐,远远不比锦衣卫的密探,加上这次荆裂已是有心摆脱,不够两天就将对方甩了,一路以来南下,再无被人吊尾的顾虑。
五骑在郊道之上奔驰。童静特别心急,只因这二十几天以来都在走野路,餐风露宿,吃那硬硬的馒头面饼,她恨不得马上就入卢陵县城里,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顿热腾腾的饭,洗个澡,在软床上作一个甜甜的梦。
圆性并没有跟着来。他在村口送别时说:“我答应过村民,要替他们打跑山贼。说了就得做,不能丢下不管。”
村长和众村民听了惊讶不已,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个脏和尚。圆性虽吃了村子的饭,但荆裂早就替他付了足够有余的钱,更何况先前村民对他诸多无礼,圆性其实没有半点儿要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只一句“说了就得做”,便决定了。
“要我们留下来帮忙吗?”燕横问。
“又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来。你们还是先去探探那‘武当弟子’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吧。”圆性说着,看看荆裂等人,展颜一笑:“而且你们留下来,我就没有什么练功的机会了。”
他拍拍放在身边的大布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半身铜人甲”。
“我有这个伙伴嘛。”
横溪村民都感动得朝圆性下跪。
“起来!”圆性带点不耐烦地挥挥手:“跪我干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萨!先说好啊,不管山贼过多久才来,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给我吃两顿饭,少不了!”
他转头又催促准备出行的荆裂等人:“去吧!我办完这里的事情,自会去庐陵找你们。可别丢下我就走!……”
荆裂一想起圆性这个豪迈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来。
正午时分的郊外风和日丽,再无昨日大雨的半点痕迹。阳光之下,荆裂心情轻松,把马儿放缓了,尽情欣赏郊外的风光。
燕横也把马拉慢,伴在荆裂旁边。
“荆大哥……你好像很快乐啊。”
“你看。”荆裂指向走在前头的另外三个同伴:“我们现在有五个人。过一阵子再加上圆性就是六个。想起来,不过大半年前,才只有我跟你俩。”
燕横也看看同伴。这时练飞虹在前头尽情策骑奔驰,竟在马背上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哟
盘龙的山给风吹的黄哟
铁青的马儿唷鞭声响哟
哎呀哎唷哎哟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呀哟……”
这是甘肃凉州一带旅人常唱的歌谣,腔调独特而奔放,练飞虹以他那把苍劲的嗓子唱出来,更有一股行者志在四方的豪情。
燕横听了,不禁向荆裂点点头:“的确是很教人高兴的事情呢。”
“你们干吗?”童静这时回头高呼:“快进城里去呀!我饿得要死了!”
荆裂和燕横笑着相视一眼,同时催马赶上去。
先前几天他们都在冒雨赶路,没有机会看清楚环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燕横见吉安府一带山水丰富,东、南、西三面山势连绵,远处峰岳秀丽苍翠,各处又有河水流灌,生机勃勃。
这风光在燕横眼中,跟从前老家四川灌县一带颇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欢。
——可是他心里同时疑问:这等江南水乡,土地肥沃,百姓理应衣食无忧。何以先前经过那些村子,包括横溪村,都会这么穷?甚至有人冒死落草当山贼?……
在童静催促下,五骑转眼就临到庐陵县城之外。
远远只见那县城围着青色的城墙,从那北城门可窥见内里屋楼相连,似是颇为繁盛。不过燕横早已见识过成都、西安、汉阳这些一等的大城,这庐陵相较之下就不免显得寒酸了。
只见城门之外,本来正聚着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门外摆着小摊子的。他们远远看见荆裂等五骑急奔而来的影子,马上仓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门里。
“难道又误会我们是山贼吗?”练飞虹只感纳闷,伸手一拍马臀快骑冲出。他久居广阔高原,六、七岁就在马背上讨生活,五人里以他骑术最是精湛,尤胜骑射了得的虎玲兰。
练飞虹加快接近城门,只因看见有两个守门的保甲正站在门里,生怕他们将门关上。
那两名神色慌张的保甲却只是呆站不动。练飞虹单骑冲入城门内,急勒得马儿人立嘶叫。他回头一看,两名保甲都垂头不敢望他,只是惊得牙关颤抖。
——他们不敢关门,是怕得罪我们。看来真的给当作山贼了……
“别怕。”练飞虹取下斗笠,露出白发白须:“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
两个保甲看看飞虹先生苍老的脸,都感愕然。但再看见他身上和马鞍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浑身透着凶悍的气息,两人还是不肯相信。
荆裂等也逐一驰入城门来。保甲看见他们一个比一个古怪,有男有女,当中还有个只得十几岁的带剑少女,似乎并非贼匪,倒像一群江湖卖艺的,两人神色才稍稍放松下来。
荆裂看见保甲的神色反应,没想到连在庐陵县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进城里探看一下。”他跃下马鞍,整一整腰间两侧双刀,并将挂在鞍旁的船桨取下来,另一手牵着马儿缰绳。“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马。五人从城门正中的大路牵着马儿直进,走入了县城北面的市集。
这城镇毕竟也是统辖三百余里地的大县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两边店铺饭馆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细看,方才见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败丢空,就算还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门紧闭,街上竟是空无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猛烈太阳之下,乏人打扫的街巷,随风刮起阵阵沙尘,有一股极诡异的荒凉气氛。
市集里静得要命,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足音和马儿踱步的蹄声。偶尔经过丢空的店子,半掩的门板和窗子给风吹得摇动,吱呀作响。
童静在夏日之下策骑了一整个早上,明明热得大汗淋漓,但见了这景象,心中不免一凉。
“怎么了……这简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边……”虎玲兰用手上长弓指向前面高处:“挂着些什么……”
其他人也看过去,只见市集中央有一片广场空地,竖着一根两、三层楼般高的大旗杆,顶上挂着的却是两件不明的大东西,正在徐徐摇曳。
还没有走近过去,五人已经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数尺处就看清了:上面倒挂着的是两具无头死尸,已经日晒风干,不知挂了多少时日。尸体垂下的四条手臂被绑在一起,腕处垂吊着一块像木牌的小东西,在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么。
童静看见干尸,脸色发青:“幸好还没有吃饭……”
“为什么没有人把他们卸下来?”燕横问。
“也许是不敢。”练飞虹指一指尸体上吊着的木牌。“这尸体,有主人的。”
荆裂朝虎玲兰打个眼色。虎玲兰会意,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长弓,立定姿势朝上拉个满弦,瞄准后手指轻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断木牌的绳子,木牌随即摔落地上。
燕横上前把木牌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弯曲符文,刻划处涂有已经颜色变淡的红漆。
“这是什么字?……”燕横疑惑地将木牌交给荆裂看。荆裂一瞧皱皱眉。
“这种字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荆裂说着,却又想不起来。他往日到过的海外蛮国部落有不少,见过许多异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时无法肯定。
“啊,等一会儿……”燕横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见过相似的符号……”
燕横这话教荆裂感到奇怪。假如两人都见过这符文,也就必然跟荆裂过去海外的旅程无关,而是近这大半年的事……
就在这时,广场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现丛丛人影,打断了荆裂的思绪。
五人同时互相背向戒备:燕横和童静握住腰间剑柄;虎玲兰抽出另一支箭;荆裂和练飞虹伸手搭着插在腰后的飞刀。
从街巷暗处走出来的,却都只是寻常的县民,男女皆有,一口气竟冒出了近百个,正向荆裂等五人包围接近过来。
荆裂仔细看看来人,发现他们甚不寻常:许多人都头发凌乱,衣衫污烂,脸庞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撑不起衣服;每张脸的皮肤,即使在烈阳映照下,仍然泛着灰暗的颜色,更因为轮廓瘦陷,阳光从头上投下来,脸上都是深刻的阴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简直犹如一条条会行走的活尸。
他们蹒跚走着时,许多都在喃喃自语,或者嘴巴半张,嘴角流出涎沫,一个个神情状似痴呆。
——就跟圆性所形容的那个“疯子”,一模一样。
但是一座小城里,同时有这么多县民患失心疯,那是绝不可能之事。荆裂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难道这许多人都跟……“武当弟子”有关吗?……
这群行尸走肉似的怪人,虽然看来没有力袭击,但光天白日之下,在这死城般的荒凉街中,突然涌出来这么一大帮,还要从四面围拢,不免令人心寒。就连见过许多场面的练飞虹和荆裂,心头也都有凉意。
人丛再接近了一点,荆裂他们才听得见,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说着什么:
“给我……求求你……给我……”
死在圆性眼前那“疯子”,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人群最前排里,有几个似乎比较清醒的,这时突然停下步来,仔细打量五人外观衣服好一阵子,然后丧气地说:“不是……他们不是……波龙术王座下的爷儿们……”这几个人说着就开始掉头走了。
其他那些活尸听了,也一一痛苦呻吟着,转头往广场四周渐渐散开,回到街巷的暗处里。过不一会儿就走得一个不剩。
荆裂五人感觉,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个短促的噩梦。
“什么波龙术王……是什么玩意儿?”童静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放松握着剑柄的手,察觉手心全是汗水。“这地方……真有够邪门……”
“害怕吗?”练飞虹笑着问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童静带点嗔怒瞪着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么‘武当弟子’的事情查出来不可!然后要找那寒石子前辈替我磨剑!不过最要紧的还是第一件事:吃饭!”
她说着跺跺脚,牵着马儿走到最近的一家饭馆前面,像发泄般用力猛地拍门。
“开门呀?这是什么混帐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练飞虹看着童静,不禁笑得更快乐。
——连胆量也足够……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徒弟了……
另一边燕横走到广场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绳结,伸手去解。但那绳结绑得又牢又久,一时解不下来。
虎玲兰走过去问:“你干什么?……”再看那麻绳,正是用来吊起上面尸体用的。
“不管他们是谁,死了之后不该被人如此对待。”燕横一边努力在解结一边说。说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在青城山“玄门舍”前的教习场上,镇民把青城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虎玲兰点点头,拔出腰间短刀去挖松那绳结,这才终于打开来。两人合力将尸体慢慢卸下。
荆裂看着燕横不避污秽,把无头尸体逐一抱到街旁阴暗处,他却没有去帮忙。荆裂在海外历险多年,看过太多惨死的情状,他只觉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没有关系。
——更何况,他也曾为了向武当派示威,将锡昭屏的首级竖立,喂青城山上的鸟儿。
燕横从街上找来一块人们丢弃的破席,盖到两条死尸上,再用石块压好,这才拍拍手上的泥尘。
在那饭馆门前,童静拍门拍得愤怒了,大声叫喊:“再不开门,我就砍开它!”说着拔出腰间灰黑色的“静物左剑”。
“不……不要!”门里终于传出叫声:“这就开!这就开!”
里面的店主慌忙从里面拿下门板,看见拍门的竟是一个如此娇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见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带着各种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来的江湖人士,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吃的都摆出来!饿死了!”童静收回“静物剑”,径自走入饭馆,却见内里都塞满了人,却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来都是临时躲进来饭馆避祸的人。
燕横、荆裂、虎玲兰、练飞虹也一一进来。那些人趁机慌忙逃出饭馆,四散走到城里街巷不见了。
五人据着厅里最大的一张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马上拿吃食来,可是上桌的都只是些干饼、素面、白饭,此外就只得一碟又干又小的炒菜,半尾看来摆过一天已经冷掉的煎鱼。另外是一壶清茶。
“老板,我们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们没钱付帐吗?”童静拍着桌子喝问。
“各位侠士,县里近日……不宁静,市道不好,就只有这些招呼你们……请别见怪。”店主惶恐地说:“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继续上路,我们这穷县,没什么好玩好吃的……”
荆裂等人没办法,也就将就着吃了。先前许多天都是啃干粮,这顿总算有菜有鱼,汤面米饭都是热腾腾的,倒也算吃得畅快。只有挑剔的童静,一边吃一边鼓着脸。
“老板,我们来庐陵是要找一个人。”荆裂吃着时说:“这儿听说住了一位磨刀剑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辈,不知道要到哪儿找他?”
店主一听,双眼瞪得像鸽蛋般大,连忙挥手:“不知道!不知道!……没有!没有!”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呀?”练飞虹咬着一块鱼问。
“总之……没有……”
练飞虹这时身子突然从椅子弹起来,跳向饭馆的柜台,不用手按就飞越到台后面,伸手往墙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面的一柄大菜刀。
“你们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厨房,却供奉在柜台后……”练飞虹嚼掉嘴里的鱼肉,左手双指拈出一根鱼骨,右手拿菜刀顺势就往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门这刀准确无比,刃锋平平在鱼骨上削过,只刮掉细细一层,将那骨头削得更尖。
练飞虹叼着鱼骨,仔细瞧瞧菜刀的刃锋。
“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问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几位……不要问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饱就离开,否则……”他说着时瞧瞧门外广场上的旗杆,这才发现上面的尸体已经被卸了下来,惊恐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荆裂将一件东西扔在饭桌上,正是那个刻着奇特符号的木牌。
“这东西,是谁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说,就拉着老婆,跟两个伙计慌忙逃到店后去,荆裂要喊住他们都来不及。
“怎么了……”童静嘀咕:“这庐陵县城里,人人都这么邪门?……”
马蹄声就在此刻从远处的街道传来。
虎玲兰凝神倾听。蹄音甚密。来者极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约而同将包裹着兵刃的布袋绳结打开。
不一会儿就有骑士从正北大街出现,朝这饭馆外的广场奔驰而来,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来骑不绝,眨眼之间,小小的广场上已经挤着四十余骑。
童静看过去,坐在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气势甚强悍的汉子,身上或马鞍旁都挂了亮晃晃的兵刃。
“马贼?”她不禁低声问。
荆裂摇摇头。只见这批人马的衣饰个个十分近似,穿着样式非常古怪的制服:五彩斑斓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层层不同颜色的杂布,四处开着口袋或垂着绦带,式样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额头,或在手腕颈项,都挂了像护身符的令牌石珠,看来似是同属某种结社。一般乌合之众的山野匪贼,断没有如此统一的打扮。
这股人马整体更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势,而且纪律森严,比起山匪马贼,更似是武林门派中人。
——燕横一见,竟联想起那天上青城山来的武当“兵鸦道”军团。
率先进入广场那一骑,一看就知是众人领袖,是个看来三十余岁的男人,一脸盖满了枯黄的胡须,头上顶着一团卷状的花色头巾。双眼很深很大,看着人时却了无生气,有如死鱼的眼睛。他马鞍两旁插着双剑,式样似很古旧。
在这黄须男人旁边有另一骑,上面是个脸白无须、生着一双细目的年轻人,看来只有二十出头,身上的灿烂五色彩袍宽阔如斗篷,到处布满小口袋,腰间佩着一柄护手银白得发亮的长剑。
——两人都是用剑的。这更加不像马贼。
白脸的小伙子在黄须头领耳边说了几句。那头领点点头,白脸男就跨下马来,左手按住腰上剑柄,带着左右两名手下,神态轻佻地走到饭馆门前来。
“上面的家伙……”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们放下来的?”
燕横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龙棘”,端正凛然地坐直了身子,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脸男不怀好意地向燕横微笑:“你妈妈没教过你的吗?别人的东西,别乱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饭桌上的木牌:“连人家挂的牌子都拿下来了,别说你不知道。”
这白脸男的语气和尖刻说话,燕横一听就联想起武当派的江云澜,心中更是有气。
“我只知道,人的命都是属于自己的。”
“呵呵……原来如此……”白脸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欢说道理的人吗?……好,我就告诉你,挂在上面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
他指一指街旁,盖在草席下的那两条尸体。
“他们是叫什么‘赣南七侠’的家伙。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比较壮的那个是八卦门弟子,另一个是什么什么鹰爪派的。最初他们来的时候,也说了跟你差不多的废话呀。结果呢,五个给我们砍了喂狗。留下这两个挂在这儿,就是要让庐陵县里的人都记得:别指望世上有什么侠士。”
这白脸小伙子年纪甚轻,说话时语气却无半点稚嫩,反而有一股极老练的邪气。尤其当说到砍人喂狗、杀敌挂尸时,竟然隐隐流露出兴奋狂热的表情。
燕横听了这话,又看见他狂傲的神情,一时气血上涌,勉强压制着身体的颤抖。他此刻才明白,刚才那饭馆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强烈的恐惧。
燕横从前遇过的奸险之徒,比如成都的马牌帮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颜清桐那小人,他们好歹也在外头披一块人皮装装模样;但眼前这些人,完全没有半点要掩饰作恶的意图。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下,几十人骑马带剑大剌剌走入县城,却无官府阻挠?把敌人杀死挂尸许久,竟然无人敢取下来?
——还有刚才出现那些好像活死尸的人……也跟他们有关吗?那些“活尸”,就是把我们错当作这群家伙吗?……
白脸男打量一下童静跟虎玲兰,又看看荆裂的头发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见到练飞虹身上的飞刀铁扇等玩意儿,失笑摇了摇头:“看你们这副样子,大概是走江湖卖卖把式的吧?真倒霉啊……嗯,差不多回来了……”他说着突然瞧向饭馆左边。
只见又有四、五个身穿五彩怪衣的汉子,从饭馆侧的巷道出现。他们走出来时,手上拖着数具尸体,在地上遗下几条血路。
燕横一看死者,正是这饭馆的店主夫妇跟两个伙计。原来他们从后门逃出之后,半途已被逮住。
“你们必定是想问为什么了。”白脸男看见死人,那狂热的表情再次浮现。他直视燕横,眨了眨眼说:“好简单啊。不就是因为他们给了饭你们吃嘛。”
——就只是这样?就要了几条人命?
“这样还算是人吗?”燕横平日的温热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锥般的尖锐,直射向白脸男。
白脸男却似乎非常习惯迎受这种愤怒的眼神,甚至有点享受。
——敌人越恨我,待会儿把他踩在脚下时就越畅快。
“我已经非常仁慈。”他冷笑说:“跟你们说了这么多话。天公一个旱雷轰下来把人劈死,也不会告诉那人为什么;我至少也先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这儿送死呀!我这不是比上天还要仁慈吗?”
他大字摊开双手,有如向对方展示身后的数十人马。
“武当派波龙术王座下弟子。记着这名字。到了地府比较容易找到同伴。”
——武当派!
燕横右手搭住“龙棘”剑柄。同时童静也握住腰间“静物剑”。
白脸男的细目,瞬间闪出先前未露的杀意。他视线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挥下号令。
但是荆裂、虎玲兰、练飞虹皆早有所觉,就在他发令前一刹那同时出手:
荆裂从腰后挥出鸳鸯钺镖刀;虎玲兰搭箭快射;练飞虹掷出手上菜刀。
三柄飞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顶!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时发出的惨呼。
——原来三人早就察觉,在骑队到达的同时,有人藉马蹄声的掩护,已经潜上了饭馆的屋顶!
白脸男满以为自己一挥手下令,屋内被困五人就会被从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杀,此刻略一犹疑,手才挥下。
屋顶上还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从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为五,直取燕横所坐的位置。
但这一攻击已迟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状的飞镖散射,钉在燕横坐过的凳上。
燕横身体已从饭馆门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黄光华在身前。
“龙棘”。“星追月”。
金色剑光映在白脸男的眼瞳。
白脸男的身影却在“龙棘”的尖锋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闪过“星追月”,同时拔剑反击。
要是换作别人也许看不出,但燕横他们目击这招,马上就判辨出来:
是货真价实的“武当行剑”!
燕横心里虽惊讶,但他早有对抗武当剑法的经验,这半年来练武更是时刻以武当招术为假想敌,此刻亦及时反应,回剑往斜下方一架,挡住了白脸男这“避青入红”的低身反刺!
两剑相交的刹那,燕横似乎隐隐看见,对方的剑身因为碰击而冒起些什么,一时不以为意。
白脸男的惊讶绝不在燕横之下:还道这些家伙又是不知哪儿冒出来送死、头脑发热的江湖人,哪料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小子,不动则已,一出手剑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剑就几乎将自己洞穿!
童静也紧接燕横从门里振剑杀出。她听这白脸男的邪恶说话,早就愤怒不已,再看见那饭馆店东一家的死尸,心想是我挑这家饭馆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这些人,心里更是愤慨,将灰黑的“静物剑”拔出腰间,同样一招“星追月”,直取白脸男的头颈侧!
白脸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备,拔出刀来架住童静的剑招,童静透过兵刃,感到对方刀劲甚沉雄。
——难道说……这儿的真的全都是……武当弟子?……
这时屋顶上中了飞刀羽箭的三个暗算者,才从屋顶上堕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面的破洞,堕落在饭馆里。
碎瓦灰尘纷扬中,虎玲兰眼目仍异常敏锐,已经看见上方第四个发镖者的所在。她先前从箭囊里一抽就是两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无名指和尾指之间,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个半满弦的快射,那发镖者看不清状况,应弓弦弹动声而惨叫,仰天向后倒下去。
白脸男的反击被“龙棘”架住,马上剑势再变,立个弓步,将长剑迎头硬劈而来!
燕横抽起剑柄,斜斜又将来剑格住,只感白脸男剑上蕴含的劲力,非同寻常。
——这白脸男比武当派“兵鸦道”那年轻剑士焦红叶,看来还要小上几岁,但其武当剑法的速度和发劲火候,至少已有焦红叶的六、七成。此人如在武当山,看来绝对具有跻身精锐行列的潜质。
然而燕横连焦红叶都对抗过,对这家伙更是毫无畏惧。他右手的“龙棘”反压对方长剑,左手如电从后腰拔出短剑“虎辟”,下路直取白脸男小腹!
——燕横左手拔剑、刺剑之时,右手的长剑却仍毫不放松地压制对方兵刃;而同样右手剑发着刚劲时,也未有影响左手出剑的灵巧和速度。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几个月来练飞虹指导他崆峒双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脸男一懔,只有偏身向左后方闪退,顺势将手中剑放柔抽回来。
燕横右手的“龙棘”一感到对方长剑撤劲,马上又振起追击过去,进逼白脸男面门!
——他这正面穷追压逼敌人的强劲气势,与当日何自圣“雌雄龙虎剑”力压叶辰渊,实有三分相像。
另一边童静与那个刀手斗起来,最初因为敌人手劲沉重,童静颇有些忌惮,但再交手两招,只觉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与自己对练的燕横、荆大哥和兰姐相差太远了,她登时信心大增,运起已经学会的青城派“风火剑”,再加上练飞虹透过燕横教会她的几招崆峒剑法,快剑急攻向那刀手。两派的剑招俱是上乘武学,劲贯剑尖,角度准确,那刀手马上就左支右绌。
自从出了家门之后,这是童静第一次能够随心所欲地压制对手,终于证实半年来的苦练都派上用场,心里大喜,自信更增,剑法就使得更快更顺了,眼看再过两、三剑,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于招架“静物剑”之际,左手却怪异地举起来,五色彩衣的宽阔衣袖,遥遥对准了童静胸口。
“避开!”一把沙哑的声音呼喊。同时刃光从饭馆门口穿射而出!
童静经过这段日子密集苦练,尤其燕横教授她青城派“观雨功”的练法,眼目警觉已不同昔日,察觉对方肢体动作有些奇怪,但还没分辨出是什么,只是本能地侧身收剑后撤。
那道从饭馆飞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时向旁横移了尺许,紧接有三点乌光从他衣袖射出,仅仅掠过童静的腰侧!
——是袖箭!
接着一声怒吼,一条身影从饭馆大门飞纵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飞刀,正勉力举刀迎向飞来的身影,还未举到一半,一柄乌黑色的沉厚铁扇已经迎头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铁扇劲力极重,竟就此硬生生将刀背压入对方面门,立时骨折牙飞,铁扇再乘势击在他头颅,即时殒命!
童静几乎被对方袖箭暗算,惊魂未定,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已经护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铁扇染满了鲜血。
心仪的徒弟险被废掉,飞虹先生余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尸身将他踢飞,正好撞在另一名想从旁偷袭童静的敌人身上!
骑在马上那个黄须头领,隔着阵形看见崆峒掌门这股威势,终于动容。
——竟然是这样的高手!怎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
但此刻不是发问的时候。他手一挥,下令众部下发动进攻!
穿着五色花衣的四十余人,不可能在这种小地方骑马围攻,于是纷纷拔出兵刃跃下马来,冲上前去!
“燕横,小心暗器!”童静大呼。
——这伙波龙术王弟子所用的暗器并非用手劲发出,而是以暗藏的机簧发射,只须将发射口瞄准,没有发镖的动作可寻,因此格外阴险难防!
这时燕横已经跟那白脸男交手七、八招。燕横谨慎戒备着,白脸男却并未使什么花招,只是每次都用上“武当势剑”的强力砍劈,迫使燕横与他硬格;接着又用“行剑”的步法避开燕横的追击,如此反复进退了好几次,实在不成战术。
——他是想捱到同伴过来帮忙吗?
燕横自忖看穿了对方心思,马上左右变换,改用厚重的“虎辟”,贯足劲力去挡格白脸男的劈剑,以刚劲将他长剑砸得弹开,右手“龙棘”紧接直取其心胸!
“龙棘”长四尺有余,远比短剑“虎辟”更难闪避。白脸男手中剑受了一记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难变蛇步闪躲,眼看那金黄色的“龙棘”剑势,已然直指他心脏!
燕横这记左右变招战术,应用完全正确。
可是却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变数。
就在运劲刺出“龙棘”之时,燕横感觉胸中一口气颇是窒碍。眼前事物似在摇晃。
“龙棘”蓄势虽强,但刺出时却只有平时一半的速度与力量!
白脸男笑了。
燕横这刹那明白了:为何每一次交击,敌人的剑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雾的东西。
——是毒!
这就是白脸男的战术:他一直以“武当势剑”的硬劈,与燕横的剑大力交锋,目的其实是要把涂在佩剑上的药粉震出来,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让燕横不知不觉吸入!
白脸男所用并非毒药(因为他自己也会吸服),而是波龙术王秘制的一种幻药,名为“仿仙散”,可令人服后呼吸心跳紊乱,产生各样奇想幻觉。燕横吸进的份量虽轻,但也足以令他气息不畅,头昏目眩。
相反白脸男本来就有吸食这“仿仙散”的习惯,此刻微微吸了几口,反而露出亢奋的眼神。他布局了多招,这时才发动真正的反击。
燕横的“龙棘”刺击劲力窒碍不畅,白脸男见机毫无犹疑,闪身而上,“武当行剑”以毒辣的角度,取往燕横的颈项!
燕横强忍着晕眩,竭力提气舞动“雌雄龙虎剑”,在身前交织一片刃网,将白脸男连环两招刺剑一一挡下!
白脸男得势不饶人,倒过来压制着燕横抢攻。白脸男的剑技本来略输燕横,但燕横被迷药削弱了气力,反而处于劣势。
但是燕横早就有中毒下战斗的经验,战志极是顽强,仍借双剑之利守着阵地。
白脸男又一剑斜刺过来。燕横用“虎辟”一挡,又看见对方剑身扬起“仿仙散”的白雾。燕横急忙闭气,以免吸入更多,但这一来阻碍了呼吸,挥剑就更慢了,遑论反击。
如此久战下去,形势极是不妙。
白脸男更不放过这机会,趁着刺剑时,左手伸进那五色花衣其中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物,紧接挥击向燕横脸侧!
燕横直举起“虎辟”迎那东西挡架。一记金属交击声,白脸男手中物却没有弹开,反而绕着“虎辟”屈曲,前端仍然挥向燕横头脸!
——是软兵器!
幸而燕横已知这伙人爱用诡计暗器,挡架时非常谨慎,将“虎辟”举到外围稍远处去挡,那软兵搭着“虎辟”绕过来时,他仍能及时侧头闪过!
那软兵去势不止,绕了一圈,将“虎辟”的剑刃勒住。这时才看得见,原来乃是一条只有指头粗细、节节用精钢打造的软鞭,前面尺许一段上更附有无数倒钩尖刺,形如异兽爬虫的尾巴。那鞭头要是真的挥在燕横脸上,不单伤害极重,更会勾着皮肉难以摆脱!
这条怪奇的钢鞭缠制着“虎辟”,燕横失去了双剑的威力,变成单剑对单剑,形势更加不利。
白脸男狞笑,手中剑法再次变成硬打硬格的“武当势剑”,近距压逼燕横。
——你就继续闭着气跟我打吧!看你能够挺多久?
这时白脸男却感到右后方有人攻击而来!
他当机立断,放开左手钢鞭,向后飞退!
却见袭来的并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部下。
——更准确一点说,是部下的尸体!
那尸体双手仍然握着被斩断了的两截矛枪,带着身上一条深刻的惨烈刀口,整个人倒飞而来,几乎就跟白脸男撞成一团!
白脸男愕然朝尸体飞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又有一条穿着五色衣袖的手臂齐肘而断,连同手中刀飞出半空,洒出一阵血雨!
还有,一柄长得很夸张的弯曲刀刃。
虎玲兰原来已经拔刀杀入敌阵,红衣身影在人丛之间旋转。野太刀的刃光范围之内,血花飞溅,再有一人捂着喉颈倒下。
波龙术王的众弟子,最初看见饭馆里的虎玲兰一身打扮,还以为她不过是走江湖玩杂耍的伶人,这柄巨型的异国大刀也只是唬人的装饰品,难以想像这女子竟然真的能自如操控这么沉重的兵刃,力量和速度更是恍如飓风!
但是最令他们惊惧的还不是虎玲兰。
一名拿着盾牌单刀的术王弟子,突感右肩剧痛。他侧头一看,一个有如鸟爪的铁铸飞挝,狠狠抓住他肩头骨肉,爪末还连着一条长铁链。
他还未知道袭击者是谁,第二阵剧痛又袭来,身体不由自主被扯得双足离地向前飞起来,猛撞在两个同伴身上。其中一人闪避不及,更给撞来的单刀搠进了后腰!
同时练飞虹已经放开飞挝铁链,迅速拔出腰间左右刀剑,冲杀入敌阵之中。
他那张皱纹满布的脸,再无平日玩世不恭的顽童神情,狰狞一如猛兽。
练飞虹在还没有接任崆峒掌门、仍未被尊称为“先生”的年纪,于甘肃凉州一带,还有一个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外号:“风狻猊”。
——其烈如高原风沙;其猛如西域雄狮。
给他这外号的并不是武林同道,而是当地的马贼。他们用堆叠的尸体,见证了这称号。
现在,轮到这儿的这些术王弟子了。
只见练飞虹双手有如各有一心指挥,左手弯刀弧线大砍大劈,右手长剑如蛇出击无影直刺,眨眼间左右两旁就各有一人倒下。
前方一人趁着距离接近,举起手臂,又是想用衣袖里的机簧暗器袭击练飞虹,但练飞虹弯刀早一步脱手掷出,砍入对方肩颈之间,那人仰天而倒,袖里的飞钉向上面射空!
练飞虹冲势未止,踏着此人胸口奔前。另一个对手还未看清发生什么事,练飞虹穿着铁甲片护手的左拳,已经把他下颚轰然打碎!
童静这也是第一次看见飞虹先生全力出手——平时相处,见他行事荒唐好笑,童静本来对他有些看轻;但此刻目睹练飞虹这等非凡实力和威势,她才真正把他跟“九大门派”掌门的尊贵身份联想起来。
——原来……他是这么厉害的……
练飞虹几个呼吸间,连使崆峒派“八大绝”武技:“送魂飞刃”、“乌叶扇”、“摧心飞挝”、“日轮刀”、“通臂剑”及“花战捶”,就一口气撂倒八人。这快速连环变换的技巧,令众敌无从防御,正是崆峒武道的真髓!
那白脸男避开了手下的尸体之后,本欲上前再斗中了药力的燕横,但赫见己方阵势的左右两边,虎玲兰和练飞虹袭来竟是如此迅猛,他的脸变得更白了,急忙退到其他弟子后方。
这伙波龙术王弟子,已在庐陵县里横行了好一段日子,官府的军兵保甲也不敢奈何;就算早前遇上那“赣南七侠”来干涉,也一样轻松杀绝。不想这天正要来县城搜刮买卖,竟突然遇上这等罕有层次的高手,一下子就折了十几人,军心大震。
而对方仍有一人未出手。
荆裂一直都在遥遥盯着敌阵中央,那个还骑在马上的黄须头领。
黄须头领发现荆裂射来的目光,双手分别搭在马鞍左右的剑柄上。
这一瞬间,荆裂终于想起来,那个木牌上的古怪符文在哪儿见过:
桂丹雷额头上的那行刺青。非常相似的符号。
——这伙人确实与武当派有关系!
荆裂轻叱一声,长倭刀已然出鞘,直线朝着黄须头领的中央方向急奔过去!
两人之间隔着十数人马,但荆裂冲杀的无匹气势,加上手上兵刃跟虎玲兰那可怕的野太刀很相似,众术王弟子心早怯了一半,立时被荆裂逼得他们纷纷惶然后退,空出一条通道来!
荆裂来势之速,出乎黄须头领的意料,他才拔出双剑,却见荆裂已然在马前不足数尺外!
荆裂乘奔势跳跃而起,高举倭刀,运全身之力,迎黄须头领的顶门垂直劈下!
黄须头领双剑成二字,朝着猛烈斩下的倭刀招架上去!
荆裂此刀贯足了劲,对方的双剑看来也并非特别厚重,交击之下,就算不斩得剑折头破,也必定将对方劈得从马鞍飞跌。
但交锋一刹那,荆裂并未感到预期中的强硬冲击。
而是一种奇怪的触感。
只见黄须头领双剑在接触倭刀之时突然变势,斜斜拨了一个弧,将荆裂斩下的倭刀带引到一旁。
荆裂从前就见过这样的剑法一次。
在青城山。叶辰渊。
——是“太极剑”的“引进落空”!
但黄须头领的双剑化劲功夫,还未至叶辰渊那般高深境地,再加上是在马鞍上施展,腰跨不能像站在地上般自如盘转,这招“太极剑”的化劲之法,未能完全卸去荆裂猛裂的劈刀。
黄须头领眼看刀势斜斜而下,虽然掠过自己上身,但还是要砍落在大腿上,他反应奇速,双剑从柔转刚,半途变成硬顶住倭刀,借这反抵之力,身体脱离马鞍往旁滚跌出去!
倭刀之势未完,砍在马儿背上,那失去主人的健马惨嘶跪倒!
荆裂一着地就横跳开去,以免被重创倒地的马儿乱蹄踢中。
他心头惊异无比:绝未想到平生第一次跟“太极剑”交手,竟然是在这种地方,跟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贼匪头领!
黄须头领狼狈地闪过这一刀,跪定在地上。他自从得艺以来,何曾在众人前吃过这样的大亏?本来一直冷酷的脸,此刻愤怒涨红起来。
对方使出“太极剑”,虽令荆裂深感意外,但刚才一交手他已估量出来,敌人的化劲功力还未精纯,固然远远比不上叶辰渊,就连西安那个“兵鸦道”弟子尚四郎都仍未及。
——好!正好让我试试破“太极”之法!
荆裂振起沾着马血的倭刀,再向黄须头领追击过去!
众多术王弟子看见连头领都被敌人一刀劈得滚下马来,战意更是散乱。荆裂那柄染血的长长刀刃,在他们眼中就如凶兽的獠牙。
这时忽然响起一种奇怪而尖锐的哨音。
是那白脸男,他口中叼着一根小小的木制管哨,鼓足气吹奏起来,声音听在荆裂等人耳里,只觉极不舒服。
荆裂看见前面那大群波龙术王弟子,随着哨音一起,全都变了眼神:先前的惊惧瞬间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狂热的神采。
黄须头领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叫出一串发音奇怪的句子。他本身声线原来甚尖,念这句语时的音韵节奏,更带着妖异邪气。
荆裂他们没有一个字听得懂。
——荆裂猜想,这必然就是那些古怪符文的读音。
术王众弟子一听这咒文,脸容更是亢奋得扭曲,许多人嚎叫起来,群起朝荆裂五人猛地围攻!
——此等极端反应,乃是长期服用药物,并受波龙术王咒法催眠的结果,一经特殊乐声和咒文启动,即进入忘我狂乱的状态。
他们已然浑忘对强敌的恐惧。只因有一股更巨大的恐惧镇压在心头:
——与敌人奋战身死,还有望早登极乐他境;不战而逃,却要面对波龙术王的恐怖惩罚!
那三十余人一拥而上,荆裂等五人实力虽凌驾其上,一时也被这舍身的围攻乱了心神。
燕横还没有从迷药中恢复,只觉心跳很快,但他靠刚才一段时间调整过呼吸,又再舞动“雌雄龙虎剑”上前,“龙棘”直刺开路,就先命中一人咽喉!
那人喉颈中剑,竟然仍不罢休,左手捏住“龙棘”剑锋,右手用最后一分力量,迎头一刀砍向燕横!
燕横及时“虎辟”斜挥,将对方手腕斩断,刀子也随之飞去;他紧接右手一拧,将“龙棘”拔了回来,那人才喷着血泉倒下。
——如此不畏死的敌人,比先前可怕了不止一倍!
另一边虎玲兰横扫一招“山阴”,野太刀一击连砍两人,一个胸口破裂,一个手臂齐肩而断,他们同样不死心,拼命发动身上的机簧暗器!
幸而虎玲兰用的是长刀,跟他们有一段距离,及时旋身避了开去。其中一人袖口射出的一丛蒺藜钉飞偏了,打到虎玲兰右后旁的术王弟子身上,将他面门打成麻子般,脸色更瞬间发黑!
——这些人竟全无顾忌,在同伴密集的地方施放淬毒暗器,实在疯狂!
就连经验丰富的荆裂和练飞虹都不禁动容:这样狂暴的敌人,兼且装备了各种防不胜防的毒药暗器,实在前所未遇!荆裂他们武功虽然远高于对方,反倒要打得小心翼翼。
在这混乱的后头,那黄须头领和白脸男却已找来马儿跨了上去。
黄须头领再呼叫另一句咒文,又刺激得那些手下弟子更加疯狂,纷纷扑向荆裂等人,似乎甘心用身体去吃对方的刀剑!
白脸男紧接从五色彩衣的口袋掏出一个蜡丸,朝着手下的上方掷出,然后马上与黄须头领策骑急驰而去!
荆裂看见这一手,心知极不妙,猛地呼喝:
“退!”
他跟燕横、虎玲兰一边将刀剑在身前乱舞逼开来敌,一边全速后撤;练飞虹则伸手拖着童静,头也不回的朝后方急奔——
那蜡丸打在其中一个术王弟子的头上,立时破裂,一团青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
身在那粉雾之间的术王弟子,一个个脸容痛苦,伸手捏着喉颈,另一手猛抓被粉末洒到的地方,指爪都抓出血来!
有几匹马也被那毒粉波及,狂乱蹦跳起来,口吐带血白沫。
荆裂知道这是剧毒,挥刀领着众人继续远远躲开,直走到两条街外才停下。
“这……这是……”童静心有余悸,眼眶溢着泪水:“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这次就连荆裂也气得颤抖。刚才那黄须、白脸两人,为了对付他们及制造逃生机会,竟先令众部下拼死来缠,再欲将敌我一并毒杀。荆裂在海外流浪多年,遇过海盗匪贼无数,也从没有见识过如此狠毒无道的手段。
燕横这时稍稍放松,他俯下身来,将刚刚吃过不久的饭,一股脑儿都吐了出来。
“没事吧?”荆裂忧心地问,他怕燕横也中了毒。
“没……什么了……”燕横擦擦嘴巴。他吐完之后,反倒令那“仿仙散”迷药的药力散掉了,整个人清醒得多。荆裂看见他的脸恢复血色,这才放心。
燕横这时却从腰间抽出汗巾来,绕着口鼻包裹。
——这块有飞鸟刺绣的青色汗巾,正是离开成都时那王大妈所送的,以谢他主持正义之恩。
“干什么?”童静问。
燕横把汗巾缚好,嘴巴隔着布说:“当然是要去追那两只禽兽!”
燕横说时目中射出的怒火,比在成都对抗马牌帮时更猛烈。
才到了庐陵不足一个时辰,却突然被卷入这样的腥风血雨之中,面对的更是如此奇诡冷血的敌人,燕横此刻却能克服心头的紧张混乱。
只因有另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充塞于他心中。
对“恶”的痛恨。
荆裂、虎玲兰、练飞虹和童静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他们一边取出随身的布巾蒙着脸,一边往来路跑回那广场。
只见场上那些术王弟子大都已中毒倒下,大半一动不动,有的则躺着不住抽搐。这小小一个蜡丸的毒粉,已然杀掉超过二十人,毒性之猛可以想象。
先前从街巷涌出那些如活尸的人群,此刻又有十来个出现了,像发了疯一般去翻那些地上尸身,有几个双手沾了尸体上的毒粉,凄厉地惨叫着,不一会儿也倒了下来。
“不要!”燕横欲上前阻止其他人送死,但被荆裂拦住。
“不行!你也会中毒!”荆裂摇摇头说。他看见这么凄惨的场面,想到假如己方也被纠缠其中,后果不堪想象,刚才真是千钧一发,连身经百战的他都不禁流下冷汗。
终于有个“活尸”从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紫红色的小小纸包,脸容马上变得兴奋,颤抖的手指焦急地要将那纸包打开。其他几个“活尸”见了,马上蜂拥前去抢夺,几个人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纸包疯狂厮打,乱成一团。
——他们之前不断恳求“给我,给我”,要的原来就是这东西。
还有三个幸运未中毒的术王弟子,本来看着满地死伤的同伴,正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看见荆裂等人折返,马上拔腿逃跑——看来先前那咒文催眠的疯狂功效已经消失。
练飞虹从背后拔出飞刀,瞄准其中一人足部一掷,刀刃钉中小腿,那术王弟子呼叫着倒下来。
练飞虹奔上去,左手铁拳半力轻挥,打在此人后脑处,将他击昏。同时另外两个术王弟子都逃得远了,荆裂他们倒不理会。
“留下这一个,待会儿回头再审问他。”练飞虹说。荆裂点点头,心想果然是老江湖。
他们在广场边找到了几匹没事的马儿,立即跨上马背,朝那两个恶棍逃逸的北面追去。
骑功最好的练飞虹领在前头,带众人疾驰出了县城门,继续沿路追去。
练飞虹策骑之时,眼睛不时瞧向地上。那路上有大堆纷乱的蹄印,都是先前波龙术王大队人马入城时遗下的。练飞虹在高原有极丰富的野外游历和追捕马贼经验,加上武者独有的锐利眼光,在那乱成一团的蹄印中,看出对方两骑出城逃走的痕迹,故此能一路追赶上去。
走了好一段后,临到一个岔口,却看见有两匹马停在道口之上。一看马鞍装饰,正是波龙术王弟子的坐骑。
“好家伙。”练飞虹在布巾底下切齿说。这两个头领人物果然不简单,为掩饰去向,竟然宁可弃马。
只见马旁一堆乱草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再走近点看,乃是一个男人伏在其中。
燕横正要下马去看,被荆裂挥手止住。
荆裂跨下马鞍走前,在男人外数步处就停下,用倭刀的刀背拍一拍他。那人并无反应。
荆裂仔细观看,这男人樵夫打扮,肩颈之间有一道染满血的创口,非常深刻,可以想象斩人者是骑在马上冲刺出招的。
荆裂特别留意到,这尸体的背上衣衫,附着一点点粉末,在阳光之下隐隐反射磷光,看来又被撒了毒粉。
——那两个家伙为了掩饰行踪,随便就将路过的樵夫砍杀,还要将尸体化为阻截追捕者的陷阱!
——这不是疯狂。而是绝对经过计算的冷血。
荆裂用野草抹一抹触过尸体的倭刀,再次坐上马鞍。
“他们用腿来跑,必定还没走远!我们分头去追!”燕横看见又添一具无辜者的尸体,目中怒意更盛。
“小静,你跟飞虹先生和兰去那一头!万事小心!”荆裂当机立断地指示,然后跟燕横朝东面岔口出发。
——他决定如此分兵,是考量过实力的分配。敌方两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黄须头领身负“太极”剑技,更不得不提防。
练飞虹、虎玲兰跟童静也不多说半句,就朝西面的路去追。
荆裂和燕横两马并驰而行,这时他们把马速略放慢了,沿途留意路旁四周的动静。
燕横一边四处张看,一边祈求不要再看见无辜的路过者,因为碰上那两头凶兽而伏尸。
荆裂则看着路旁地势,一边在想:此处山丘树林颇多,只要他们逃入深处躲藏,我们不熟地形,要找出他们来实在渺茫……
“荆大哥……这些人真的是武当派吗?”
“就算不是真正的武当弟子,也必定跟武当有很深渊缘。刚才那头领对抗我一刀,用的肯定是‘太极剑’,错不了……”
“跟我打那个的剑法路数也确是武当的……”燕横皱眉:“可是我们先前遇过这么多武当弟子,没有一个人用过毒。在西安时的确有一个武当派的暗器高手,却也不是用机关发射,而是货真价实的功夫……这伙人半点不似武当派的作风啊……”
荆裂亦点头同意。武当派为了证实“天下无敌”,虽然手段狠辣,但还未到如此不择手段杀敌的地步。用上毒药机关,更已经超越了武道的范畴,并不是武当派追求的力量。
“还有,他们又自称什么‘波龙术王’的弟子……”燕横又说:“这奇怪的称呼,好像是什么教派的尊号。但我明明听人说过,武当派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修道术的啊……”
荆裂一听,眉头扬起,恍然大悟。
“你记得那旗杆上尸体挂的木牌吗?那奇怪的文字,你跟我都见过……”荆裂说:“我记起来了。是在那武当拳士桂丹雷额上的刺青。”
燕横也立时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那样的符纹。
——就在杀师仇人叶辰渊的脸上。眼睛下那两行刺字。
“是物移教。”荆裂断定说:“他们用的都是物移教的邪术。”
两人又驰出一段,这时却看见道路前方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的身影。
“小心应付。”荆裂扬起右手上的倭刀:“尽量不要跟对方近身缠斗。提防所有奇怪的动作。”
燕横点点头,这次拔出腰间的“静物剑”来。对付这些诡计层出不穷的敌人,骑马冲杀比较安全,而“静物剑”刃身比“龙棘”宽厚,较适合马背上砍斩之用。
燕横才学会骑马半年,更从没有练过马战的技艺。但是经过这些日子,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战斗,就是要临机应对任何的状况。
荆裂和燕横同时催赶马儿加快,上身略向前俯,已经作出向敌阵冲锋的态势。
急驰而生的风,掠过他们高举的兵刃。
只见道路那一头的人马里,也反射出金属的光点。可知对方已有警觉,并也拔出了兵器来。
“不对。”荆裂却在此时察觉有异。倭刀垂下。
在这距离才看得见:那队伍中间,原来有一辆马车。
荆裂二人再接近一点,更辨出对方除那车子之外,就只有五、六骑,骑者俱已下马,各握住兵刃,围站在车子两侧,阵势似是在保护那马车。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并没有穿着波龙术王弟子的五色彩衣。
燕横亦垂下剑来,跟荆裂一起收慢了马儿,停在对方的十数步外。
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六个守住车子的人,衣饰都是文士儒生打扮,手里所握佩剑,似是装饰品多于战场之物,看来并非武者或江湖中人。奇怪的是这六人无畏仗剑而立,架式虽然没有什么看头,姿态神情都散发着一股刚直凛然的气势。
“何方贼匪?”六人里一个比较年长的文士,鼓足了气息高呼:“光天白日之下,竟敢拦途抢劫,视王法如无物?”
荆裂苦笑。他现在才省起来,自己跟燕横脸上还蒙着布巾,难怪被对方误会。两人立时将面巾拉下,从马背跃了下来。燕横将“静物剑”收回剑鞘,荆裂的倭刀刀鞘还遗在县城里,只得收在手臂后。
“站住!”那文士又警告:“你们可知车上是何等人物?不得造次!”
“你们误会了!”燕横急忙申辩:“我们不是贼!我们是在追贼!”
六人上下打量他们,但见荆裂一身奇特衣饰,还有那狂野的辫子头,背心又露出来两个刺满花纹的硕大肩头,实在无法信任。
“这等谎话,骗得了我们吗?”另一名较年轻的文士冷笑说:“你们一身都是凶器,横看竖看也不是良民!”
荆裂听见对方说马车上坐着的不是普通人物,但看那车厢甚小,并没什么华丽装饰,只有一头瘦马拉着,半点不像是达官贵人的座驾。
正在这僵局之际,那马车的竹帘自里面揭了开来,一人提着佩剑踏出。
下车的乃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儒者,头顶纱冠,一脸梳理齐整的胡须,除了带剑之外,一身打扮完全是个教书先生的模样。他脸庞身体瘦削清瘦,容貌五官十分普通,骤看并无什么架势。
他双手拿着剑负在腰后,往荆裂和燕横趋前了几步。
“先生!”后面那些文士急忙劝阻,但那儒者举起一只手止住他们。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仔细盯着荆裂和燕横的眼睛看。
燕横只觉奇怪:这儒者外表很平凡,看站姿步履更绝对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他这么一站,眼光相接之下,燕横就感到此人有一股充盈的气度,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服的感觉。这种气度不似师父何自圣般霸绝,也不如姚莲舟般狂傲,但那能量之丰盛,竟令燕横联想起他们二人。
荆裂的感觉也相近。他颇有些讶异:世上能够给他这种印象,而又不是武者的人,这是历来第一个。
那儒者看了两人的眼睛好一会儿,展颜微笑。
“我相信他们。”儒者徐徐说。
不过是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说了这么一句话,荆裂两人却不知何解感到十分欣慰。
通常在这种误会的情况下,荆裂都会忍不住说几句轻佻的话试探一下对方。此际他却罕有地严肃,朝儒者拱拳行礼。
“在下福建泉州一介武夫,姓荆名裂。这伙伴是四川青城派弟子燕横。”他垂着头行礼问:“未请教先生名讳?”
儒者的微笑化为展颜大笑。不过看过几眼,他却似已对荆裂和燕横生起好感,挥手示意后面的门生收还佩剑。
“我乃浙江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
距此四百余年后,就在岛津虎玲兰的祖家萨摩,诞生了日本海军一代名将、有“军神”与“东方纳尔逊”称号的东乡平八郎。他随身带着一颗有名的方印,上面刻有七字:
“一生低首拜阳明”
这儿明明是座佛寺,却没有给人半点安详的感觉。
禅房之内一片幽暗,两边窗户都给一面面写着奇怪咒文的幡帐遮掩了,难辨是昼是夜。房里点着几根红烛,泛着一股神秘阴森的气氛。
一个身影从床上坐了起来,烛光反映他刮得光秃秃的头颅,但上面并没有僧人的戒疤。那男人垂头坐在床边,以手支额,状似还未清醒。
床上还有另一身影蠕动了一下,隐隐可见是个全身赤裸的女子。
男人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拿起一件五色大袍披在身上。他身材高得惊人,站直时头顶仿佛快要碰到屋梁,骨架奇大,但却十分瘦削。
男人走到一张有如神庙供桌的几子前,几上放着点燃中的香炉,还有一具羊首人身的陶制神像。
几旁放着一个木桶,男人伸出宽大的手掌,抄起木桶上飘浮的水瓢,掬了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光了。
他从几上杂物之间找到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十颗细小的红色药丸。他挑出七颗来放进嘴巴里,再掬了一瓢水送服,然后发出一记极满足的叹息声。
此刻几上烛火映照之下,才看得见他奇特的样子:脸庞异常消瘦,显得那双本来就奇大的暴突眼睛更大得吓人,好像随时都会从眼眶滚出来;一双大大的兜风耳几乎与头颅成直角,上面穿满了弯弯曲曲的金银耳环饰物;左边脸颊上有三道青黑的痕迹,骤看好像被什么猛兽抓伤,仔细看原来是三行细密的咒文刺青。
男人双手合什,嘴巴在上下开合,语声细不可闻。
他念的不是佛经,而是一种世上已经很少人懂的咒语。
虽然念得很小声,但他嘴巴的动作却很夸张,每念一字脸上的肌肉都扭曲拉扯,好像用尽了气力一样。
念咒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停下来,沉思一阵子,又从几桌底下取出一个扁长的大锦盒。
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件折叠得很整齐的衣袍,式样有点像道士服,看来稍微残旧,已经穿过好一段日子。另有一柄银白长剑压在衣服上。
衣袍乃是褐色。
左胸部位刺绣着一个太极阴阳的图案。
男人带着怀念的眼神,伸出指头轻轻抚摸那个太极标记。
为了得到这件衣服和这个标记,他曾经付出许多血汗;今天他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从它们开始。
——强大的力量,本来就应该用来换取人间最大的快乐。肆意满足一切的欲望。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这教诲,他一直坚信不移,并且忠实地遵行。
因为这些话,来自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物。
那个本应当上武当掌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