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上的光焰猎猎晃动,在这黑夜郊野内,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华。
荆裂左手高举着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缰,猛地催着马向前奔驰。如此夜骑急奔,身手骑功还在其次,非得有过人胆识不可,也要拥有优良的坐骑。荆裂胯下马儿是那伙波龙术王弟子遗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经过精挑训练的好马,在夜路上如此急驰,也无恐惧。
荆裂回头,看看后面另一骑。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贴着马背,紧紧抓着马缰,虽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双目透着紧张的神色。
“害怕吗?”荆裂笑着大呼问。
薛九牛只摇了摇头,但可见动作甚僵硬。
两骑在黄昏出发离开了庐陵县城,走在这南面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经天黑。这是荆裂的计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护。
“就趁今夜,我要去敌阵探一探。”在县城里时,荆裂如此向王守仁说。
“这么早?”童静问:“有必要吗?”
“敌人刚丧失了许多兵力,必然有调动,正好看看。”荆裂解释:“也观察一下他们士气受了多大的打击。今天才刚开战,他们反而不会预料我们行动这么快。”
王守仁点头同意。他知道荆裂要探查的,不只是对方的人数兵力,还有那大本营“清莲寺”的地形。
敌人擅用毒药,一举手就能杀害数十人,防守庐陵县城不单困难,而且百姓死伤必众,倒不如将战场主动搬到敌阵那边——王守仁跟荆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兰说着时已经拿起长弓。燕横也欲加入。但荆裂摇摇头。
“这般乘夜潜入,一个人独行比较方便。”他说:“我早在南蛮的丛林里就习惯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发现。我只要一个熟悉那地点、骑马又快的本地人带路。”
县民都推举薛九牛。前年冬季“净居寺”修葺时,薛九牛就去过打工,对青原山一带很熟;他又是邻近村子里少数懂骑马的农民。
——薛九牛自小爱马,期望将来可以到驿站谋一个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龙术王一到,把庐陵一地的马儿都抢光了,他只感这小小的梦想已然破灭。
当荆裂离开县城时,童静有点忧心地看着他。
“傻丫头。”荆裂拍拍她的头顶:“明天的早点要留给我,别吃光了……”
这时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挥手大呼:“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约一里处。荆裂跟他止了坐骑,两人把马拉到道路外,用预先准备的布带包了八只马蹄和两张马嘴,防止它们发出声响,然后弄熄火把,牵着马走树林野地,继续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们只靠月光行进,野林内更是漆黑,四周偶尔就传来虫鸟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没有荆裂准许,他又不敢开口说话。
“你果然很会骑啊。”倒是荆裂走着时先开口:“难怪之前说,想去上山入伙了。”
薛九牛的脸在黑夜里涨红:“我……我不是真的想当贼……可是……”
“我明白。”荆裂的语声里充满了谅解:“没有人甘心任人践踏。谁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着月光审视荆裂的背影。为了方便行走,荆裂把长兵器都留在城里,只带腰间双刀、飞镖刀和铁链枪头。他其实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体的宽度和厚度,给人一股极坚实可靠的感觉。然而这样壮的身体,走路时却又有一种猫般的轻盈。那气质,跟薛九牛以往在县里见过的强者完全不同。
“你们……”薛九牛问:“真的只凭五人,就能打败波龙术王那百多两百人吗?”
“不行呀。”荆裂回答:“那个就要靠王大人去解决了。”
“我还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说:“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庐陵县呢?大家又不相识,我们也不会给你多少钱——而且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为钱。什么都没有,还要拿性命开玩笑,更可能得罪后面有权有势的人……我想不透……”
“我只是喜欢打。”荆裂说着,摸一摸腰间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欢跟厉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这么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恶得打死了也不会可惜、自己心里也没有内疚的人。世上没有更好玩的事情。”
荆裂回过头来,微笑看着薛九牛:“怎么样?觉得我是疯子吗?”
薛九牛摇摇头:“懂武功真好,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不错的呀。”荆裂耸耸肩,回过头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厉害的人。想一想挂在旗杆上那两个‘赣南七侠’。”
薛九牛想到那两具干尸,明白荆裂所身处的是一个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们已渐渐接近青原山脚。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龙术王一干妖邪的巢穴,犹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里不禁发毛。
他们到达一片小坡,从树丛间望过去,正好遥对上青原山的北面路口。
夜里看去,山头漆黑一片,但见山路之旁,透出来几座房屋的窗户灯光。
“那就是登龙村。”薛九牛悄声说。“听说已被术王弟子占了。”
荆裂看见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术王部众数以百计,又有大量马匹,假如全布置在深山寺院里,给养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驻在这山脚村子则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选择。
先前在县城里,他们已经盘问过那名被擒的术王弟子,欲从他口中探出更多关于敌阵的情报来。可是那人受过物移教经文和药物日积月累的影响,再加上对波龙术王的信奉与恐惧,死也不肯吐露半点。
“杀掉我吧……”那术王弟子甚至说。“我这身躯,不过是寄居俗界之物,死灭之后就去‘真界’。我为术王而牺牲,很快又会回来……”
荆裂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更决定要亲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这儿看守马儿。”荆裂用黑布巾包起辫子头。“天亮我还没有回来,你就留下一匹马,自己回去。”
“让我跟着你。”薛九牛取下脸巾恳切地要求。他从腰间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县里屠户借来傍身的:“我知道这地方的路径,绝对不会碍着你的。”
荆裂看着他,正有点犹疑,薛九牛又说:“你不是说过吗?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我是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只是站在一旁看别人打。”
荆裂笑着拍拍这个自认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过先收起你的刀子,没有我命令不许拔出来。你走在我后面,我怕你紧张起来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着包起刀子,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包炭灰。两人把灰涂在脸上和手臂,再将马匹拴好,就在闷热的黑夜里缓缓潜行,开始向那登龙村接近。
荆裂早年流浪到南蛮占城国,曾被当地的土人追杀围捕,在不见天日的险恶丛林里隐匿逃亡,就靠着那经验练就野外潜行的本领,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难不倒他。
他不时往后看看。薛九牛干惯了各种粗活,身手很是矫健,只因为兴奋和畏惧,前进的动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荆裂向他比了几次手势,示意他放缓下来,薛九牛才渐渐懂得放松,活动的声音也更小了,开始真正能够融入那黑夜里。动作甚至有点儿模仿起荆裂来。
——这小子学得挺快的。
两人在村下山坡观察了好一阵子,确定并没有敌人的巡哨,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墙边。
这登龙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只有四、五十户,此刻亮着灯光的则只有三、四座。
“都睡了吗?”薛九牛压着声线问。
荆裂示意薛九牛噤声。一条人影在转角的巷道走过,个子很瘦小,手上捧着盘子。原来是被术王弟子抓了作奴仆的村妇,正拿着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灯光的房子。
荆裂和薛九牛分头在村里行进,逐一从窗户窥视那些没有亮灯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废破败,但亦有些放满了家具杂物,到处挂着男人衣服,桌上堆满酒杯赌具,显然正是波龙术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无一人。
荆裂这时看见,薛九牛在巷子对面一座屋子窗前,不断焦急地向他招手。荆裂踏着无声的脚步过去。
薛九牛示意他从窗口往内看。那窗横竖钉着牢固的木条,就好像监牢一样。荆裂从窗格子瞧进去,月光照映下,只见屋内或坐或卧,大概有二十几条身影。
再仔细看清楚,这些人都是女子,一个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足腕都被人用铁链锁住。屋内实在太暗,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但偶尔的动作都很迟缓,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间断在呻吟,或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状似痴呆。
荆裂知道这些必定是术王弟子抓来的民女,看来长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药物,好供他们淫乐。
“为什么她们都给锁在这屋里?”薛九牛问。
荆裂想了想,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术王弟子的主力已经不在了。”他说:“要不是调动到别处去,就是上了‘清莲寺’,所以把女人锁到这里来。”他指一指有灯光的那几家房屋:“他们就只留下一些部下看守着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几人吧。”
“我刚才摸过了这屋子的锁,很容易敲开。”薛九牛说:“我们可以救她们出去。”
“不行。”荆裂断然摇头:“今夜之行,就连一丝一点迹象都不可给对方察觉。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跟他们正面交锋。”
——目前波龙术王仍未知道荆裂等人底细及有否后援,看来仍未会轻率大举进攻庐陵县城;但要是他得知荆裂竟来深入刺探,感到危险大增,可能就会马上开战。
“可是她们——”薛九牛焦急的说。
“你说过,绝对不会碍着我的。”荆裂冷冷打断他。
薛九牛为之语塞,低下头来,手掌却紧抓着腰带上那包着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这样。”荆裂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里面压抑了许多过去的痛苦:“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会再回来的。”
荆裂迈开脚步,正要绕过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却又说:“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荆裂回头,瞧着身子激动得微颤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说:“为了打胜,就得放着眼前的人不救吗?”
“我说过了,这一战关系整个县城百姓的性命。”荆裂说:“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为里面的人少吗?”薛九牛问:“假如里面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两百人呢?多少人我们就放着不管?多少人才该出手去救?”
薛九牛这说话,令荆裂停下脚步来了。
“有一次,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来……”薛九牛又继续说:“他们杀掉了我邻家的小虎——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妖人走了之后,村里的其他人没有为小虎流过一滴眼泪,只是说:‘幸好没有多杀人啦。’”
荆裂默默听着薛九牛的话。
“他们就好像在说: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里湿润了。
荆裂听着这个历练远比自己少的乡村小子,却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这不只是打仗啊。
薛九牛强压着声音,拭去眼里的泪水,抬头却见荆裂已然静静地拔出雁翎刀来。那斑驳而哑色的刀刃,只淡淡反映着月光。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报信。”荆裂斜挽着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着灯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热血急涌。目送荆裂的雄壮背影隐入屋檐底下的黑暗后,他才四处找能够敲开那门锁的石头。
这时在荆裂所去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了一记闷响,打破宁静的黑夜。接着是杯盘摔破的声音。几个人急跑的脚步声。愤怒的叱喝。
然后是死亡的惨叫。
薛九牛举起石头,正要砸向那门锁时,却看见前面暗巷有个黑影急促地走动。
他追过去看。月光洒落在村子的空地上,只见是个波龙术王弟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束着裤子的腰带。原来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边解手,被那头的厮杀声惊动了,却没有跑过去助战,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这就更肯定,对方的大军都在山中寺院里!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拼命跑过去追,顺着跑势把石头猛向那术王弟子扔出!
那术王弟子听见风声惶然低头躲避,石头打不中他,落到一边屋子墙壁上。
薛九牛颤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间的布包解开,亮出宰牛尖刀来,足下不停冲向对方。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
那术王弟子躲开石头,方才看见追过来的不过是个农家少年,手上得一柄两尺不够刀子;再听屋子那边厮杀未止,他杀性顿起。
薛九牛强忍着强烈的恐惧。心里一直想着死去的挚友小虎。
他冲到术王弟子跟前,已经到了刀子能够砍及的距离,却因为太过紧张而出不了手。
术王弟子像疯子般嚎叫,一记右拳就击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只觉脑袋像炸开了一蓬强光,痛得滚倒,双手双膝撑地俯跪着。
薛九牛正想举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阵剧痛,对方已经一脚将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没来得及呼叫,术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脸上。
幸好薛九牛还有自保的本能,及时把左臂护在脸前。但这术王弟子原是练过武术的山贼,腿力不小,狠狠将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涌出血来,手臂也因这踢击而软了。
眼看薛九牛已无抵抗能力,那术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脚着地再次发力,这次从上往他头颅狠狠踏下去。随时能致命的一腿。
一种奇异的风声。
那术王弟子看不见是什么飞过来,只感到左颈肩侧有一股火灼的剧痛。血水迅速染湿那身五色彩衣。
鸳鸯钺镖刀钉在他身后屋子的土墙上,反射着淡青的月光。
术王弟子的身躯瞬间失却力气,捂着左肩呆站在当场。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脚松开了,多处伤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五指握着刀柄的触感。
他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冲入那术王弟子的怀中。眼泪和鼻血同时流着。牙齿紧咬。
术王弟子崩倒了。胸口处突出一个刀柄。
薛九牛凝视平生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软。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人影。
是荆裂。身上已经染了九个术王弟子的鲜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过去,把那尖刀从尸身上拔出,抹去血渍后,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经杀过的人。还有他将要杀的人。”荆裂直视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让他镇定下来。“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见后面透来了亮光,而且多了两个人。她们是被术王弟子奴役的村妇,其中一个拿着灯笼。她们看着地上的尸体,流下激动但无声的泪。
“醒醒啊。”荆裂拍拍薛九牛的头:“不是发呆的时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将她们全都带回去。”
想到这么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从初次杀人的冲击中醒过来。
“这责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荆裂伸手搭着他的肩:“是男人的话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点头。被眼前这个厉害的刀客承认为“男人”,他心头不无一股豪快之气。
荆裂从地上拾起一物。一件还没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从屋里其中一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将袍子穿上,掩盖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墙处取回鸳鸯钺,随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里消失。
王守仁由两个门生提灯笼领路,走过庐陵县城的黑夜街道。
为了防范夜袭,城里多处都要彻夜点灯。王守仁一眼看过去灯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怀念在此当政之时。他虽然只在此当过十个月县令,但毕竟是他悟道复出之后首个能一伸抱负的地方,讲学传道也是从在庐陵县开始,对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检视过各处城门和城墙,只见有多处失修崩塌,对防守极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时曾动员百姓修葺城墙以防盗匪,但没修完就给调走。预留作修葺用的钱粮都被他的继任人亏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顿。
王守仁虽是文官,但自年少时已好读兵书,对行军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岁时更曾一度立志为将。他深知即使城墙无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难。可供招集的壮丁实在不多,城里百姓虽有几千人,可是据他观察,众人对那波龙术王的恐惧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对方来犯,恐怕不战自溃。
随行的还有几个县民。他们看见王大人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也甚担心。
——需要更多强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这里,忽然念及一个名字。
他问身旁的老县民:“日间看不见孟七河的踪影……是否他听了我说话,去应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调职大半年后,又带着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县民难为情地说:“如今在北面麻陂岭那一头做买卖,听说集结的人不少。”
王守仁叹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燕横,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于左侧,长剑“龙棘”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横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燕横解释说:“我是第一个。”
“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横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小心踏在瓦面上。燕横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呼。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横在屋瓦上并肩而坐。燕横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燕横略带叹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城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
“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须:“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燕横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燕横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城剑派。”
燕横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武当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武当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太极’武功扬名于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叹。”
燕横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武当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武当更强!
王守仁见燕横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波龙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燕横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燕横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燕横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横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燕横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燕横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燕横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燕横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燕横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横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荆裂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燕横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西安跟武当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燕横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樊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莲舟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荆裂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燕横想到从前成都马牌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横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
燕横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莲舟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当与我的仇怨。”燕横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城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凶;他的副手叶辰渊,亦是趁我师父何自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横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燕横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视燕横的灵魂。
燕横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那武当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
燕横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于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
王守仁瞧着燕横:“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欲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横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
“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
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仿佛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燕横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燕横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
燕横本想留下来再多向王守仁请教,但练飞虹连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剑来,提着灯笼与屋顶上众人道别,也就跃了下去。
“多谢你啊。”练飞虹呷了口清水,看着离开的燕横,忽然说。
王守仁微笑。
练飞虹继续看着燕横的背影,还有他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这小子……”练飞虹喃喃说:“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