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恶战结束之后,铁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换掉。

当你在积得有如泥沼的血潭里来回奔走站立了超过一个时辰,渗透鞋袜的浓血把脚趾头都胶结在一起,脚底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时,你会渴望一双干爽的鞋子,就如荒漠里的流浪者渴望一壶水一样。

纵使,你经过了如此惨烈的战斗。

纵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纵使,你看着自己珍爱的弟子,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又再添进那沼泽里。

他站在腥气扑鼻的大山洞里,向四面环视。雕刻着各种奇特魔神像与咒文的石壁之下,尸体相互交叠。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红之中。

石洞深处立着那尊“九九无上师”泥塑像,已然斜斜断去上半身——先前铁青子以一记“武当势剑”气劲贯发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斩杀了物移教的端罗道王,余势更将这泥像一剑两断。

铁青子垂着已然满是崩缺的佩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朝着“大欢喜洞”的出口走去。两旁的尸体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见一个穿着武当道服的身体,铁青子心头就震动了一下。

每一个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唤得出名字来。全部是他亲手训练的精锐“武当三十八剑”。这么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练,如今却全都化为虚空。

铁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战里多次听到物移教徒吟诵的经文:“灭化无常”、“物灭灵归”……

——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回想一个月前,他自武当山出发之时,长老师叔与同辈师弟大都反对此事。但铁青子在“遇真宫”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才是武当派的当家掌门?”

如今看见这许多弟子的死尸,铁青子感觉一颗心正在崩裂剥落。

代价实在太大了。

铁青子决定攻打物移教,举起的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大旗。物移教徒结聚在南阳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确是愈渐猖獗,烧杀抢掠、掳劫妇孺的恶行时有所闻,行凶甚而远至湖广省界。武当山地近物移教势力范围,身为天下“九大派”之一,义不容辞。

但其实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于一次偶遇:半年前铁青子往访谷城的道观,顺道带弟子游历,在老河口碰上四个恶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斗时全不畏死的狂态,深深震撼了铁青子。本来只是轻松平凡的武艺,用在这些教徒手上,却顿时可怕了一倍。随行的一个亲传弟子,更因为惊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伤——虽然最后四名恶徒还是被铁青子尽诛。

那次事件之后,铁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么强大的奥秘。

——我们讲究修道养生,虽说是先祖所传之学,可对武功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此等邪异的信仰,却将教徒铸炼成这样的战士……

自此铁青子每天都在想着这念头。平日修道的功课都荒废了,全换成锻炼拳剑;主持祭祀或领弟子诵经时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郑州村郊屠戮乡民的消息传遍近县后,铁青子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精锐全出,由他亲领进攻物移教总坛。

他转过洞穴走廊一个弯角后,蓦然看见外头的天空。天色虽然已近黄昏,铁青子仍感到阳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红胶着的须发,连风也几乎吹不动。铁青子一双本来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浓浓的疲惫,眼肚现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样——这一战其实不过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终于看见第一个生还的弟子。

陈春阳拿着折了尖锋的长剑,在掌门师父跟前下跪。“武当三十八剑”中,陈春阳是最稳重的一个。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师父铁青子小十岁,脸容有一股书卷气,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够生还到现在,就是他真正实力的明证。

——这被人低估的命运,廿多年后也传到了他侄儿、武当“镇龟道”剑士陈岱秀身上。

“多少……?”铁青子找一块岩石坐下来,询问时打量陈春阳全身上下,看见他一条左臂软软垂着,胸腹间好几处都渗着血红,受的伤很不轻,但脸容仍然镇静。

“就只剩下我们。”陈春阳用剑往身后一指。

只见这南阳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几条身影站着。

“五个吗?……”铁青子目中充满悲恸的同时,却也因为拥有这几个血战生还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陈春阳外,站得最近铁青子的是叶澄玄。叶澄玄仍然没有完全从战斗的震撼里清醒过来,眼睛失落地看着地面,无视师父的出现。他提着双剑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一张年轻的瘦脸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乱,两侧长发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阴沉。

叶澄玄能够生还,让铁青子颇感意外。毕竟这弟子才十九岁。

可是生还者当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轻的一个。

那弟子背向着众人,站在山崖的边缘,一手斜斜垂着结满了血的长剑,另一手扠着腰,正在观赏日落。那头如云般微卷的浓密乱发,被风吹得起舞。

这时陆续有人声从山路下方传来,是这次远征的其他武当弟子。铁青子今次虽号称率领“武当三十八剑”,但其实带来的弟子多达百人。这些较弱的弟子,主要负责在旅程上支援;铁青子只让他们等在山腰,免其作无谓牺牲;如今尘埃落定,陈春阳即生起狼烟,通知他们上山来。

“有几个邪教徒向我们投降了……有的还带着小孩子……”陈春阳这时又说:“师父要如何发落?”

“先带回武当山再说。”铁青子说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念着众多死去的弟子。武当派一天之内,一整代几近全折。这是元气大伤的灾难。

——武当派此后就要凋零了吗?……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毁在我一人手里吗?

——不。还有希望。

铁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这时才想起这次远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奥秘,令武当派武道更上层楼!

他记得今天闯过的物移教房屋与洞府,内里全是成排的书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更没有放弃的理由。

铁青子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恢复先前战斗时的气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点燃火把。这是收获的一夜。


那一夜,武当弟子将物移教总坛所藏的经书、卷宗、药物、器具及其他珍奇尽数卷去,再雇用山脚村镇的民夫运送回武当山。

但铁青子所得的不只是东西,还有人。

他率领叶澄玄等几个弟子,拿着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宫的“大欢喜洞”,其间寻到一个通天的洞室,里面有几座土窑,看来是物移教徒烧制药罐陶器之用。

铁青子发现,有个小男孩藏匿在土窑里面,躲过了外面的杀戮。

——当时许多物移教徒为了催谷战力,服食了能引发兽性杀意的药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过量,无法自控,就连教里的妇孺也遭毒手。

铁青子伸手进去,将那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抱出来。哪知他双手一抓着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发出呻吟猛地挣扎。

铁青子强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这男孩眉清目秀,轮廓很是俊美,但却消瘦得很,看来十分虚弱。一双眼睛透着女性般的温柔。

铁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男孩,把他带回了武当山。

没有人知道这男孩的姓名。因为是在窑里找到的,铁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当山上下的人简单称呼这男孩做“姚子”。

铁青子后来才知道,姚子当时为什么会挣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从附近村镇抓来的孩子,作各种奇药试验之用,故称为“试药童子”。姚子从被抓到获救的一年间,跟其他数十个“试药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药物,最后能够活下来的本来有三个,其余两个却都在大战中死了——一个被发狂的物移教战士斩杀,另一个逃走时失足摔下山崖。

因为长期服食了奇药,姚子的体质异于一般人:他的皮肤比正常人的触觉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铁器拷打一样;炎夏不能够晒太阳,隆冬则要全身密实包裹,不可给寒风吹拂。甚至就连质料稍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后就感到像赤身在铁沙堆里打滚一样。

这么脆弱的身体,当然不可能跟武当派众道士习武。山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可是铁青子仍然坚持要收他作弟子。


拜师那一天,铁青子与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师巨大神像前盘膝对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赐给这种人不平凡的磨难与逆境。”

铁青子说着,将放在身边一柄快薄的短剑拿起来拔出鞘,将剑柄递向姚子。

“我无法确知你是否这种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诉你会否有克服这身体的一天。可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用这柄剑了断。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剑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惊,剑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短剑再次举起来。

铁青子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姚子是否听得明白。这孩子毕竟只有几岁,而且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长年像头猪一般过活,没有人教他任何的东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将剑指着前头。身姿松散无力得不能称之为“架式”。

但确实是举剑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进土窑里一样,姚子的身体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过去。

姚子成为了铁青子任武当掌门以来教导过最年幼的弟子。

铁青子做梦都没想过,这事情以后具有何等不凡的意义。


自百重山大战之后,铁青子就对武当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来越感到不耐烦。除了平日练功授武之外,他就一头埋进缴获的物移教典籍里,寻找一切有关武学和战斗的记载。有的经书乃是用物移教独有咒文所写,幸好当日十几个向武当投诚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两个就是专门写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弯曲古怪的字体,铁青子不断催促他们将内容逐句翻译写下。

从前铁青子虽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经熏陶多年,培养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样子却愈来愈让人难以亲近,脸孔轮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浑身散发着山林野兽似的气息,甚至连澡也不多洗。

终于在半年后,铁青子公然宣布不再用道号,回复俗名公孙清,又下令武当派全体还俗,弃修道术养生,专研武学一途。就连本山“遇真宫”也全改成了习武场。

几位师叔长老和师弟群起反对,但公孙清淡然回答他们:“我已然铁了心,要将武当派带上另一条道路。不喜欢与我同行的人,请你走。你们别无选择——除非拥有杀死我这个掌门的把握和决心。”

于是他们都离开了,往武当山另一大道宫“玉虚宫”暂住,心里以为公孙清和武当派没有了他们这些大支柱,很快就会崩溃。

没有。而这些人也没有再返回武当派。

公孙清的众师弟当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辈里“太极”拳术仅次于公孙清的师明虚。他不久之后亦跟随师兄放弃道号,用回本名师星昊。

其他众多诚心跟随掌门的弟子也都一一还俗。有人回复本名;有的则因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旧将道号当成名字,又或作点修改,比如叶澄玄就将名字改成音近的“叶辰渊”。

也由于武当派这一变革,姚子上山之后,没有人按旧有的习礼给他改个道号,于是大家依旧都是叫姚子。

之后公孙清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将武当的训练和架构改弦易辙,又急急从各地方吸纳新弟子,以填补“武当三十八剑”三十三人阵亡后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热地绘画心里的草图,誓要建立一个前所未见的武当派。

不过他亦没有疏于训练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门派,比如少林或华山,他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将他救出来的,偏偏正是武当掌门。

武当派最高深的一种武功,就是“太极拳”。这武功最讲求对劲力流动的敏锐感应,从而诱导和控制对手,破坏其身体架势的平衡,制造克敌的契机。

而姚子,正好就拥有远比正常人敏感的触觉。

于是公孙清做了一件武当派开山立道以来未有之事:对一个新入门弟子什么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太极”。

因为姚子吹不得风,也晒不得太阳,公孙清将他带进“真仙殿”侧的一个密闭的斗室里亲自开拳。

“相传三丰祖师观看蛇鹤相斗而得到启发,再贯以太极阴阳生克的道理,创编出‘太极十三势’。”公孙清向他说:“我说这全都是胡诌。武功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也是人从打斗中领悟创造的。这个世上从来不会有人先开创或订立出一套哲理,然后才依着它去发明打人的拳术;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斗里发现有效的法门,将之归纳传承,慢慢才成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练习之法。”

公孙清缓缓坐马提起双臂,是为“太极·起势”,开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来。

“祖师传下的这拳法,讲究极柔软也极坚刚。刚劲自极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为刚劲贯发的一刻制造契机,二者互为表里,绝非外人误解的‘偏柔’之拳。”

公孙清说着,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动发出一捶,手法之刚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为之着迷。

“‘刚柔相济’也好,‘舍己从人’也好,这些全都只是拳术的法门——也就是如何狠狠将对手打死的方法,绝对不是像我师叔们说什么‘利万物而不争’的狗屁废话!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战斗,就要有争霸天下的决心。若是照他们那一套,再过几代,我们武当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会沦为装模作样、纸上谈兵的假货。这些你务必牢记。”

公孙清停下拳路来,走到姚子跟前,为了迁就他细小的身躯,将身子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条手臂。

“来。伸出手来,搭着我。”


身体有毛病的姚子,练武时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师父摔倒,他感觉就像从三层高的屋顶跌下来一样重。那种痛楚和精神恐惧,不是一个正常的几岁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过了。

凭着特异的敏锐触觉,姚子只花了一年时间就领略了“听劲”,身体也随着大量的锻炼改善了,不再是从前虚弱的模样。他以相当于其他武当弟子数倍的速度,不断吸收和积累“太极”的功力。

就连每天承受强烈的痛楚,也都变成有利的修练:经过一段日子,他已然习惯背负着身心的折磨练习,专注力绝不为其动摇。

有一次公孙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断了骨,他竟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继续与师父“推手”,再过两、三招后,公孙清方才发现他受伤。公孙清这时惊讶地看出:这个徒弟不知不觉间,已经磨练出冷硬的钢铁斗志。

而那时姚子仍不足十岁。

十岁之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拼命练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药物的效力经长年累月消减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开始能够用意志控制身体触觉的敏感程度。再经过好一段时间练习,他终于能够不经思考,就将触感压抑到与常人无异,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于是姚子也加入武当弟子的集训,得以弥补从前缺失的基础功法锻炼。由于已经学习“太极”多年,他的肢体协调能力甚高,吸收这些基本功就变得举重若轻了。

同时他的“太极”功力却并没有因为身体变化而流失:他学懂了在需要的时刻,将那压抑着的超常触感极短暂释放出来,而且聚于肢体一点,因此“懂劲”和“化劲”的功夫丝毫没有变钝,反而因为体魄改善了而运用得更轻松。

这段日子公孙清忙于组建全新的武当派,设立“兵鸦道”、“镇龟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当山上大事扩张,开辟好几个新练武场以容纳更大量的门人。他亲自与姚子练功的日子渐渐减少了。

但是没有关系。姚子的磨练对手早就不只师父一个,而是整个武当派的同门。其中以师星昊和叶辰渊最积极培养他,因为他们都渐渐生起了跟掌门一样的念头:

——攻灭物移教的最大收获,也许并不是那些秘籍与奇药,而是这个孩子。

他们看着姚子一天一天变化成长。瘦削的身躯渐渐现出武者独有的肌理;原本因为身体毛病而养成的自卑个性也都消失,在练武场上与众人打成一片——虽然大部分的同门其实都比他年长一大截。这是自信的表现。

有的武当弟子一看见姚子到来练武场上课,就会脸色大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岁。姚子打破了武当派历来纪录,在道袍的胸口挂上“太极双鱼图”的标记,乃是正式体得“太极”的证明。以这样的年龄,闻所未闻。

同时他也飞快地完全掌握了“武当四剑”和刀法,开始向下一步——“太极”兵器迈进。

“天才”之名渐渐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们不明白,他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与承受的痛苦,等于常人三、四十年凝缩的总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响及整个武当派。从师星昊、叶辰渊等人以降,每个人都会担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这小子超越。是三个月后?半年?已经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试,希望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所有人都在他激发之下更奋发修练。

公孙清大概就是在这时候看出了姚子的领袖潜质。无需任何心计或策略。他的出现,就足以激励身边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孙清就是赐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亲。

“总有一天,武当派要向世人宣示:我们天下无敌!”

公孙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宫”向全体弟子宣讲。姚子对这话深信不移,并且下定决心:为了报答师父的厚爱,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这个宏愿。

“天下无敌”四个字,成为推动姚子继续向前迈进的力量。


姚子二十岁行成人之礼时,公孙清才终于正式赐给他一个名字:姚莲舟。

“莲舟”二字,来自本派第二任掌门俞莲舟。公孙清如此挪用,若换作从前必定被长老谴责对先祖不敬;但今日他锐意打破一切派内的教条,对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莲舟在百多年前张三丰祖师的七大弟子里,被誉为不世天才,后来亦果然获师尊挑选承继衣钵。公孙清赐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后的日子,姚莲舟仍像一辆滚下山的车子,完全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迹象;同时公孙清却愈来愈衰退:改革武当派架构,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参考物移教的主张,透过门下弟子严酷的比试,不断测试和改进武当派的各种武功,编制更有效果的锻练方法……这些都是非常艰辛却又必要的工作。公孙清不管是个人修练和休息的时间都大大削减了。

有的时候他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药,又令身体负荷更大……

还有一个无人能改变的事实:公孙清开始老了。

师徒二人,一荣一枯。

公孙清并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烧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压抑内心那股狂热。

有一次公孙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将武当派“斩马刀”、“游龙刀”等刚猛刀法之长,融入“武当四剑”里面,却苦思不得其法。

这时姚莲舟进来探望师父。他听到公孙清的难题,又看他比划了好一轮,就说:“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莲舟马上就拿起几上的笔墨,在纸上画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图:既有单刃刀的刚强,前端却又开成双刃的轻巧剑尖,刀剑合一,尽取两者之利。

“唔,这儿护手最好这样……”公孙清取过姚莲舟手中笔,将那兵刃的护手改成一个“卍”字双钩。“这向上的逆钩,可箝制敌人兵器,便于近身相抗时运用‘太极’,那就更加无懈可击!”

姚莲舟猛地点头叫好,又忘形地说这兵刃的细节应如何打造,柄头如果造成环首可以有什么妙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愈讨论愈兴奋,竟为设计这“单背剑”谈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晓都不察觉。


姚莲舟二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上,姚莲舟以木剑,首次比试击败了比他年长十四岁的师兄叶辰渊。

许多同门都无法相信目击的事实:被他们背后称为“剑鬼”的叶师兄,其得意的双剑,被姚莲舟“太极剑”彻底破解。

这一幕公孙清也在看。然后他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当上下门人,宣布了两件事情:第一,武当派从此设“副掌门”之位,他并且一口气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当公孙清说出“姚莲舟”时,他们还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师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莲舟只感全身血脉沸腾。从物移教的土窑,到今天成为武当派一人之下的副掌门。二十年的历程。很长,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师父说的话,他一直铭记。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莲舟心里恨不得明天就率领“兵鸦道”下山,去挑战天下各大门派,为师父打一块“天下无敌”的招牌回来。

他已经能够想象,与师父同享光荣的情景。

正当“遇真宫”广场上众人都在热烈议论时,公孙清又宣布第二件更令他们吃惊的事情。这事公孙清其实已在心里计划了许久:

武当派设立“殿备”之制,任何一个弟子,随时都可以挑战副掌门之位;武当掌门也从此不再以挑选的方式传承,而是由副掌门以实力夺取。

——今后在武当派里,不论要获得别人任何的认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同一夜,姚莲舟被师父传召进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师那天一样,空荡荡的木板地道场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须发已半白的公孙清,依旧盘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里被成排的烛光照得很亮。公孙清的脸容精神内敛,似乎恢复了昔日的气度。一身武当掌门白袍洁净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边的武当长剑,正是他当年恶战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右边那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剑柄与剑鞘到处饰以白银云纹镂刻,护手成“卍”字反钩,柄首装了个圆环,就是他们师徒俩一夜的心血“单背剑”,已然铸造完成。

姚莲舟看见这柄剑,并无应有的兴奋之情。

因为他很清楚,师父召他前来是为了什么。

“从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说过:我们武者绝不能欺骗自己。”

公孙清左手提起佩剑,拄在木板地上。

“我们都知道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武当派‘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霸业,不会在我手上完成。”

姚莲舟的眼睛,已经湿润。

——自从能够克制身体的毛病以后,他都没有再哭过。

“武当派绝不会走回头路;而我无法接受,在这霸业旅程里,自己只当一个象征的空壳。我只能把这掌门的棒子交给另一个人。

“就算不是你,也将会是我另一个徒弟。然后你始终也要跟那个人来一次解决。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从我手中直接抢到这根棒子的人,是你。并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莲舟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水。

公孙清另一只手把“单背剑”抓起。

“来吧。我钟爱的弟子。”

他将“单背剑”朝姚莲舟抛过去。

那一夜,只有一个人能从“真仙殿”走出来。

从那夜开始,姚莲舟关闭起所有对人的感情。在武当山上,他没有再笑过。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一

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创“太极拳”之过程,按武当派内记载,乃是观看蛇鹤相斗得到启发,再结合道家养生功,独自开创“太极十三总势”;但根据外间的考究,在张三丰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内家武术,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绵拳”等多个名称,最早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张三丰的“太极”其实受过这些古代拳功的影响启发,并且集其大成——毕竟一种精妙武功,要在一时一地由一人独创,实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传到江南安徽泾县俞家,族内男丁代代习练,在地方上颇有盛名,其中以俞清慧、俞一诚武名最著。到明初时,“俞氏先天功”传至俞莲舟,他为人聪慧,相传十八岁即尽得家族真传。

俞莲舟其时与宋远桥、张松溪张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声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时间;后来闻知武当山张三丰真人具有神妙绝艺,遂连同族弟俞岱岩共七人登山寻访,欲深造内家武术,结果在武当山洞窟觅得张真人所在。七人此后多次前去拜访受教,始得张真人收纳门下,这“七大弟子”成为了日后武当派武道之基石。

俞莲舟因天赋最高,尽得张三丰“太极”真传,成为武当派次代掌门。最初张三丰所创的“太极十三势”较古朴,各为单势练习,俞莲舟则根据“十三势”变化创造出更细致的拳招,如“单鞭”、“懒扎衣”、“摆莲”、“栽捶”、“云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将各式贯串,连绵不断地锻炼,故称“长拳”。武当“太极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时在“七大弟子”中,张翠山、殷利亨、莫谷声因年轻时就精于刀剑,将“太极”之拳理应用于兵器上,又开展出“太极”兵械之术。

武当派传至公孙清时大加改革,将“太极拳”中的养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长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筛选精简至廿二式,复加入新编较猛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连接变换,不拘于既定的套路,应用于打斗时变化更大,是继俞莲舟后的第二次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