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回九嶷的那一夜,湘夫人没有睡着,守着苍梧苑里惨淡的白芷花,悠然出神。

牧流来向她复命。然后不等天亮,他就上路去云梦了。事不宜迟,要立刻找回武襄的灵魂。曾经幻想扶苏可以帮助她,身为幽族的大司命,扶苏总会有办法。但是扶苏居然如此急躁,而她自己,也动了脾气,本来应该好好对他说,劝他们不要向武襄报复。可能,是她对扶苏的要求太高了吧?既不曾向他说明,徒然增添误会而已。而且,倘若九嶷青兕的传说是真实的,如扶苏所言的话……那么,武襄岂非注定灭亡?

还是用牧流吧!来自洛国的勇敢剑士。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启动了牧流。郢都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她至少应该把牧流留在身边。扶苏与她离心离德,她没有别的办法,至少在对待青王武襄的问题上,牧流是应该忠于她的。

要救回武襄,一定要救回武襄,只要她还有片刻的气息,也不能让武襄的灵魂消散在在九嶷的荒山里。而只要武襄活过来,清任的反叛就会变成名不正言不顺,一切就会恢复平常。她需要权力,虽然这权力几乎是一种责任一种重压,令她不堪重负。扶苏,九嶷的大司命扶苏,恐怕永远不能体会她的想法吧?然而,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么?就如同当年,大兵压境,重华病重……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的,并没有太多的余地让她思考和选择。

从来都是如此,承担了太多太多的悲哀,哪有什么时间让她去犹豫去等待。只是回首相看,她也不曾后悔过。她低头看着黄金的戒指,脸上浮出一个忧伤的微笑。扶苏,他埋怨也罢,憎恨也罢,都是宿命里躲不开的。

但是,为什么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呢?

那口古井里面,扶苏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见牧流的军队,行驰在草木莽莽的原野上。

“跟他们说,只要迎回王的魂魄,一切都可以维持原状。尽量地,不要动用刀兵。”她曾经郑重地交待过牧流。如果对这一点,他有所谬误,她不能够原谅他。

滔滔孟夏,草木莽莽。她看见云梦的水泽了。

那些如同宝石一般镶嵌在平原与山川之间的水泽,似乎还是碧绿而宁谧,不曾被连年的战火烧灼干涸。水面的波光映出镜面,她忽然觉得一阵辛酸,竟低了头,不敢再看下去。

不觉又是夜深了。武襄岿然的身躯,在罗帷中独自沉寂。

还是只有轻声的叹息。不想再看了,点一盏孤灯,飘然回到独居的苍梧苑。荒台上的白芷花,寂然幽香。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是真实,抑或只是一种安慰?

濂宁睡着了,圆圆的脸上浮出花一样的笑容,还不时地伸出红色的小小舌头舔着,仿佛在吸吮糖果一样。睡着了的孩子,如此幸福。那一个孩子呢,他又在做什么?只怕,也不曾睡着吧?只怕人已经到了空桑岭北的大营,和忠于他的军队将领们在一起。

湘夫人没有猜错,那一晚公子清任的确没有睡着。

离开晴岚阁以后,清任一人一骑,悄然从郢都的南门出去。等他到达空桑岭北,已是深夜,一望无际的大营之中灯火辉煌,与散落在天际的几点星辰混在一起。公子清任策马驰过第一道哨卡之后,本来肃穆无声的大营中渐渐沸腾起来。

那个青衣白裳的矫健影子施施然过来。将士们从帐篷里钻出,眼中流露出骄傲和敬仰的神色。那是青夔最年轻的英雄,他们心目中的君王。

公子清任笑着,招呼大家早些休息,然后来到自己的帐篷前面,跳下马。

“紫微星宫,为北方青气所犯。”

清任回过头,看见帐篷外面,离篝火最远的暗影里,一个披着巨大紫色斗篷的人,一双深沉的眼睛观察着他。清任冲着他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帐篷。

“还请大巫指一条明路。”清任道。

巫贤,一度是青夔最有名望的巫师,是为帝招拒所敬重的大祭司。招拒驾崩之后,巫贤宣布退隐。然而退隐的大祭司声望犹在,加之现任大祭司扶苏是异族人,难免为同侪所嫌忌,所以隐然中巫贤仍旧是青夔灵巫中的第一人。公子清任费了很大心思,争取到了他的支持。在这种关键时刻,巫贤出现在空桑岭的大营中,清任的心气又不免提了一层。

“我看到了星辰的变化,王的寿数,只到这个月望。”巫贤淡淡道。

“只到月望?那么湘夫人和扶苏的招魂术法,是肯定不会起作用了?”公子清任追问。

“那个却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了。”巫贤深知公子清任的心思,语气里免不了一丝讥讽,“不过,公子的星辰正当光华灿烂,前途大可放心。”

“多谢大巫。”

派人护送巫贤离开之后,摩罗转回清任帐中。公子清任抚案而坐,缓缓道:“看来我们应该等等。”

摩罗很明白清任的意思。从名义上讲,湘夫人的地位和权利,是和青王的存在息息相关的。只要青王一死,湘夫人无所依倚,就名不正言不顺。那个时候,他们可以抓住机会,把青王的死归罪于湘夫人的弄权,一击而溃。——只要他们的军队可以占领王宫,把湘夫人控制和孤立起来,这些就都不难办到。

但是,这一切要等到青王咽气。

“月望倒是不远,不过等这些天,局势随时会变。”摩罗皱着眉头说。

“我也知道。”公子清任说,“而且探子来报说牧流带着人出城了,这几天倒是大好时机。”

“他走了?”摩罗眼中一亮,“要不然,我们趁此机会杀入宫去把王……”

“不可以!”公子清任猜出他的念头,立刻打断了他,“绝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等等也好。我们只要密切关注牧流。但愿他晚点回来。”

摩罗叹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的力量。如果没有牧流,对付湘夫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清任想着巫贤的占卜,觉得胸有成竹,心里颇为平静。然而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惊醒,悄悄地披衣起床,对着月光想念关于九嶷、关于云梦的一些传奇。无论怎样,那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