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黑压压的站在城下,汉子们的鬓发上沾满雪花。
“将军!求你让我们去和瓦岗军干一仗!这样守城不出,天天都有兄弟死,天天都有兄弟伤,我等不下去了!”只有十四岁的新兵陆建红着脖子。
“求将军让我们和瓦岗军打一仗!我们要死也轰轰烈烈的死,不做缩头乌龟!”
……
急急赶过来的夏至看到这样的情形,汗水淋淋大喊:“混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不听将令,却是要造起反了?君将军平日是如何待你们的?将军用兵布阵,从无一处遗漏;你们强要出战,就是中了单雄信的激将法,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和大隋江山当儿戏,在图一时的快活!你们这样荒唐行事,还有没有丝毫顾及将军的苦心?——”
夏至说到这里,哽咽了声音。
想到刚才君无意在城墙上——
“诸位,”君无意一开口,所有的喧闹顿时都化为安静:“你们当真要战?”
士兵中一时鸦雀无声,但沸腾的热血在人心里激荡起的声音,却远远破开了这寂静的雪夜。
“我们真的想战!”
“我们不怕死!”
……
人声鼎沸,慷慨的脸,紧握的拳,男儿热血报国志,多日守城的郁顿都一发不可遏制。
“既如此,”只听君无意清晰道:“谁愿意和我轻骑出城,引开瓦岗军,解洛阳之围?”
夏至和卫矛都怔住了。
“愿听将军调遣!”士兵们争前恐后的举起手中的剑,人群再一次沸腾了。
君无意扬手指向北边的山峦:“洛阳东郊的轩辕山,有天然之险的地势,易守难攻——二百人随我星夜上山,将单雄信大军引开。”
将士们都激动的站起来,他们虽然不明白君将军要用什么战术,但都相信,将军是他们可以交付全部性命的人。
深夜,子时。
洛阳城中突然鼓声震天!
长长的队伍中火把冲天而烧,千旗万帜翻卷雪海如浪。瓦岗军中的守卫急报:“洛阳城里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城门开了,像要全军出城!”
“城门开了,老子们冲进去!”有人摩拳擦掌。
“君无意逃走了……”
“占领洛阳!”
在一阵喧哗声中,单雄信重重的拧眉,在帐篷里踱来踱去,突然一把捶向桌上,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混球!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子安静点!让老子差点上了君无意的当!”
单雄信气咻咻的瞪大眼:“‘白衣谡剑’用兵如神,他会无缘无故弃城出逃?鬼才相信!大开城门全军撤出,只恐怕是皇帝老儿的援兵从长安赶来了!混球,还不用等长安的援兵!王世充在宜阳,宜阳可是屯兵的大镇——现在洛阳就是一座孤城!老子们要是中计进了城,马上就会被困在城里,原来他们是王八,现在完全倒个个,马上叫老子们做王八!”
“将军,那不叫王八,叫‘瓮中之鳖’……”有人小声的提醒。
“管它鳖还是王八,给老子全军出发,去追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军号吹响,攻打洛阳的瓦岗军立刻集合!
夏参军站在城墙上,望着瓦岗军的火把迅速向北移动,雪夜空旷,北方将星光华璀璨,山脉大地拼接成一幅卷轴在光影中流动。
曙光初露时,轩辕山巍峨如天地一笔铁画银钩。
单雄信大军追至山下,山峦天险横于眼前。
“给老子活捉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大批瓦岗军立刻前冲!山石日久风化松动,只见山腰滚下无数石头,打头阵的士兵猝不及防,顿时一阵惨叫哭嚎之声!
“老子亲自上!都跟上来!”单雄信怒道,扬鞭策马向前,大军以刀剑挥开石头,冲向前去。
石头越滚越多……瓦岗军也端的骁勇,虽有不少人被砸伤,但刀剑挥开的石头也不计其数。
等三万大军的主力通过山口关隘,石头已经在队伍后面渐渐堆成了小山。
“给老子原地驻扎,再来个瓮中捉王八!”
雪又纷纷扬扬的下起来,山脚天气极其寒冷,夜里,士兵们都冻得直打哆嗦。
单雄信查看周围的环境,推推硬如铁的石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雪水融进石缝里,凝结成冰,石头如同被砌起来一般。
山石把路全都堵塞住,他们如果要返回,恐怕要花几天时间来清理石头。
“老子中计了!”单雄信突然恨恨的重重一拍脑袋:“援兵根本还没有来!君无意是专门要把老子引到这里,让老子不能回去攻打洛阳!等长安的援兵来救城!”
三日,长安的援兵没有如期而至,夏参军和几位将领心焦如焚。
五日,长安的援兵仍没有来,几个将领都忍不住要冲出城去,却是夏参军拿出了君无意的手书——
守城待援,违者,立斩不赦。
众将想起当日擅自行动之后的二百军棍,无人敢妄动。
七日,长安的援兵没有来,整个军队沉浸在一片悲怆愤怒之中,突然,放哨的士兵大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浩浩荡荡数万人的队伍从西面进发而来,“王”字大旗猎猎,沉寂了整整半个月的洛阳城发出一阵胜利的欢腾!
宜阳的王世充率兵来援了——
轩辕山下,茫茫雪雾。
“朝廷的援兵来了!”瓦岗士兵们惊惶报道。这些天他们没有一顿能吃饱的,很多人肚子里都只有野菜和草根,轩辕山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根本攻不上山去,士兵们面黄肌瘦,早已士气大挫。
“混球!”单雄信破口大骂:“君无意有种!守在山上七天七夜,山下还有野菜树根,山上除了石头连根草也没有,他不冻死,也给老子饿死了!”
“现在怎么办?”
“老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向西撤军!”
瓦岗军向西沿谷水向绳池逃走,单雄信不甘心的回望轩辕山,皑皑雪被覆盖之下,从未谋面的敌将,却让他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畏惧、痛恨,以及……一丝敬意。
青山巍巍不语,大河巨浪成冰。
“七日无水无粮,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王世充勒马怆然道。
大军肃然静默。
“君无意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苏长衫斩钉截铁的说。
山上寒风凛冽,苏长衫用力攀登的脚步踩在雪地枯枝上,传来清晰断裂的呜咽声。
离山腰越来越近,苏长衫的脸也被冻成了寒冰一般的苍白。
他脚下不仅是雪,还踩着人,数十具尸体被雪覆盖在山路上,有的露出半身,有的只露出一个手指……
“君无意!君无意!”苏长衫在风雪中大喊,回应他的只有山谷嘶哑的回声……
突然,只见雪地中有布条摇动,在一片白茫茫的绝望中醒目之极。
苏长衫心口一热,冲了过去,只见一块大岩石后面,数十士兵横七竖八的躺倒着,有一个清醒着的士兵虚弱的摇动着长枪,枪上挂着衣服撕成的布条。
他一眼就看到了永不会忘记的景象,疲惫之极的数十个士兵用身躯顶成一个遮风挡雪的屏障——
他扑了过去,在密闭的人墙中用力拨开一道缝隙——只见更多的士兵们背朝下,用血肉之躯为垫,而躺在上面的人,静静垂下的脸苍白若透明,唇边和领口都有未干涸的血迹。
苏长衫慢慢的伸出手,触上君无意衣襟上大片湿冷的血迹,如烫伤一般痉挛的缩回来。
在这样的温度下,流这么多血,没有人可以活着。
雪景和风声在此时突然缓缓熄灭。
感觉不到寒冷,也看不到鲜血,只是骤然的寂灭——
他微笑:“我也有我的私念。舫庭不喜欢拿剑,你不喜欢早起——而我,只愿看你们平安。”
他含笑颔首:“不如我修书一封到江南,给苏老先生说说这件事。苏同懒睡误事,颇有悔意……”
他吃力的推着轮椅急切的冲到门口,一只手挣扎拦在他和门之间:“外面危险,你不能出去!”
泪水滚满他的脸颊,他厉声质问:“这就是你的义气?”
以至最后……他清晰的说:“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
“你言而无信。”苏长衫平静的说了一遍,突然抬高声音吼道:“你言而无信!”他握紧了手掌,掌中鲜血碎石飞溅。
长睫缓缓颤抖,憔悴失神的眸子只微微一转便复又合上。
君无意嘴唇虚弱的动了动,发不出声音——苏长衫猛然如石化一般僵住,甚至忘了奇迹,忘了确认,只是死死盯着苍白的双唇。
我——没——有——食——言……
没有声音,但唇形用尽气力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即头轻轻向旁一侧,再次陷入彻底的昏迷中……
大军攀登上山的脚步声急促传来,苏长衫跪在地上,任滚烫的泪水猝然砸落在那仍有心跳的胸膛上。
整整一个月的大雪,终是停了。
左翊卫军守城大获全胜,但,引敌入轩辕山的二百勇士,只有十六人活着回来。
洛阳郊野,烈士安眠于此。大地山脉是最高的墓碑,野草在风中传诵着无字的碑文。
苏长衫将君无意搀下马车,扶着他走到一排排坟冢前。
流云去无返,无定河边骨,每一柱清香都点燃着不一样的怀念,每一张纸箔都鼓动着不一样的悲歌。
落日壮美,血染山河。
走完最后一张墓碑,君无意抚摸着青色的碑石,突然低声说:“对不起。”
苏长衫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这三个字不仅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是不是?”苏长衫自嘲的笑了笑。
“你的士兵们,活着的和死去的,都为你舍命付出一切。你报答不了他们的恩情,你无法眼睁睁的袖手而去让数千兵将被治罪。所以,你要回长安去。”
山上寒冷没有帐篷,士兵们轮流用身体组成遮风挡雪的屏障。
山上没有救命的热水,士兵们轮流用温热的血喂昏迷的君将军。
——苏长衫找到君无意时,流在他唇边、衣襟上的大片鲜血,并不是他的,那是军中兄弟喂给他的血。他咽下了这样情义,血脉中是无数人生命的延续。
皇上加封拜赏的圣旨里,还有另一道旨意:如果君无意不回长安,洛阳城中的军士都以渎职罪处以极刑。
大风起云海,松涛共鸣。
车马旌旗浩荡,马蹄声声催人,前来迎接君无意回朝的钦差恭敬的跪拜:“君将军,该启程了。”
苏长衫转过身去,突然翻身跃上马背,骏马长嘶一声,天高海阔。
苏郎是属于天地的山水,永远不会栽种于园林之中。
“下次再见时,我还会下厨给你做鱼,做满鱼全席。”平平的声音里,刻进几许风沙。
下一刻,布衣身影毫不留恋的策马而去。他不为任何人送别,不被任何忧愁禁锢,可是,吹进他眼中的沙子,让君无意也同样微红了眼眶。
江湖在彼方,有人可以恣意山水,有人的脚下始终是烟火人间。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听铮铮、阵马檐间铁。道男儿,意气相期同生死,怅高山,流水一曲晴万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