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十日,战事却一日也没有停歇。

自王薄在山东首义,平原刘霸道、漳南孙安祖、瓦岗的翟让都相继起兵。江山入战图,单雄信、徐世绩、李密、王伯当这些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竟都加入义军举起反隋大旗。

“舫庭的飞鸽传书,说她跟沈兄回到山上去玩。”君无意宽慰的微笑:“现在四处有战火之危,在山上避一避也好。”

“那你呢,”苏长衫舒适的靠在大床上:“你怎么打算的?”

君无意淡淡摇头,这十日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更重要的是,除了凉夜里关节偶会疼痛,他的腿已与正常人无异,不会在走路时随时让人悬着心了。

“今夏的大水,山东和河北死了二十万百姓,朝廷不闻不问;皇上为了建大船,让征夫日夜在水中工作,许多人全身生蛆腐烂而死,”苏长衫毫不避讳的一拂衣袖:“怪不了百姓会反。”

君无意清隽眸子里露出沉郁之色,负手不语。

“你打心里,不愿打这一仗吧。”

“……这世间,你最知我。”君无意回过头来:“起兵的都是大隋子民,我不愿江山飘摇危殆,却也不愿与百姓兵刃相见。”

“那简单,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和舫庭、沈祝一样,去游山玩水。”苏长衫闲闲的说:“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搅和,你现在最适合的是到山上去静养。”

君无意怔了一下。

雪未停,山河都笼罩在静谧的洁白中。

良久,君无意正待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军!将军!”

卫矛拿着一纸军报冲了进来:“洛阳守城的主将阵亡了!长安的援军还在路上,城快被瓦岗军攻破了,单雄信放出话来,如果君将军提着……提着苏状元的人头相谈,他们就从洛阳退兵!”

话音刚落,夏至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长安来了飞鸽传书,皇上有加急的密旨给将军!”

君无意接过密旨,并不打开,只淡淡命夏至点燃蜡烛。

夏至捧着烛台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只见君无意一抬手,明黄的诏书上立刻腾起火焰,蓝黄色明亮的火苗迅速吞噬缎绸。

“将军!”

“将军!”

夏至和卫矛同时失声惊呼,卫矛愕然张大嘴:“将军不看看……皇上的密旨里写些什么?”

“君臣十年,”火焰已经燃到了君无意的指尖,他伸开手掌,火焰黯淡下去,掌中弹指灰飞烟灭:“我知道皇上要和我说什么。”

卫矛和夏至对视一眼,只听君无意道:“洛阳城是我大隋的粮仓,若被瓦岗军占领,长安城破只在朝夕。你们先下去,我自有安排。”

雪又下得紧了。

“曹元贞不仅叮嘱过单雄信,恐怕也将密信递到了长安城。”苏长衫懒洋洋的站起来。扫了一眼地面——两个年轻的将领恐怕不知道,这地上烧成灰烬的圣旨,会救他们几千条人命。

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安全的。

“你宁可与我断义,不愿让我抗旨。”君无意的眸子里有种傲然:“如此求和方法,皇上尚且不敢明言诏告天下;就算今日单雄信要的不是你的人头,而是我军中任何一个兄弟的,我君无意难道就会退让分毫?”

仁者无敌,勇者不惧。

此刻的君无意有种炫目的光华,皑皑雪景万丈红尘,都似在他袍袖轻扬负手之间。

“不。”苏长衫也站起来:“我不怕你抗旨,只怕你抗旨之后还要回朝;我不怕你付出二十年功力,只怕你功力全无之后还要上马杀敌;我不怕你笨,只怕你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君无意的眼中情绪如漩涡轻搅。

“放心,我不会和你一样笨,在任何时候,懒人都只会走最简单的途径。”苏长衫闲闲道:“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大方一次,现在我活得好好的,你要拿我的人头,除非先打败我。”

雪花悄然灌进了君无意的领口,融在他苍白的颈脖上。

苏长衫扔了一件披风给他:“合则存,分则亡,天下一统才有太平盛世,瓦岗军无论有多少理由,他们都是在踏碎这河山版图。你,不能允许。”

“苏同——”

“你去,也许是送死;可不去,你会生不如死。”

君无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同已说了所有他想说而不忍说的话。

知己可以知心,知己可以推心,知己可以将心比心——唯一做不到的,是放心。

“你轻骑从西门出城,到宜阳找王世充将军借兵。”君无意闭上眼睛,又旋即睁开:“四千兵力对三万大军,我只能守,不能攻,长安城的援兵若不能及时来,苏同,你就是我唯一的后路。”

苏长衫站着没有动。

君无意平静无波的眼神——是真的部署备战,还是又一次在危险时刻将他推向生的彼岸?

抑或……二者兼有。

“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君无意清晰的说。

苏长衫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没有说话。

“从这里到宜阳,往返需要十日时间。”君无意展开大幅地图:“你从西城门出发,沿洛水行进,经鹿蹄山到宜阳……”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战火烽烟将洛阳燃成了一座孤城。

瓦岗军骁勇善战,一路势如破竹,在几日的强攻之下,折损了城中近千兵力。城内四处是伤病呻吟之声……君无意布兵守防如神,瓦岗军一时攻不下洛阳,单雄信命人日夜在城下叫骂,君无意却坚守城门不开,使得士兵们要决一死战的热血,只能化在酒中吞进肚子里。

城外义军的帐篷密如草垛,星星点点要成燎原之势。

高高的城墙上,充满白日攻城的硝烟和随时可能重燃的危险,城头有云梯架设的痕迹,还有血迹暗红的青砖。

君无意向下看去,低头时眼前却突然一眩。

“将军!”夏参军慌了神,一把扶住他突然不稳的身形。

君无意缓缓撑住城墙:“没事,有点累而已。”

经过一番摧折,君无意的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

“将军,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夏参军突然红了眼眶:“身体吃不消的。”

夜空雪景,衬得君无意的颈与脸更显疲惫的白皙。

城墙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听卫矛在大声说着什么,而沸腾的士兵们用更高的吵嚷将卫矛的声音压了下去。

君无意缓步走下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