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意这一觉睡了很长,梦里并不安稳。极度的疲惫中,仿佛见到童年嬉闹的走廊与紫藤花,娘亲酿制的米酒,君相约抚琴清歌,还有苏同半大孩子懒懒的脸庞。

他走上前去,人影都消失了,四周被凉月血腥充斥,战场上尸骸堆积如山,他策马破城,耳边传来百姓的哀哭声……依稀有人提着头颅朝自己走来,渐走渐近,他悚然发现——无头的来者穿着熟悉的灰布衫,而那手中的头颅,正是他的兄弟苏同!

“头给你。滚。”无头的苏同冷冷将一颗脑袋扔了过来。

君无意一口热血喷出胸腔,想要大喊,却在梦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剧痛里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烛光在视线里晃动,君无意挣扎睁开眼,只觉得后背和双腿传来针扎一般的痛。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惊喜的大叫。

“……”君无意喉咙里干涩发不出声音,无力的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叶舫庭赶紧端来水。

良久,身体终于有力气稍许动弹。只觉得屈腿时关节刺痛——

腿……刺痛?君无意怔了一下——

“我的腿……”多日未说话,君无意的声音嘶哑的厉害。

“你的腿好了!”叶舫庭兴高采烈的把水碗往桌上一撂,笑嘻嘻的将他扶靠在枕上:“只要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如常走路了。”

清隽如墨的眸子里满是诧异,看着叶舫庭肯定鼓励的眼神,君无意又试探的动了一下腿——

原本没有知觉的腿,竟然能曲伸了。

腿能动了——

仿佛春水流过薄冰的湖面,君无意苍白的脸上被惊喜笼罩出难言的生气,竟是让人心疼的美好。

腿怎么会好的?之前的情形,一幕幕被混沌的脑子回忆起来……君无意心口一紧,失声道:“苏同呢?”

叶舫庭笑嘻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怎么了?”君无意立刻挣扎着要下床来,却被一阵晕眩席卷全身。

“将军!”叶舫庭慌忙将人按住:“你全身都是伤,不能乱动。”

“苏同怎么样了?”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立刻死死拉住叶舫庭的胳膊。

“放心!”叶舫庭生气的嘟起嘴:“祸害活千年!那家伙活蹦乱跳的,但——你一定要和他绝交!”

她话音未落,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苏长衫端着药出现在门口。

——布衣如常,闲适如常,欠扁的自信如常。除了几日彻夜不眠的黑眼圈之外,一切都是如假包换的苏郎。

“苏同……”君无意的声音含满温暖的惊喜。

“我说将军,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叶舫庭痛心疾首的指着苏长衫:“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让你昏迷了整整十天,几次心跳骤停的病危!如果不是沈猪在这里,换了别的郎中,你已经不知道死了几次了!”

她扳着手指头数:“沈猪说……肩伤是他打的,背伤是他害的,急怒攻心是被他气的,内力流失是给他逼毒的!”咬牙切齿的历数苏长衫的罪状,转向罪魁祸首:“沈猪说了——这个苏不同,要是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拿脸来见你!要像龙虾一样从此用背走路!”

等她劈里啪啦发泄完,君无意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那些罪状,反倒笑问:“舫庭,你最近和沈兄不再吵架了?”

“吵啊。”叶舫庭撅嘴:“沈猪说我们八字不合。”

“你三句话不离沈兄,我以为你们和好了。”君无意微笑。

叶舫庭立刻手舞足蹈道:“谁……谁和那头猪和好了?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

几只喜鹊歇在窗外的树枝上,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的朝里张望。

“君无意,你的表情像是想嫁女儿的老爹。”苏长衫平平的指出。

“臭苏同!你说什么?”叶舫庭恼羞成怒的正要发作,转头看到君无意温暖的笑容,顿时发觉她自己的失败。

叶大小姐拉开房门,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开大小姐我的玩笑也就罢了,但不要把人和猪放在一起扯谈好不好?”

说完,“砰!”地一声大响,她摔门而去。

苏长衫摊摊手,将药端到床前:“当心烫。”

君无意接过药碗:“我记得逼毒之时,我昏过去了……没能把毒完全逼出来,你的毒是如何解的?”

“二十年的功力能够逼毒,”苏长衫一脸无奈:“但并没有要求用一个人的功力。你我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沈祝却早就清楚,他专等着你先逼毒,在你还剩一口气时他掐准时间接过来,逼完毒,救人,治腿,一样也不耽搁,一点气力也不浪费。”

神医的医术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大;或者反过来说,他的脾气有多大,医术就有多高!

等君无意将药喝完,苏长衫看着他的气色:“现在觉得如何?你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再动气心急。”

“我做了噩梦,梦到你提着鲜血淋淋的头来见我。”君无意苦笑:“我不能不急……急你在打我一掌时把治腿的药引塞在我怀里;急你自作主张的为我安排一切;急你在中毒不治时断义绝交,独自赴死——”

君无意的话突然停止,因为苏长衫别过头去:“对不起。”

风一浪一浪扣在纸窗上,打得纸窗猎猎作响。大雪不知何时纷纷扬起一天一地的晶莹,苏长衫的歉意,似隔了一层淡纱的景色,仍有隐衷,却真切笃定。

君无意没有说话。

“放心,在任何时候,懒人都只会走最简单的途径。”苏长衫的声音难得的放暖:“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大方一次,现在我活得好好的,要拿我的人头,老天也没有这样的面子。”

“这一生,你都是豁达洒脱的苏郎,不要像我一样。”君无意敛去笑容,一字一字的说。

苏长衫怔了怔,半晌才叹气道:“你对我如此偏袒,让沈祝把你从‘好人’中清除了。”

君无意不解。

“沈祝说,为了救一个人品巨差的家伙,把大义忘在一边,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人;再看你满身的刀伤剑创,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苏长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眸子里似有亮的东西浮过:“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

好人未必是最好,美人未必是最美——

但有时私心也是温暖的,伤痕也是动人的。

突然,只见叶舫庭急急推开门:“沈猪留下一封信,走人了。”

苏不同、叶不停、君无意:

给你们该治毒的治毒,该治腿的治腿,花了本神医十天时间,只剩下叶不停吃不停的毛病还没治好,本神医要回山上去了,房内的二千两银票就当诊金,本神医全拿走了,苏不同的破轮椅当柴烧了,叶不停的零食当干粮带走了,你们自己好自为之。

“这家伙……”苏长衫头疼的扶额:“脾气是半点也没改。”

叶舫庭握着手里的信,想了又想,突然急急的跑出门去——

远处流动着一条温柔如缎的雪河,河边探出头的绿草尖,春天就要破冰了。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沈祝抖抖衣袖上的薄雪,在路途中百无聊赖的放声而歌。

耳边传来“啪嚓”一声,沈祝一怔,回过头,原来是一根梅树的老枝残断在雪里。

不是人。

沈祝自嘲的笑笑,回头正待继续走他的路——

好好的雪景被拦住了。

有人满头大汗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盯着他。

“你……你这头猪!”叶舫庭指着他,剔透的眸子里突然涌出泪来。

“哭起来像什么样子。”沈祝头疼的摆摆手:“还是没心没肺的吃不停适合你。”

劲装少女哭得稀里哗啦。

沈祝抬无奈的向前行,轮椅下的积雪被压出咯吱的声音:“行了,行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在哭丧。”

“你这个猪头,竟然想这样不辞而别……”叶舫庭看着他搁在轮椅上的双腿,声音里全是哽咽。

“不是我想溜,而是你们这几个家伙太麻烦。且不说你现在哭得脸都花了,且不说苏不同那家伙给我脸色看,单你那个将军,就够我头大的——”沈祝连连摇头:“要是知道我用自己的脚筋救他,说不准要剖开自己的脚筋来还给我。我是要救人图个清净,不是来制造混乱的。”

“你嘴硬!你和苏同知心,不想让他愧疚;你关心我家将军,怕他现在的身体不能着急,所以你才走的!”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你是个大猪头!”

他是恣意的草书,是非对错都不如自由的书写来得重要——自由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但现在,他放弃了比生命更重要的双腿。

那些偏执的恣意,年少的轻狂,终归会有一天,折服于某种东西。

他或许不认同,却不能不动容的东西。

世上有医,却没有神——当日在山上,唐小糖对着新轮椅说的话,并不是一个玩笑,她是真的作好了准备,要坐上轮椅去。

没有人相信沈祝会以自己的脚筋治人——连多年同门的唐小糖也不信。

雪落柔软轻盈。

叶舫庭还在唏哩哗啦的哭,她一向爱笑,不爱哭。

“你哭得我头疼。”沈祝扶额。为何他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这个吃不停的小丫头?

“你气得我胃疼。”叶舫庭理直气壮的含泪回敬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几颗瓜子。

沈祝无语。他一开始觉得她没心没肺,后来觉得她善解人意。再后来,还是觉得她没心没肺。

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沈祝抬起的手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笨拙的轻轻拍在少女的脊背上:“把你的瓜子收起来,陪我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