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是狂草,纸是宣纸。

欲知苏长衫下落,你一个人到北三里树林中。

看不清君无意眼底的神色,众人只见他将纸条揉在掌心,推动轮椅朝外走去。

“将军——”卫矛急狂阻拦道:“你要去哪里?……”他话未说完,君无意已经拂开他阻拦的手:“全军待命,任何人不得跟随。”

阳光泼在后背的伤口上,如烈酒火燎一般的痛,君无意眼前一片模糊。

推着轮椅艰难的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背后突然传来喊声:“将军!”

叶舫庭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大小姐我去安葬了唐小糖,晚回来一点,你就出这样的状况……于公你要执行军法受两百军棍;于私,你要在心里一点点掐死自己,是不是?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是好人,不要一下子就上了苏同那个坏狐狸的当!”

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按下她的手。

“你放心,我们的兄弟都是老实的猎人,碰不到狐狸一根毛的——苏同那家伙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竟然要把我们都赶走……可恶!”

说到这里,叶舫庭狠狠的皱起鼻子:“可他赶人的方法实在一点也不高明,不打脑袋,不打心肺,专拍肩膀——”

她一双眸子滴溜溜的瞅着君无意,献宝似从口袋里摸出叶氏专用鹅毛扇,扇着光秃秃的扇子:“你知道吗,军医萧大夫昨天要收你双倍的诊金,因为他说你装受伤——忽悠他半夜起床!”

君无意听着她说。

叶舫庭连连摇头叹气,学着萧大夫撸白胡子的动作,粗声道:“老夫已经查看过了,君将军的肩上受了一掌,但这一掌很奇怪,刚好打在三角骨的前侧靠近锁骨的三寸处,除了屁股之外,这个位置就是全身上下最安全的地方……将军的运气实在太好。”

她老气横秋的学着老郎中弯腰弓背踱步,竟模仿得有三分相像:“唉,唉……!老夫半夜白起来了。”

君无意终于忍不住苦笑。

叶舫庭猛然蹲下来,毫不客气的捏住君无意的脸,丝毫不觉得身为女孩子,她说话之搞笑,什么全身除了屁股最安全的地方——

“君将军,你还是笑的样子的好看。”她蹂躏君无意的脸,要人工的拉出一个笑脸来。

被她调戏,君无意脸上虽只有苦笑,却回缓了一点血色。

那一瞬间的伤痛和愧疚太过惨烈,让他没有气力去分析和思考,伤人的未必是刀剑,一个如冰的眼神,有时能比剑更快、更准、更深的刺穿人心。

整件事,必是幕后有人设下步步陷阱。

连他都能看出的漏洞,以苏同的智慧,怎么会分析不出来?

伸手摸向自己被苏同打到的左肩……意外的,却触到怀中一个东西。

不起眼的灰色的小瓶——不知何时被放入他怀中的。

“你刚才说——你安葬了唐姑娘?”君无意突然抬头。

叶舫庭不解的看着他,有些黯然的点点头。

君无意的神色突然变了,心急之下要推轮椅,却牵动了全身的伤,顿时疼得身形一晃。

“哈哈哈……”一阵狂笑之声由远而近,持剑的黑衣人站在他们面前,日光下是一张恐怖之极的脸,从眉毛到下巴布满数条狰狞的伤痕,已看不清原来的容貌。

声音听在耳中有些熟悉,君无意却一时想不起来。

“苏长衫中了‘祭天’,你知道这种毒吗?它会让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全身溃烂而死,连逍遥神医门也解不了。”

“将军!不要信他的!”叶舫庭生气的拦在君无意面前:“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苏郎风流,多少女人对他倾心,愿意为他而死!恐怕苏长衫最后的心愿就是为唐小糖报仇,你阻止了他报大仇——”对方狞笑:“他会带着对你永不原谅的恨意,到地狱里去!”

“你究竟是谁!”君无意厉声喝道。

“你不记得我了?”恐怖的脸动了一下,笑容使得遍布疤痕的面孔更加丑陋。

“不用想了,”对方放声大笑,手中长剑凶狠刺过来:“都结束了!”

君无意一把将叶舫庭推开!

对付一个行动不便且重伤在身的人,黑衣人原本不该失手,但他犯了一个错误——

用剑攻击。

君无意心力已至极限,但剑于他,只是一种本能。谡剑光华惊艳如梦泼开,黑衣人手中的剑光立刻黯淡软弱。

黑衣人被剑气逼得后退三步。

与此同时,叶舫庭被掌风送出几丈开外。

轮椅上的白衣,摇摇欲坠似一座随时会融化的冰雕,苍白握剑的手,却凝聚着不可测的危险。

黑衣人突然将剑弃掷于地,以拳打过去——临阵自舍武器,分明是荒唐之至,但也果断之至!

真正的武器不在钢铁,而在人的手中;

武器若成为累赘,谁人能舍?

大局一场,弃子争先!

树叶如雨洒落,君无意的周身都被拳风笼罩,他的剑固然可以杀人,但他在杀人的同时也必会被杀——内力耗损得如此厉害,无论如何也禁不起这一拳凶狠之力了。

拳抵达了君无意的胸膛,却是打在一只手掌上。

这只手同时也化为拳——如钳将黑衣人的拳扭住!只听骨骼作响之声,黑衣人的手腕立时被扭断了。

一招失手,黑衣人顿时惨叫一声,不仅手腕被扭断,他的人也同时被摔出了几米之外。

君无意眼中一热,想要开口方觉声音嘶哑。

“你……你怎么会还活着?”黑衣人厉声喊,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全都扭曲成难以置信的怨毒。

“你坠落悬崖且能苟活,我为何要先死?”苏长衫慢慢走到他跟前:“曹元贞。”

君无意浑身一僵。

“你竟然认出了我……哈哈哈!”曹元贞滚爬起来:“你竟然能想到是我!”

“除了你,谁和君无意有如此深仇?除了你,谁能写曹氏独门狂草,谁能求得无毒门的‘祭天’之毒?除了和容家有世交的曹氏子孙,谁能对容府的地形了如指掌?”苏长衫平之又平道。

“我就算死,也要拉你们陪葬!”曹元贞惨然狂傲指着他们:“你杀了我爹,君无意将我打下悬崖,让我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决不放过你们!我爹说,我能写好书法,没有理由写不好自己的人生——”

他阴渗的眼神布满哀怨:“可你们毁了我的人生。”

“没有人能毁灭你,人只有自己毁灭自己。”苏长衫漠然的看着他:“你能写好狂草,是因为放纵,你写不好自己的人生,也是因为放纵。”

“你活不了多久了!”曹元贞死死盯着苏长衫,对方印堂隐隐发青,已是剧毒攻心之兆。

“我至少会比你活得久。”苏长衫淡淡道。

“那么,我告诉你几件事——”曹元贞突然冷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是瓦岗义军的大将单雄信!我和单将军结为兄弟,他答应过我,如果我死了,他会替我完成一个遗愿……那就是,瓦岗军会上书朝廷,只要君无意亲手提着杀我爹的仇人苏长衫的人头来见,瓦岗军就退兵。”

君无意苍白的脸上浮出愤怒的嫣红。

“君无意,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曹元贞冷笑站起来:“苏长衫中‘祭天’之毒,可以用高手二十年的……”

苏长衫突然一掌劈向他的天灵盖,与此同时,曹元贞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看着胸口的一节剑尖——

长剑,从他的背后穿胸而过。

沈祝的嘴边还是叼着草叶,慢慢的将剑抽出来,血水顺着剑流淌,像在日光下要洗净悲伤与仇恨:“唐小糖的仇人,让我来杀。”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曹元贞的脸上,这张丑脸像破了皮的柑橘,鲜血像汁液一样争先恐后的流出,死亡如灰尘一样扑在他的全身。

他轰然倒在地上,气绝了。

没有仇恨能比死亡更执着。

没有爱恨能比时间更长久。

冬阳之下君无意的脊背单薄如雪,他虚弱的凝聚气力:“苏同中的‘祭天’之毒……能以高手二十年的功力……来解,是与不是?”

苏长衫脸色一变。

沈祝将剑扔下,神容出奇的平静:“是。”

“小糖临死时给了他一颗救命的药,他才能活过十个时辰,逍遥神医门中每个人都有一颗的救命药,能让要死的人多活十个时辰——”他平静的说:“小糖如果把这颗药留给自己,她就能等到我来救他。”

光线刺目的一晃,苏长衫唇边渗出黑血。

“但现在时间已到,他就要死了。”沈祝居高临下的看着君无意,突然随手将一颗药扔给他:“我把我这颗救命的药也给他,他可以再活十个时辰,这十个时辰……你要不要用自己的功力救他,随便你。”

“沈祝!”苏长衫愤怒的一把揪住沈祝的衣领。

沈祝脚下一滑,一颗石子落入他们身后碧波清冽的池塘,激起雪白的水花。

“苏同……”君无意极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让我试一试。”

他的声音温和怆然,又有一份不容反驳的坚定。

“你的施舍,我不稀罕。”苏长衫的声音出奇的冷。

“你当真因为唐姑娘,而恨我至此?”君无意极力支撑着自己:“那你如何会将她的遗体忘在大火中?……你为何要多此一举,打我一掌时却将药引放在我身上?”

他从怀中拿出那个灰色的小瓶,眸子里隐有泪光。

你只是身中剧毒,不愿连累我。

苏长衫放开沈祝,慢慢走到轮椅旁边——突然一把夺了君无意手中的药,扔入池塘之中!

“咕咚”一声,药沉入潭底。

君无意愕然望着他,心仿佛也在瞬间沉入了谷底,太阳穴处如被重鼓敲击,天旋地转间,一口鲜血涌出唇边。

“二十年功力?”苏长衫的声音出奇的冷:“只剩下半条命、双腿残废的人,当真还有二十年的功力么,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要拼这二十年的功力,只怕是杯水车薪。”

天空划过一声凄厉的雁鸣,水静谧、风不止。

“道法自然,凡事应顺天而为,你事事如此执着放不下……你既要朋友,又要百姓,如何怎么能不进退两难、身心俱损?我从不会无聊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但人死如灯灭,留着尸体也无用,你不妨提我的头去找单雄信,兵不血刃化解一场战祸,尽你为国为民之心。”

“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苏长衫的脸上。

君无意扬起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不止是手,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这就是你的义气……这就是你的义气?……”君无意的话语被强烈起伏的情绪切割成破碎。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有唇齿间的鲜血不可遏抑。他的性子向来温和,很少有这样极端的愤怒。

苍白扬起的手甚至没有收回,只有血迹慢慢从后背渗到肩膀。

扑通——池塘里水花溅起!

一身湿透的叶舫庭狼狈的从池塘爬上来,手里拽着那颗救命的药:“苏同!你到底是中毒,还是中邪?还好大小姐我动作快,否则药融在了水里,我家将军现在就会被你气死在这里!”

她全身上下都滴着水,气恼的把药狠狠塞进苏长衫的嘴里:“二十年功力又怎么样?你那一巴掌——”说到激动处,叶舫庭也失了理智:“你那一巴掌为什么不干脆打死你的兄弟?而要这样反复折磨一个永远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的好人!”

苏长衫突然跌倒在地!脑内如有万蚁啮咬,毒性开始发作了——

身后传来人摔倒的声音……不等他回头,背心突然被冰凉的双手抵住,随之而来的暖的内力包围了他的全身。

“君无意!你给我……”苏长衫吼道。

“你再说一句伤人的话,我就撑不住了……”君无意的声音虚弱之极:“我知道你言不由衷,但我累了,你……不要再伤我。”

你……不要再伤我。

苏长衫的咽喉如同被匕首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相识十年,君无意从没有说过累。但此刻,他在恳求自己——留给自己,也是留给他……一线生机。

唐小糖临死前微笑的泪颜在苏长衫眼前重重叠叠,亦幻亦真。

那个少女爱他,却不知他。

自十三岁上战场,纵横千军之间,纵然君无意坚韧如青山,但他的死穴永远脆弱。

一场战祸,百姓的疾苦可以随时让他舍生忘死。

而一个义字……便足可以取他的性命。

苏长衫任由身后传来的内力涌遍全身,任由滚烫的泪水跌落衣襟中。

全身的内外重伤,心力交瘁的疲惫、内力外渡的透支……君无意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整个人几次摇摇欲坠。

就在君无意再一次以真气撞击穴位,将意识从模糊的边沿拉回来时,一掌突然劈在他的颈上。

早已透支的身体,在这一掌中猝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耳边最后恍惚的声音,是叶舫庭的一声惊呼。

眼见君无意软倒在地,沈祝迅速收回手,以双手抵住苏长衫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