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城门口走来一行五人,守卫将他们拦住:“干什么的?”

身穿粗布衣的年轻男子一身农民装束,托了托背上的人:“我是城外的木工,我娘子生病了,要进城抓药。”

守卫看了看他身上背着木材和女人,女人畏寒般全身都裹着毯子,露出的手臂苍白,的确是生了病的样子。

“这几个又是什么人?”守卫皱着眉头看了看身后的两男一女,两个男人都长得清秀,还有一个身材不小女人,脸上不知是出了痘还是生了麻风,难堪的低着头。

“这是我娘子娘家人。”年轻男子磁性的声音有些不耐。

他身后的小个子俊秀男人暗暗捏了他一把,苦着脸朝守卫低声说:“大哥,我大姐生了水痘,把二姐都给传染了,您行个方便。”说话间往守卫手中塞了锭碎银子。

守卫拿了银子,又听到“水痘”,立刻厌恶的挥手:“快走快走!”

大路上卷起一阵沙尘,只见数百个壮丁被铁链栓着,跌跌撞撞的往前走,领头者在马背上喝道:“拖快点!”

旁边一个士兵拿皮鞭狠狠抽打壮丁:“磨蹭什么!耽误了东都的工事,你们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官爷,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有身体弱些的支持不住,虚弱的哀求。

一鞭抽在说话者的脸上,那人顿时滚倒在尘土里。

被青年背着的“娘子”浑身一僵,白皙的手背上透出青筋。旁边出水痘的女人暗暗压了压他的手,一颗石子朝打人的士兵飞了过去。

“今天完不成工,别妄想吃饭,连水也没得喝!”士兵将人踢了一脚:“起来!”

话音未落,他突然“唉哟”一声摸着后脑勺大叫:“谁?谁在偷袭老子?”

四周的百姓都在行路,一切如常。

伤者满脸是血,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在士兵大声的喝骂中,队伍向前行进而去。

路边,几个便衣士兵互相对了一个眼色,悄悄消失在墙角处。

洛阳百姓脸上都写满恐惧和愤怒。

一个屠夫将刀狠狠砍在猪肉上:“不停的抓人,我家兄弟四个已经被抓去了三个,有一个已经死在了工地上,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旁边的老人哭天抢地:“皇上修东都洛阳,已经抓光了我的儿子,连十三岁的孙子也被抓走了,不知道哪天会活活累死……”

“听说瓦岗军就要打到洛阳来了!”有人恐惧道:“不是劳役,就是战乱——还有没有一天太平日子过?”

冬雨阵阵凉人心口,几人冲进一间破庙内。

年轻人将背上的“娘子”放下来,揭去给他裹着头的布巾,一边叶舫庭正在抖身上的雨水,抬头惊艳:“将军,你穿女装也很好看……”

君无意这些天来清减许多,但修长的身材穿着女子的布裙,还是有些不伦不类的,若没有裹着全身的毯子,绝难以瞒天过海。

唐小糖一脸大功告成的得意:“小叶,快看我——风流唐公子。”

她学着苏长衫气定神闲的样子踱了几步,凑到君无意身边:“美人,给唐少爷笑一个——”

“形象。”沈祝打开她的爪子。

叶舫庭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们看苏同,他的粉掉了!痘也掉了!”

苏长衫无语的露出“我不待见你们”的姿势,平平对君无意道:“现在朝廷局势如何,都与你无关,不要自作多情。”

君无意默默的侧过头去,庙外的雨溅起泥泞,一个一个水窝在雨帘中旋转。

沈祝叼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根草叶,闻言哈哈笑道:“娘子,刚才你的脉搏过快,是心急动怒了吧?且不说你现在是朝廷秘密通缉的要犯,单你这双腿——”

苏长衫沉声道:“我今夜就去容府。”

“容府一定被人暗中监视,不可轻举妄动。”君无意不赞同。

“我会小心的。”苏长衫将毛毯盖在他冰凉的膝盖上:“毕竟是洛阳豪门,朝廷多少会有所顾忌;既然是秘密通缉,就算有人监视,也不敢放开手脚,我的武功应付得来。”

“我也去!”唐小糖凑上前来。

“不必。”苏长衫干脆的说。

“可是你认得‘流水’吗?”唐小糖无辜的眨巴着眼睛:“‘流水’是我们神医门取的药名——容府虽然的确有这种药,可是不叫这个名字。不用看我——我、不、会、告诉你的。”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消失在薄暮中。

天渐黄昏,破庙外传来轻轻的沙沙声,又仿佛只是风扫落叶的声音。

沈祝吐掉嘴里的草叶:“谁?”

一个人影从破庙后面磨磨蹭蹭的出来,执剑跪倒。

叶舫庭刚为君无意换好衣服,赶紧用毯子将君无意重新裹好——探出头来看清来者的面孔,她顿时失声道:“张统领?”

在张统领身后,数百士兵迅速集结成队——

“将军!皇上命左右两翊卫军兵分二十路,在长安、洛阳、川蜀、无锡等地搜寻将军多日,圣旨有命,务必保将军平安回朝。”张统领深深磕下头去。

叶舫庭警惕的将张统领拉到一边,低声问:“皇帝老儿派了这么多人,在各地找寻我家将军?”

“贼流四起,朝无大将,皇上日夜思念君将军。”张统领欣喜的说:“桂公公说皇上夜不能眠,直叹息‘若君将军在朝,朕心可安矣’。这句话第二天就传遍了朝堂——皇上免了将军的罪,朝中秘密派出的军队,都以保护君将军的安全为首要任务。”

见叶舫庭将信将疑,张统领又加了一句:“皇上说丰州的风波罪在苏状元,杀人劫狱,都与君将军无关。”

“*@¥%#……”叶舫庭将一声骂低低压了下去。

“叶不停。”沈祝轻轻哼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叶舫庭发现庙中已经没有了君无意的人影,轮椅也不见了!

“我家将军人呢?”叶舫庭愕然。

“你没有看到,庙有后门?”沈祝摊摊手。

容府,大门紧闭。

雨虽停了,夜幕却沉沉的黑着,空气中充满湿漉漉的腐木味道。苏长衫和唐小糖悄无声息的跃上屋顶。

苏长衫顿了片刻,一种莫名的不安袭上他的心头。四周悄无声息,他定了定神,带着唐小糖向府内亮着灯的卧房行去。

云层中挤出一弯惨白的淡月,黯淡的光线里,一双阴渗的眼睛正冷笑看着他们的背影。

房间里的蜡烛还燃着,容弈正裹在被子里熟睡。

“容弈……”苏长衫把被子掀开一角,推推他的肩膀,容弈迷迷糊糊睁开眼,顿时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别出声。”苏长衫示意他噤声。

容弈被突然出现在床前的丑女吓得睡意全无,定下扑扑直跳的心脏,揉着眼睛看了又看——

“你……你是苏同!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容弈下巴都差点掉下来,风度翩翩的苏郎竟扮成一个出水痘的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俊秀的少年。

苏长衫用最简单的话把来意说明。

容弈想了想,抚着胸口道:“没问题,没问题,幸好这药在容府上有!……爹把家里的宝贝都传给了我和随心——这件事,我原本应该和随心商量一下的,但既然是无意要用,她一定会同意的!”他赶紧穿着睡袍爬起来:“随心不在家,我得先找药放在哪里。”

他抓头挠耳的想了半天,急得团团转:“可是放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

苏长衫头疼的扶额,这个容公子是出了名的迷糊大王——

翻开墙中暗隔,容弈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稀世金玉古玩花瓶都被他摆在地上,可就是找不到像药的东西。

这时,只听“啪”地一声,一个花瓶碎在了地上。

唐小糖无辜的看着失手,哦不,失脚踢碎的花瓶,抬头看去——苏长衫和容弈只顾找钥匙,完全没有理她的意思,她也乐得清闲,在雕花木椅上坐下来休息。

两人正在埋头找,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屋来,苏长衫沉声喝道:“闭气!”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

苏长衫纵身到窗口欲追,手轻刚按窗棂正待翻过,一阵刺痛从掌心传来——原来窗上不知何时被放了许多碎瓷,苏长衫皱起眉心拔掉碎片,却眼看着掌心变黑——胸口窒息般的重压间,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方才找药专注,才会一时大意。

对方显然经过精心的筹谋,才有这计中之计!

唐小糖的武功和反应尚不如苏长衫,若非坐在椅子上,只怕也被迷药立刻迷倒了下来。

只有三人中武功最平的容弈,不解的看着眼前的情形:“你……你们怎么了?”他说话间突然捂住头,痛苦的蜷曲身体在地上翻滚!

“容弈!”苏长衫一步赶上前欲扶容弈,眼前猛然发黑,顿时也跌倒在地。只见容弈在地上发疯般的痛苦挣扎半晌,突然举着匕首朝苏长衫刺过来!

“苏同!”耳边传来唐小糖的一声惊呼。苏长衫的意识有些涣散却未完全失去,口中似乎被塞下一颗药,半晌,他的手脚终能动弹,模糊的视线里见唐小糖蹲在他面前。

“……你怎么样?”苏长衫挣扎坐起身来,却见唐小糖突然晃了晃,他一把将她的后背扶住,手中却触到一片濡湿。

顺着湿意往上,苏长衫的手如被开水烫到般颤了一下——是一把匕首。

唐小糖的背心,插着一把匕首。

“小糖!”苏长衫低喝,迅速将她的肩扳过来,苏长衫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小糖还是明媚的笑着:“我知道这个伤,会死。但对那个人来说,我死了他只会有一点伤心……而你死了,他会伤心到伤害自己的……”匕首插在心窝处,她的后背全是汹涌的鲜血,她无力的将头垂下:“花瓶……”

顺着她手指的放向,在花瓶的碎片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小瓶。

“那个就是‘流水’……”

苏长衫如雕塑般僵硬一动不动。

“我没有料到……自己会死在洛阳。”她的唇边开始大量涌血。

“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君无意的?”苏长衫缓缓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唐小糖的眼里突然闪出泪光:“……可是他那么认真的人……如果让他知道我喜欢他,他心上的负担和难过一定比我多十倍……”

“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知道……”泪水从唐小糖濒死的眼中流了出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苏长衫的声音并没有变化,因为悲怆已硬如磐石。

“我刚才把过你的脉,你中了‘祭天’之毒,无药可解……除非有高手愿用二十年内力助你把毒逼出来,否则你很快就会死……”说到着急处,她重重喘息:“我若知道你中了此毒,决不救你。他现在的身体若为你逼毒,很难活下去的……不要让他为你逼毒……”泪水和鲜血在少女精致的下巴混在一起:“你,答应我……你是苏郎,一定有办法让他死心。”

如果只有失去朋友,才能生存下来;那么,她宁可那个人一无所有。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那样温暖,能为自己疗伤的。

在山上,她看出了汤中的玄机,所以没有接勺子:输了,她才能下山,才能和君无意一起到洛阳,才能陪他找药引——刚才她救人,是不愿他伤心;现在她求人,只为了他能活下来。

聪慧如唐小糖,能识破世间技巧,却识不穿自己的……情劫。

用黄连煮过的勺子,尝汤是苦的;用盐水煮过的勺子,尝汤是咸的。

苦涩如爱情,咸如泪水——

“……你……答应我……”

苏长衫闭上眼:“我答应。”

唐小糖笑着流泪:“沈祝不可能治他的,因为——”

话音猝然停止,她的手臂砸落在地上。

“爹——!屋里有吵声,怎么回事呀?”门外传来娃娃的声音。

地上昏迷的容弈揉着头睁开眼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狼狈的倒在地上,再向旁边看去,只见苏长衫怀中的少年满身是血,突然吓得大叫:“他……他怎么了?”

苏长衫慢慢的将唐小糖背上的匕首抽出来——鲜血染红的匕首是白金所铸,上面写着一个银钩铁画的“容”字。

容弈脸色惨白的看着那把匕首,低头看自己染血的双手,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

“爹!”外面娃娃的声音越来越着急:“你再不开门,我踹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