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朝堂之上。

“君将军竟败给了阿史那永羿,实为我大隋的耻辱!”明靖远从朝臣中间走出来,持着奏折上表:“皇上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可因一人而废朝纲!”

工部尚书萧舒捋着胡子道:“君将军力挽狂澜,功实乃大于过也。”

御卫将军王世充立刻道:“末将赞同萧大人所奏。更何况君将军原已身受重伤,才会让突厥人有机可乘,恳望皇上明鉴!”

“皇上。”新上任的上太子通事舍人南门若愚奏道,整个长安城都在惊艳的探花国色,长身玉立如云中一轴画。

隋炀帝的颜色稍和,殿试时南门探花的才貌就深得圣意,入朝做事更勤勉踏实,比之言过其实的旧士族官员们不知出色多少。

“皇上,臣以为,阿史那永羿活着败走并不是坏事。”

一言如石投入湖心,在百官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君将军将突厥人进攻长安的图谋一举击溃,已经大大挫杀了突厥人的锐气——如果我们真的杀了阿史那永羿,过犹不及,启民可汗必然会倾全突厥的兵力来为儿子报仇,再无转圜的余地,那时又是一场惨烈战祸殃及百姓——”

“笑话!我泱泱大隋难道还畏惧启民可汗?”明靖远怒道:“南门大人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南门若愚正待解释,只见老将叶禹岱粗暴的一把推开他:“黄口小儿懂什么!”

南门若愚被推得一个踉跄,再抬头时才突然看到隋炀帝的脸色已沉了下来。

宇文化及冷冷眯起眼——叶禹岱究竟是在斥骂这南门小儿,还是在救他?

只见叶禹岱大步走上前,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大殿:“君无意有再大的功劳,被那突厥的狗屎王子逃走,总归是输了我隋军的阵仗,要罚,而且要重罚!”

他大手一挥:“皇上要赏罚分明,就应削去君无意的一切官职,收回他的兵权,发配边疆。”

罢官,削兵权,发配——

朝中一片哗然,百官震动!

叶禹岱的脾气在朝中出名的爆烈,与君无意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老臣说话的分量,让王世充等武将都顿时一哑。

隋炀帝的脸色不见喜怒,朝中一片寂静无声。

半晌,只听龙座上传来略冷的声音:“君将军战功卓绝,朕也一直对他恩宠有加。但此次让阿史那永羿逃脱,不仅有损大隋的国威,还给北方边境留下莫大的隐患——拟旨,削去君无意一切兵权,降为中郎将,发配丰州。”

朝堂外,雨满禁城。

南门若愚年轻的背影沾上了斜飞的雨丝,美好懵懂不知凶险。叶禹岱无声皱起浓眉。

——那一瞬间,皇上目中杀机已现。君无意战败非过而有功,功高震主,德被天下,历朝历代都最忌讳。

万一君无意真是有心放人,其罪更必死无疑。

穷寇不追,给突厥留一寸余地,就是给大隋留下余地。皇上就算清楚这一点,也要忌惮君无意的大胆。

将军府中,叶舫庭气得跺脚大骂:“我爹这个大笨蛋,竟然落井下石!”

苏长衫虽然看不见,也能想象叶舫庭气恼跳脚的样子,他以手背扣打窗棂:“你爹粗中有细,你,还差得远。”

叶舫庭疑惑的看着他,只听他对君无意说:“丰州离长安有四千里,路途遥远,伤治好了才能出发——把药都喝光。”

君无意没有说话,只默默将药全喝了下去。

“看不见光,我正好睡觉,”苏长衫轻松的打了个哈欠:“别自作主张替别人忧虑,自以为是了。”

他虽然失明,却仿佛能看得见君无意的表情一般。

“无意!无意!”门外传来敲门声。

叶舫庭打开门,只见一个青年抱着好几个大盒子,满头大汗冲进来:“这些东西都是给你带去丰州的。”

“容老哥?这都是什么啊?”叶舫庭好奇打开一个,只见里面有十几个比她胳膊还粗的大白萝卜。

“带这么多白萝卜干嘛?我家将军又不是兔子,丰州也不闹饥荒——”叶舫庭瞪大眼睛。

“这不是萝卜,是雪参。”青年擦擦汗,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些委屈。

“噗——”叶舫庭差点没喷出口水来,雪参一只值万金,她吃喝玩乐长安城,也没有真正见过这传说中的玩意儿,容家富甲天下,出手就是这么大的雪参,恐怕这几盒东西买下半个洛阳城也不成问题了。

“姐夫。”君无意苦笑:“这些东西我用不上。”

“你的伤还没好,要去那么远的冀州——得好好补才行。”容弈着急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姐姐消消气……”他苦恼的揉头:“前几天我去买木头时遇到一个雕刻的老师傅,一时聊得投机就把时间忘了,不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姐姐三天不理我。”

叶舫庭连连叹气,这么迷糊的男人,搁哪个夫人都要气坏。

“容老哥,我家将军是去丰州,不是冀州!”叶舫庭跳起来敲他的脑袋:“而且,我家将军是被贬发配,不是嫁到塞外去和亲!”她把盒子一个个打开,吃、穿、用……什么都齐全了,连夜壶也没落下——

君无意在生活上一向朴素,吃住都与兵士们在一起,这些东西恐怕是一件也用不上。

“是丰州,不是冀州啊?”容弈一脸迷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对了,还有东西……有人让我捎件东西到将军府!”

他把身上都摸遍了,愣是找不到——

“是不是这个?”叶舫庭无语的从他脚边捡起一个很小的药包。

“是这个!是这个!”容弈的大眼睛里如释重负,只见叶舫庭毫不客气的已抽出药包上扎的东西:“有张字条——”

“苏不同……”叶舫庭展开字条来,噗地一声:“哈哈,苏同什么时候改名了?”

苏长衫原本懒懒的靠在窗前,闻言侧过头来。

“苏不同,听说你瞎了,大白天也能睡大觉了,越来越懒实在不像话,快给老子治好了……”叶舫庭念着信,君无意眸子里渐渐现出惊喜,苍白的脸上也浮起希望的红云。

“不是有人在耍你吧?”叶舫庭不放心的问。

“可靠吗?”君无意已站了起来。

“……”苏长衫一头黑线:“不可靠。”

君无意眸子一黯,却听苏长衫没好气的说:“但一定能治好。”

世上出手一定能治好人的,没有几个;世上叫他苏不同的,就只有一个——逍遥神医门的沈祝,难得心情好出手治人,但苏郎是该荣幸,还是还该无语?

沈神医有两种人不治的铁规矩。

——美人不治,好人不治。

看来,苏长衫在神医眼中,不仅形象极差,人品也差。

“是给苏同治眼睛的药吗?”容弈这才反应过来:“是一个童子交给我的,说是别人托他的……”他很好心的把雪参的盒子抱起来:“这些雪参苏同也一起吃。”

“容老哥,你干了件好事!”叶舫庭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指着他:“我家将军一定会在随心姐姐面前替你说话的!”

容弈转过头,看到君无意原本黯淡的眸子里希望的光华,知道叶舫庭肯定没有说错,顿时高兴起来。

“按那头猪写的说明去煎药。”苏长衫朝叶舫庭道。

“猪?”叶舫庭不解的歪着头,这才意识到苏同又在使唤她了:“干嘛使唤我去跑腿?”

“你不去,难道要我一个瞎子去吗?”苏长衫好整以暇的悠闲回她一句:“或者让容弈去。”

“算了!还是我去。”叶舫庭看到桃花眼的迷糊大王,抓紧手里的宝贝药。

“我也去。”君无意快步走到叶舫庭跟前。

容弈赶紧把小舅子拦下:“你的伤还没好,我去帮忙就行……”他恳求的拉拉君无意的胳膊:“不然,让你姐姐知道,又要不理我了。”

一转眼,容弈和叶舫庭像两个小孩似的跑远了。

蝉鸣声渐渐零落。

窗棂上飘上了一些红色的落叶,苏长衫将它们轻轻拂去,背对着君无意:“你当日真的是战败?”

君无意清隽的眸子如雨洗过,知道没有任何事能瞒得住他。

“连我都会怀疑的事,以皇上的猜忌心,未必不会想到你是故意要放阿史那永羿走。”苏长衫手心一动,红叶在他掌中被碾碎成血一般的鲜艳:“——你这是给自己的颈上悬了一把随时见血的利剑。万一阿史那永羿再有入侵中原的举动,皇上第一个就会杀了你。”

君无意微笑摇头:“我没有其它的选择,只能赌人心有信,山河有情。”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黄尘车马道,此去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