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永羿给自己斟了一杯苦酒。

马背上饮酒,品的不是醉意,是刀锋上的血与诗。

长安落日,辉煌如画。

长安城外三百里,突厥大部队正全力行进。

只见一个银甲的身影策马而来,前哨士兵报道:“哥舒将军!好像是十四银影骑!”

为首的突厥将领哥舒夜朝队伍叱道:“停!”

来者骑术精湛,只见她勒马大军前,用突厥语喊话:“哥舒将军,殿下让我们原地驻扎三日。”

十四银影骑一向十分神秘,就算是哥舒夜这样的大将也很少与他们接触,但队列中的确是有女子的。

见哥舒夜还在犹豫,来者抬起手来,将一把匕首扔给他。

哥舒夜接住空中的寒光,只见匕首鞘上有七星狼图,是阿史那永羿的贴身之物!

“全军停止行进,原地驻扎!”

夕阳仿佛化成火把,燃烧描绘大地宽阔的版图。

三军竟未按时到达——兵贵神速,大军迟延,铁剑锋镝也会成烂剑锈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六亦喝道:“来者何人!”

一个女子全身银甲,夕阳几乎勾勒不出她纵马疾驰的身形。阿史那永羿突然将酒杯往地上一扔,烈酒混入沙尘,他的马鞭扬起,骏马立刻迎上前面的银色身影。

三峡和四海都怔住了,只听十四峥咬牙道:“一定是那个隋朝公主!”

阿史那永羿身下黑色的坐骑如风暴一般席卷而至,一鞭向前抽去,女子身下的骏马痛嘶一声,在这一瞬间,阿史那永羿竟以天生神力拉住了她的马缰!

斜阳灼烫,蓝眸中也带着烫伤:“我看到尸体,就知道那不是你,你的手臂上有被我刺伤的疤痕——”

回答他的只有银色面具上雕刻的表情。

“隋炀帝将你软禁在偏殿,我知道;你在宫中十九年受尽冷落,我也知道;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全都知道……我攻隋一半为江山,一半为你!”阿史那永羿握鞭的拳破裂渗血:“我固然不愿江山蒙尘,更不能容忍,我的女人受委屈。”

女子的肩轻轻颤抖。

“结果——”阿史那永羿仰天大笑:“你用我送你的匕首让哥舒夜相信你,拿我的感情阻止了大军进发,给我致命一击?”

城墙上突然射出无数支弓箭,五湖大喝:“这里有你们的三公主!乱箭射死了她,皇帝要你们的狗命!”

她这一声呼喝含了内力,因而城上人人听得清楚。

率众放箭的夏参军本不欲理睬她的胡言乱语,只见叶舫庭满头大汗的跑到城墙上,连连摆手:“真的是三公主,她没有死!是她阻止了突厥大军!不要放箭……”

夏至愕然迟疑了片刻,向后挥手,弓箭停了下来。

“殿下!快走!”六亦一把拦在阿史那永羿前面:“走!”

阿史那永羿蓝眸里仿佛倒进了血色的残阳,他不再看那无情立在面前的女子,转身策马,黑马四蹄卷起诀别的烟尘!

女子傲然高居马背上,拦在弓箭前面——眼见人已撤远,她突然也翻身策马追了上去!

“有诈!”夏至毕竟跟随君无意多年,练就了沙场上的眼力,女子转身的瞬间,后颈上露出一个狼头刺青!

只有突厥人才会身刺狼图,她决不是隋朝公主!

“放箭!”一声断喝,万箭齐发!

女子挥枪去挡,任谁也想不到,这突厥女子强悍骁勇胜过无数须眉男儿,一人血战数百弓箭手!夏参军眉头紧皱,亲手挽弓,一支箭射向她的坐骑,骏马嘶鸣一声倒了下来,女子也被摔在尘土中!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只听沙尘之中,轮椅的声音由远而近,周围的箭雨仿佛都被碾碎在他的襟下。苏长衫目不能视:“你到底是谁?”

女子从沙尘中爬起来,决然将长枪往身侧一插。既已为敌,她不惧作好战死的准备。

几支箭斜飞过,插在他的轮椅旁。

叶舫庭在城墙上喊:“停手!是苏同!”

苏长衫的脸色比几日前也憔悴了许多,十九枚透骨钉的伤害仍在,日夜奔波查案,他的声音有难掩的疲倦。

“你不是兰陵公主。公主是做大事的人,”苏长衫摇摇头:“你,只是个傻姑娘。”

九州凤眸里沸腾起一点水光:“谁要你都管闲事。”

“脾气还是这么冲。”苏长衫的声音里有了一点嘲弄的味道:“果真是你。”

北门外,烽火起狼烟照天而烧,隋兵与突厥正砍杀在一起。只听士兵中传来一阵大喊声:“君将军的将旗!”

远远可见“君”字大旗,大片金色的日光在将旗上燃烧,几个士兵惊喜道:“君将军来了!”

此门外是突厥随行驻扎之地,上千兵力早已在城外作接应之备,此刻隋兵已经有些不敌。

“殿下!”七纵和八荒遥望见大旗猎猎向北:“君无意去北门了!”

阿史那永羿舍弃了有接应的北门,而选长安城防最严的西门,这一招调虎离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避开君无意,才有机会出城。

只见一匹黑马疾驰如风迎面而来,骏马还有数步远时,骑者突然一把摘下面具!

看到那张脸,阿史那永羿胸口顿时腾起一阵怒气,此刻他只愿四周的阳光都燃成长枪,将他与她一起毁灭。

这个女人。她竟然还敢摘下面具出现在他面前!

她的出生,是母亲之死唯一的见证,是帝王之冷血最深的刀痕;

她十九年被软禁在偏殿,从不曾引人注目;一死终得自由,隐入十四银影骑无人知晓。

她长久沉默,一朝独弈大局;

她往返两军之间,阻突厥铁骑三百里之外。

她做到了世上最难做到的事——不是刹那间挥剑的力度,而是长久磨剑的沉默。真正的王者,在低调中藏锋。

他是王,她却不为后——她太聪明,不居任何人之后。

他不该爱上这样的女人。

“我在等你。”兰陵公主将面具扔在地上,沙尘轻扬,仿佛被扔掉的是她多年默默的平凡。

“等着给我最后一击吗?”阿史那永羿冷笑:“隋炀帝杀你的母亲,你仍效忠于他;我以真心待你,你却要毁灭我!”

“无论父皇怎样对我,这片土地都是我的故乡——我要嫁你,但不能让你亡我的国家。”她的声音轻但不容置疑:“你如果战死在这里,我也陪你。”

话音未落,黑马已风驰电掣至他面前,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突然弃马扑向他——如果他在此刻扬起枪,必然能刺穿她的心脏。

“殿下,小心!”四海大喊。

阿史那永羿的腰被紧紧搂住,没有枪剑,没有匕首,她在他身后,温软如春阳。

“杨华婉!”阿史那永羿朝她怒喝!突然难以置信的望向前方——

夕阳镀在君无意身上,给隽雅的侧影染上一层金边,那昂首立于马上的将军温和坚毅的眉目,却给对手绝望之感!

白衣一剪,压在突厥人心上,就像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安北门相斗正酣,千人作乱危急,他却傲然立于西门,伫立等待夕阳下转瞬即逝的破绽——天衣无缝的计划仍被他识破了,他没有被迷惑。

阿史那永羿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却。

“你不杀我,”兰陵公主将脸颊贴在他的背心,轻声道:“那,就带着我冲出这包围,回突厥去。”

阿史那永羿胸膛微微起伏,突然,他反手一把将她搂起来,毫不怜惜的扔到身旁八荒的马上:“给我看好这个女人!”

“君将军,你胜我一筹。”阿史那永羿扬起马鞭,声音低沉,他的话如同乌金枪一样刺进了身后将士的胸膛。

但下一秒他遽然睁目:“但我突厥勇士誓死力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枪、最后一滴血。”座下的马嘶鸣一声,高高昂起前蹄。

“请。”君无意扬起了手中的谡剑——那是风华如月的一把剑,也是杀人无声的一把剑。

这是君无意与阿史那永羿第二次比试,同样在西城门前。

只是此刻,已是两军对阵,生死相决。

阿史那永羿长枪如电,一招攻向君无意的咽喉,仿佛只是随手一刺,又仿佛千锤百炼了无数年,只等这一瞬间最强的交锋。

云涛聚散,君无意侧身避开的同时,谡剑寒光惊艳而动。

剑枪正面相迎,乌金枪正刺在谡剑的剑尖上!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只有收拳,才能打出最强大力度;只有向后收枪,才能向前刺出最绚烂的华彩——但,阿史那永羿没有收枪!

——他在绝境中求生,就不能有一步退让。

剑枪相撞的力度,让两人的手臂都顿时发麻。

君无意一剑阻止枪势,立刻震剑压低,长剑危楼还望,攻击阿史那永羿的坐骑。

他这一剑固然气势如虹,但也将全身三处要害都暴露在了乌金枪下。

阿史那永羿毫不犹豫的将直刺转为横枪!

在出招的一刻,阿史那永羿知道自己错了。

枪比剑长,胜在远距攻敌——君无意在看似失误的一剑中,实已经欺近他身前两尺之处。

近身对阵,乌金枪顿受掣肘被动,阿史那永羿全身都被剑气笼罩。

直到此刻,他才领略到谡剑真正的杀气——剑如洗月苍茫,剑如漫天风雨,剑如辟天洪荒!

阿史那永羿在最接近死亡的一瞬间,想到的却是身后那个女人。

那个该死的,让他爱不能放心去爱,恨不能彻底去恨,忘不能丝毫去忘的女人——

在乌金枪濒败的一击中,他耳边滑过她的耳语“你如果战死在这里,我也陪你。”

她说的不是真的——

阿史那永羿用尽了全力,如同困网中鱼使出了十倍于自己极限的力气,要证明她说的不是真的。

挥枪。在这一刻,乌金枪刺入了血肉之中。

枪刺入君无意的肩膀,鲜血如注,新创牵动旧伤,君无意肩上猛然一颤,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阿史那永羿一愣,突然扬鞭喝道:“走!”

风起云涌,残阳烈如血,左翊卫军群龙无首,很快被十四银影骑冲杀出一条血路来。

远方荒草凄凄如旗,阿史那永羿纵马冲出铜墙铁壁的长安城,却怅然回望一眼——

带着你的女人走,不要带着血和战争回来,我信你这一次。

君无意掉下马背之前低声说的那句话,仿佛在日落的风声里呼啸。阿史那永羿握紧马鞭,眼中突然有热的东西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