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正是薄暮时分,牢狱里只有一扇小天窗,透出锈迹斑斑的阳光。
“这位是新科状元苏长衫,苇大人要好生看管了。”明靖远行路三日,不见丝毫疲态,秀目里光芒夺人如针毡。
“沾衣一定尽职尽责。”刑部侍郎苇沾衣一身青色官服,天生的淡眉朱唇,玉面和气迎人。
“苏状元,请。”苇沾衣和颜悦色为苏长衫领路。
走到大牢尽头的一间单独牢房,几个狱卒带着铁镣上来。苇沾衣似是受不得寒气,咳了几声才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本来不应给苏状元用铁链,但状元郎文武双全,我手无缚鸡之力,惧恐失职之罪。”他气色大大不佳,说话音缓气虚。
苏长衫清闲的看了一眼牢内:“床呢?”
纵然苇沾衣有万全准备,还是为苏长衫意料之外的问话怔了一下。
“给我一张大床。”苏长衫舒适的伸了个懒腰,自己走进牢内。
“给苏状元抬一张大床来。”苇沾衣很快恢复了神色,朝狱卒们吩咐,他自己也跟随进入牢内:“苏状元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沾衣开口。”
跟着他的步子,几个狱卒立刻上前为苏长衫上镣。
“日后同在朝堂为官,要多仰赖苏状元照护。”苇沾衣和悦的说。
“你是大业三年的探花,这四年在官场感觉如何?”苏长衫拍拍石凳上的灰尘,优雅的坐下。
“酸辛苦辣。”苇沾衣认真的答。
“有状元之才,更宜探花之雅,当日的惊才绝艳,四年就内敛成深潭了。”苏长衫这才看了苇沾衣一眼。
青色官服仍勾勒出美人剪影,清烛摇曳,只是意境深沉萧索。
苇沾衣仍然和悦的说:“我的福气,不比南门探花——有贵人相护逢凶化吉。沾衣孤身一人,夹缝求生而已。”
“南门若愚是个笨人,”苏长衫打着哈欠道:“你说的贵人……君无意,也是个笨人,你我二人说话,大可以简单得多。”
“好。”苇沾衣笑颜清渺,让人如置身烟水朦胧的月下:“宇文钟一案,牵涉甚广,受宇文将军所托,沾衣为苏状元备下了款待。”
狱卒们抬来一张大床,苇沾衣轻咳抬手,示意他们将稻草搬走:“苏状元,天色暗了,要点几根蜡烛。”
他亲自将蜡烛一根根点上,回头淡眉清绝:“月剪西窗烛,知己长促膝……其实无论敌友,都可促膝一谈。”
见苏长衫负手转过身来,苇沾衣轻轻拨了拨烛:“我在朝中四年清廉自守,可惜,没有另一个四年了。”
苏长衫没有说话。他的医术不低,已看出苇沾衣活不过三年。
“沾衣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年。”苇沾衣的笑容仍然清渺动人:“但,苏状元你,却活不过三天了。”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烛上突然腾起几缕青烟,蜡烛全熄灭在黑暗中。
牢中看不到彼此,只听苇沾衣语意淡笑:“苏状元是光明的人,不习惯这样的黑暗吧?”
“光明坦荡当然舒适,但如果只有光明,就太累了。”苏长衫清闲道:“我睡觉时,自然是越黑越好。”
“苏郎好性情。”清渺的声音幽幽,似黑暗里抽出的丝线:“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事,宇文将军前日送了十五车黄金到我老家旧宅;第二件事,我见了突厥王子一面,此人志在天下,却不仅仅是天下,是我欣赏的人。”
苏长衫将头枕在舒适的大床上:“以宇文化及而今的地位,自然没有必要行这样一步险棋。他一定会找人代办此事。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会相信你?”
“谁欲乘风千里,就需倚马借力。”苇沾衣和气迎人:“只要马能行千里,忠诚与否又有何关系?”
“说得好。”苏长衫打了个哈欠:“那么,你这样的人,当真是为了十五车黄金而行事?”
黑暗中有片刻沉寂。
苇沾衣咳了几声,轻声接着道:“第三件事,我找了一位轻功不错的表兄,前几日到君贵妃的沉芳宫走了一趟。”
“事办得不够漂亮。或者——是因为君将军的人品太漂亮。”他语含惋惜:“活人不一定守得住秘密,所以我用一碗掺毒的黄酒,让他闭嘴了,尸体扔进皇城猎场喂狼——他的爹娘来衙门寻失踪的儿子,托人求见我,我今春从洛阳带回了三包银沙鱼,其中两包分别给了他们,送他们六天之后安心的走——算起时日,正是今天。”他将杀害自己的亲人说得像病书生在字斟句酌一首好诗,脆弱而优雅。
“还有一包银沙鱼,我之前送给了卓云。”苇沾衣轻笑的容颜仿佛一碰就会碎似的:“这位少年敬我如父兄,对我无话不说——所以我知他对兰陵公主的情,也知他对阿史那永羿的恨,‘萳婇’之毒性慢,让人心力衰竭而死,连仵作也验不出。你去狱中看他那一日,他不过刚好毒发而已……他一死,君将军的欺君之罪自然百口莫辩。”
在话音落下刹那间,苇沾衣的咽喉已被捏住!
“咳咳……”苇沾衣脱力的喘息,声音却仿佛在笑:“我告诉你的……所有这些……只有一种人……才配听到……”
死人。
只有死人,才配听到所有的秘密。
“还有一件事……”苇沾衣的喘息声越来越小,最后一句话几乎低不可闻:“蜡烛……已经……点上了……”
手边传来蜡烛轻微的燃烧声,苏长衫在这一瞬间感到了烛火的温度,但四周却是漆黑的。
一种阴谋的潮湿弥漫在牢狱中,苏长衫将失去知觉的苇沾衣扔在地上,试探的朝温度处伸出手,手背被火焰烫得重重一缩!
水滴从牢墙上落下,视野里全是凝固的黑暗。
就算在漆黑的牢狱,也不至于黑得如此纯粹,更何况,牢房是有窗的——
“快来人啊!”牢门却被人一把打开,耳边传来狱卒们的大叫声:“苏状元杀了苇大人!”
“苇大人!苇大人!您醒醒……”
狱卒们纷乱的脚步声涌入牢中,苏长衫闭上眼睛又睁开,仍是一片漆黑。刀风卷过耳际,他一把用力挣脱铁链——顿时痛得冷汗淋淋,铁链的十九个环节突然机关齐发!
——链中竟事先藏有十九枚透骨钉,凶狠扎入他的腕骨与膝盖中!
苏长衫跌倒在地,链锁关节,每一个都正中穴位骨缝,惊涛骇浪般的错骨疼痛刹那间席卷全身!
刀剑一齐招呼过来,却只听铁链根部被斩断的“啪嚓”一声巨响,苏长衫已被人背起。
“突厥人!是突厥人!”狱卒们的喊杀声和刀剑声夹错在一起。拼杀之中的震动,每一个动作都牵动蚀骨的剧痛,苏长衫的神志疼得模糊,胸前全被女子背上的汗水和血浸湿。
也不知过了多久,凉意透进剧痛的四肢百骸中,苏长衫凭着残余的意识知道,他已经被背出了大牢。
“苏同!”耳边传来五湖焦急的声音:“你支持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给你把透骨钉拔出来……”
背着他的女子放缓了脚步,苏长衫咽喉里全是铁锈血腥的味道,嘶哑说不出话来。透骨钉在全身十九处关节,手、臂、腿、脚……每一寸骨骼都在承受酷刑,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渐渐遥远。
“不行,”九州果断的把人放下来:“再等半个时辰,只怕他就会活活痛死。就在这里——把透骨钉拔出来。”
五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光。透骨钉打入关节,据说是邪教雾霭教对叛门弟子的惩罚,是比凌迟更残忍的手法——四根透骨钉打在膝盖和手臂上,受刑之人九死一残,后来因为太过残酷而被教主废止。
九州将苏长衫的衣襟解开,摸出怀里的匕首,朝肿胀泛着青色的关节处剐去。
刀落处,鲜血淋淋。
五湖的肩膀微微颤抖,扭过头去。
匕首每下去一次,苏长衫就抽动一下,半昏迷中只有肌肉和骨骼最本能的对残酷剧痛的抗拒。
九州的衣襟也被血与汗湿透,将十九只染血的透骨钉交到五湖手上时,九州有些乏力的虚脱:“……五湖,帮他把伤口扎起来。”
“中原人怎么有这么残忍的伤人利器……”五湖将透骨钉狠狠扔在地上,哽咽着开始动手包扎伤口。
“关键不在于伤人的兵器,而在于伤人的方法。”九州休息了片刻,抬眸道:“要在铁链上装入透骨钉,没有高超的机关技巧,绝不可能完成,天下做得出这种机关的——只有兵器大师端木彤。”
纯粹的黑暗似一泓深潭,冰凉漫过头顶。
“能请动端木大师,苇沾衣的本领就不止在阴谋上。”九州的凤眸里划过一痕冷峻。
夜风透骨,旷野四周无星也无月,只有墨汁般的黑暗泼在大地上。
五湖看着苏长衫不安稳的昏睡中痛苦的眉峰,看着布条渗出的血迹,想要去碰一下,却不忍碰;要收回手,却不忍收回——她不知道该怎样减轻他的痛苦,不敢妄动,不敢不动,满心都是矛盾和焦急。
突然,只听嘶哑的声音低低逸出干裂的唇:“娘……”
五湖怔了一下,全身全心都软了下来。在蝉鸣凄清的夏夜,她曾经仰望如神的男子,也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这样一声低喃,将她生命最薄弱的地方酸柔的击中了。
这一刻,五湖相信,终她一生,哪怕再有这样的仰慕,也不会再有这样多、这样柔、这样深的怜惜了。
“……”五湖碰了碰苏长衫汗湿的额头。他对敌毫不留情,却不带兵器,也并没有真的杀过人……他爱睡觉、清闲舒适,恐怕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想到这里,五湖的心脏处被一只手捻得心疼至极,心湖皱成一池春水。
九州叹了口气,只思虑片刻,毫不留情的将昏迷的苏长衫背起来,朝五湖道:“这里不能久留,我们立刻赶往将军府,把苏汤圆交给君将军。”
五湖眼睛红红的:“可是他这个样子……”
“不要忘了我们的任务。”九州冷静截断她的话:“这已是私自行动,如果你不想让殿下的多年筹谋付之东流,就立刻出发。”
将军府外寂肃无声,两个守卫持刀站立。九州背着人走上前,两把钢刀顿时架在她的颈上。
“我们要见君将军。”九州沉声道。
“将军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守门的士兵训练有素。
“苏同受了重伤,叫君将军出来!”五湖着急的一枪就要朝士兵刺去,被九州压住:“请你通传一声,苏汤圆在外面。”
“我说过了,将军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士兵的刀冷无情。
九州暗暗压了压五湖的手,转身便走。
打更声从街道远处传来,九州背着苏长衫快步走了一整条街,才停住脚步:“你听到声音了吗?”
五湖诧异的回头,又看了看九州。
“有大批人马在行动。”九州凤眸凝神:“至少有两千人。左翊卫军果然训练有素,数千人夜行也能如此隐蔽——”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君将军根本就不在府中。”九州深吸一口气:“有人用他的将令在调兵。只怕,他现在也自身难保。”
无故调兵,乃为将之大忌。
五湖似是感到了寒冷:“苇沾衣到底想做什么——殿下当初就不该和这么可怕的人合作。”
“宁要危险的敌人,不选无能的对手。”九州直视她:“草原的十四银影骑,从来没有胆怯这两个字。”
她冷冷回头看了五湖一眼:“只要你不给殿下添乱。”
五湖的脸白了一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五湖自知理亏,她为救苏长衫,将九州也牵扯进这件事中……如今,她们以身涉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掂了掂背上昏睡着的麻烦,九州摇头:“狱卒们都看到我们救人,不能带他回驿馆。”
“你先回去,让殿下对今夜的变故有所准备。”五湖咬了咬唇:“我带苏同去避一避,等他醒来。”
九州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好,我们分头行动。”
十四银影骑行事果断,很少拖泥带水,女子也不例外。九州立刻将苏长衫交给五湖:“我先回去覆命,得到殿下的指令之后会立刻来找你会合。”
天光破晓时,苏长衫醒了过来。
“苏同!苏同……”五湖惊喜的唤他,只见他有些吃力的睁开眼睛,第一句却是哑声道:“把甲虫赶走……”
五湖愣了,苏长衫有气无力的又加了一句:“在我腿上。”
原来,草丛里清晨起床的两只花甲虫落在他腿上小憩,五湖赶紧去赶虫,两只花甲虫振翅飞走了。
“你……你觉得怎么样?”五湖紧张的看着他,新月般的双眸里似有清澈的溪水。
“难受。”苏长衫如实答。
五湖的眼睛里顿时绞上心疼的雾气,却听苏长衫道:“睡一个晚上不能翻身,难受坏了。”
“你……”五湖一时只觉得只觉得地上的少年大大的可恶,让她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笑。
“是你救了我?”苏长衫稍缓过力气来,声音就懒懒的很欠扁:“大侠受伤醒来,身侧总有美女——看来,我不仅落入了苇沾衣的圈套,还落入了说书的俗套。”
五湖的脸红了:“不要乱说……”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苏长衫不知道她想起了昨夜的情形,也没有看到少女脸上的绯红。
“帮我找根拐杖。”苏长衫和气的说:“三尺长的。”
“你现在不能乱动。”五湖有些着急:“关节被透骨钉伤到,不是一天两天能痊愈的——”
“我知道。”苏长衫仍然很耐心的说:“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五湖愕然看着苏长衫,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又在捉弄人,终于,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指下的眼睛没有反应。
视线仿佛悠闲的看着远方的天,却看不到眼前的手指。
“你的眼睛……!”五湖颤声道。
“我听说,蜡烛里加入了‘焚心’与‘红绡’,烛烟会让人失明。”苏长衫的语气之平,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苇沾衣在牢里点了几根蜡烛,在灭烛相谈时我就已经看不见了,可惜自己毫无觉察——”他摇头:“我会被迷惑,只因第一次遇到一个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焚心”和“红绡”,无药可解。
苇沾衣如果还活着,也看不见了。牺牲自己的双眼,只为夺对手的光明……被这样的人选中为敌人,实在是一种不幸。
苏长衫望着黑暗的虚空,君无意的才华在军事上最为卓绝,但论政治圆熟,他比不上宇文化及;论狠厉与手腕,他更不是苇沾衣的对手。
如今,唯一的方法——
一滴水落在苏长衫的手背上,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
泪滴跌碎,氤氲成一个凉凉的水印,五湖泪眼蒙蒙的看着苏长衫,眼泪一颗颗掉落。
苏长衫轻轻将泪拂去:“女人的泪,不该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五湖抽着鼻子,听他缓声道:“泪不能落进男人的心里,这个男人,就不值得你为他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