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战旗猎猎,洁白的晨曦中陡然生出一柄柄尖刀来。

尘沙落定处,三列身着藏青色战袍的精兵勒马而立——大隋十二卫军,只有宇文化及统帅的右武卫军穿着藏青。为首的将领簪缨鲜红,头盔下一双深目冷秀夺人,乃是宇文化及的副将明靖远,只见他矫健翻身下马:“末将奉命捉拿苏状元,得罪了。”

崖底的浓雾被曦光绣上拢拢金丝,君无意缓步上前:“明将军奉谁的命,因何拿人?”

明靖远持刀伫立:“奉的是宇文将军之命,拿的是杀人之人。”

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纸敕令:“大内侍卫卓云,被杀于左翊卫军大牢中,苏状元有杀人嫌疑,末将已从刑部获得敕令,请状元走一趟。”

君无意淡而肯定的截过对方的话:“苏同不是杀卓云的凶手。”

“将军为何能这般肯定?”明靖远冷笑。

“因为他是苏同。”君无意眸子里雾气尽散,唯见朝阳。

只见明靖远抬起手臂:“君将军之说,末将原本不能不信,但这人证如何解释?”

几人押着一个士兵走了上来,被押的士兵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显然被用过重刑,一见到君无意,突然双目尽赤,泪水滚滚而下:“君将军!我……”

“赵紫延亲眼见苏长衫进入牢中,而卓云随后死亡。”明靖远昂首叱道:“把人犯给我拿下!”

君无意站在苏长衫与刀剑之间,没有动。

士兵们竟无一人敢妄动。

明靖远眼底神色复杂不可捉摸,却见君无意俯身将赵紫延扶起来,赵紫延脸上都是血痕和泪水:“将军,我……我该死!”君无意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什么也不用说了,一边动手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

赵紫延喉咙中发出一阵哽咽。

苍鹰声声唳叫在山谷盘旋,君无意将解开的绳索扔在地上,“啪”的声音让士兵们心中无端一紧,只见他平静道:“我军中的士兵失职,自有军法处置,不劳明将军。”

右武卫军的精兵持刀僵立,鸦雀无声。

“君将军言重了。”明靖远细目中光芒冷冷:“末将不敢僭越,只是此事事关突厥与大隋两国邦交,谁敢隐瞒真相,皇上必然龙颜震怒。”

“皇上将此事交予我,”君无意的眸子墨石坚定:“一切责任,我自承担。”

“只怕将军一人承担不起。”明靖远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长刀锐利逼仄。

“君无意能承担多少,你还没有资格言论。”一直没有说话的苏长衫突然闲闲道:“这三天宇文化及有什么动作?找到了多少君无意欺君的证据?”

他说话如此直接,明靖远反而僵住了。

苏长衫扫视面前的精兵,视线经过明靖远时,仿佛对方根本没有入他的眼:“我奉劝你一句,君无意还做左翊卫上将军一天,你最好敬他一天。”

他的眼神清闲,仿佛轻易看进了明靖远的心里去:“等宇文化及真的扳倒了君无意,你再嚣张不迟。万一皇上和朝臣比你想象的冷静些,你事未成而行迹先露,沉不住气,贻笑大方而已。”

一席话锋芒毕露,让明靖远的脸变了好几种颜色。

苏长衫信步走上前去:“刑部侍郎苇沾衣与我是同乡,我正有意去会一会他——走吧。”

明靖远又是一怔,不知虚实。

君无意神色微动,方才,苏长衫按了按他的手,将一样东西暗暗塞到他的掌心。

“苏……”五湖猛然站起,忍不住要上前去,被九州按下。

右武卫军的兵士反应过来,将人团团围住,苏长衫回头看了君无意一眼,那种欠扁的自信,无论何时都充满让人不能不信他的力量。

明靖远亲手牵马过来,朝君无意行过大礼:“末将拿人职责所在,冒犯之处,请君将军海涵。”

九州和五湖不禁互相对视一眼。

风尘滚滚,等隋兵先走远了,阿史那永羿才一跃上马:“我们走。”

“宇文化及既然搜集到了证据,为什么不直接一本参倒君无意?”十三徵似乎对汉人的政治很有兴趣:“那位少年的话,竟真的吓住了他?”

“那是因为他现在还动不了君无意。”阿史那永羿语气冷酷:“苏同说得一针见血——要扳倒君无意,明靖远他们还欠功课。君将军在朝中的根基比他们想象的更深。况且他的为人……”

说到这里,阿史那永羿顿了一下,蓝眸里有种敬意。

只沉吟片刻,他已回过头来,蓝色苍穹无情,飞鹰疾掠山风,唇角弯出残酷的弧度:“你们见过伐木吗?——要伐倒一棵参天大树,唯一的方法是先斫其枝叶,去其臂膀。”

十二袂立刻明白,点头道:“这三日,右武卫军的动作已大,骁骑九营被调离了长安。十岭说,左翊卫守城布阵比右武卫强,这样一来只会对我们有利。”

一旁的十岭点点头,用手语说道“你说的对”。

十四银影骑中的军师——擅长行军布阵的十岭是哑巴。

振聋发聩的声音,未必需要从喉咙中发出。人的心力智慧,才是世间的最强音。

“九个营也比不上一个苏同。他如此年少就睿智果断,谈笑用兵透刻人心,若出仕为官,不出三年五载,就会是隋朝的重臣。”阿史那永羿一鞭抽向身下的骏马,大笑:“这样的两个人联手在朝堂之上,宇文还有胜算吗!”

骏马嘶鸣一声,向前绝尘而去。

十四峥也翻身跃上马:“汉人有很多人才,看来,殿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坐山观虎斗。”

九州拉过五湖的马:“殿下在帮苏汤圆他们。”

此言一出,剩下的人都愣住了。

“殿下不出手,不是要作壁上观。”九州将银枪插在腰际:“我们这个时候出手,会让他们坐实暗通突厥的罪名——殿下要是不想帮他们,就不会对卓云行刺的事绝口不提。”

上山最后一日时遇大雨,山势险峻滑坡,人马不得不分几路而行。

君无意受伤行路,速度受碍,几个由明靖远安排同行的士兵也不等待他,都策马先行而去。

斜阳侵古道,马蹄踏起一地碎金。

从郊外进长安城,最近的就是南华门。一袭白衣勒马城门口,士兵们看清来者,立刻收刀恭敬道:“君将军!”

君无意纵身下马:“明靖远押送的犯人何时进城的?”

“……没有见过明将军。”士兵们面面相觑。

君无意眉峰微锁,一种不安的预感沉在他的心上。他受伤行路已慢了三四个时辰,按理明靖远早已经到了。除非他们根本没有走南华门——可是,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舍近求远?

暮鸦黑压压的成群从城头飞过,遮住了渐沉的日头。

突然,一个胖娃娃从城门后飞奔而出,扑在君无意身上!

“舅舅!你回来啦!”

小娃娃乌黑的大眼珠喜气洋洋,衣领裤脚上都是泥,把君无意的胸前也印了一个泥人影。

君无意一怔,疲惫的眸子里露出惊喜温暖,将娃娃抱起来:“莫笑?——”

胖娃娃用泥手搂着君无意的脖子:“我和爹娘一起来长安的,娘说舅舅下山去了,要三天才能回来,我就天天傍晚来城门口玩,看舅舅会不会回来。”她指着一个士兵:“再晚一会,猫耳哥哥就要送我回去了。”

被指到的士兵面露赧色,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君莫笑只有七岁,已认得十几种刀剑,每次来长安都吵着左翊卫军年轻的兵将们和她摔跤。

“舅舅,你好久没有带我骑马啦!”君莫笑看人的眼神比一般女孩子大胆,撒娇的样子十足赖皮娇憨:“我们骑马回家好不好?”

君无意犹豫了一下,看到大眼珠里满怀期待,不忍拂逆孩子的意思,将她一把抱上马背。

“舅舅的马好快——”

“什么时候把剑借给我刻木船嘛……不能赖皮!”

“娘给你做了新衣服,很帅的哦。”

君莫笑高兴得不停说话,把一路的寂寞赶得半点不剩,君无意心中的不安,几乎被孩子的欢笑驱逐而去。

“就是这里了!粒粒客栈。”君莫笑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一家客栈:“我和爹娘住在这里!”

君无意抬头一看,不禁失笑,客栈门口的招牌,用米粒圈成一个“迎宾”的字样,小孩子不认得字,米粒却是认得的。

将娃娃抱下来往里走,只见柜台后的掌柜突然丢下账本,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您……您是……是君将军?”

君无意停住脚步。

“我在皇城猎场见过您一次……您是我的恩人啊……”掌柜语无伦次,将油手在身侧搓不停:“您可能不记得了……去年我儿子被征兵到猎场,做‘虎人’,原以为没有命回来了,是您救了他啊!”

君无意对这个掌故已无印象,但大业五年御林猎场强抓“虎人”,老百姓冒死翻山到猎场,他却是记得的——他当下革职惩办猎场守将,一道军令禁了“虎人”,将所有人释放还家。

(作者注:虎人,让人披上虎皮在树林里逃逸,供王孙公子们射猎。)

“舅舅我们快进去吧。”君莫笑急着去见爹娘,用小手扯君无意胸前的衣襟。

君无意温和的问掌柜:“您儿子从军中退役之后,这两年生活可好?”

掌柜的眼圈突然红了:“本来是好好的……我这客栈做得红火,生意和长安城状元楼——正月客栈不相上下的,我儿子路子也在客栈里帮忙,但……”

擦了擦眼角的浊泪,掌柜摇头道:“路子前几天晚上出门,却无端端失踪了……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天,还不见人影,已经报了官府——刑部苇侍郎是我老婆家的远房亲戚,听说刑部找人最在行,已经托了人去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苇侍郎?”君无意眼神一顿。

“是……”掌柜的话未说完,只见一个黄衫女子从客栈楼上下来,看到君无意时视线只稍稍怔了一下,便露出了笑容。

——君家的儿女都遗传了母亲的天然亲和力,掌柜满心悲戚,也因这个笑容而略感安慰。

“娘~”君莫笑欢叫。

“二姐。”君无意抱着孩子快步走过去,一点惊喜、一点暖意弥漫在视线交接间。

“我们也只来了这几日,你姐夫上街去买木头了,你也知道,他就爱捣腾那些雕雕刻刻。”君随心笑道:“莫笑,自己去玩,娘和舅舅说说话。”

“大人了不起啊!”君莫笑不服气的一瞪眼,却已经听话的从君无意怀里跳出来。

看到君莫笑蹦到后面的庭院去捉蜻蜓了,君随心怜惜的看着弟弟:“一路奔波累成这样,先去喝点热水。”

房间内,君无意端起瓷碗喝水,袖子被拽的一动,只见君随心“呀”地一声:“这里破了。”

衣襟不破,才是奇怪。君无意苦笑。

“长安气候常变,给你做了两件新衣,还是你喜欢的白色。”君随心含笑从衣柜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

女子的素手巧且柔,君随心为君无意换上新衣:“其实身在朝堂,不该总穿白色。纯白不能容一点脏,穿着多累?”

君无意在姐姐面前,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露出些稚气。

腰间衣襟一带,伤处顿时疼得紧,君无意可以纹丝不动,但肌肉却是不听命令的,君随心手中顿了顿:“又受伤了?”

“不碍事的。”君无意微笑。

“男人受点伤不算什么,只是,身边该有个会怜惜这些伤的人。”君随心摇头:“不能总让姐姐给你做衣服。”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了什么,不禁笑道:“这几天小叶来和莫笑玩过几次,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你们也算青梅竹马。”

“舫庭就似我的妹妹。”君无意淡淡笑。

“还在想着她么?”君随心手中不停:“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

君无意心口一窒。

“你从小就是做什么都认真,”君随心为君无意将衣上的皱褶拍平:“认真是好事,但该放开的还是得放开。什么事在心里存得太久,都要成负担的——你容得下敌人,容得下误解,怎么容不下自己一丝忘却?”

“二姐……”君无意唇齿微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去宫里见过小妹了,”君随心说:“她不似以前爱笑,也长大了很多,进了宫中,被一桩桩规矩打琢成金枝玉叶,不能再有自己的形状……但小妹有自己的生存方法,哪怕不能一时惊艳帝王侧,也一定能生存下来。你不要小看她。”

君无意的眸子里细雨扬尘。

“你的肩膀再强大,也担不起别人的命运。君王之爱,朝夕可改,宫中女人把自己如火一样烧得旺,等柴薪一尽,又是什么境况?”君随心摇头叹息:“兰陵公主的母亲潇妃生前是何等荣宠,可她的死——有人说,是当年皇上与她出游遇到刺客,身边没有侍卫,于是抓起有九个月身孕的她挡在身前,当时她便被一剑穿胸而死,却是腹中的公主命大活了下来……”

君无意猝然抬头。

“无意?”君随心眼皮跳了一下。

只听君无意沉声问:“兰陵公主的母妃之死,二姐从哪里听来的传闻?”

“民间的消息,有时比朝中还多些,”君随心牵了他的手:“不管可不可信,这朝堂和后宫,都是如履薄冰之地。你还是得事事为自己考虑些。”

——公主的死因背后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苏同踩进这样一趟浑水中,其间的凶险只怕比坠崖更甚。

南华门由左翊卫军看守,而离刑部最近的西瀚门,是右武卫看守。明靖远舍近求远走西瀚门,只有一种解释——他要刻意隐去入城的证据。

刑部大牢……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君无意猛然站起来,沉声道:“二姐,我有急事!你先……”

他话音未落,突然头脑中一阵晕眩,浓重的困倦席卷而至。

“无意?”君随心一怔,发现他脸色不对。

君无意撑住桌子,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现,瓷碗在眼中重成无数个影子疾速旋转,漩涡般将意识卷入黑暗。

在君随心的一声大叫中,君无意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