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走。”君无意胸膛起伏,沉声的命令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嘶哑。

“我……我听说……”君相约急得直掉泪:“被下了催情药又不能……不能……会伤伐身体。”

“……”君无意的眸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雾气,仿佛情潮如水化雾,满满的就要将人淹没:“……你想要怎样……要我拿你怎样?”他迭声的问话含满沉溺和苦涩。

“贵妃娘娘——”桂公公的公鸭嗓子又在雨中传来,一道闪电划过君相约的头脑,她从刹那间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突然烫伤般的缩回手。

这是阴谋,从始至终就是有人设计好的阴谋!

——在后宫生存多年,她再洁白的心思也有了谋划的沟壑。从被挟持到君无意的出现,再到太过顺利的获救,刺客的目标也许原本就不是皇上,而是她!

“哥哥……我们不能掉进陷阱里去……我找人来救你!”君相约惊慌的站起来:“皇上的人已经来了,宫里什么样的解药都有!”她说道这里面色一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去找那个“解药”。

君无意心下终于一松,与药力的对抗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手腕还在往外涌血,他无法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听着她起身匆匆离去的脚步,在宽慰之际,隐约有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怅然——当双手凭着决绝的理智推开她时,内心是否也这样坚决如铁?

夜色泼墨,风雨如晦。君无意眼前无数画面旋转,镌刻在童年旧宅雕梁画柱中的记忆全成为了酷刑……她甜美微笑的样子,她水袖研墨淡描相思,她抚琴清歌情意婉转,这些记忆站在他生命最初的底色里,就像鸿蒙天地初开的那一道伤口,纵使泥沙俱下,也无法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爱情变苦,回忆的獠牙带血。可那一点温存似蚌壳里的沙,反复疼痛成珍珠圆润的心血,疼时亦要微笑。

脚步声越来越远,君无意身体灼烫,冰凉的冷雨也扑不熄无情炙烤他的火焰,头疼欲裂的抵抗中,意识渐渐坠入沉沉的黑暗。

君相约不知跑了多远,仿佛要拼命逃开大雨中的阴谋和宿命,更要逃开那一丝拨动她心弦,拨痛她心尖的犹豫!

紧张、奔波、惊惧让她脚下虚软——在她辨识不清方向时,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君姐姐!”

叶舫庭一手抓着一把伞跑过来:“皇宫里派出的人在南面。”她四下张望:“我家将军呢?”

“他……在树林里。”君相约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我正要找人去救他。”

叶舫庭瞪大眼睛,顿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见叶舫庭二话不说就要冲进树林,君相约一把拉住她:“你……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叶舫庭生气的拍开她的手:“你怎么能把君将军一个人丢下!”

“舫庭……真的不能去……你一个女孩子……会……”君相约的泪又急了出来:“你天真单纯,不知道中了催情药的男人会——”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叶舫庭怔了一下,将伞往她手上一推:“你闭嘴!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会去逼迫欺负女孩子!”

闪电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树林深处,阴影憧憧,山脉如碑。

“君将军!”叶舫庭终于找到了昏迷中的君无意,一把丢开碍事的伞,扶起倒在雨水中的人,触手一片滚烫,以往的他是那样高大令所有人仰赖,此刻泰山崩摧,雨斜风急——

天不怕地不怕的叶舫庭也有些无措,慌忙从包袱里抖出一大堆的瓶子,又摸出一颗大夜明珠照明:“将军……你看大小姐我多聪明——本来在家睡觉睡得好好的,卫矛半夜来找我爹,我就知道出事了。他说你吃了化功散,我也不知道化功散的解药是哪个,就把我爹常备的跌打损伤治病解毒的药全带来了……”

她自言自语的话好笑之极,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听到君无意在昏迷中仍然痛苦而急促的呼吸,感到他身上酒香醇醉,突然,灼烫的手指无意识的扣住她的胳膊,仿佛干渴在沙漠的人要汲取一丝清凉。叶舫庭咽了一口口水:“呃……”

珠光柔和,湿透的白衣下隐约可见他俊秀的锁骨,隐忍的神色带着孩子气的无辜和灼痛……她赶紧扭开头,快速的翻那些瓶瓶罐罐:“我爹那个老色鬼娶了三房姨太,他的常备的跌打损伤药里说不定也有催情药的解药……”

瓶瓶罐罐已经被她扔了大半,只见叶舫庭的神色越来越沮丧。

“不是”“也不是”“还不是”……在无数个气极败坏的扔瓶子的声音之后,突然只听一声欢呼:“是这个!”

一个大药瓶,叶舫庭用夜明珠对着上面的用药说明仔细的看了看,玲珑剔透的脸顿时红透。

她赶紧倒出一颗来,塞进君无意的嘴里,唇齿一动,竟是濡湿的血迹——君无意真的将唇舌咬破了。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用力的摇晃君无意,可他就像一只发烫的布偶一样任她摇晃,叶舫庭焦急的看着大颗的药丸,突然闭上眼豁出去道:“天上的神仙公公也看到了,我是要救人,不是要占人便宜——不对……不对,是大小姐我被占了便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毫无诚意的给神仙公公说完,忙不迭把药丸塞进自己的嘴里,托起君无意的头,在鼻尖碰到鼻尖时,叶舫庭滴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最后确定除了神仙公公,没人看到这一幕——

终于咬牙闭眼凑过去,双唇一触,叶舫庭忍不住又睁大眼睛,再次确定这大雨的鬼夜晚不会有人……

“快点。”一个平平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哇呀——!”叶舫庭吓得药也从嘴里掉了出来,神仙公公显灵了!魂飞魄散的抬头,却只见——苏长衫撑着被她丢弃的伞,优雅的站在雨里。

“……臭苏同,什么时候过来的!”叶舫庭满头黑线,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全被看见,叶大小姐连杀人灭口的冲动都有了!

“刚过来,”苏长衫撑着伞蹲下来:“本来想看你胡闹到什么时候——”他无奈道:“你这样折腾下去,君无意还有得罪受。把解药拿来。”

“你——要给我家将军喂药?”叶舫庭警惕的握着解药瓶子,迟疑要不要给他。

苏长衫毫不客气的扬扬眉。

叶舫庭“噗——”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愕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手里突然一空,解药已经到了苏长衫手中。

“喂!”叶舫庭大声抗议——

只见苏长衫迅速倒出一颗药来,塞入君无意的口中,点他几处穴位,君无意喉头一动,药已滑了下去。

突然,叶舫庭只觉得自己袖子被什么东西勾到,“哗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见苏长衫理所当然的收回手,用刚才的布料把君无意的手腕紧紧包扎好。

“喂!你……你干嘛撕我的衣服?”叶舫庭大声抗议。

“哦,”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你的衣服便宜。”

药效渐渐发挥,君无意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脸颊上的潮红褪去,成了玉石稚弱的苍白。苏长衫将人抱起来,朝叶舫庭道:“打伞。”

“你有没有君子风度啊~”叶舫庭瞪他:“你一个大男人,让女孩子撑伞!”

“不然我们换一换?”苏长衫很认真的回头。

叶舫庭看着被苏长衫抱着的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再次一脸黑线,好在夜色比她的脸色还黑。

“等等我呀……”叶舫庭小跑追上去,却冷不丁一头撞在苏长衫的后背上!

“呜!干嘛突然停住——”叶舫庭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诧异抬头。只见几丈开外,三道人影像长枪一样立在暴雨中。

刺目银枪猝然拦住去路:“我们殿下有请君将军。”

“告诉阿史那永羿——”苏长衫平平道,声音明明不大,但在暴雨里却有种刀刃般锋利的清晰:“他请人的手段既不光明,也不高明。”

“把人留下。”对方扬起了手中的银枪。

苏长衫径自向前走,暴雨狂风掠过衣角,他的脚下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几个银影的气息明显紧张起来。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他们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其中一个手中猛然一轻,他的枪竟已经被苏长衫所夺!苏长衫一招轻松得手,扬枪便向对方刺去!

“八荒!当心——”

这一枪毫不花哨的直刺对方心脏,破雨挟风而至!

他的同伴扬枪去挡,苏长衫的枪势却在空中突然变化,在几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枪已经横在了刚才说话的少年脖子前。

“九州!”只听一声惊呼。

“我不知道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苏长衫很和气的说。

说话间他手中一紧,少年顿时被枪抵得无法呼吸。

在他话音刚落之时,被制住的少年突然用尽全力一肘拐向苏长衫的胸腹,也在这一瞬间,他手中动了——

在顷刻之间,他已经朝苏长衫刺了十二枪,枪法如此紧密而极速,甚至暴雨也不能侵入一分一毫!

苏长衫仿佛并不占优势,几次银枪都擦着他的身侧刺过。

电闪雷鸣之间,终于,一枪划过雨幕,只见玄铁的锋镝掉落在雨水中——

苏长衫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三杆长枪。

轻轻掸去衣袖上斜飞的雨丝,苏长衫将那三杆枪重重掷在雨地里,凛寒冷雨溅起水花:“今夜我没有空杀人。”

躲在树后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叶舫庭探出头来,确定没有危险了,笑嘻嘻的撑着伞小跑过来:“快走快走,还要回去睡个囫囵觉,好困啊~”

将军府内,灯火流转。

“换上。”苏长衫将一堆干衣服扔给叶舫庭:“顺便给君无意也换上。”

“为什么要我换啊?”叶舫庭抗议。

“或者你去抓药?”苏长衫和气的说。连当归和天麻也分不清的大小姐再次一头黑线。

看着门被关上,叶舫庭红了脸迟疑又迟疑,终于慢慢将君无意湿透的白衣解开,突然,她怔了一下。

玉石白皙的胸膛上,布满纵横的新旧伤口——深的是新伤,浅的是旧创,狭长的剑伤,狰狞的刀痂。君无意自十三岁开始上战场,十年间受过多少伤?

烛光灼灼中,没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也没有负手而立的隽雅卓绝,有的只是这些深深浅浅的伤痕。

叶舫庭突然不忍再看,三下五除二的把湿衣褪去,拢起他犹自滴水的湿发,将干衣套上。

门“咯吱”一声,苏长衫拿着药膏进来了。

叶舫庭皱着眉头问:“君将军托人给我爹带话,他是不是早就料定今晚会出事?”

利落的将君无意手腕上的伤口擦好止血药,苏长衫将剩下的药和棉布往桌上一扔:“今晚出不了事。”

“呃?”叶舫庭睁大了眼睛。

“人忙于内讧时,就没有闲暇惹事了。”苏长衫悠闲的说。

“你是说——”叶舫庭狐疑道:“突厥人自己会内讧?”

苏长衫在雨中与十四银影骑交手时,那一句“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着实不太像苏郎的风格,苏长衫虽然自信,但风度恰到好处,从不以损人自尊来抬高自己。

“你在激将他们?”叶舫庭眨眨眼睛。

苏长衫将药膏涂在君无意额上的淤青处:“突厥人不会内讧,不表示他们和盟友不会内讧。”

叶舫庭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世上的所有巧合,都有某种必然。”苏长衫轻轻揉着君无意的额头:“国家最怕的既不是内忧,也不是外患,而是内忧外患恰好同时爆发。这恐怕也是君无意最担心的。”

“你是说——突厥人勾结朝中的势力?”叶舫庭的脑子转过了弯来。

苏长衫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突厥人把君将军灌醉,大隋的内应在宫内行刺,他们里应外合,然后趁乱生事!”叶舫庭睁大眼睛:“所以,君将军才会请我爹将防守最薄弱的东南城门增加兵力!”

“阿史那永羿名气那么大,竟然是个小人,连催情药这样下三滥的伎俩都用上了。”叶舫庭生气的皱起鼻子。

“我没有说,催情药的事是阿史那永羿安排的。”苏长衫走到另一张大床前,很舒服的躺了下来。

叶舫庭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干嘛?”

“睡觉。”苏长衫打着哈欠道:“折腾了半夜,当然是睡觉。隔壁还有房间,你自便。”

“你!”叶舫庭跺脚。

“如果你不避男女之嫌,在这里打个地铺,也可以。”苏长衫很大方的说。

“臭苏同!”叶舫庭气得拿起桌上的烛台就要砸过去,念及烧了万恶的苏长衫不要紧,在将军府引发火灾伤及无辜,只能放下可怜的烛台,蹦起来指着苏长衫道:“不准睡觉!我家将军的伤势……”

“伤都裹好了。”苏长衫无奈道。

“可是——”叶舫庭还是不放心的看了看沉沉昏睡的君无意一眼。

“体力透支,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苏长衫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见苏长衫懒懒的合上眼,叶舫庭急忙道:“那你刚才说不是阿史那永羿做的?……”

“阿史那永羿如果做好了整套谋划,完全不必再多此一举。”苏长衫摇头:“他们来杀人的可能性不大,来救人的可能倒不小。”

“那,你还那么威胁他们——”叶舫庭一头雾水。

“我平生讨厌两种人,”苏长衫打着哈欠的声音已经有了些睡意:“一是吵我睡觉的人,二是逼人喝酒的人。”

叶舫庭笑嘻嘻去推他:“……你羞辱阿史那永羿的部下,又让他背黑锅,就激怒他——哪怕他不怒,也对盟友起了戒心;你一展身手,也是要给突厥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大隋朝大有能人在,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

苏长衫懒洋洋翻了个身,很巧合的,叶舫庭只推到了空气。

瞪了一眼连睡觉时也不肯让人欺负一下的可恶少年,叶舫庭只有沮丧的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从哪里开始查起——”

苏长衫用睡音扔给她两个字:“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