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说道,“这一路上奔波劳顿,我这身子骨着实有些吃不消了,先在此地歇息数日。具体何时起驾,再通知你吧。好了,你道乏吧。”

时间,只有流水般一去不返的时间使得无所不能的慈禧太后感到无所适从,感到自身力量的匮乏。

就在光绪期冀时间之镰能为他扫平未来道路上的荆棘的同时,她也正日甚一日地感觉着时间之镰对她的无情收割。瀛台变故,如昙花一现很快地就过去了。然而,在加强对他控制的同时,她亦深深地感觉到,总有一天,双方的位置会又颠倒过来!

她怕了,她害怕历经千辛万苦方重新赢得的这一切化作泡影!她害怕死后亦落得个掘坟弃尸的凄惨结果!!她终于孤注一掷,以庄亲王载勋、军机大臣刚毅统率义和团,英年、载澜会同办理,向各国驻京使馆区──东交民巷发起了攻击。她期盼着能将那些颐指气使、指手画脚的洋人悉数擒了过来,以与其相交涉。然而好梦易醒,就在东交民巷久攻不下之时,一桩桩凶讯走马灯价从京畿门户──天津传了过来。

七月九日,联军分三路向天津城西南进攻,包抄坚守在那里的聂士成军和义和团。聂士成誓死抵抗,终寡不敌众,战死疆场。

七月十三日,日、英、美军分三路再次直扑天津南门,裕禄、宋庆等人仓皇逃往杨村。同日,俄、德军向天津东门发动猛烈进攻。

七月十四日,天津沦陷。

八月四日,联军两万余人,沿运河向北京进犯。

……

死一般沉寂,只略带凉意的晚风时不时有力地拍打着殿门,“吱吱”响个不停。微弱的烛光不堪凉意价忽明忽暗,有气无力地摇摆着,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让人瞅着,不由地泛起一股凄凉的感觉。

慈禧太后怔怔地呆坐在宽大的四边不靠的御座上,无神的目光缓缓扫视着周匝的一切,昏黄烛光下,她竟像苍老了许多,便颈下筋脉上都带着丝丝皱纹!“老佛爷,”躬身哈腰、蹑手蹑脚过来,李莲英极尽小心地一个千儿打将及地,轻声道,“该——”

“今儿几号了?”慈禧太后半闭着眼。

“回老佛爷话,今儿八月十三了。”

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般长长吁了口气,睁眸望着屋角沙沙作响的自鸣钟,若有所思价嘴角挂着一丝凄笑:“我记得那次离开京师好像也是这个日子,对吗?”李莲英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着说道:“奴才记得好……好像是二十三日。”他咽了口涩涩的口水,“老佛爷,奴才……奴才意思,此时该……该做决断了。”

“嗯?”

李莲英身子瑟缩了下,偷眼慈禧太后,面色虽则阴郁只却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遂轻咳一声大着胆子又道:“奴才意思,老佛爷该……该早点离开京师才是的。这万一洋毛子打了进来,那可就——”慈禧太后在睡梦中惊醒般眉棱骨抖落了下:“那些洋毛子现下在什么地方,可有消息过来?”

“据奏十日已抵通州。奴才底下人回报,他们似正养精蓄锐,以期一举拿下——”李莲英斟了杯茶水呈了上去,“老佛爷,洋毛子但昼夜兼程,三四个时辰便可抵京师。此时若……若不早作决断,奴才恐——”

慈禧太后没有吱声,只起身离了御座,在李莲英注视下,两脚灌了铅般沉重地缓缓踱着碎步。她的目光阴郁得骇人,望着长廊里映过来的惨白的月光足有移时,方开口问道:“载漪那边还没有消息?”

“还没有。各国使馆连通一气——”

“废物!”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握着茶杯的手抓得紧紧的,微微发抖。希望,那是她唯一可赖以期盼的希望!然而——鸦没鹊静间橐橐脚步声传了进来,慈禧太后阴冷的目光扫眼窗外,“进来!”

“奴才给老佛爷请——”

“你不忙正事,跑这来做甚?!”慈禧太后嘴角肌肉抽搐着,下死眼盯着面带怒色的端郡王载漪。“奴才……”载漪懵懂了阵,双膝一软跪地叩响头道,“奴才恳请老佛爷治荣禄扰乱军心民意之罪。”他眼角余光瞟了眼身侧的荣禄,“值此危难之际,荣禄不思进取以报老佛爷隆恩,反鼓动一批愚昧无知之徒,妄图唆使老佛爷驾离京师,请老佛爷明察!”慈禧太后将手中茶杯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荣禄,载漪说的可是事实?”

“回老佛爷,奴才是有这等心思的。”在慈禧太后目光审视下,荣禄低下了头,只转瞬间,似乎受到了什么鼓励,复昂起了头颅,躬身道,“老佛爷,奴才酉时接通州来讯,八国联军正兵分四路向我京师扑来——”

“此事确切?!”慈禧太后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

“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据电,俄军走北路,奔东直门而来;日军取道直扑朝阳门;美军沿运河岸进军,欲袭取东便门;英军东南路,约在美军南二英里,似意在广渠门。其他四国军队后援,酉末戌初亦相继离开通州尾随——”

“不……不要说了。”慈禧太后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手抖着将杯中茶水溅了临清砖地上。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便气也透不过来。然而谁也没有言声,只一双双满是期盼的眸子望着慈禧太后,等待着她最后的决断!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了十下,已是亥正时分。慈禧太后身子冷不丁被蛇噬了口价剧烈地抖动了下,移眸望着自鸣钟,半晌,发泄胸中愈积愈厚的郁闷价推窗仰脸深吸了口略带凉意的空气,缓缓开口道,“来人!”

“奴才在。”

“速传旨载澜,京师内义和团众悉数出城,配合官军抵御联军。”

“嗻。”

“老佛爷,”载漪心头突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悄悄泛了起来,“东交民巷——”“闭嘴!亏得你有脸说!”慈禧太后落进陷阱里的饿狼价“嗖”地转过身,阴郁的眸子满是瘆人的寒光,下死眼盯着载漪,愤愤道,“若非你无能,又怎会到今日这般境地?!”

“奴才……”载漪身子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抖着,鸡啄米价忙不迭叩响头期期艾艾道,“奴才该死……老佛爷恕罪。奴才这便过去,最……最迟明日一早,一准攻下……”

“明日?那时我只怕早做了人家阶下囚了!”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来回踱了两圈,慈禧太后倏地收脚开口吩咐道,“莲英,传我旨意,内务府速速打点行装,准备离……离开京城。”

“奴才恳请老佛爷再与奴才些时间,”眼瞅着大势将去,载漪顾不得许多,急急插口道,“奴才若仍不能拿下洋毛子使馆,甘受老佛爷任何惩处。”

“惩处你?到时我还不定在哪儿呢!”怒斥了句载漪,慈禧太后沉吟了下,又道,“还有,谕令马玉昆速选精锐两千,颐和园候驾;电告李鸿章,接旨即刻北上,但有推诿怠慢定斩不赦!”

“嗻!”

“崔玉贵!你去瀛台请皇上回宫!另外,将那狐狸精也一并带了过来!”

“嗻!”

慈禧太后细碎白牙紧紧咬着,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阴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愀然长叹一声,声音嘶哑着说道:“没承想我这快入土的人了,却竟还有此一劫。上天待我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呐!”说话间,眼眶竟已泪花闪烁,“热河离京太近,难保万全。荣禄,依你意思,这……这该何去何从?”

“老佛爷所言甚是,热河是断不能去的。”荣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兀自瞅着一边斗败了的公鸡价耷拉着脑袋的载漪,闻声干咳一声将心思从不该想的地方收了回来,躬身道,“依奴才意思,南方富庶,足供两宫圣驾大笔开销,究竟如何,尚请老佛爷圣裁。”“南方虽则富庶,只亦早与洋人混战一团,烽火连天,各督抚大臣火烧眉毛,自顾不暇,何力供应两宫圣驾?!”载漪蝌蚪眼急速转着,不待荣禄话音落地,插口道,“况刘坤一、张之洞之流虽与老佛爷旨意不敢稍有违抗,然久与洋人接触,早已心怀叵测,荣相一意圣驾南移,究竟安的何心思?!莫不是想——”

“荣禄此心唯天可表,请老佛爷明鉴!”荣禄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神色,只偷眼瞟下慈禧太后,旋即间便镇静了下来,冷冷地笑望着载漪,道,“郡王爷言南方混战一团,烽火连天,不知何以为据?!”

“依你意思,南方倒太平无事的了?!”

“正是!”

“放屁!”载漪情急间脱口而出。“究竟——”荣禄眉棱骨抖落了下,欲张口反讥,只犹豫下又咽了肚中,径至慈禧太后身前躬身道,“老佛爷,东南一隅自两江刘坤一、湖广张之洞、两广李鸿章出面与上海各国领事联络,订立《东南互保章程》以来,已无战事可言——”

“东南互保章程?”慈禧太后阴冷地扫了眼荣禄。

载漪宛若抓着根救命稻草,眼中亮光一闪,开口道:“没有朝廷旨意,竟然私自与夷人订立章程,似此等目无君上之徒,依我大清律例,该灭九族的!”“三大督抚行事虽则鲁莽了些,然为形势所迫,实万不得已之举。况其意在使东南诸省免受战火涂炭,以为我大清保存一丝元气,岂能以常情待之?!”荣禄冷冷一哂,边自袖中摸出张信札双手呈了上去,边说道,“奴才从《字林西报》上抄得章程内容,请老佛爷御览。”慈禧太后仿佛不认识价从头到脚审视着荣禄,半晌,方伸手接了过去:

一、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两不相扰,以保全中外商民人命产业为主。

二、上海租界共同保护章程,已另立条款。

三、长江及苏杭内地各国商民教士产业,均归南洋大臣刘、两湖总督张,允认真切实保护,并移知各省督抚及严饬各该文武官员一律认真保证。现已出示禁止谣言,严拿匪徒。

……

慈禧太后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像要穿透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淡淡道:“不错,都比以前出息多了。”荣禄心知她恨不能立时将几人处置了,听这假惺惺的话语,嘴角嚼了苦橄榄似的皱着眉头,道:“时局至此,众人多弃国家兴亡于不顾,但求保全家门,舍身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人可谓凤毛麟角,他们已属难得的了。”

“王文韶,你说呢?”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

“奴才——”王文韶眼圈熬得通红,他似心事很重,右手抚摸着光溜溜的脑门子,喟然叹道,“天下太平则从经,天下有乱则从权。从经者,遇事请旨奉旨,非有旨不行,此循规蹈矩之臣,人人可得而为之;从权者,处乱世,权衡利害,先斩后奏,但求顾大局而却小虑,为民造福,只唯睿智独断者方能任之。刘坤一等人非奉旨而与洋人擅立条约,罪不在轻,只以其所立功勋与此相较,奴才以为足……足以相抵的。”

慈禧太后古井一样深邃的眸子审视着王文韶:“依你意思,南方可去得?”

“刘坤一众人虽对朝廷谕旨颇多微词,只其心却始终向着朝廷、向着我大清。唯一可虑者,长江自宣战以来,各国兵船多所游弋,两宫圣驾能否过此天险,奴才——”

“只此一点,奴才以为南边便不可去的。”刚毅手里拿着一块汉玉坠子,不厌其烦地把玩着,“山西、西安一带,中有黄河大山相隔,奴才以为——”“西北荒苦,何以供应开销?”载漪细碎白牙咬着直恨不能上前狠狠在刚毅心窝上揣上一脚,冷哼一声插口道,“老佛爷,京师乃根本之地,值此胜负两可之时,奴才以为断不可轻易离开的。但——”

“郡王爷此时犹言胜负两可,不嫌——”

“够了!”慈禧太后睃了眼载漪、荣禄二人,丝丝散乱的鬓发在灯下微微抖着,目光游移良晌,嘴唇翕动着开了口,“传旨下去,去西安!”

“求老佛爷再与奴才——”

“还敢言语?!你那脑中除了‘太上皇’,还有什么?!今儿明白告诉你,早给我收了这心思!”

“奴才——”仿佛晴天一个炸雷,载漪脸色陡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似乎亦被自己言语所骇,慈禧太后愣怔着足有移时,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长吁口气说道:“王文韶,你下去告诉奕劻,会同李鸿章与诸国交涉,刘坤一、张之洞会商。”

“嗻——”

“荣禄留下,都下去准备吧。”慈禧太后无力地虚抬了下手,背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不时站在窗前望一眼黑漆漆的天穹,又心无所主似的转过脸来,茫然盯着案上摇曳的烛苗,久久默不作声。外边的风声在沉寂中渐渐大起来,吹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远处天际间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似乎要变天的样子。昏暗无神的眸子扫眼荣禄,眼皮子倏地一跳,慈禧太后开口说道:“荣禄,你发什么呆?!”她声音很轻,只却带着一股威压!

“啊——老佛爷。”荣禄收神回来,扫眼慈禧太后,伏低腰身回道,“奴才……奴才是走神了,奴才在想此一去西安,路途艰险,老佛爷——”

“我便死也不会去南方!”

荣禄嘴唇上浓密的髭须抖了下,“啪啪”一甩马蹄袖跪了地上,叩响头道:“老佛爷明鉴,奴才意主两宫圣驾南幸,实深思熟虑了的。”“是吗?”慈禧太后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荣禄,“南方维新思潮泛滥,近又有甚革命党势力蠢蠢欲动,这些你不晓得?!载漪猪狗不如,满脑子只寻思着怎生早日坐了太上皇位子。我看你也比他强不到哪儿去!”她顿了下,细碎白牙咬着从齿缝中蹦道,“蠢货!十足一个蠢货!”

“奴才——”荣禄脸陡地涨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脸几乎贴了临清砖地上,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

“没有我在这位上,有你今日这等荣耀,嗯?!”

“老佛爷恩宠,奴才岂敢忘却。奴才此意,实在是为老佛爷——”

“还敢狡辩?!”慈禧太后声音闷闷地,沉雷一般。

“奴才知……知罪。”

“时事冗杂,我只愁没得力奴才使唤,你倒好,正事不做,一门心思与他争权夺利。如今好了,我这位子松动了,你该满足了吧?”见李莲英屏息静气地进来,慈禧太后遂收口道,“都交代下去了?”

“回老佛爷,已照您吩咐交代下去了。”

“城外没有动静?”

“还没有。”

慈禧太后移眸瞅了眼屋角自鸣钟,已是半苍的眉毛微皱了下,道:“你去瀛台看看,皇上若不愿过来,便要人‘请’了过来!”

“嗻!”

“你起来。”慈禧太后悠着步子,乍得老高的额头青筋渐渐隐了下去,长叹了口气道,“局势到这份儿上,你我主仆同心协力,或可渡此难关,倘若——”她轻咳了声,荣禄已是心里雪亮,暗暗长吁了口气,叩头道:“老佛爷宽心。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必保老佛爷万全,但有闪失,奴才愿——”

“罢了,说这些话做甚?”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你这便出城,将北洋诸军悉数集结起来!”

“老佛爷——”

“此去西安,难保联军不尾随而来。我与皇上去后,由你督率各军断后。此一事非比寻常,你切切不可大意!”

“奴才谨遵慈谕!”

“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此事但做好了,绝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下去吧。”

“嗻!”

静寂的夜空上,点点寒星似顽皮孩童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俯览着广袤无垠的大地。一个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外头秋风穿檐的呼号呜咽声音,慈禧太后直觉得心里塞了团烂棉絮价揪不开挑不清堵得难受。三十多年啦,她每每在大风大浪中皆是游刃有余。然而这一回,她却无能为力,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戊戌政变以来,她便感觉到危险一天天迫近。捕拿康有为而不得,不过只是一个信号,更危险的东西就在肘腋。她心里明白,她目前的地位只是训政,而在形式上,真正的皇帝仍然是光绪,虽然她早已颁旨天下,册立溥俊为皇子。这太危险了!只要有一天,朝臣们认为她已经无力训政,或者,西方列强,比如英国,认为她没必要训什么政了,那么,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为了摆脱这种危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彻底废掉光绪,早日策立一个“懂事的”新皇帝!她知道,她也这么做了,然而,事情终还是按着她最不愿亦最不敢想的方式进行着!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假如能够早日拿下那该死的东交民巷,那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呢?唉──天不佑我,天不佑我呐!

就这样心里翻江倒海价折腾着,直到钟漏四更才迷糊了过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间,忽见李莲英轻手轻脚进屋,慈禧太后电击价“嗖”地坐直了身子:“可……可是洋毛子攻过来了?”

“老佛爷宽心,还没动静呢。”李莲英躬身打了个千儿,“老佛爷,万岁爷过来了。”“嗯。”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移眸扫了眼屋角金自鸣钟。“本该早些时候回来的,”李莲英伸手搀着慈禧太后坐直身子,小心翼翼道,“只万岁爷龙颜大怒,硬是不肯过来——”“他自然是不肯过来的!”慈禧太后冷冷一哂,“都准备停当了?”

“差不多了。方才内务府差人过来,说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足够的马匹——”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么多规矩?告诉他们,没马有骡子也行。”兀自说着,漆黑的天穹间忽地一道明闪,慈禧太后身子抖落了下正欲言语,仿佛就在头顶,“轰”的一声巨响,便殿顶横尘亦不安地摇晃了下,旋即,枪炮声、呐喊声、惨号声……搅成一团,从四周隐隐传了过来!

“莲英,吩咐备舆。叫皇上进来!”

“嗻!”

光绪只穿着一件湖绸夹袍,外边也没套褂子,除了腰间一只十分显眼的明黄卧龙袋还能显示他至高无上的身份外,其余皆是寻常士绅打扮。峭瘦的脸上一对眸子像黑夜中两点星辰,望着满脸惶恐神色的慈禧太后,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略带讥讽的笑色,躬身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了。”

“洋毛子围城,京师沦陷眼瞅着只是早晚的事情,我已与众军机王大臣议定,暂时出幸西安,你——”

“京师乃社稷根本之所在,儿臣乃一国之君,此时离开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请亲爸爸暂时出幸,儿臣愿与京师共存亡。”

“命将不保,何谈荣耻?!”慈禧太后不安地朝屋外张望着,“若非你一意孤行,又怎会有今日这等横祸临头?!”光绪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儿臣自知罪孽深重,唯愿留守京师,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看来你这阵子没白静修,出息得很了!”慈禧太后冷冷一笑,回眸下死眼盯着光绪,声音闷闷地说道,“你不就想着留在京里,待洋毛子进来,好重主朝政吗?告诉你,做梦!”

“儿臣只求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则对得起普天下亿万生灵——”

“你这心肠何时变得这般好了?早有如此心肠,你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等田地!”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说道。

光绪不堪屋外寒气价身子瑟缩了下:“儿臣心意已决,决不离开京师半步!”

“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由不得你。”

“如此儿臣情愿一死!”

“死?你以为你有这个权利吗?!”慈禧太后说着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亲爸爸以为——”光绪说着作势便欲朝楹柱上撞去,只脚步方移,便被两个太监一边一个死死地拽住!

“放开朕!你们这些畜生,快放开朕!”

“死呀!怎的不去死了!?”慈禧太后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举步至光绪身前,“莫以为有洋人撑腰,我便拿你没法子。在我眼里,你只是案上任人宰割的一块鱼肉,我想要你死,你便别想活在这世上;我要叫你活着,你也莫想一死了事!”光绪脸色扭曲着,如笼中被困的怒狮价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已是气得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你……你……”

慈禧太后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光绪,脚下已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老佛爷,”李莲英脚不沾地飞奔进来,愣怔了下,躬身道,“乘舆已备妥,您看——”“吩咐宫眷陆续出宫。”慈禧太后干咳了两声,似乎不敢正视光绪那满是愤怒火焰的眸子,只眼角余光微扫了下,“那狐媚子可带过来了?!”

“正在殿外候着见驾。”

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然出了屋。珍妃身穿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裤似乎多日未洗,裤角上沾了不少的泥尘,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没有一点血色,鬓边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只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微蹙的眉宇,宛然仍是旧时风韵。脚步有点踯躅,艰难地上前一步,蹲身一个万福打将下去,珍妃声音有点发颤道:“臣妾给老佛爷请安。”说话间,稍显迟钝的眸子四下里寻着,定了光绪身上。看着那宛若衰老了十多岁的瘦削的身子,她的眼眶湿润了。

“外边动静想你也听到了。拳众如此,土匪蜂起,你尚年轻,这一路上倘被掳遭污,祖宗脸上也没得光彩。我这就遂了你的心愿,倒也落得干净。”慈禧太后语气幽幽,如地狱里传来一般,直听得一边静芬瑟缩不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喉头哽咽着哀求道:“求老佛爷开恩。臣妾与珍妹子一处,断不会与祖宗丢脸的。”

“老佛爷,臣妾妹妹……”瑾妃泪如雨柱,亦忙不迭跪地叩头道,“拘系这多日,于往日种种事端已然悔悟,求老佛爷发发慈悲,就——”

“嗯?!”

“老佛爷——”

“老佛爷赐尽之恩,臣妾没齿不忘。”这时间,珍妃仰起了苍白的面颊,“只求老佛爷——”“你能体谅我苦衷,那最好不过的了。”不待她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然开了口,“崔玉贵,送你主子上路吧!”

“嗻——”

“不要……不要……亲爸爸,儿臣……”

“你说不要成吗?!”慈禧太后边呵腰上了舆,边冷冷地说道,“你要她活,我偏要令她去死!也叫你看看,但凡让我不痛快的,都怎生个下场?!”说罢,高声吩咐道,“起驾!”

“老佛爷起驾喽!”

“老佛爷起驾喽!”

……

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几只乌鸦惊起,扑棱棱带着哨音在夜空中盘旋飞舞,中间还带着怪笑一样的咕咕声,显得格外地瘆人。远了,紫禁城;远了,颐和园;远了……留下的,只有那隆隆的枪炮声、惨号声在京师上空久久回荡着。

细得如丝般的雨雾在空中荡来荡去,把天、地、房屋和行人都影影绰绰笼罩起来。道上的积水在略显凉意的秋风吹掠下,泛起粼粼细波。接着军机处滚单,毓贤便一夜没有好睡,早早起来只匆匆吃了几块点心,便率太原文武官员带着全副仪仗迎出十里之外专候两宫圣驾。

“禀抚台,两宫圣驾即刻便到!”

毓贤怔了一下,忙命:“放炮奏乐!”顷刻间鼓乐大作。乐声中前面不远驿道拐弯处杏黄软轿、绿呢官轿在几十名护卫军士的簇拥下迤逶而来。毓贤紧赶几步上前,躬身一个揖儿打将及地:

“奴才毓贤,率山西各有司衙门官员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

“奴才甘肃按察使岑春煊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

“免礼、免礼。”乐声中杏黄软轿缓缓落地。慈禧太后蓝色夹衫长袍外套件缺襟马褂,缓步下轿,满是憔悴神色的脸上生生挤出一丝淡淡笑色,虚抬下手道,“行了,这都起来吧。”

“奴才谢主隆恩!”

慈禧太后望着眼前黑压压攒动的臣子,长长地透了口气:“省城距此还有多远?”

“约十里路程。”

“一切供应有无预备?”

“已敬谨预备。”毓贤咽了口口水,小心道,“唯昨日方始得军机处滚单,不及周到,奴才备感惶恐。”“有预备就行了。”慈禧太后凄然一笑,“这阵子连着走了数百里,竟然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是绝迹无睹。如今来得太原,你尚能着官服来此迎驾,也算得我大清的忠臣了。”

“这都是奴才应尽职分,怎敢当老佛爷——”

慈禧太后虚抬下手轻轻一哂,说道:“那些奴才还不都是应尽的职分?这人和人不一样的!”说着,她阴郁地扫了眼毓贤身侧的岑春煊:“你怎的到了这里?”岑春煊国字脸上皱纹纵横,两道剑眉攒着,偷眼瞟着步履蹒跚的光绪:一身半旧的白色棉袍,宽襟大袖,腰间便带子也没系,却是蓬首垢面,憔悴已极!闻声忙自收神回来,躬身回道:“奴才奉勤王诏命,星夜兼程,只甘陕阴雨,道路泥泞,昨日方抵榆次。恰毓抚台电告老佛爷慈驾将至太原,故折道过来。奴才动作迟缓,乞老佛爷治罪。”慈禧太后眼角余光扫了下光绪,干咳两声道:“路程艰险,也怪不得你。各省督抚大员若皆似你这般,我这也不必出走了。”她移眸望着毓贤,“吩咐这些奴才们自便,你与岑春煊留下陪我歇息阵再进城——对了,先要底下送点吃食过来。”

“城里百姓莫不等着瞻仰老佛爷、皇上圣颜,依奴才意思,还是回城里——”

“这身装束见得成人吗?”慈禧太后冷哼了声。

“奴才愚钝,老佛爷恕罪。”毓贤这才恍然大悟,“吩咐下去,所有官员一律先回城,听候本官传话!”

“嗻!”

一路惶惶西行,到处皆漫漫无垠、坦荡辽阔的黄土,瑟风掠地而过,卷起黄沙万丈,迷迷茫茫、混混沌沌,每日吃不到头的燕麦青稞,有时到了缺水地方,连洗脸烫脚的水也难以供应。梳洗打扮一番出屋,慈禧太后浑身直说不出的舒坦,扫眼桌上,除了鸡鸭鱼肉之外,居然还有韭黄、黄瓜、青芹等诸多时令菜蔬,真有种久旱逢甘雨的感觉,笑着吩咐众人坐了,风卷残云般袋烟工夫便将满桌子盛筵吃得狼藉一片。自毓贤手上接毛巾拭了把嘴,见王文韶似乎心事重重,略吃了几口便放箸,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慈禧太后因道:“王文韶,你想什么心事呢?这么好的菜,怎的不吃?”

“奴才……奴才不觉着饿……”王文韶身子抖落了下,低首躬身道。

“假的!”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起身悠然踱了两步,仰脸望着灰沉沉的天穹,问道,“毓贤,下边可有甚议论?”毓贤用满是探寻的目光望眼王文韶,见他只低头沉吟,细碎白牙咬着嘴唇说道:“回老佛爷话,除了战事,其他奴才倒没听说什么。”

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笑色,虚抬下手回眸望着毓贤:“下边议论些什么,放胆子说了出来,我不会怪罪于你的。”“嗻。”毓贤咽了口又苦又涩的口水,“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下边对朝廷当初决策颇……颇有非议的。”

“岑春煊,甘肃呢?”

“和……和这边一样情景,都议论当初不该重用拳匪,更不该向诸列强宣战。”岑春煊眉棱骨抖落了下,躬身小心翼翼道,“老佛爷,国步维艰,奴才窃以为但能重拾人心,我大清还有重兴之望,倘民心丧失,外患内忧频仍,实在……实在不敢想的。”“这仗谁又想打来?实在逼不得已的呀。”慈禧太后仿佛不胜感慨,“总不成任着人欺负吧?这树要皮来人要脸,难不成——”话犹未尽,只却没再说下去,长叹口气转身望着窗外。半晌,慈禧太后方开口道,“岑春煊。”

“奴才在。”

“陕西地势巩固,雄关天险。王大臣集议暂幸西安,俟和议成后,再行回銮。只兵荒马乱,陕西外患虽无,内忧却不可不虑。我意以你为陕西巡抚,先赴西安,筹备行宫,你意下如何?”

“奴才敢不遵从。”岑春煊“啪啪”甩马蹄袖跪倒在地上,叩头道,“只不知老佛爷、皇上何日起驾,奴才这过去也好做准备。”“嗯——”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说道,“这一路上奔波劳顿,我这身子骨着实有些吃不消了,先在此地歇息数日。具体何时起驾,再通知你吧。好了,你道乏吧。”

“奴才荣禄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话音方自落地,橐橐脚步声响处荣禄径自进了屋。“京里情形怎样?”慈禧太后仿佛溺水的人儿般陡地抓住根稻草,急道,“快说!”荣禄露在油衣外如许粗的辫子直垂到腰间,慢慢地摆动着,滴着水:“回老佛爷话,京师里面虽由各国军队分段占据,却比拳匪在京时安静许多。宫禁统归日兵保护,妃嫔以下一概无恙。只大学士徐桐自缢,前黑龙江将军延茂、国子监祭酒懿荣、熙元,侍读宝丰、崇寿,翰林院庶吉士寿富等亦均殉难。”“这便好、这便好。”慈禧太后长长透了口气,阴郁的马脸上泛起些许欣慰神色。

似乎不忍,荣禄细碎白牙咬嘴唇望着悠悠踱着碎步的慈禧太后,半晌,低声道:“只……只各国联军分兵占领山海关、北塘炮台;西出攻保定,杀死直隶布政使廷雍,并调……调集兵力,直入山、陕——”仿佛冷不丁被蛇噬了一口,慈禧太后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下,期期艾艾道:“为……什么……难不成他们真的要……要……”

“庆王爷、李鸿章要奴才禀奏老佛爷,各国所提款项,倘不予应允,恐——”低头扫眼慈禧太后,荣禄咽了口口水,“启禀老佛爷,洋毛子还要求……还要求……”

“怎样?!”

“废……废掉大阿哥。”似乎费了浑身的力气,荣禄簇青额头上的密密细汗闪着光亮。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目光审视着荣禄,盏茶工夫,慈禧太后干咳两声开了口:“要奕劻、李鸿章切实交涉,真不……不能讨回一二,便应允了吧。至于废不废大阿哥……”她说着瞟了一眼石铸人儿价呆坐一旁的光绪,“以后再说吧。”

“老佛爷,倘不予应允,恐——”

“我知道!”慈禧太后声音闷闷的,“你这便回去,但要洋毛子过了山西,我唯你是问!”

“嗻。”

哨风中雨声又渐渐大了起来,远声近音乱成一片。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慈禧太后不停地踱着步,晃动的身影幽灵一样不时掠过堂前的窗户。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二下,慈禧太后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落了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细碎白牙咬着嘴唇,半晌,开口唤道:“王文韶。”

“奴才在。”

慈禧太后边索毛巾揩着尚噙着泪花的眼角,边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写。已革端郡王载漪子溥俊,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概自上年拳匪之变,肇衅列邦,以致庙社震惊,乘舆播越。推究变端,载漪实为首祸,得罪列祖列宗,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溥俊着撤去大阿哥名号,并即出宫。”接杯略呷一口放下,慈禧太后喑哑着嗓子接着道,“溥俊加恩赏给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一节,关系匪浅,应候选择元良,再降懿旨。”慈禧太后说着,王文韶已在打腹稿,待她话音落地,略一沉吟走笔疾如风雨,顷刻便成。

“就这样。”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倘京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犹豫了下,改口道,“算了,这便明发了下去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