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擢升袁世凯官职、裁撤闲散衙门、罢斥礼部堂官,不论哪一桩,那可都足以与慈禧太后借口的!眼见光绪犹如人入绝境,不惜孤注一掷,李端棻的心直结了冰价冷……

虽说沉雷阵阵,只雨却羞答答始终不肯落下,反倒是天气,让人更觉着闷热难耐。不知是因着天热抑或是顺天府早已将路人驱赶散尽,宽敞平坦的黄土驿道上,鬼影亦无。除了知了时不时耐不住寂寞似的鸣叫几声,便一丝声息亦无。静寂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尽管乘舆中摆了几盆子冰块,光绪依旧觉着燥热难耐,伸手自腰间解了带子,犹豫了下欲推窗透口气,只方开条缝儿便被扑面袭来的热气袭得缩了手。天热?心燥?抑或二者兼有?他分不清,他只觉着自己的心飘飘荡荡没个着实的地儿。是她想变卦?是她为势所动?不,都不可能。那她——

“王福!还有多少路程?”光绪抬手揉捏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回万岁爷,立马便到了。”

“嗯。”光绪道声,深深吸了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闭目静神仰躺了竹凉椅上。袋烟工夫,乘舆停止了晃动,光绪睁眼隔窗扫了下,复长长透口气方自呵腰出来。乐寿堂殿门大开,十几个太监伏在滚烫的砖地上,个个热得满头汗流。光绪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进了院子。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崔玉贵自门房里出来,边打千儿请安,边道,“不知万岁爷——”

“罢了。老佛爷歇晌起来了?”

“瞧万岁爷说的,这都甚光景了,老佛爷能没起来吗?”崔玉贵点头哈腰导着光绪循檐下荫处前行,“老佛爷刚从佛堂里回来,正候着万岁爷呢。”话音方自落地,东暖阁里慈禧太后炸雷价声音传了过来:“崔玉贵!崔玉贵!你又死哪儿去了?!”崔玉贵高声应着脚不沾地便奔了前去。

“儿臣奉旨见驾!”

“进来吧。”慈禧太后盘腿坐在炕上,捧着烟枪似吸非吸地瞟眼炕几上的宫笺,慢条斯理道。答应一声进屋,扫眼慈禧太后,光绪一个千儿打将下去:“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嗯。”慈禧太后深吸了口烟将烟枪交了一侧宫女,轻挥下手从炕几上抄宫笺看着。崔玉贵斟杯冰水呈上去,返身搬个杌子正欲送了光绪,却听慈禧太后冷声道,“嗯?!”

“奴才——”

“这没你的事了,外边守着。”慈禧太后端杯啜口冰水,嘴里含着半晌咽下,淡淡问道,“皇上,康有为那奴才如今多大的官儿?”她的声音很淡,像一泓秋水,让人无从揣摩。光绪偷眼扫了下慈禧太后:“依亲爸爸意思,正六品。”

“正六品,亏你还记得他只正六品的官儿?!”慈禧太后眼中寒光一闪,“我朝祖制,非四品以上官员不能召见,你可忘了不成?!”光绪低头凝视着地上光亮得直能看出人影的临清砖,已然会过意来,沉吟了下躬身道:“祖宗规矩儿臣岂敢忘了——”“不敢?哼!”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移脚下了炕,“你一意维新,我依了你,可告诫你不得重用那康有为,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要下旨召见?!”

“儿臣见他,只问几句话罢了,绝没有重用他的意思。请亲爸爸明鉴。”

“屁话!不想重用,还见他做甚?!”慈禧太后脸上陡得结了冰价冷,“我看你呐,是被他那套离经叛道的鬼话给迷了心窍!”

光绪极力压抑着起伏的情绪,咽了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道:“那奴才言辞是有悖谬之处,只其所奏变法诸事,合情合理。儿臣宣他进宫见驾,只为听听他的变法主张——”“似他这种人有甚好主意?!”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但依着他那心思,祖宗留下的这点子基业怕要葬送了你手上!”

“亲爸爸若不信,儿臣回头将他折子呈了过来——”

“我没那闲工夫!”慈禧太后冷冷一笑,“你今儿听真切了,你要变法,我可以依你。只你若再任性胡作,惹得天怒人怨,可莫要怪我不徇母子之情!”

一语既出,四下俱惊。光绪细碎白牙紧咬着下嘴唇,两手攥拳,微微抖着。慈禧太后花盆底鞋踏在临清砖上的响声,直搅得他一阵心晕目眩。沉默?抗争?何去何从?

“怎的,是没听真切?”慈禧太后嘴角挂着一丝瘆人的狞笑,一字一句不紧不慢道,“还是不相信我敢那么做,嗯?!”

“儿臣听真切了,也相信亲爸爸会那样做的。”光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良晌,发泄胸中郁闷价暗暗长吁口气。

“那你打算怎生做呢?”

“儿臣一定遵从亲爸爸训示。”似乎费了好大力气,半晌光绪方从齿缝中吐口气道。“如此甚好。”慈禧太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这还有两件事。这头一件事,北洋董福祥甘军、聂士成武毅军,还有袁世凯小站那上万新编陆军,我意统归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荣禄节制。”她眼角余光扫了下光绪,“近来鲁境匪民甚是猖獗,京师重地,不可有半点差池。而护卫京畿之北洋各军自李鸿章去后,虽名儿上是直隶总督管着,只没有明旨,难免心中各有二心,倘有战事,怎堪御敌,你说是吗?”兵权,她要将兵权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光绪心头陡地一沉,沉吟半晌,不置可否道:“不知亲爸爸第二件事是——”

“这以后呢,凡在廷臣工遇有补授文武一品或满汉侍郎的,都需进园子谢恩。”

清官制,但侍郎以上官员方可入值军机处。慈禧太后此举,看似小事一桩,实则将光绪起用维新志士为军机大臣,继而实施新政的道路堵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光绪阴郁的眸子凝视着窗外天空。夕阳兀自在西际天穹上挣扎着,只东边浓重的云缓缓地向颐和园上空压来。“就这两件事儿。”慈禧太后带着寒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光绪,“你好生揣摩下。”

“后件事儿臣没有异议。”光绪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牙道,“只将新编陆军与甘军、武毅军合归一处,儿臣以为不太——”

“不太妥是吗?!”

“是。甘军、武毅军贪生怕死、腐化堕落,新编陆军数载操持,方有了些起色,与之合为一处,儿臣恐近墨者黑,反为其所——”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冷冷笑道:“不还有句话叫近朱者赤吗?为什么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呢?嗯?!”

“两种情形都有,只为慎重计,儿臣——”

“罢了,我困了。”慈禧太后将手中宫笺递了光绪,“就这事儿,你下去好生想想。想明白了就在上边写几个字儿,盖上印章交了军机处。”说着,喊道,“崔玉贵!”

“奴才在。”

“你主子今儿累了,不回宫里。你让御膳房烧几个菜与你主子送去。”

“亲爸爸,宫里许多事儿都等着儿臣处置。儿臣意思,还是回宫里妥帖。”光绪沉吟着,道,“至于亲爸爸所嘱之事,儿臣回头回禀。”

“不还有那么多奴才吗?要他们做什么用的?你就待这好生想吧!”

光绪脑海中闪电价掠过两个字:软禁!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慈禧太后足有移时,光绪躬身打千儿应声踯躅退了出去。隔窗望着那仿佛不堪凉意般抖动的身躯,慈禧太后久久一动不动,只腮边肌肉时不时抽搐两下。

两脚灌铅价沉重,恍恍惚惚如梦游人般在崔玉贵身后踯躅走出乐寿堂,光绪浑身乏力,散了架似的身子摇晃着几欲跌了地上。没有用人权,靠何广施新政?没有兵权,又靠何拱卫自己,靠何为变法维新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她狠!她毒!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虽已快三十的人了,却竟还那般的幼稚。她是不敢违天背时将他这日生异心的“逆子”给废了,可只要淡淡两三句话,她便足以令他骑虎难下,两厢作难。这,是他,是心血沸腾的他所始料未及的。

“万岁爷——”眼见光绪陡然间仿佛老了十多岁,神情憔悴凄惨,王福心头不禁一阵酸热。

“撤了乘舆,朕走过去。”

“万岁爷,您这身子骨——”

“没事。”说着,觉得心口一阵悸疼,光绪抬手边揉搓着边道,“连材呢?还没回来?”

“还没呢。”

“派个奴才回宫告诉你主子,朕园子里有些事,过几日——不,明儿便回去。”王福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怔怔地望着光绪,喃喃道:“万岁爷,老佛爷她……她……”

“没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吧。”光绪长长透了口气,仰脸看天时,有几颗星星已捷足先登,在东边天穹上占了空间,闪闪烁烁地放出白色的光亮。“你说,明天会是个什么天气呢?”他的声音很淡,淡得让人觉着似从地狱中传来一般,直听得人浑身瑟缩。

“奴才——”望着他瘦削的背影,王福直觉着心里又涩又苦,寻思着说些安慰的话儿,只嘴唇翕动着又无从说起。兀自犯难间,却见光绪已抬脚进了玉澜堂,忙不迭紧赶两步跟了前去。

皇后静芬石像价在丹墀上满脸焦虑地望着殿门方向,久久地一动不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慈禧太后破天荒地恩赐她与光绪见面,却让她觉着一丝不安。凭着直觉,她知道,那股潜在的、时隐时现的暗流又泛了起来。“主子娘娘,”奴婢小红边快步近前,边蹲万福,道,“万岁爷过来了。”

“嗯?哦——”静芬愣怔了下回神过来,三步并两步下了丹墀,离殿门尚五六米远距离时,见光绪瘦削身影已然闪了进来,忙侧身于一旁蹲万福请安道:“臣妾给主子请安了。”“罢了。”光绪虚抬下手,趋步“霞芬室”,仰身在大炕上径直躺了,半晌动也不动。此时此刻,在这块属于他的狭小空间里,他的愤懑、沮丧、疲惫……方尽显无遗。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惨淡的月辉泼洒下来,浅光浮影中,他的面色阴郁得骇人。“皇上。”静芬浑似被人捅了一刀,身子颤抖着,“您……老佛爷她……”光绪默不作声,愤懑无奈、惆怅悲酸、莫可名状的希冀,一拱一拱翻江倒海价折磨着他。忽地,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嗖”地坐直了身子。然而,只转眼间却又无力地倒了下去:“不行……不行……”

“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好歹说出来——”

“把亮窗支起来。”

“皇上——”

“叫你支便支,哪那么多的话?”光绪扫眼静芬,起身径自推亮窗长长透了口气。天心的皓月,静静的湖水,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以及那被月色镀了一层淡淡银霜的琼楼玉宇,天然组合成一幅温馨的画面。光绪似乎陷入了回忆,一动不动。静芬惶恐、焦虑地望着他,嘴唇翕动了下,只咽口唾沫却又止住。

这时间,御膳房的太监捧着膳食轻手轻脚进来。满桌子一一布好,崔玉贵躬身打了个千儿,低声说道:“万岁爷,该用膳了。”

“嗯,知道了。”光绪应了声,只身子却没有动。

“万岁爷,”崔玉贵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少顷小心翼翼道,“老佛爷还……还有句话儿,要奴才——”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转身盯着崔玉贵:“说些什么,嗯?!”“回万岁爷,老佛爷……”崔玉贵扫眼光绪,低头蚊子嗡嗡价颤声道,“老佛爷要奴才告主子声,这膳食主子可要细细品尝才是,这不定明天——”

“这话什么意思?!”不待光绪言语,一侧静芬已然开了口,“这种话儿你也敢说?!我看你是——”“罢了,不关他事的。”光绪虚抬了下手,似笑非笑地望眼崔玉贵,“还有甚话?”

“没……没了。”

“你回老佛爷,朕会细细品尝的。”说罢,光绪摆手示意崔玉贵退下。“皇上,”静芬面色惨白,伸手摇着光绪臂膀,“究竟怎生回事呀?”光绪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望眼静芬,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这……”

“这样一来,老佛爷就可以高枕无忧,任朕变法维新了。”光绪细白的牙咬着嘴唇,突然,失态地对着静芬笑了起来,“变法……这就是朕朝思暮想的变法……哈哈哈……”“皇上,您……您不要这样……”静芬听着他的话,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忧伤、无奈,直叫人浑身的汗毛乍起,颤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细细想……想,一定会……会有法子的……”

“法子?有什么法子?”光绪苦笑着道了句,两行泪水顺颊无声地淌了下来,“朕若不应允她那两条,只怕莫再想出这园子了,朕若应允,那又变的什么法,维的什么新?”是啊,在慈禧太后的阴影笼罩下,又能有什么良法妙策呢?

死一般的沉寂中,屋外传来王福和奕劻的说话声,中间还夹着一个男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万岁爷,”王福就窗外躬身打了个千儿,奏道,“庆亲王奕劻和步兵统领崇礼有事求见。”光绪仰脸长长透了口气定住心神,扫眼丹墀下奕劻二人,迟疑着点了点头。“万岁爷,还有件事儿——”王福眼角余光瞟了眼身后,压低嗓门窃窃道,“工部主事康有为已进了园子。奴才寻思着是不是——”

“宣。”光绪接毛巾揩了把脸,闻声眉棱骨抖落了下,喑哑着嗓子说道。

“万岁爷,这——”王福犹豫着,小心道,“这怕不方便的。奴才斗胆,万岁爷就忍耐一宿,明儿回了宫里再说吧。”

“不,就现下。”光绪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万岁爷——”

“嗯?!”扫眼垂首窃窃私语的奕劻、崇礼二人,光绪丢眼色止住王福,折身在炕上盘膝坐了。不大工夫,奕劻二人躬身呵腰进来,偷眼望了下光绪,请安道:“奴才给主子、娘娘请安。”光绪深邃的眸子盯着奕劻,虚抬下手开了口:“前日里交代你的事儿办得怎样了?”说罢,他指了指一侧绣花瓷墩。躬身谢恩斜签着身子坐了,半苍眉毛攒着,半晌,奕劻方会过意来,干咳两声,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低声道:“回皇上,奴才次日便将银子一分不差送户部衙门了。”

“多少?”

“二十三万。”

“二十三万?”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实在就这么多,请皇上明察。”奕劻说着站起身,“啪啪”甩马蹄袖欲跪时,却被光绪止住:“朕姑且相信你,只以后莫再要朕听着那些话儿。”他手指在炕几上敲着,“二十三万,够多少人吃的,嗯?!你摸摸你那胸脯,看看你那良心还在不在?!”

“奴才——”

光绪摆了摆手:“罢了,有事说吧。”“嗻。”奕劻绷得紧紧的心这方松弛了下来,抬袖偷揩了把汗,定神道,“山东巡抚毓贤电奏,平原拳匪与官兵发生冲突,请旨将镇压团民之平原县令蒋楷、营官袁世敦撤职查办。”

光绪漆黑的剑眉抖了下,在轻烟缭绕的烛光下背手踱了几步,问道:“他还说些什么来着?”“毓贤奏称鲁省民风素强,自茌平拳匪闹教以来,博、清、高、恩多被窜扰,此堵彼窜,实属防不胜防,以为值此时艰日亟,当以固结民心为要图。”奕劻从袖中摸折子呈了光绪,干咳一声回道,“另御史台呈进折子一道,以为自德夷占据胶澳,教焰益张,宵小恃为护符,借端扰害乡里,民间不堪其苦,以致衅端屡起。地方官不论曲直,一味庇教而抑民,遂令控诉无门,保全无术,不得已自为团练,借以捍卫身家……请求善为安抚,以收干城之用。”

“黄桂鋆?”光绪顿了一下,他的脸背着灯,看不清什么神色,“干城之用?”

……

“老佛爷什么意思?”

奕劻眉棱骨抖落了下,低头凝视着地上齐整的临清砖,回道:“奴才进园子便过了皇上这边,尚未与老佛爷请安。”光绪徐徐转过身,扫眼奕劻,对着烛光缓缓说道:“你这便拿折子过老佛爷那边去,说朕意思,对拳民还是安抚着些稳妥。”说着,他睃了眼在一侧怔怔发呆的崇礼,“有话儿说吧。”

“嗻。”听光绪言语,崇礼在瓷墩上略拱下身子,道,“皇上,老佛爷懿旨,宫里这阵子甚不安稳,为皇上安全计,由步兵衙门选五百兵士,入内当值。要奴才特回皇上晓得。”他的语气很平很缓,只听在光绪耳里,却无异于当头一记闷棍!他的目光在崇礼身上打量着,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忽地,只见他“啪”的一击案!崇礼迟疑了下,起身跪了地上。光绪极力掩饰着心里极度的愤懑,在殿中来回踱着,足有移时,方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走到崇礼面前道:“朕知道了,谢老佛爷恩典!”

“万岁爷,三格的差使老佛爷意思——”

“三格随朕多年,朕离不得他!”

“这——”

“你只这般说便是了。道乏吧!”

“嗻。”

望着他又高又瘦的身躯出了玉澜堂,消失在夜色里,光绪一动不动久久默不作声,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显然已是愤怒至极。一支支利箭袭来,直刺得他胸中一阵一阵地痛!端杯欲饮,只犹豫下复放了桌上。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橐橐脚步声回响着,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良晌,只见光绪趋至炕前,从袖中掏了宫笺,展开放了炕几上,阴郁中夹着丝怅然的眸子凝视良晌,提笔在稿尾上写道:“所列两项,着由军机处分别拟旨缮发。”

“皇上,您——”

“嗯。”光绪沉重地点了点头,两手捧着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赏杯上五彩的图案,长长透口气淡淡一笑,道,“朕不这样做又能如何?难不成就被老佛爷这般拘了园子里不成?形势至此,已容不得朕再等下去了。”说罢,光绪移眸望着王福,从齿缝中蹦出个字来,“印。”

王福愣怔了下回过神,身子秋风中树叶价瑟瑟抖着,双手从腰间荷包里取出黄石龙纽小印“皇帝之章”呈了上去。放印擦了擦手,光绪似放下了千钧重担般长长透了口气,望眼静芬:“你这便送过去吧。”

“皇上,臣妾——”

“去吧。你以为你能来这因着什么?陪朕聊天?”

“奴才康有为奉旨见驾!”

光绪向屋外扫了眼,努嘴让王福外边守候,复示意静芬退下,方撩袍角在桌前居中而坐。康有为簇新袍服上泥污斑斑,躬身进屋,趋前一步伏身叩头道:“臣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夤夜召臣,不知皇上——”

“朕原以为老佛爷要宣你问话的,如今没什么事了。”光绪透了口气,瞥了一眼康有为,“你这怎的了?是——”

“奴才走得急,不小心跌了跤。”见光绪神情阴郁,康有为心中狐疑更增了几分,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道,“皇上,可是老佛爷——”光绪拿筷子夹块肉吹了吹放嘴里嚼着,似乎尚未从先时的气氛中摆脱出来,答非所问道:“起来坐着,这桌御膳可是老佛爷特为朕点的,你也用些,莫要暴殄了天物。”康有为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犹豫下叩首谢恩,起身斜签着身子陪了下首。

拿捏着陪着略用了几口,见光绪放了筷子,康有为忙不迭起身谢恩。光绪端杯漱了漱口,移步窗前望着外边景致,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方开口道:“明定国是诏书已下,推行新政亦转眼的事儿。你心里这阵子怎生想的?”

“国事日艰而现下形势稍纵即逝,故奴才以为,皇上当排除阻力,加快变革维新步子。”康有为躬身应了句,略一思索,娓娓道将起来,“政治方面:开制度民政之局,拔天下通达之才,大誓群臣以雪国耻。经济方面:振兴商务、农务、工业,保护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文教方面:废八股、兴学校、办报馆,开通社会风气。军事方面:裁旧军,练新兵,整顿国防。”

光绪听得很仔细,一边沉思着,目光炯炯地望着外边。半晌,转脸问康有为:“设议院、开国会呢?”

“于国会议院,奴才以为不可操之过急。日本变法二十年始开议院,我朝今于国会,尚非其时也。”

“真的如此吗?”

康有为望着光绪瘦削的身躯,似乎想看出些什么,半晌,咽了口唾沫躬身道:“民智不开,遽用民权,实取乱之道。奴才先时思虑不缜,言语莽撞,还乞皇上恕罪。”“这有甚罪不罪的?”光绪望眼康有为,于炕上盘膝坐了,“现下排者、忌者、谤者盈衢充巷,而朕又——若急躁行事,激得上下合力围之、攻之、毁之,朕个人安危是小,国家前途可就再无指望了。”光绪抬手示意康有为在雕花瓷墩上坐了,愀然叹道,“朕原想擢你为侍郎,然后出任军机,你我君臣同心,中兴邦国,老佛爷却只许赏你六品以下的官,你如今已是六品,她能不晓得?今天老佛爷要朕过来,又迫朕应允她北洋三军统归荣禄管辖;二品以上奴才由她亲自掌握——”

“奴才恳请皇上万不可答应此二事,”康有为起身跪了地上,叩响头道,“变法维新已然阻力重重,但允此二事,顽固守旧势力必——”“罢了,朕已应允了。这样好歹还有路可走,虽然那是条遍布荆棘的羊肠小道;不应允,那一点希望也没有的。便朕,只怕也莫想再回宫了。”光绪长吁了口气,说道,“所以这以后做事,须得思虑周详、慎之又慎才是。”

“奴才谨遵圣训。”

光绪凝视着烛苗,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轻咳了声又道:“你方才所言变法种种事宜,朕深以为然。只现下该从何处入手?总不成都下诣颁布了下去吧?”“启民智、唤吏心。”康有为拈须沉吟良晌,方开口说道,“启民智,奴才们这些年做了些事儿,亦有些成绩,只仍嫌不够;而吏心,更多依旧顽固僵化,故奴才以为当务之急还在此。而要做到此,又以废八股为急——”

“废除八股取士制度?”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

“是。只有如此,维新思想方可更为人所接受。也只有人们尤其是朝中官吏接受了此思想,新政推行方可一蹴而就。”康有为神情抑郁,点头道,“另外,奴才还请皇上就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推行新政,勿去旧衙门,而唯增置新衙门;勿黜守旧大臣,而唯渐擢小吏;遇有才俊志士,不必加其官,而唯委以差事,赏以卿衔,许其专折奏事。”光绪不无赞许地望眼康有为:“朕怕的就是你犯急躁病,你能说出如此话儿,朕也放心了。”说着,他径自于炕侧柜子里取出个小黄匣子,“这你拿着,有什么事儿写折子放里边呈进来,以后朕想见你怕再也不可能了。”康有为颤抖着双手接过,至惶至恐地望着光绪:“皇上——”

“甚也不用说了。”光绪嘴角掠过一丝笑色,“道乏吧。”

“嗻!”

废止八股的消息传出,直炸了锅价,诽谤诋毁之声沸沸腾腾,不绝于耳。如此你劾我驳,直到六月中下旬,又一个回合的新旧交锋方暂时平静下来。康有为、梁启超在众人协助下,通宵达旦,草拟了一道又一道新政的奏折。光绪帝每奏必准,一时间,百日维新的锣鼓,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直起卷儿。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虽然都开着,只却少有顾客。梁启超从总理衙门出来,立时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不大工夫已是浑身汗透。扫眼两侧,虽稀疏几顶凉轿在墙荫处停着,却是人影全无,没奈何循着墙根徐步而行,方出胡同,但见一乘四人抬绿冲呢凉轿晃悠着过来,头前一人开路,正是府里管事,遂高喊了声。

“姑老爷!这热的天儿,您怎的也不喊乘轿子?”管事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扭脸道,“老爷,姑老爷从总署出来了。”

“我这还以为是接我的,不想却是苾园兄——”

揭帘徐步出轿,李端棻淡淡笑着,开口问道:“怎样?”梁启超拭了把汗水,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下,道:“旨意下来了,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什么?”王照方自轿里出来,闻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喊道,“办理译书局?卓如兄文才上品,声誉更与南海兄不相上下,值此节骨眼儿上皇上却——”

“越是这节骨眼儿上,卓如这种人越不可放在显眼地方。”李端棻说着移眸望着梁启超,“今晨皇上朱批,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寺以及光禄寺等好几处闲散衙门悉数并入礼部、兵部、刑部,这可是你们上的折子?”

梁启超眉头皱纹折起老高,答非所问道:“不知这消息可靠吗?”

“礼部是接收衙门,詹事府、通政司、鸿胪寺、光禄寺都要并进去,你说可靠吗?”

梁启超望眼王照,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道:“老师先时进园子,尚请皇上采用‘但添新衙门,不撤旧衙门’的稳妥方法,以免结怨太深。此也是我与幼博几人所力主的,怎会递折子进去?想必提请裁员简政条陈的人太多了,皇上拿错了主意——”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端棻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像这种折子,怎可不加思虑便贸然呈了上去?”

“苾园兄少安毋躁。”王照莞尔一笑道,“这朱批都下来了,生气又有何用?要小航看呐,这新政也是触及政治的时候了——”“不不,小航兄此言差矣。”不待李端棻开口,梁启超已自摇头插口说道,“现下新政诏令虽颁布不少,只地方上除了湘抚陈大人能认真执行,又有何人实力督办?这种时候,我们可不能被表面现象热昏了头呐。”

“正因此,方要动些真格的,只这般不疼不痒下去,何时才能中兴邦国?”

“小航兄,欲速则不达呐。”李端棻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变法维新如履薄冰,即便披荆斩棘,一步一个脚印向前亦未知前途如何,何敢再有差池?”似觉胸闷,他透了口气,“这么多衙门撤了,上千人丢了饭碗,但闹到老佛爷处,那可——”梁启超身子不禁一个寒战:“苾园兄看,可还有补救之策?”

“但要补救,唯有皇上收回成命,只这可能吗?”李端棻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现下能做的,只有日后加倍小心谨慎。官场上我来通知,其他人你们几个多走动走动,但这类触及守旧派切身利益的折子,务必莫要再呈了进去。特别是南海那,他可直陈皇上,关系更是匪浅。好了,我和小航兄还要去衙门里当值。你先去会馆,回头我们也过去。”

天热,而作为变法维新幕后指挥中心的南海会馆则更胜之三分。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太仆寺等衙门的谕旨甫从内廷传出,守旧派官员、书吏、差役数百人便一股怨气全泼向了以康有为为首的维新派,他们哭着闹着咆哮叫骂着,直将南海会馆围得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康有为怒发冲冠,一身粗布短褂夺门便欲出去,只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怒吼声,眼见那黑压压万头攒动的场面,他犹豫了。这种场面,他经历过,而且那是他所倡导的,他深深知道那唾沫星儿足可以淹死一个人,不论你是帝王将相,抑或是王公贵戚!

“都走了?”康有为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犹是热汗淋淋,闻声头也不抬,边在案前奋笔疾书,边道,“你们过来看看,言辞可仍嫌弱了些?”康广仁浅灰色长衫被汗水浸得紧贴身上,默然点点头,也不揩汗便颓然倒在了雕花木杌子上。

“你——”康有为眼角余光扫了眼,转身拧了块毛巾递过去,复折身去外屋端了几杯冰水进来,“苦了众位了。这口怨气若不出,我——”“大哥!你还瞅着事儿不够多吗?!”康广仁呷口冰水在嘴里啜着,闻声“咕咚”一声咽了,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嗯?!”康有为睃眼康广仁,“他们这非对我一人,是对着整个维新大业的!就这么罢了,日后不知他们还怎么嚣张呢?!不行,我一定要奏请皇上将首倡者逮狱治罪!”他细碎白牙咬着,“非只如此,我还要请求皇上——”

“南海兄,算了吧。”杨锐无力地叹了口气,“现下还不是时候。”

“算了?就这么算了?!你们真——”康有为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步,望眼一侧攒眉蹙额怔怔出神的林旭,道,“暾谷,你说说看,是不是该好好弹劾他们一下?”

“南海先生意思,暾谷亦有的。”暾谷,即林旭,福建侯官人,闻声探舌舔了下嘴唇,犹豫着开口说道,“只现下形势,容……容不得这般做的。暾谷意思,还是先暂忍了这口怨气,待——”“忍忍忍,似你们这般畏首畏尾,新政何时方可见成效?!”康有为不无怨意地扫了眼众人,“现下新政颁布不少,可除了湘省多有推行,各省皆置若罔闻。究竟为何?就在于对这些顽固守旧势力容忍太多,以致他们便圣旨亦敢抛了脑后!倘不杀鸡儆猴,与他们些颜色——”他轻咳了两声,嘴唇翕动着欲再言语时,只外边声音已起:“是要与他们些颜色的,只还得再耐心等些时日。”说话间,李端棻径自揭帘进了屋。

“苾园兄。”

拱手施礼示意众人坐着,李端棻眉头皱了下,移眸望着康有为淡淡一笑,说道:“南海兄不也劝皇上但添新衙门而不撤旧衙门吗?怎的,这么一点小事就改弦易辙了?”“这——”康有为脸上掠过一丝红晕,见管事抱着西瓜进来,径自接了亲手切开递与众人,自己取了一小块放嘴里嚼着,方道,“这心思南海并不想改的,只顽固守旧势力如此猖獗,若不以回击——”

“他们越是猖獗,说明他们越是心慌、越是害怕。”李端棻撩袍角坐了,将手中瓜放了桌上,望眼康有为草拟的奏折,端杯接着道,“但凡这种时候,我们越该稳扎稳打,不与他们一丝空隙才是的。不然冒险行事,岂不前功尽弃?各省情形皇上心中有数,后晌又有谕旨颁下的。”他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诵道,“时局艰难,亟须图自强之策。中外臣工墨守旧章,前经谕令讲求时务,勿蹈宋、明积习,训诫谆谆。唯是更新要务,造端宏大,条目繁多,不得不广集众长,折衷一是。诸臣于交议之事,当周咨博访,详细讨论。毋缘饰经术,附会古义;毋胶执成见,隐便身图。倘面从心违,致失朝廷实事求是本旨,非朕所望也。朕深唯穷变通久之义,创建一切,实具万不得已之苦衷。用申谕尔诸臣,其各精白乃心,力除壅蔽,上下一诚相感,庶国是以定,而治道蒸蒸矣。”

“但这种谕旨下了不下数十道,只结果如何?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康有为将瓜皮丢进盘子里,边揩手边轻轻一哂道,“更况圣上此旨对那些督抚将军不切实推行新政无片言只字责恕。我意思,还非严刑不足以儆下。”

“皇上不是没有此意,只他能吗?那些督抚将军何以敢抗旨不遵,就在于皇上势弱。但皇上大权在握,他们又岂敢置若罔闻?”李端棻咽了口唾沫,咂舌道,“南海兄万万三思,切莫到头来一失足换得千古恨呐。”康有为默默望着外边渐渐西垂的日头,眸子一闪一闪地露着阴冷的光,良久,腮边肌肉抽搐了下道:“南海行事从不知有‘后悔’二字。”他话音不高,只却听得众人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兀自惊讶着,康广仁已然开了口:“大哥如此说话,不嫌太过分了吗?新政关乎国运,岂可感情用事?!”

“你——”

“你不要大叫!我难道说错了吗?!”康广仁“嗖”地站起了身,“你坚意递折子给皇上,为什么?不就为了那些守旧势力伤了你的自尊吗?!你但求一己之快,可否想过皇上无实权,倘一旦——”

“够了!”

“你恼什么?我说疼你了吗?!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这些年大家伙敬着你让着你——”

“幼博兄!”眼见康有为面红耳赤,额头皱纹折起老高,显然已是恼怒至极,李端棻、杨锐几乎异口同声喝道。“南海兄虽则言语唐突了些,只心思却为着中兴大业,怎可如此说话?”李端棻边丢眼色给康广仁,边说道,“未时卓如便过来的,怎的现下还没个影儿?幼博兄去外边接一下,莫要出什么岔子才是。”说罢,复努嘴示意了下一侧不无惶恐神色的林旭。

“南海先生,”林旭轻轻点了点头,咬了下嘴唇上前一步安慰道,“幼博兄年轻气盛,你就莫放了心上吧。回头待他冷静下来——”不待他话音落地,康有为却已抬脚出了屋。杨锐、李端棻对望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亦自出屋在檐下怅然望着西际天穹。晚霞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红,耀眼夺目的霞光泼洒下来,美丽异常。只死一般的宁静,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苾园兄!南海兄!”

兀自面面相觑没奈何间,垂花门外王照脚步橐橐行了过来。见杨锐、林旭亦在,王照忙不迭拱手施礼:“叔峤兄、暾谷兄也在,失礼——”戛然止口望眼康有为,王照不由一怔,移眸扫了眼李端棻,懵懂片刻道,“南海兄这是——”

“礼部情形怎样?”李端棻摇了摇头,问道。

“礼部满汉堂官都顽固到极点了,那怀塔布非只扬言太后老佛爷若不点头,他一个也不接。更告诉詹事府那些官吏,咱们的日子不会远了,老佛爷一准会出来说话的。”王照冷哼了声说道。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又止住,眼角余光扫了眼李端棻,举步下了阶。李端棻半苍眉毛皱了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叹道:“怀塔布并非危言耸听,但如此下去,不待我们立稳脚跟,老佛爷定会出面的。”

“但如此下去,想要立稳脚跟,无异于天方夜谭。”康有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南海兄此言——”李端棻犹豫了下,“苾园不敢苟同。自新政颁布,虽收效甚微,然根基已扎,所欠者唯不实而已,但循此路走下去,何患站不稳脚跟?”“苾园兄先时言语小航思量了半晌,依你意思,却不失为一稳妥之法,只……只小航以为,太嫌谨慎小心了些。”王照悠然踱着碎步,沉吟道,“顽固守旧势力无时无刻不想着废新政而复旧制,我们只一味谨慎小心,怕不及站稳脚跟,他们便会疯狂反扑的。”

“形势至此,但我们不与他们把柄,他们虽有此心,又哪有此胆?”

“我们不与他们把柄,只他们有事没事找茬儿,又该如何?”见李端棻嘴唇翕动着,王照轻抬了下手,接着道,“忍?小事可忍,只大事呢?若都忍了肚中,变法维新岂不徒具虚名?再者,次亮兄耐性如何?可结果呢?忍字头上一把刀,有些事并非人所能忍耐得下的,苾园兄。”李端棻仿佛看陌生人似的扫了王照一眼:“莫说只一把刀,便十把、百把,只要利国利民,也要忍的。昔者孟子曾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别人骑了头上屙屎,苾园兄也能泰然处之,这份定力真让人佩服呐。”康有为一双深深固执的眼睛仰望着天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不紧不慢道。

李端棻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欲开口反驳,只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肚里。“苾园兄,”王照伸手拽了下李端棻袍袖,“南海兄言语——”嘴唇翕动着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遂叹了口气,改口道,“小航寻思,这该忍的咱忍,不该忍的却也不能忍。像现下裁汰冗员,取消闲散衙门,是太早了些,这日后咱可以忍着,但诸如堂官阻塞言路,督抚将军历行新政不力种种事儿,却断不能忍的。其他衙门情形小航不大清楚,像怀塔布这种人,司里有人上条陈,议新政,他非只从不肯代递,反处处作难,若不与申斥,日后还有何人敢言新政?前天我写了一份条陈,奏请皇上东巡日本,递上去后被他扔下来不说,还唆使御史台上章弹劾,说小航居心叵测,预谋——”

“真有此事?”康有为移眸望着王照。

“非只参劾小航,便复生兄和卓如兄,也被参劾了。”王照点了点头,“那黄均隆参劾他二人在湖南办时务学堂和《湘学报》时的言行离经背道,请旨驱逐回籍,由地方严加看管。”杨锐身子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下:“他们不敢明着攻击新政,却使此釜底抽薪之计,真是阴险歹毒——”“他们阴险歹毒,咱们难不成便——”话甫出口似觉不妥,康有为戛然止住,在临清砖地上来回踱了两圈,收脚望眼众人,道,“这便写折子,上章弹劾!”

“南海兄,”杨锐望眼李端棻,见他脸上毫无表情呆望着远方,犹豫下开了口,“现下我们如同处在顽固守旧派汪洋大海的包围之中,树敌还是越少越好。此事叔峤意思,还是思量思量再——”

“不必思量了,就这么办。我这还有几份折子待拟,咱们便分头行事吧。”说罢,康有为略拱了下手,举步拾级折了屋中。

“苾园兄,你看这事——”

天已经苍黑,西际的云灰褐色里透着殷紫的光。李端棻木然望着,眼睫毛竟已潮湿,闭目深深吸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回首苦笑着望眼二人:“走吧,说甚也没用的。”

虽离着入夜尚有一阵光景,只一盏盏气死风灯已然布满沿街两行,被烈日困了一整天的人们如潮水般纷纷涌上街衢,直炸了锅一般。多日来始终为变法所困扰的李端棻,置身茫茫人海中,却竟是浑然不觉。这些天来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没了年轻时的闯劲,然而,却一次次地否定了自己……

“苾园兄!”

……

“苾园兄!”

“嗯?哦——卓如,你怎的这时辰才过来?”李端棻愣怔着抬起头,却见梁启超已然站了身前,失笑,问道。“在前门大街遇着伯茀兄,听说皇上下旨定于九月十五日奉皇太后幸天津阅兵,以示对训练新军强国雪耻的决心,我——”梁启超剃得趣青的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亮儿,眼见李端棻面色煞白,如月光下窗户纸般,忙不迭收口道,“苾园兄,你神色——”

“没什么的,轿里说话吧。”

“苾园兄这是从衙门里出来?”

“嗯。”李端棻点头轻应一声呵腰上轿,吩咐折了左侧一小巷,端杯啜口茶沉吟着,半晌,方道,“下边动静怎样?”“朝里已炸了锅价沸沸扬扬。苾园兄难道不曾听说?”梁启超黑眸凝视着李端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久久一动不动,“有议论此乃太后对皇上不利的举动,想借此打消皇上心中幻想,从而对其百依百顺;有议论此是皇上震慑老佛爷、加强皇权之举动;更有甚者,说什么皇上想借阅兵拘系太后,从而大权独揽。”

“太后可有懿旨?”李端棻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一股寒意打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懿旨还没见下来。”梁启超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唾液,“怕不论怎样,一场风波总避免不了的了。”他脸色凝重,在幽暗的光亮下显得有几分忧郁,隔窗望着外边暮色苍茫中向后倒退的街衢,似倾诉又似喃喃自语道,“我与伯茀兄商议,由子静兄、漪村兄、岸竹兄和他联名上折,劝阻皇上收回旨意,只折子甭说进军机处,在东华门便给守门侍卫挡了回来。老师有密折奏事特权,但他出面,必可挽回。”

稳稳的大轿晃动了下,李端棻的脸色变得愈发惨白:“即便皇上肯收回成命,又能挽回些什么?话儿既说了出去,就莫想着能收回来了。”说着,他闭目无力地仰躺了轿椅上,两行泪水顺眼角无声地淌着,在烛光下闪着亮儿,“完了……完了……”

“苾园兄,你这是——”

“卓如,”李端棻长长透了口气,“朝政演变忽暖忽冷、大起大伏,而太后之心,更是路人皆知。国事不可为,我意思,你……你还是上折辞了差使,回南边去吧。”梁启超深邃的眸子中不无诧异神色,望着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李端棻,咬嘴唇道:“前途虽然凶险,只希望犹在,就此舍弃多年梦想,卓如——”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下不抽身引退,迟则卷入愈深,祸变愈烈,结果不堪设想。”李端棻缓缓睁开眼,“要不了多日,太后必会站了前边的,卓如。”

“太后她——”梁启超身子不禁一个寒战。

“如若说先时她是在等待时机,那么现下这时机已然到了。为兄在官场这么多年,断不会看错的。”李端棻抬袖轻拭了下颊上泪水,声音嘶哑着说道,“方今太后操权,顽固派势力根深蒂固,我们是无论如何无法与之抗衡的。太后年纪大了,而皇上迟早必有当权的一日,我们犯不着冒风险作无谓的牺牲。如今保存实力,正是为了将来皇上真正掌权当政时,可以实现我辈振兴我朝的夙愿。你切切三思,莫要贪图一时之快才是呐。”梁启超仰脸望着黑沉沉的天穹:“苾园兄洞悉朝局,远非卓如所能及,只太后将端郡王之子百般调教,所为何来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设若就此收手而太后乘机反扑,皇上帝位必将不保,如此日后何谈——”

“但不将太后激得忍无可忍,她断不会行此下策的。皇上亲政以来,底下口碑如何?现下已不是往日那种情形了,她不敢轻易这般做的。”李端棻顿了下,伸手捋了捋胡须,又道,“即便她真敢逼皇上逊位,诸列强也不会应允的。就她那胆量气魄,敢与诸列强抗争?”

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心中直思潮翻涌,久久不能平静。他对朝政亦多少有些灰心,而今天总署查看,只以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更使他感到被藐视的羞辱,犹如当头一棒,但要他就此舍弃心中多年的梦想,却又——沉吟良晌,他终于开了口:“朝政至此,卓如亦多少冷了心的。然在此生死未决之时刻,要卓如离师弃友,遁身南下,岂不叫天下人耻笑?卓如想还是留下来吧。”

“此非你一人荣辱之事,实则为了我朝——”

“芸芸众生,有几人能似苾园兄这般想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呐。”梁启超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挺下去吧。”见李端棻嘴唇翕动着还要言语,梁启超又道,“苾园兄不必再劝,卓如心意已定,虽九死而无悔!”

“你——”李端棻嘴唇翕动着,长长叹了口气。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言声,只默默凝视着变幻莫测的天穹。

自轿里呵腰出来,谭嗣同只觉得浑身一爽。红砖碧瓦、琼楼玉宇,这被世人视作“天堂”的圣地,如今正张开双臂,敞开胸怀,静候着他的光临。此时此刻,站在这巍峨的禁城前,他方发觉自己的心跳陡地加快了节奏,是紧张?是兴奋?抑或二者兼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下唯一想做的便是放喉高喊几声,喊出自己的郁闷,喊出自己的激动,喊出自己的期望……

“复生兄。”

“嗯?”谭嗣同自懵懂中回过神来,失笑拱手向杨锐施礼道,“叔峤兄早。”

“早也没早过你复生兄呀。”杨锐压着嗓子笑道,“怎么,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依我看呐,皇上待会儿至少也得授你个四品京卿。”谭嗣同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两眼眯成了条缝:“叔峤兄取笑了。南海兄至今不过是六品主事,我敢做这梦?”说着,见林旭、刘光第并肩过来,谭嗣同大步迎了上去,“裴村兄,公度兄还没有消息过来吗?”

刘光第,四十左右年纪,白净的面孔略显长点,双手抱拳一拱,说道:“公度害的是痢疾,病得瘦骨嶙峋,下床站都站不起来,一时恐怕来不了京城。”“可惜,可惜,不然来个五虎闹京都,岂不大快人心?”说着,谭嗣同将手一让,举步向西华门踱了过去。“除了你复生兄,我们几个何敢当这‘虎’字?”林旭甩手将油光水滑长辫抛了脑后,“再说,复生兄又何以断言皇上不是申斥我等呢?”话音方落地,一侧杨锐插了口:“孙大人过来了,咱们还是快些进去才是。”几人回头看时,果见孙家鼐从绿冲呢纱轿中呵腰出来,脚下不由皆加快了步子。

“上边没有话儿传下来,几位大人请回吧。”

“我等奉旨见驾,烦劳公公细细察看一下,上边不会没有单子下来的。”刘光第略躬了下身,说道。

“这种事儿咱家岂会弄错?孙大人过来了,几位还是快些走开,莫自讨没趣才是。”

谭嗣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盯着那守门的太监:枣核儿脑袋两头尖,一脸细白麻子,心里直觉着一阵恶心,忍不住开了口:“你敢抗旨?!”

“抗旨咱家不敢,那可是砍头的罪名,再说这也没旨意,咱家便有那胆,又能奈何?”那太监上下打量了番谭嗣同,冷冷笑道,“不知大人是——”

“谭嗣同!”

“谭嗣同?咱家没听说过,哈哈哈……”

“你一个小小守门太监,竟——”谭嗣同细碎白牙咬着,额头青筋已是暴突。杨锐见状忙不迭伸手扯了下他的后襟。“禁城重地,吵闹什么?!”这光景,孙家鼐九蟒五爪袍子外套仙鹤补服,顶上一枝翠生生的双眼花翎,晃悠着过来。“还有没有规矩?!”说着,他古井一样深邃的眸子扫了眼众人。“卑职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见过大人。”刘光第不无深意地望了下谭嗣同,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儿请安道。“卑职四人奉旨辰时见驾,只这位公公以未曾接上边传话——”

“大人明鉴,咱家这确未接着上边传话,如此岂敢放他们进去?”那太监眸子扫了眼谭嗣同,“这位谭大人无理取闹,还请大人为咱家做主。”

“皇城重地,卑职斗胆亦不敢稍有造次,实在——”

“罢了。”孙家鼐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虚抬下手,说道,“他们确是奉了皇上旨意的。本官带他们进去,回头自会让有司查明此事的。”说罢,看也不看众人,抬脚便踱了进去。亦步亦趋地随了孙家鼐身后进去,几人心里都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而谭嗣同更胸中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先时的兴奋、激动已是荡然无存。“大人。”刘光第暗吁口气,瞥一眼孙家鼐的身影,咬嘴唇开口说道,“此事确——”

“莫管怎样,在禁城大声吵闹便是大不敬。”孙家鼐边橐橐踱着碎步,边眼角余光瞟了下谭嗣同,“你父近来怎样,身体尚好?”谭嗣同神情阴郁地在林旭身边低头缓步前行,直林旭在腰眼上捅了下方回过神来,满是狐疑的目光在林旭脸上稍停片刻,移了孙家鼐身上:“托大人福,前日家中来信,家父一切尚好。卑职本欲去府邸请安的,只这几日事儿缠身,未有空暇,还望大人恕罪。”

“你这确实是够忙的。”孙家鼐嘴角肌肉抽动了下,面无表情地冷冷道,“孝为百行之先。你父已届不惑之年,正是你膝前尽孝之时,可你这做人子的,又怎生做的?京师非你适宜之地,而荣华富贵亦不过过眼烟云,听老夫一语,及早离京回乡去吧。”

“国事如厮——”

“国事自有人料理,不需你等费心。趁着年轻,多读些书才是正路。”

谭嗣同轻咳了声,目光聚了孙家鼐身上足有移时,透口气说道:“恕卑职斗胆,大人言语不敢苟同。试问朝中大小官员不下千人,有几人真心用命于国事?读书增智是正路,只最终目的不外忠君报国,置国事民情于不顾,便读遍经史子集、四书五经又有何用?徒装点个人门面罢了。”一语落地,便一向以沉稳见长的刘光第也不禁变色,不安地凝视着孙家鼐,一动不动。孙家鼐为官这么多年,别说像谭嗣同这样的后生小辈,就是尚书侍郎贝勒贝子也从来都是肃肃如敬大宾,言语逊逊如对师长,此时听谭嗣同这般言语,心里直老大不自在。但他毕竟宦海几十载,城府极深,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只将一双古井样的眼睛直直盯着谭嗣同。

“咚——咚——”

沉闷的钟声自交泰殿方向传了过来。孙家鼐依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谭嗣同,只目光却已在不自觉间黯淡了下来,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透口气,开口道了声:“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吧。”说罢转身急步直趋乾清门而去。

阔大广袤的乾清门广场上到处都是赶来朝会的各部官员,直赶集一般热闹。孙家鼐三步并两步过来,见刚毅、裕禄几个正从军机房出来,方暗吁了口气。在滴水檐下拱手见礼,这才发现章京房南边长跪着几个人,领头的竟像是礼部满尚书怀塔布。满场大小官员中,几个正二品的大员“跪候”,而部院小吏倒可以随意活动,孙家鼐半苍眉毛抖落了下:“诸位,这是——”

“要变天了!”刚毅冷哼了声。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时,只见寇连材脚步橐橐自隆宗门处踱来,遂收了口。

“万岁爷口谕,军机大臣、礼部汉尚书、刑部侍郎李端棻、礼部主事王照等进殿见驾!”

“臣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光绪面上挂了层霜价冷峻,漆黑的眸子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新政役大投艰,必须君臣一心方能期有成效。这话朕说过不下数十遍!然犹有奴才阳奉阴违,欺君罔上,悖理违天,以为‘罪不加众’便肆无忌惮,以为有大树可靠便为所欲为!”说到这里,他舒了口气,端起茶杯,满殿鸦没鹊静,只听得他啜吸的声音。良久,光绪才放下杯子,因见屏风下怀塔布和许应骙不住地递眼色,“啪”地拍案而起,喝道:“怀塔布!许应骙!”

“奴……奴才在。”二人兀自窃窃私语,闻声皆电击价身子瑟缩了下,伏地屏息道。

“尔等可知罪?!”

“奴才知……知罪。”许应骙脸色雪白,颤抖着声音率先开口,“奴才驾前私语,乃大不敬,只奴才有……有苦衷的,还请皇上明鉴。”“便你也有苦衷?屁话!”光绪脚步橐橐径自走到屏风前,对着二人阴森森笑道,“此一罪也。还有呢?!”怀塔布眼角余光扫了下许应骙,一双眸子随着临清砖地上光绪晃动的影子来回移动着,回道:“奴才愚钝,请皇上明示。但奴才真有过失,奴才愿受惩罚。”

光绪嘴角肌肉抽动了下:“尔等阻格礼部主事王照上书言事且又上章弹劾王照,阻塞言路,威胁小臣,此——”

“皇上明鉴,王照折子,奴才先以其言语狂谬加以劝阻,只随后还是代呈了上来。皇上降奴才阻塞言路、威胁小臣之罪,奴才……奴才……”

“你怎样?嗯?!”

“奴才不服。”怀塔布咬着牙,心一横仰脸道。本来已自跪得两脚酸疼的众人乍听此言都是身子一颤。霎时,殿中气氛紧张起来。“启奏皇上。”刚毅偷眼瞟了下光绪,叩响头道,“怀塔布确已将王照折子呈进来了。请皇上御览。”

光绪阴冷的目光死死盯着怀塔布足有移时,转身冷冷问道:“何时递进来的?!”说罢,接折子略扫了眼。

“昨儿酉时——”

“不是酉时,是昨儿亥时递进来的。”裕禄丢眼色给刚毅,插口道,“奴才看天色已晚——”“你这心肠何时变得这般好了,嗯?!”不待他话音落地,光绪冷笑着盯着裕禄阴狠狠地说道,“昨儿夜里谁当值?朕记得是王文韶吧!”

“奴才……奴才……”裕禄趣青的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细汗,兀自惶恐间,却听光绪已然开口接着道:“你们两个还不知罪吗?!”翕动着嘴唇怯怯仰起脸,但见光绪闪着寒光的眸子却是死死地盯着怀塔布二人,裕禄暗暗长吁了口气。

“朕说你两个!”

“奴才——”

“皇上谕旨,奴才斗胆亦不敢违抗。”见怀塔布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许应骙忙不迭接道,“王照折子,言词悖谬狂妄,奴才们恐……恐于朝局不利,故斟酌了些日子。皇上治奴才怠慢之罪奴才甘愿受罚,只阻塞言路,奴才断没有此心的——”

“胡说!”光绪愤怒的声音响彻大殿,“若非闻得朕已知此事,你们岂会将他折子递上来?嗯?!”他的脸色铁青得令人不敢逼视,许应骙嘴唇翕动着,只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收了回去。光绪脚步橐橐来回踱着步,又道,“即便如你所言,你上折弹劾王照,却又为何?!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打击上书言事之人?!”

“奴才——”许应骙抬袖在额头上揩把汗,不无埋怨地偷瞟了眼怀塔布,咬嘴唇低声道,“日本刺客猖獗,前次李鸿章议和即为其所刺。王照妄请圣驾出游日本,奴才以为其用心不轨,欲陷皇上于危地,故不敢不上折。奴才等一片忠心,请皇上明鉴。”

“一派胡言!”光绪死盯着脸色煞白的许应骙,向前迈一步。孙家鼐很怕他上前踢许应骙,要上前拦时,光绪却止住了,“不论王照此折是非,但出游异国考察新政,朕自有权衡,何须尔等过虑?!朕为中兴社稷,夙夜匪懈,所以广开言路,推行新政,只为强国雪耻,复我大清昔日威严。尔等深受皇恩,危难之际不思报效朝廷已是罪不可赦,却还百般阻挠,简直便畜生也不如!”

他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深不可测的眸子射着瘆人的寒光,扫眼孙家鼐:“你这便拟旨。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侍郎徐会沣、曾广汉四人阻塞言路,着削去官职!”

“皇上——”许应骙浑身电击价剧烈颤抖了下,脸上已是死灰价难看。仰脸望着光绪,期期艾艾道,“奴才知……知罪……”

“你知罪?哈哈哈……”

“奴才身受皇上不次深恩,本该濯心涤肝报效朝廷,却……却负恩奉迎,溺职于前,坑陷王照于后,实……实颟顸顽钝,无耻之尤。求皇上收回成命,奴才……奴才日后定悉心用命,再不敢……”

“晚了!”光绪冷冷地哼了声,掉头死盯着孙家鼐,“怎的,你也敢抗旨不遵?!”孙家鼐心都缩成了一团,“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道:“奴才不敢。只本朝旧章,大臣得罪,理应由吏部治罪,以免因人主一时感情,有失允当——”

“新政关乎社稷安危。但人人如此百般阻挠,何日方可现我朝昔日丰功伟业?!何日可救亿万生灵于水火之中?!”

“奴才——”

“罢了!这样的混账东西,难道可以轻纵?!拟旨!”

孙家鼐无奈地咽了口口水,轻应一声向案前踱了过去。

“皇上谕旨,奴才谨遵。”怀塔布脑子“嗡嗡”作响,血立时涌上了脸,显然,光绪此谕远非他所能想象的。扫眼刚毅几人,或低头沉吟,或仰脸望着殿顶,一句话儿不吐,怀塔布突突乱跳的心立时被怒火填得满满的,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长长透了口气,三角眼眨着望眼光绪,道,“然王照登堂咆哮,与上司全无礼节,请皇上治其罪以正官纪。”

“礼节?亏你说得出口,你们对朕可讲过礼节?!”说话间自孙家鼐手上接草旨看了眼,光绪径自案上荷包内取出黄石龙纽小印“皇帝之章”按了下去,“王福,你这便明发了下去!”

“皇上如此处置,奴才——”

“你想怎样,嗯?!”他说着突然朝殿外喊道,“三格!将这厮与朕押了出去!”

“嗻!”

日头已自升了高高的宫墙上,阳光隔窗射进来,闷热难耐。然而,众人的心却都冻缩成一团,谁也不敢吱声,甚或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一时间养心殿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屋角金自鸣钟耐不住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价沙沙响着。“你再拟旨,”光绪啜了一口茶望眼孙家鼐,“礼部主事王照不畏强权,勇猛可嘉,着赏给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以昭激励。”

“奴才谢主隆恩!”王照因祸得福,直梦境中价懵懂良晌方回过神,忙不迭叩头道。

“朕擢你不畏强权、敢言敢做,更冀你他日愈发悉心用事,与朕分忧。”见王照翕动嘴唇欲言语,光绪虚抬了下手,“行了,好听话儿朕不愿听。你道乏吧——对了,传旨刘光第他们进殿见驾。”他阴冷的目光自刚毅几人脸上一一掠过,“你们都瞧见了?!”

“奴才瞧……瞧见了。”

“瞧见了便好。”光绪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色,径自推了亮窗,咬牙道,“日后该怎生做,好生揣摩揣摩。莫要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惹恼了朕,亦如那些奴才一般处置!”他轻咳了声,“礼部差事,朕意便裕禄署理满尚书,李端棻署理汉尚书,左右侍郎由耆寿、王锡蕃、萨廉、徐致靖四人充任。谕旨回头便发下去,望克尽厥职,勿负朕望。”

“皇上,奴才——”

“有话便讲,不必拘束。”

连日来擢升袁世凯官职、裁撤闲散衙门、罢斥礼部堂官,不论哪一桩,那可都足以与慈禧太后借口的!眼见光绪犹如人入绝境,不惜孤注一掷,李端棻的心直结了冰价冷,眼眶中泪花闪烁着,叩响头道:“皇上洪恩,奴才感激涕零。只奴才年老力衰,艰于行动,扪心自问,实难膺礼部重任,若不自量力,必致陨越,伏请皇上悯奴才衰老,准予致仕。”

“奴才这军机事务尚不稔熟,何敢再接礼部差事。望皇上另选贤能,实为万幸。”裕禄咽口口水,顺茬儿亦道。

光绪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似觉胸闷,抬手一把扯了袍褂扣子,深邃的双眸久久审视着李端棻一动不动。

“皇上,奴才——”李端棻不由低下了头。

“新政推行,以人才为要,尔等平素所言所行,朕心中有数,都不必推辞了。”光绪发泄心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目光移了刚毅身上,“京师河道沟渠,颁旨速速加以疏导。另旨谕各省,切实推行团练。”说话间,丹墀上纷沓脚步声传了进来,光绪遂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奴才杨锐、林旭——”

“进来吧。”

“皇上,奴才——”孙家鼐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话方出口便被光绪抬手止住:“下去。”

“嗻。”

硬生生地在临清砖地上跪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又碰上礼部六堂官被罢,众人心里都塞了团烂棉絮价揪不清挑不开,堵得内心满满的。闷闷不乐地回到军机处,当值太监瞅着,忙不迭端水、拧毛巾小心侍奉。“操你姥姥的,这么热,想烫死老子呀?!”刚毅接毛巾甩手狠狠砸了过去,破口大骂道。

“相爷息怒,小的这……这就给您……”

“滚!滚你妈的蛋!”说着,抬脚向那太监臀上重重揣了脚,刚毅阴鸷的眸子闪着两道凶狠的光,扫眼众人,“这口气我咽不下!”“我这被拉到礼部装幌子,又何曾好受?”裕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但老佛爷闻讯儿,还不知会怎样呢?!”将手中茶杯把玩阵仰脖一饮而尽,裕禄已是半苍的眉毛抖落了下,接着道,“子良兄,我意思还是去园子将这些事儿都回了吧。你说呢?”

“现下回奏老佛爷,家鼐以为还不是时候——”

“孙兄这是什么意思?!”刚毅冷笑着插口道,“莫不是真念着那师生情分?”

“子良兄误会了。社稷大事,家鼐岂敢置于私情之下?”孙家鼐移眸怅然望着屋顶承尘,沉吟着说道,“家鼐只是想着……只是想着这么多事儿咱一个亦不曾阻住,老佛爷心里会怎生想?”

“这——”

“这什么呀?”裕禄眯缝着双眼望着刚毅,“子良兄,若再犹豫不决,只怕这怀塔布可就是我等他日结果!”“寿山兄言重了。”王文韶攒眉蹙额沉吟着,说道,“皇上便有此心,可权还在老佛爷那呢。此事我意思,咱还是避避风头,过几日再进园子回话好些。怀塔布那厮断不会就此甘心的,待他与老佛爷回奏了——”

“此正我等将功补过的良机。若被怀塔布抢先,那我们几个只怕便西北风也没得喝了。”裕禄顿了下,移步亮窗前张望,见王福脚步橐橐拾级过来,扫眼众人冷哼一声道,“上边又有话儿过来了!”

“皇上口谕!”

“奴才接旨。”仿佛没睡醒价懒洋洋道了句,刚毅蝌蚪眼盯着王福手上御笺,撩袍摆慢腾腾跪了地上。待众人都跪下,王福面南而立,朗声道:“皇上口谕,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着赏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但有关新政之奏章均由四人主持审阅,谕旨由四人撰拟送朕核发。”

“奴才……奴才遵旨!”刚毅脸色铁青。

“另外,皇上话儿,明旨便由刚相爷您草拟,明日便要发下去的。”

“遵旨!”待王福出了军机房,刚毅一双眸子已满是愤怒的火焰,起身咬牙道,“章京?何不索性便革了我等,要他们做这军机?!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骑了我头上,我便舍了这条老命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子良兄,看来要不了多久,皇上便要拿我们这些老臣开刀了。”

“没那么便宜!”刚毅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扫眼裕禄,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这便去园子,请老佛爷再行垂帘听政!”

“子良兄——”

“孙兄不愿,尽可待在这,子良绝不勉强!”刚毅说罢将手中御笺揣在袖中夺门出了屋,“来人!备轿!”

烈日在大片云朵中缓缓穿行着,时不时炽烈的光射下来,燥热难耐。怔怔地望着一上一下晃悠的绿冲呢凉轿,孙家鼐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半晌,方喃喃自语道:“完了……皇上他怕是……”

“孙兄,我们这……这也过去吧。”王文韶咽了口唾沫,“皇上可敬,只可惜生不逢时呐。”

“我——”

“到这份儿上,孙兄再莫迟疑了。不然他二人在老佛爷处信口雌黄,便你我只怕亦将凶多吉少。”

仰脸深吸了口气,孙家鼐老泪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沉重地点点头,有气无力道:“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