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劻前门去虎后门遇狼,惊怔地仰脸望眼光绪,迟疑下接了光绪手中诏谕,只看了“明定国是”四个字儿,已是吓得半死,脸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价煞白……
炭盆里火苗熊熊,熏笼内香气袅袅,一派温馨气息。只躺在床上,珍妃却是翻来覆去,怎也睡不着。窗外,檐前滴水的滴答声、风吹铁马的叽叮声响个不停。珍妃无神的眸子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天穹,回首往事坎坷曲折,瞻望前途渺若云烟,不觉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几声干涩沉闷的钟声传来,珍妃星眸睁了下,但见满屋大亮,忙不迭坐直了身子,喊道:“陈嬷嬷,倒口盐水!”说着披衣下了床。
连喊几声没有回音,屋外檐下侍候着的寇连材嘟哝一声:“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有睡沉的时候儿?”犹豫着挑帘推门进来,却见陈嬷嬷侧身僵卧于地上,殷红鲜血在临清砖地上渗了大片,手中兀自握着柄剪刀,不由庙中泥塑佛胎价傻了眼。“谁在外边?陈嬷嬷吗?怎的还不快些进来?”于梳妆台前打扮的珍妃闻得动静,开口道,“对了,将我那袭白罗衫取了来。就在东边窗下那个柜子,昨儿——”
“回主子话,是……是奴才寇……寇连材,陈嬷嬷她……她……”
“她怎的了?瞧你那——”珍妃掀开帷幕,掩着扣子出来,话没说完,脸上神色像凝固了似的,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陈嬷嬷。犹恐是梦,揉了揉眼,“她……她……”“主子,”寇连材终于回过神来,俯身探探陈嬷嬷鼻息,望眼珍妃,轻轻摇了摇头,“身子早僵了,看情形——”
“这事儿除非皇上问起,不管甚人都莫要提起了。”珍妃缓缓抬起了头,深沉地望着远方,吁了一口气,“把这冲洗下。要下边好好发送她。”寇连材眉棱骨抖落了下:“主子,这贱人——”
“不要说了,许多事她也无可奈何的。”珍妃虚抬了下手,径自柜中取夹衫披了肩上,“皇上呢?还没下朝?”说着,她瞟了眼屋角金自鸣钟。寇连材嘴唇翕动着扬脸似欲唤人,只沉吟下却又止住,闻声打千儿道:“万岁爷辰时回宫,见主子正睡得香甜,已过醇王爷府邸了。主子昨宿没睡安稳,还是再躺会儿吧。万岁爷说了,主子不必再过去了。”
“嗯——”珍妃沉吟了下,道,“不用了。你赶紧将这收拾妥当了,省得皇上回来还没个干净地儿歇息。”说罢,莲步轻移出了屋。
湛蓝的天穹,薄薄云彩缓缓移动着,日头懒洋洋地将彤光泼洒下来,照在身上,说不尽的舒坦。站在丹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仰望着神秘莫测的天穹,珍妃默默不语,钉子价动也不动。
“大胆奴才,我你也敢阻拦?!”
“主子息怒,万岁爷如此吩咐,奴才也没奈何的。主子体恤奴才,还是请回吧。”
“体恤你?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少斤两?!还不快些让开?!”
“万岁爷旨意,奴才——”
“啪”的一声脆响,瑾妃炸雷价声音复传了过来:“狗奴才,与你些脸面,你倒不晓得天高地厚了!滚!莫再要我看见你!”
“主子便杀了奴才,奴才也不敢滚的。”
“你——”
“三格!”珍妃在月洞门处踱着,喊道,“是你瑾主子吗?要她进来吧!”三格颊上五道刺眼的指痕隐隐渗出血迹,大步进前打千儿请安,道:“万岁爷旨意,除了养心殿奴才,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月洞门一步。奴才——”瑾妃一头云鬓,斜插着两支碧玉钗,与满头青丝相映衬,直将七分容貌打扮得十二分的精神。只凤眉紧蹙,杏眼圆睁,显然已是恼怒至极,睃眼身前拦着道儿的侍卫,嚷道:“闲杂人等?妹妹你听听,这奴才眼里可还有我吗?!”
“三格,吩咐让开吧。”
“主子,奴才——”
“皇上怪罪下来,自有我替你说话的。”
“不不,奴才不是这意思。”三格探舌舔舔嘴角鲜血,躬身道,“奴才是担心——”“莫要瞎说。”珍妃低语斥住三格,“再说有你在这,又会有什么事儿?吩咐下去吧。”三格迟疑着点了点头。
“皇上呢?”瑾妃脸色铁青,边脚不沾地近前,边道,“今儿他不与我做这主儿,我——”珍妃冷眼审视着瑾妃,徐徐道:“皇上辰时便去了醇王府邸。三格这也是奉了旨的,你就消消气吧。”“消消气?我这能消得下来吗?!妹妹你想想,被这奴才这般作践,就这么算了,我日后还怎生管束宫里奴才?”瑾妃两眼死死地盯着三格,“他便再皇上宠着,可究竟也是个下三滥的奴才——”
珍妃见三格颊上鲜血顺指缝淌着,袍服上已然渗了手掌大一片,边掏帕子递过去,边插口道:“皇上眼里,可从未将他当奴才看待的。三格,你下去要太医院奴才上些药,这不用你侍候了。”
“奴才不碍事的——”
“皇上不将他当奴才看待并不是说他便不是奴才,更不是让他骑了主子头上,颐指气使——”
“你还有完没完?!”珍妃睃眼瑾妃,“我不告诉你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吗?!”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瑾妃怔怔地望着珍妃,喃喃自语道:“妹妹,你……你……”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珍妃脚步橐橐踱了两步:“不只今日,日后没有皇上旨意,你也不要再过这边了。”
仿佛猛地被人用鞭子抽了下,瑾妃的脸变得又青又暗,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翕动着嘴唇,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是不忍心,抑或是心有所感,珍妃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以后有甚事儿,要奴才告诉我一声,我会尽我能力为你——”瑾妃好容易才恢复了一点神智,声音颤抖得犹如秋风中的树叶价:“为……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这些已没用处了。你回……回去歇着吧。”珍妃虚抬了下手,移眸怅然地望着远方,仿佛要穿透红墙碧瓦看到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瑾妃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是你!一定是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是你的亲姐姐——”
“够了!”珍妃厉声喝了句转过身,只是看了眼瑾妃,声气又忍不住缓了下来,“若非你是我的姐姐,结果断不会这样的。”
“瑾主子,主子娘娘在万岁爷跟前与您说了不少话儿的。若非主子娘娘,您只怕——”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地儿!”瑾妃腮边肌肉抽搐着,阴冷地盯着珍妃,“你会有那么好心眼?!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你狠,你整治得皇后娘娘回不得宫还不满足,还要——”珍妃细碎白牙紧咬着下嘴唇,再也忍不住扬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你——”不知是因着三格在场,抑或是气愤已极,她竟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抚着火辣辣的香腮,瑾妃怔怔地望着珍妃足足盏茶工夫,方自喃喃道:“你……你打我,你当着奴才面打我……”
“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般做。”见寇连材背着陈嬷嬷从殿里出来,珍妃吩咐道,“三格,你去帮一把。”三格望眼寇连材,闻声犹豫良晌方向月洞门处呆若木鸡价的侍卫努了努嘴迎了过去。珍妃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这才开口接着道,“现下你总该明白这究竟为什么了吧。”
“我——”
“陈嬷嬷是老佛爷身边的人,这你不会不知道吧?!”珍妃星眸盯着瑾妃,一字一句说道。“不不,不——”瑾妃脸色陡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这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她不是你带进宫的吗?!”
“妹妹,真的,我真的不知道……”瑾妃泪水顺颊淌着,“你与皇上说说,我真的是无……无心的……真的呀。老佛爷那日……”
“好了,也许真如你所言,不过一切都过去了。”珍妃仰脸长长透了口气,“皇上性子怎样你也晓得,如今这样,已然万幸了。你是我姐姐,不管怎样,我都会顾及这份情的。”
“妹妹,我——”
“回去吧。”珍妃望眼瑾妃,转身踯躅上了丹墀。“主子。”寇连材轻手轻脚近前,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价,躬身打千儿轻呼了声。“唔?唔——”珍妃无力地倚在楹柱上,抬袖拭了拭颊上珠泪,声音略显嘶哑道,“你送你瑾主子回去。”
“嗻——”寇连材眼角余光扫了下兀自站在临清砖地上怔怔发呆的瑾妃,无力应声,嘴唇翕动着又道,“主子,寿富寿大人求见。”
“他?”
“寿大人方从天津回来的。”寇连材点了点头,“奴才告诉他万岁爷不在,只他说要见主子您。您看叫进不?”珍妃凤眉皱了下,沉吟半晌方轻吁口气说道:“叫进来吧。”说罢,移步回了殿中。
“奴才寿富给主子娘娘请安!”
橐橐脚步声响处,寿富洪钟价声音传了进来。珍妃在炕上侧身坐着,若有所思价星眸凝视着屋角金自鸣钟,淡淡应了声:“进来吧。”“嗻。”几月光景,寿富清瘦了许多,只精神看上去却十分的旺盛,黑眸中熠熠闪着光,浑身上下亦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坐着回话吧。”珍妃移眸扫眼寿富,虚抬下手道,“刚回来?一路上可还顺当?”寿富起身谢恩斜签身子坐了,略一躬身,回道:“奴才卯时进的京。托皇上、娘娘洪福,这一路上尚算稳当。”“那就好。”珍妃舒了一口气,说道,“听奴才说你要见我,什么事儿?”寿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望眼珍妃,似乎在沉吟着什么,良晌,忽然“扑通”一声跪了地上。“你这是做什么?”珍妃诧异地睁大了眼,“有甚话儿起来但说无妨。如此样子,要奴才们瞅着传了出去——”寿富“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依旧跪在地上,道:“奴才恳请主子娘娘为社稷计、为苍生计,敦请皇上早下决心,变法维新,以救我大清于水火之中!”
珍妃不堪寒意价身子哆嗦了下,星眸凝视着寿富:“你……你怎说出这种话来?我朝定制,太监、后妃不得干政,你难道忘了不成?”
“恕奴才斗胆,主子娘娘心里可是顾忌老佛爷?”寿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珍妃。
“你——”
“奴才莽言,请主子恕罪。”寿富叩了个响头,“只奴才此心唯天可表,还望主子明鉴。”珍妃起身踱了两步,只却没有说话。阳光映在她的脸上,苍白中透着一股坚毅不屈的神色。“群夷虎视眈眈,大清危如累卵。”寿富满是希冀的目光望着临清砖地上移动的影子,“奴才恳请主子娘娘力促皇上定心维新,拯社稷于倾危之际,救苍生于水火之时。祖宗成例,但利国利民者,持之;但违天背时不合时宜者,亦宜弃之,墨守成规、千载不变,结果只会亡国灭种。”他顿了下,见珍妃犹自一语不发,咬嘴唇沉吟了下又道,“即使舍此不谈,为着皇上处境,主子娘娘也该——”
“日本情形怎样?”珍妃秀眉攒着开了口。
寿富悬在半空的心略略踏实了些:“因着经济危机和与我朝战争影响,日本国内矛盾重重,短期内难以自拔。只其自一八六八年以来所取之成就便英美诸列强亦为之叹服。”他咽了口口水,“想日夷七十年代被迫与英美法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时,何等之软弱?!而今只短短二十余年,却竟国强民富若此,实令人叹服不已。然究其缘由,不外‘维新’二字!我朝现下处境犹如日夷当初,唯一出路,便在法其途而施之新政!”
“这些回头你都写折子上呈进来——”
“奴才返京路上已然写好,请主子过目。另外,革职翰林院从四品侍读学士、日讲起居注官文廷式托奴才与主子带了封书信,请主子一并览阅。”
珍妃持信的手微微抖着,移眸扫眼寿富,问道:“文先生现下情形怎样?还好吧?”“文廷式于桑梓办学立会,倒也过得逍遥快乐。”寿富说着话锋一转,“只对皇上、主子,对目下朝局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凡大清子民,在此强夷侵辱、社稷危难之时,焉能无动于衷?更况皇上一国之君?”珍妃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着说道,“只我朝情形与日夷不同。日夷当初情形虽险恶,然其乱在下,而我朝下乱不说,更有太后老佛爷高高在上,百般掣肘,皇上他也没奈何。倘草率行事,后果怎堪设想?”
“形势危在旦夕,及时变法维新,我朝可兴,我主亦可化危为安。徘徊犹豫,只会导致国丧主——”他戛然收了口,咽口唾沫,接着道,“主子三思,老佛爷恼皇上已非一日,其未有大动作,只在外间形势利于皇上。如不趁此有所作为以加强皇权,只要风声稍息,老佛爷会怎样?溥俊园子里四五位翰林院学士督导,绝不是为了摆设呀。”
“你……这……”
“主子,时日一久,只怕袁世凯那奴才亦会生反骨的。”寿富凝视着珍妃,眼睛中竟已晶莹泪花打着转儿,“如若等到那时,一切可就都晚了!”珍妃见他如此激动,也是心里热浪一拱一拱往上泛,真想说一句“我会尽力的”,只柳叶眉蹙着终没有说出口。扫眼自鸣钟,已巳时过了一刻,珍妃轻轻吁了口气,说道:“时辰不早了,你先道乏吧。皇上过不多久便要回宫的。”
“主子,奴才求您——”
“快莫如此。”见寿富马蹄袖甩着复欲跪了地上,珍妃忙道,“你先下去,此事非同儿戏,容我再思量思量。”寿富一双眸子望着地上纤弱的影子足有移时,方躬身默默退了下去。珍妃看着他的背影直消逝在月洞门外犹自一动不动,只心里却翻江倒海价久久不能平静。十年了,在这红墙碧瓦间她整整生活了十年了!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除了光绪海水价深的爱,她又有什么?也许和那些终生难得一亲圣颜的答应、常在相较,她是幸福的;也许她应该有所满足了。然而,她也同样深爱着他,她不忍心看到他受到委屈、折磨以至压迫,哪怕是一丁点儿!变法维新,那也是她渴求已久的,但稍有不慎会招致怎样个结果,也是她深感畏惧的。何去何从,究竟该何去何从呢?炽烈的日光照在潮湿的临清砖地上,热气蔚腾而起,随着微风迎面袭来,珍妃直觉着心中更火燎价难受。扫眼自鸣钟,犹豫下仰着面孔长吁了口气,冲外头轻声喊道:“连材。”
“主子,奴才在。”
寇连材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几乎立刻就出现在珍妃面前,珍妃摆手示意不让他行礼,吩咐道:“要下边备轿,去佛堂。”
“主子,这——”寇连材迟疑了下,“这时辰了,万岁爷不定立马便回宫的,您这还——”
“去吧。”
“嗻——”
头顶烈日,甫出月洞门五六十米远距离,寿富已汗湿了内衣。加之满腹惆怅,更觉闷热难当。直折进长长的永巷,穿巷凉风迎面袭来,紊乱的心绪方稍稍平静了些许。“寿兄。”陈炽在隆宗门处瞅着,一路小跑迎了上前,“怎么样?珍主子她可答应了?”
寿富苦笑着望眼陈炽,轻轻摇了摇头。
“这怎……怎么会呢?珍主子她——”
“这怎么就不会呢?”寿富轻叹了口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便你我放了那位上,也一样的。如今只有希望子静(徐致靖字)兄那折子了。”“还有你呢。”陈炽伸手用力拍了拍寿富肩头,“你们两个一齐努力,相信即便不能使皇上立下决心,胸中顾虑亦必可去其大半。你好生揣摩揣摩,待会儿见驾怎生回话稳妥,这大半指望还在你身上,千万莫——”兀自说话间,一个笔帖式快步行来,陈炽遂收口问道,“什么事?”
“刚相爷要寿大人过去一趟。”那笔帖式躬身与二人请了安,道。
“不知是——”寿富漆黑眉毛攒成一团,只话方出口便又止住,与陈炽点点头便脚步橐橐直奔了军机房,在滴水檐下整整袍服,轻咳一声道,“卑职寿富——”
“进来吧!”
“嗻。”答应一声进屋,扫眼周匝,却见刚毅盘膝坐在大炕上。旁边军机大臣王文韶、裕禄以及协办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孙家鼐各坐了杌子上,四人八道目光都瞅着自己,只李鸿章手中湘妃竹扇轻挥,若有所思价隔窗望着外边。寿富躬身一个千儿打将下去,“卑职寿富见过众位相爷、李中堂。”
孙家鼐亦是光绪帝师傅,虽说已经七十多的人了,精神看上去却还好,只是体格峭瘦了些。在杌子上打量着寿富,孙家鼐虚抬下手道:“坐着说话吧。”
“是。谢相爷赏坐。”
刚毅端杯啜了口冰水,在嘴里咕咚咕咚地转悠了几下咽下肚里,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这甚时回的京城呀?”
“回刚相话,卑职卯时进的京。”
“那又甚时进的宫呢?”
“辰时过着一刻。”
刚毅有意无意地瞟了眼屋角自鸣钟,冷冷道:“如此说来,你在皇上那边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皇上不在殿里,你一个奴才待那边做什么?嗯?!珍主子外边风言风语已是够多的了——”
“卑职遇着陈章京,聊了大半个时辰方过去的。”寿富漆黑眸子转了下,起身打千儿插口道,“卑职不知皇上不在宫中,还请刚相爷明鉴。”
“你不知?!”
“卑职一抵京城便直趋宫中,确不闻皇上不在的。”寿富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即便如此,陈炽呢?他难道不知道?!”刚毅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养心殿那些奴才呢?他们难道也不知道?!”
“陈炽或许知道,只他并未曾与卑职言及。养心殿寇公公告诉卑职皇上一早去了醇王府,卑职本欲折返,只珍主子身子不适。卑职见那边奴才不够使唤,故又去了趟太医院。”
“是吗?!”
“刚相信不过,尽可差人去太医院查实。”寿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刚相虽职兼刑部,然卑职却非待审囚徒,即使卑职真有不是的地方,这似乎也不该刚相过问。”刚毅胖脸陡地涨得通红,下死眼盯着寿富,喝道:“好个大胆奴才,你——”
“卑职是皇上、老佛爷的奴才,不是——”
“寿富!还不闭嘴?!”孙家鼐静静听着二人说话,满脸核桃似的皱纹一动不动,一双雪白的寿眉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表情,陡听“咚”的一声响,移眸时却见刚毅手中茶杯碎片儿在临清砖地上滚着,忍不住开了口。“刚相即使不管着宫里事儿,也不能问问你吗?你这言语,是属吏说的吗?!”说着,向寿富眨了眨眼。寿富咽了口唾沫,略一躬身,说道:“卑职生性粗鲁,言语不周处请孙相多多包涵,只卑职——”
“罢了,这越说你倒越有理了是不?你这做差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回京复旨该不该先来军机处知会声,嗯?”孙家鼐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起身踱了两步,“还不快些与刚相赔礼请罪?!”
“卑职——”
“得得得,人家是皇上的奴才,我这当得起吗?”刚毅蝌蚪眼在孙家鼐身上睃了下,冷笑道,“寿山兄,看见了吧。你这刚进来,日后可要当些心呐,这如今的差事,不好做的。”寿山,即裕禄,姓喜塔腊,满洲正白旗人。曾任刑部郎中、热河兵备道、安徽布政使等职。甲午战争中屡屡败逃,只因镇压热河金丹道起义有功,又事事仰承慈禧太后鼻息,方被授了军机大臣兼管礼部。听刚毅言语,裕禄干黄脸上斜八字扫帚眉抖了下,似笑非笑道:“这如今差事确是不好做,只究其原因,就是这种人瞎搅和。子良兄今儿落得如此尴尬局面,传了出去,怕是——”
“我这臭名在外,这屁大点事倒也不算甚的。”刚毅嘴角掠过一丝奸笑,“只是传了出去,这日后还怎的做差事?”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像这种目无上司之人,倘不好生惩治下,这日后只怕我等真要——”
“二位多虑了。”孙家鼐心里一沉,不待裕禄话音落地,忙不迭插口道,“寿富言行素来中规中矩,今日略有放肆之处,想必心中定是为事所扰,一时口不择言——”“今儿这个为事所扰,明儿那个口不择言,这我等不成他们的泄气筒了?”裕禄摇头晃脑,道,“我看还是奏了皇上,请旨严惩。”
刚毅挪了下身子:“这要皇上降旨严惩,只怕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只有请老佛爷说句话了。”裕禄诡笑着望眼刚毅,顺茬儿接道,“总不成就这样不了了之吧?!孙兄,你思敏捷,又耳闻目睹,这折子我看就劳您大驾了!”
“这事在下意思,还是——”
“孙兄,老佛爷可对您寄了厚望的!”刚毅自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这事儿若老佛爷晓得了,只怕于孙兄您——”他没有再说下去,只孙家鼐心里却已是雪亮。强学会成立那时,他曾诚心诚意鼎力支持,只慈禧太后轻轻一翻手,有声有色、声势日壮的强学会便化为灰烬。他畏缩了,虽然他心中对光绪有着割不断的情谊,虽然他亦幻想着能在有生之年目睹大清朝中兴之壮举,只要他舍弃几十年小心谨慎换来的功名,他……
“万岁爷驾到!”
兀自作难间,一声炸雷当头响起,孙家鼐如溺水人儿陡见一只木筏价暗吁了口气,“啪啪”一甩马蹄袖跪倒在地上,叩头请安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罢了罢了,都起来坐着说话。大热天儿的,这么多礼数做甚?刚毅,把你那袍子也褪了,瞧瞧你那样子,像什么?”刚毅兀自在炕上优哉游哉,猛听光绪驾临,扯袍子胡乱穿了忙不迭与众人一起跪在地上,闻光绪言语,低头看时,这方觉竟将袍服反穿着,一张脸顿时涨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光绪全挂子朝服,热得顺颊汗流,将头上缨冠端正放了案上,双手抖了抖汗湿了的领口,对守在门口的王福说道:“给朕拧一块凉布巾来,还有他们几个。这屋里都热得蒸笼一样了。”因取过炕案上的扇子,轻轻摇着。“寿富?你几时回来的?”光绪脸上掠过一丝欣喜神色。
“回皇上,奴才卯时回的京城。”
“嗯——”光绪点了点头,接帕子揩了把脸,端杯欲啜时却见临清砖地上碎杯片满地,眉棱骨抖落了下,道,“这怎生回事儿?”众人用浸凉如冰的湿毛巾揩着手,觉得丝丝清爽阵阵入心,却都不敢放肆擦脸,略一揩拭便放了。听光绪问话,裕禄偷眼瞥了下刚毅,见刚毅连不迭丢眼色过来,沉吟了下躬身道:“是奴才方才不小心打碎了杯子,这还不及收拾,皇上便——”
“回皇上,是奴才恼了刚相爷。”寿富起身打个千儿,插口道,“刚相爷——”光绪深邃的眸子在刚毅、裕禄身上扫了眼,虚抬下手止住寿富:“你那脾性,朕说你多少遍了,嗯?与刚毅赔个不是。”
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寿富怔怔地望着光绪,喃喃道:“皇上——”
“嗯?!”
“嗻。”寿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脚似灌了铅般在刚毅身前略一躬身,道,“卑职一时莽撞,请刚相爷多多包涵。”刚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寿大人快快请起,刚毅怎受得你如此大礼呀?”“受得的。”光绪手中折扇拍打着手心,望眼寿富,“刚毅对朝廷多有功绩,你们年轻人本该多向他学习才是,殊料你仗朕恩宠狂妄放肆,本当重处,姑念你秉性浮躁,且恕了这回。日后再敢狂谬放纵、目无上司,朕断不轻饶!”
“奴才谨遵圣训。”
“你下去养心殿候着,朕立马便过去。”光绪虚抬下手,扫眼众人,移眸时神情已变得肃穆庄重,叹息一声接着道,“如今差事,愈发的难做。这奴才便有不是之处,然其心却可悯。朕方才在外间听到你们议论,这事朕看就这样罢了吧。”
偷眼瞥下了裕禄,刚毅不安地挪了下身子,躬身道:“奴才遵旨。”
“皇上谕旨,奴才敢不遵从。”裕禄扫帚眉抖了下,亦道,“其实奴才们压根便没那意思的,只想要他知道些好歹,日后莫再狂言犯上。但底下纷纷效仿,奴才们这也难做事的。奴才们这点子心思,还请皇上明鉴。”光绪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端茶啜了口点头道:“如此便好。王文韶,旨意可拟好了?”
王文韶点头应声,从袖中掏出草旨双手呈了上去。光绪目中幽幽闪着光,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措辞太重了些。他只妄议朝政,甚妖言惑众、蛊惑民心,这扯得上吗?待会儿再拟了呈与朕看。”他背手慢慢踱着碎步,“朕方才回宫遇着那奴才,还跑前忙后料理着差事,换了别人,会怎样?孙师傅,回头要内务府送五百两银子与他。”
“嗻。”
“皇上,革职事儿奴才们恐有变故,还未告诉那奴才呢。”裕禄轻咳了声,“那奴才妖言惑众,这方要革职的,倘赐银与他,奴才以为实在不……不合体统,请皇上三思。”隔窗但见陈炽大汗淋淋,在日头下指挥着搬送文案,孙家鼐心头一阵伤感,轻轻吁了口气,开口道:“陈炽妄议朝政,已受应有之惩罚。皇上此番赐银,一则是念其素日办差尚算谨慎,二则呢,顾其家境清贫,老母又重病卧床不起,此完全是两回事。”
“孙师傅所言甚是。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因着他一件事儿出了岔子,便将他先时功劳苦劳一并都抹杀了。这样还有奴才能安心做差事吗?”他仰望着殿顶的藻井,仿佛带着要穿透一切的火焰,燃得裕禄的心也是火辣辣的,讷讷说道:“皇上——”
“罢了,这事儿就这样了。”光绪说着从袖中掏道折子递与孙家鼐,“昨儿呈进去的折子朕都看了,回头该拟旨的拟旨、该驳回的驳回,尽快办了。这有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递进来折子一道,颇是耐人寻味,孙师傅你拣要紧话念念。”“嗻。”孙家鼐答应一声略看了遍,半苍眉毛皱了下,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迄甲午战后,我朝积弱尽现于列强之前,狼子野心,侵我掠我,肆无止境,国家值此危难之秋,非变不足以图存。然朝中大员犹自安于现状,诋斥维新,新旧之争,门户极深。究其根源,只在未有维新之明旨颁诏天下,以致群臣议论不一,力量分散——”
“行了。”光绪虚抬了下手,眼睛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轻咳一声道,“徐致靖折子,不外一个意思,就是请求朕明定国是。也就是要朕明明白白地诏告天下,我朝是要循着现下路子一直走下去,抑或是因时制宜,加以变通。”他略一顿,若有所思价沉吟片刻,接着道,“自朕入主大统,先是边疆危机,继而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及至现下列强瓜分,一桩桩一件件,莫不丧权辱国,丢尽了祖宗颜面。静而思之,原因只有一个,不能因时而变,只一味地墨守成规!想日夷弹丸小国,何以能与英法诸列强平起平坐,就是因为自其明治天皇以来,顺应世界大势,去旧布新,立意变革。我朝现下危不可言,欲思保社稷、御外侮,朕看唯有一条路:变!”
众人在旁正襟危坐,却不敢看他。偌大个军机房静得只能听见屋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裕禄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的,连气也透不过来,偷瞟一眼光绪,见他只在窗前凝神望着外边,遂悄悄换了一口气,伸手扯了下刚毅袍袖。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刚毅摸着袖中杨深秀的奏折,心里直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康有为,你这天杀的狗东西,错过今日,看我……兀自咬牙切齿走神间,见裕禄满是焦急地望着自己,刚毅沉吟下,于案上取了道折子趋步近前,躬身道:“皇上,御史文悌递进来一份折子,请皇上过目。”
光绪剑眉抖了下,边问道:“说些什么?”边伸手接了。“回皇上,”刚毅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御史文悌奏劾工部主事康有为私立保国会,只保中国而不保大清——”“一派胡言!”光绪的目光变得绿幽幽的,闪着凶狠的严威,“中国即是大清,大清即是中国,岂有保中国而不保大清之理?!朕看——”他审视着刚毅,“这奴才折子定是受人唆使,你说呢?!”
刚毅的心像从万丈悬崖上直落下来,好久才定住神,低头躬身道:“此奴才不知,只御史风言奏事——”
“风言奏事不是要他信口开河!他昨儿方自甘肃回京,今儿一早便递折子进来,不是受人唆使又是什么?他那树上落片叶子都怕砸着脑袋的胆子,会不动动脑子便贸然递折子进来?!”
“此事……此事奴才也不晓内情的……”
“混淆黑白,惑人视听,岂是言官所应为?王文韶,你这便拟旨,革了那奴才差事,以儆效尤!”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冷喝道,“那奴才混账,只背地里唆使之人更是可恶透顶!刚毅,限你三日时间,给朕查出那幕后指使之人!”
“皇上,这事奴才……奴才意思……”
“嗯?!”
“皇上息怒。”孙家鼐沉吟了下,躬身打个千儿,说道,“依奴才意思,文悌还是从轻发落妥些。或许这奴才真如皇上所言,受人唆使。只御史风言奏事,乃我朝成例。设若重处,恐有堵塞言路之嫌,如此于皇上——”光绪似乎从他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沉吟了下,问道:“你意思怎生处置呢?”
“奴才意思,降旨申斥——”
“不,那太轻了些。将那奴才从都察院发回他原先任职的户部衙门,免得再在御史台惹是生非!”光绪眼角余光扫了下刚毅,“至于那幕后唆使之人,也就算了。”说着,他话锋陡地一转,“朕这阵子一直默不作声,希望的只是你们能仰体朕意民情国难,有所醒悟。殊想适得其反!朕要做的事决不始张终弛,无论宗室内亲、显贵权要,但阻了朕的步伐,朕就不能容他!”
“奴才恭聆圣训。”
“似现下这局面,莫说中兴富强,便不亡国灭种只怕也难的。徐致靖请求明定国是朕深以为然。你等可即据此折撰拟诏书,候朕钦定!”
没有人应声,四下里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光绪阴冷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着:“怎的,还要朕再说一遍吗?!”“皇上,”刚毅古井一样深邃的眸子凝注在日影里,率先开了口,“明定变法宗旨,牵涉变更祖宗数百年的大法,似宜谨慎从事。奴才意思,宣召王公大臣举行御前会议,广采众议,再行裁定才是。”
“没这个必要,就照朕的意思办!”
“此事非同小可,奴才亦以为还是举行御前会议后再行裁定好一些。”裕禄瞥了眼光绪,“皇上若觉无此必要,奴才意思,还是禀了老佛爷再办——”
“朕已亲政,可以做主,不用再请懿旨了!”光绪握着杯子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王文韶,你拟诏书!”
“请皇上三思。”王文韶“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
“你敢抗旨不遵?!”
“奴才不敢。”王文韶背上压了块千斤巨石价身子抖着,“只此事的确非比寻常,还请皇上谨慎行事,莫因着一时义气而使我大清——”
“好!很好!”光绪冷笑着,盯着众人阴狠地说道,“如此看来,你们是不想代朕拟这个旨了,对吗?!”众人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一撩袍齐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只却都一字不吐。光绪两眼满是寒光,下死眼盯着众人,额上青筋已是暴突,脚步橐橐来回快速踱了两圈,止步睃眼众人,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将手中茶杯重重掼了众人面前的临清砖地上,拂袖出屋而去。
“寿山兄。”
“嗯?嗯——”裕禄还是头一次见光绪发作,直骇得浑身寒战不已,脸贴在临清砖地上,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听刚毅言语,自惊怔中回过神,迟疑着抬起脸,才觉光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出了屋,“子良兄——”
“咱该下值了。”刚毅似笑非笑地望眼屋角自鸣钟。
“对对,是该下值了。只昨儿那些折子,皇上方才要——”
“那都是孙兄和王兄的事儿,咱这便有心,也没力做呀。吏部、户部差事,寿山兄敢情稔熟?”刚毅连不迭丢眼色过去,道。
裕禄怔了下,回神时望眼孙、王二人,略一拱手:“寿山倒将这给忘了,如此有劳二位了。”
“应该的。二位请。”
“告辞。”
脚步橐橐出军机处,光绪一脸阴郁地径直奔了佛堂。
几个尼姑因着珍妃到来,已是惶惶不安,兀自在院中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陡见他进来,更骇得股栗色变,迟疑着纷纷跪了地上,叩头怯怯道:“贫尼给万岁爷请安。不知——”“罢了。”光绪虚抬了下手,移眸扫眼周匝,淡淡说道,“你主子还在里边?”
“珍主子正在前殿里祈祷,贫尼这便带万岁爷过去。”
“不用了。”光绪踏着芳草径至前殿,隔窗看时,却见珍妃凤眉微蹙,闭目坐在蒲团上,嘴唇翕动喃喃祈祷着什么,只却听不真切。
“还没好呀?”
“皇上?”珍妃睁眼见是光绪,忙不迭起身蹲了个万福,“您甚时回来的?”“回来好一阵了。”光绪身子抖了下,扫眼周匝嗔道,“殿里这般阴气难挡,你身子刚略好些,怎受得住?闷得慌御花园——”“臣妾图的只是这儿清静。”珍妃淡淡一笑,挽着光绪臂腕出了殿。“皇上不必担心的,我这身子好多了。不信您瞧。”说着,她在临清砖地上打了个旋儿。
“慢着点。瞧瞧地上,跌倒了怎成?”光绪嘴角掠过一丝笑色,吩咐道,“连材,既然你主子欢喜这儿,要她们将这里外彻底清扫一遍。对了,再要内务府派奴才进来检查一下,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皇上,不用了。”
“你便不用,老佛爷交冬回来,能不用吗?”光绪说着举步下了阶,仰脸望着缓缓西移的日头,伸个懒腰,移眸望着身边珍妃,“她呢?”
珍妃愣怔着:“皇上——”
“你那好姐姐。”光绪冷哼了声,“听奴才议论先时她在殿里吵闹,是吗?”“不——是的。”珍妃轻轻叹了口气,道,“她要见皇上,奴才们挡着不让进,心一急便——她那性子皇上也晓得的,臣妾看——”“看什么?饶了她?”光绪挥了下手,“你性子也忒软了些,像她这种人——”
“不,不是的。”珍妃忙不迭插了口,“臣妾方才问她了,陈嬷嬷虽说是她带进宫的,只她压根便不晓得实情。臣妾与她自小一处长大,她绝不会做出那种事儿的。”
“不会?你就那么相信她?朕是老佛爷一手带大的,可如今怎样?权利、欲望,足以将一个人完全改变!”
“也许真是这样的。只她……她不会的……”说着,她已是泪水涟涟。“你呀——”见王福过来,光绪遂问道,“找到了?”
“瑾主子独自一人正在御花园待着,万岁爷您看——”
“皇上。”珍妃“扑通”一声跪了地上。
“你——好了,起来吧。既然她没去老佛爷那边,朕就依着你。”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光绪抬手轻拭着珍妃颊上珠泪,叹道,“你呀,要朕说你什么好呢?唉——方才祈祷什么来着,可是要朕与她——”“不是的。”珍妃轻轻摇了摇头,“皇上可见着寿富了?”
“见着了。不过,见他前朕已在沈曾植那听得讯儿了。”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可恨刚毅众人,仗着太后撑腰,处处阻挠反对!君非君,臣亦非臣,朕真恨不能将他们统统罢了差使!”
“皇上——”
“徐致靖上折请求朕明定国是,大告天下我朝究是因循守旧还是变法自强。朕要他们拟旨候朕钦定,却左一声‘举行御前会议,再行裁定才是’,右一句‘请了老佛爷懿旨再办’,你说可恼不?”光绪愤恨地说道,“哼!朕不信离了他们,真的便做不成事?!”珍妃心直结了冰一般,满是企求渴望又不无忧虑地望着光绪,喃喃道:“皇上您要——”
“他们不拟旨,朕就再没奴才使唤了吗?”光绪冷冷笑着,自袖中掏出诏谕递与珍妃。珍妃两手抖着接过去,半晌打开来看时,却见上面写道:
……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各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肄业,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
“这个有名无实的皇上,朕再也不做了!”光绪脚步橐橐,在临清砖地上踱着碎步,“朕这便去颐和园见太后,不是她恩准,就是朕逊位!”
“不,皇上,您不能去,这太危险了——”
“老佛爷将那溥俊养在园子里为的什么?既如此,倒不如趁现下情势,放手一搏!”
珍妃握着光绪双手,急得眼眶中又自盈满了泪水:“不要,皇上。听臣妾一句话,千万不要去……不要去,等过些时候再说吧,好吗?”“朕已快奔三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可等?”光绪坚毅的目光凝视着高墙上摇曳的小草,“不要再劝了。朕的心意已定。朕已等了这么多年了,可结果呢?国事不能一误再误了!朕要上对祖宗,下抚苍生——”
珍妃面色愈来愈苍白:“正因此皇上才当慎之又慎呀。倘皇上万一有个意外,咱大清还有指望吗?皇上,臣妾求求您,千万别去和太后老佛爷理论,她……她气极了,可甚事儿都做得出来的。”光绪眉棱骨抖了下,沉吟着吁了口气,说道:“她那脾性,朕能不清楚?只局势堪忧,再不及时变革,只怕要亡国灭种的。”他轻抚着珍妃如云般的秀发,“再者袁世凯那奴才亦愈来愈不安生,倘他被老佛爷笼了去,朕无一兵一卒,还有甚指望?那样的皇帝,朕宁肯不做!”
“只——”
“你不必担心,朕现下断不会有事的。就那些奴才们说的,现下变法,朕或可稳住这位子,但错过此机,那才更凶险。君舟民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话你不也时常说与朕的吗?你想想像太后那种人,敢在这浪尖上搏击吗?”说话间,寇连材从外边进来,躬身打千儿道:“万岁爷,奴才已吩咐下去了,内务府那边待会儿便过来奴才。”光绪点了点头,见他嘴唇翕动着似还有话,遂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庆亲王爷奉旨见驾。万岁爷您看——”
“嗯——”光绪沉吟了下,点头道,“叫进来吧。”说着,拍拍珍妃纤手,“好了,朕依你,不亲自过去了,免得闹翻了。”说着,努嘴示意王福搀了珍妃回转殿中。片刻光景,奕劻快步踱了进来,边躬身打千儿,边请安道:“奴才奕劻给皇上请安。”见光绪脸色阴郁地冷冷盯着自己,奕劻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皇上召见奴才,不知为的——”
“老佛爷召得你,朕难不成就召不得你吗?”光绪语气极淡,只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不不不,奴才……奴才是老佛爷、皇上的奴才,莫说主子只召见奴才,便要奴才去死,奴才也不敢有丝毫怨词的。”奕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鸡啄米价连连叩着响头,“奴才只心里急着事儿,一时出言莽撞,还请皇上恕罪。”光绪睃了眼奕劻:“底下奴才议论,你在外边明码标价,但每个外省大员离京到你那里辞行,最低都要递五百两银子的劳苦费,甚或卖官——”
“没……没有这回事……”奕劻身子瑟缩着,“皇上明鉴,这种事儿奴才万不敢做的——”
“你真的不敢做,嗯?!”光绪咬着牙冷哼了声,“谷逸凡那奴才怎生做的静海县令?可要朕召他进宫与你对质?!”
“奴才——”
“他究竟送了你多少银子?!”
……
“怎的,不说?!”
“不不。那厮给……给了奴才五……五万两银子,只当时是为着……”
“少与朕打马虎眼!五万两,限你一日光景送了户部,若少了一文制钱,看朕轻恕了你?!”挥手止住嘴唇翕动的奕劻,光绪又道,“背地里还收了多少贿赂,都悉数交了过去,过了这时限,外边但再有议论,可莫怨朕不与你这皇叔脸面。”
“奴才……遵旨。”
光绪沉吟了下,嘴角吊着一丝冷笑,将手中诏谕晃了下:“你去趟园子,将这个与老佛爷看了,然后给朕回话。”奕劻前门去虎后门遇狼,惊怔地仰脸望眼光绪,迟疑下接了光绪手中诏谕,只看了“明定国是”四个字儿,已是吓得半死,脸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价煞白:“皇上,这旨意——”
“怎的,嗯?!”
“奴才该死,这……这谕旨奴才实在不敢……不敢代奏,还请……”
光绪扫了眼奕劻:“你怕老佛爷怪罪,就不怕朕不悦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去吧!朕在养心殿候你回话!”说罢,光绪脚步橐橐地拾级进了前殿。
失魂落魄,提心吊胆,惶惶如梦游人价在颐和园见驾,奕劻直觉着一颗心似乎业已游离于身体之外。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不是他想象的那般,慈禧太后没有圣颜大怒,相反,她的面色出奇地平静。她应允了明定国是、应允了变法自强,条件只有一个:不可重用康、梁,要赏官亦只能给六品以下的。
京师沸腾了,神州大地沸腾了,而康有为蛰居的金顶寺,则更是浑浑噩噩、茫茫杂杂开锅稀粥价热闹。听着那一声声“皇上召见之后,必将大用”,康有为嘴里连声客气“哪里哪里”,只心里却喝了蜜般的甜,总想着维新诏书既下,凡筹措变革,怎生也少不得他,至于青史留名,亦水到渠成必然之事。因此整日里喜滋滋乐哈哈,先时稍敛的傲气又悄然升了起来,出门车马仆从如云,俨然已是军机大臣的派头。
张謇二十七日一早抵的京郊,稍事歇息,待得晌午人少车稀,方在王五陪同下进城直趋金顶寺。
“施主,帖子!”
在寺门前下车,但见四下里人头攒动,张謇攒眉寻思着进前拾级便欲进去,只却被门上拦住。张謇与康、梁稔熟,彼此哪曾备过名帖?止步笑望着身前小沙弥略一拱手道:“在下来得匆忙,忘了带帖子,烦劳师父进去通禀一声,便说有位南通张朋友拜晤。”“阿弥陀佛。”那小沙弥单掌合十于胸前略一躬身,道,“康大先生客人多,施主既未曾带帖子,还请先回,备了帖子再来吧。”
“这位老爷是应康……康大先生之约前来拜晤的。”王五剑眉微皱了下,压着嗓门道,“师父行个方便,如何?”
“非贫僧不与通禀,实康大先生吩咐,未有帖子者一概不见,五品以下官员一概不见,还请二位施主多多包涵一二。”
“这是寺院还是官厅衙门?!即便是衙门——”
“张……张兄少安毋躁,此地人多眼杂,莫因此小事而——”见康广仁送客出来,王五戛然收了口,丢眼色暗示下张謇,快步迎了上前,“在下见过二先生——”“哟,原来是李爷呀,失礼、失礼。”康广仁打个马虎眼,拱手向众人告辞,近前躬身道,“季直兄——”
“令兄这好大的排场呐。”张謇轻轻一哂,道。
“季直兄千万担着些。家兄定的规矩,是应付那些不相干有事相求之人的。我辈至交,怎会拒之门外?”康广仁低声道着将手一让,“季直兄请,幼博这便陪您进去。这两日登门求晤者走马灯价一拨接一拨,其中有我辈志士,只却亦不乏投机钻营之徒,家兄精力有限,又最恼恨这种人,没奈何方想了这招儿。对了,季直兄几时进的京?纱厂情形还好吧?”
“先时所筹股金所剩无几,而水、电、煤加上工地上五六百执事、工役,每天开销浩大,倘再筹不到款,恐怕难以维持。”张謇长长透了口气,边踱着碎步,边叹道,“原本拟月中进京的,只在南京刘制台那延误了数十天,今儿一早方抵京。”“创业难,自古皆然。季直兄莫要灰心才是。”康广仁沉吟了下,接着道,“如今皇上已然降旨变法,相信不日便会好转。至于目前,现下我辈维新志士齐集京师,走动走动,不难筹到银子的。”
“不用了。南京刘制台已应允先借十万与我。”
“季直兄信他真会与你银子?”康广仁眉棱骨抖落了下。“刘制台思想开明,虽与南海兄主张颇有微词,只变法维新却亦赞同。更况目下形势如此,想他不会借口推辞的。”张謇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信札,“这是叔峤家信,我顺道带了过来,幼博兄见着,代为——”
“叔峤兄说酉时便过来的,季直兄——”
“我拟见过令兄便欲离京。翁相虽说开缺回籍,只地方上滋扰不断,想必奉了上头意思。但要他们闻得我这翁相弟子忽然进京,于他怕更不利的。”听得堂屋内人声喧杂,张謇望眼康广仁道,“令兄现下——”
饶是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载,甚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只面对风起云涌的变革潮流,慈禧太后仍是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为此,她釜底抽薪,强迫光绪帝颁下了朱谕:协办大学士翁同龢近来办事多不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屡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辞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多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吏部还有几人在里边说着话,季直兄书房稍候,幼博进去告知。”
足足顿饭光景,屋外滴水檐下方自橐橐脚步声起,张謇将手中书放了案上,起身时却听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两声,已是未正时分。张謇伸个懒腰迎出去,但见康有为大热天儿身上依然是簇新的六品冠服,剃得趣青的额头上油光闪亮,正自抬脚上阶,张謇沉吟下躬身作个揖儿道:“季直给南海兄请安了。”
“罢罢。”康有为手中湘妃竹扇一合,略拱下手,道,“不知状元公驾到,南海有失远迎,还乞恕罪才是呐。幼博,怎的连茶水也忘了?”说着,他将手一让径自撩袍摆在书案前太师椅上坐了,“早听卓如说你这状元公要来的。怎的,路上不顺当?”
“还算可以,只因着纱厂的事在南京逗留了几日。”张謇凝眸望着康有为,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轻咳两声淡淡应道,“卓如现下——”“正在那边帮我应酬呢。这两日人来人往,我这直忙得焦头烂额。”康有为接杯啜了口茶,拈须笑望着张謇,“你这次来京也莫再回南边了,现下皇上变法维新诏书已下,正急需用人——”
“季直见过南海兄便要回南边的。”
“回去做甚?办纱厂?”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鄙夷神色,“季直兄,不是南海与你泼冷水,实业救国这条路不好走的。莫说资金匮乏,便真有雄厚财力,销路呢?销路在哪儿?眼下国内纱厂七家,纱锭不过十三万一千余枚,而洋厂四家,纱锭却十六万多,想与他们竞争,谈何容易。”
“大哥。”康广仁发泄胸中郁闷价透了口气,不无深意地望着康有为,“通海棉产丰富,棉质又好,工价又低,还怕竞争不过他们?再说唐家闸傍枕通扬运河,水路四通八达,南下可直贯长江——”
“你懂什么?洋商与官府声息相通,只此一条,便足以使私营——”
“罢了罢了,这不越扯越远了吗?”张謇若有所思价望着缓缓西移的日头,吁口气摆手打断了二人,“南海兄与季直相识亦非一日两日,季直这性子想也多少了解,此事就莫再提了吧。”康有为手中竹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摇头道:“季直兄满腹经纶,值此施展抱负之大好时机,却舍本逐末,实在令人惋惜。”
“季直腹中空空,岂敢当此言语。南海兄言重了。”张謇淡淡一笑道了句,敛神正色道,“季直此番北上,实为翁相有话托与转告——”
“是吗?不知翁相说些什么?”
“翁相担心维新前途,要季直嘱南海兄,但行新政,务须慎之又慎,不可操之过急,只要能保持目前得来不易之局面,拣易与者缓行之,即算成功。待有成效,响应者更巨,而反对者则更弱,此时推及其他方面,则可保万无一失。”他起身悠然踱了两步,语气一转,接着道,“倘变更太急,结怨太深,顽固守旧势力必群起攻之,那时非只维新局面毁于一旦,便皇上安危,亦是殆不可言。”
“翁相开缺,只心仍在变法维新,此拳拳赤情,南海深为叹服。”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未想,两眼凝视着案上书卷足有移时,扫眼张謇,干咳两声开了口,“只翁相言语,南海却不敢苟同,但如翁相言语,只拣些鸡毛蒜皮、无关痛痒之事加以变动,于国家大局又有何补?况顽固守旧如太后之辈,反对新法是铁了心的,希望他们有所感化而赞同变革,实缘木求鱼。其现下之所以应允变法,只为形势所迫,若我辈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之良机,将新政尽快推行下去,待得他们缓过劲来,那一切可就都要化为灰烬的。”
“顽固守旧势力之大,非南海兄想象的那般。”张謇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满,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但急躁地进行变革,非只不能使新政立下根基——”
“此乃南海深思熟虑了的。”康有为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季直兄南返只需回与翁相,他的嘱咐,南海谨记在心。只现下绝不可慢慢地实行变革,而是快,越快越好!”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屋角自鸣钟,“即便由此而受到革斥诛戮,也在所不惜!”张謇嘴角挂着一丝笑色,轻轻摇摇头:“南海兄推行新政靠谁?”
“皇上!”
“如此不切实际贸然行之,皇上——”
“唯有如此,皇上方可保万全。南海性情季直兄亦了解的,此事就莫再说了。”康有为说着站起了身,“那边尚有客人,恕南海不便多陪。季直兄与幼博聊着,回头——”
“季直事儿已办,这就告辞了。”
“季直兄这般急做甚?卓如兄、复生兄他们——”
“季直兄心念着纱厂的事儿,就莫要讨扰了。”康有为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康广仁的话语,“季直兄莫要见怪,实在太忙,怠慢之处日后再与赔罪。”说着,学着督抚大臣的派头呵了呵腰,康有为径自出屋而去。
“季直兄,家兄性情急躁,还请多多包涵。失礼之处,幼博这里代为赔罪——”
“快莫如此。”张謇伸手搀了欲大礼谢罪的康广仁,翕动了一下嘴唇,“想不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南海兄今非昔比,官场的排场怕连翁相当初也望尘莫及。”说罢,叹口气举步出了屋。“家兄——”康广仁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口水,仰脸望天,但见炎炎红日西坠,忽地,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大地都颤了一下。康广仁怅然若失地望着张謇清癯的背影,“季直兄,看情形要变天了,你便留下来吧。不然卓如兄他们晓得,不怪罪幼博——”
“罢了。我这还有事要办。他日有缘,再与诸位仁兄一聚吧。”
“季直兄——”
“季直兄留步!”兀自说话间,梁启超闻讯自东跨院急急奔了过来,拱手施礼,气喘吁吁道,“季直兄如此来去匆匆,便卓如也不欲一见吗?自前次沪上分手,卓如这可时常念着你呢。”“季直又何尝不是如此?”张謇脸上绽出一丝会心的笑色,伸手在梁启超肩上轻捶了下,道,“几月不见,你这神色可好多了,想你当初魂不守舍的样儿——”
“这还不都是托皇上的福吗?”见康广仁丢眼色过来,梁启超轻颔下首,敛神道,“季直兄便一刻光景也不愿多待,可是因为老师?”张謇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满是阴郁的目光望眼梁启超,愀然叹口气说道:“不瞒卓如兄,确有此因。南海兄较先时变化太大了,季直真有些不敢相信,他便是先时那康南海。”“人处逆境,心自谦虚,而一旦处于顺境,变化在所难免。我辈多年至交,万望季直兄莫要因此犯了生分才是。”梁启超苦笑了下,说道。“季直肚量岂会那般狭窄?”张謇伸手拂开面前柳枝,声气略带着丝嘶哑,“只变法维新事关国运民运,可南海兄却一意孤行,实在让人……”他沉吟了下,方道,“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呐。”
“老师感情用事,我和幼博都不赞成,天天劝他,定不会让他闯出大祸的,季直兄放心回禀翁相便是了。”
“如此可就偏劳二位了。”
“如此季直兄总可以留下来了吧?”康广仁暗吁口气,模仿张謇语气道了句。“如此还是不可以的。”张謇忍不住莞尔一笑,“一则季直虽官低位卑,然翁相弟子这招牌时下却仍显眼。二则季直此番北上,还是为着替纱厂找销路的。天津近来纱布行情甚是看好,而洋厂公茂、怡和已然派人北上联系,我这不先下手,将生产的纱布尽快销了出去,只怕大生以后日子更加难过。”
“既如此,那卓如便不坚留了。五爷,还烦劳你送季直兄出城——”
“不,不用了。”
“小心无大错,季直兄就莫再推辞了。”梁启超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季直兄珍重,人多眼杂,恕卓如不远送了。见着翁相,请代为问安。”
“一定。告辞。”
怅怅望着渐渐远去的张謇的背影,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启超才转脸对康广仁道:“咱们回去收拾一下,明儿准备搬回南海会馆。”说着转身便走。康广仁愣怔了下翕动嘴唇欲言语,见门上小沙弥碎步儿急急过来,遂收口问道:“小师父行色匆匆,不知——”
“二先生,宫里来了人,要见大先生。”
“什么?”梁启超已自步出二三丈远,闻声转身复踱了过去,“宫里来人了?”“现下正在客房歇息。”小沙弥双手合十略一躬身,回道,“不知大先生那边——”“幼博先过去陪着,我这便过去知会老师。”梁启超眉棱骨抖落了下,说着已自急急奔了东跨院。
来者非是他人,却是养心殿总管太监寇连材。康广仁莫说养心殿,便紫禁城亦未曾去过,进屋躬身请安,寒暄几句便没了词儿。看寇连材满脸焦急神色,时而瞅瞅屋角自鸣钟,时而在亮窗前四下张望,心里直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兀自局促不安没理会时,闻得外间急促脚步声起,忙不迭一个箭步开门出屋:“大哥——”
“知道了,你在外边守着。”康有为低声吩咐句抬脚进屋,“寇公公——”“万岁爷口谕,”寇连材不待他话音落地,点头开了口,“康大人跪听。”康有为愣怔了下整袍服伏地叩头:“奴才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寇连材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皇上口谕,着工部主事康有为即刻前往颐和园,听候召见!”
“奴才遵旨!”
叩头起身,见寇连材拔脚便欲出屋,康有为急道:“公公留步。皇上召见卑职,不知何以在颐和园,可是老佛爷——”“晌午园子来人传老佛爷懿旨,宣万岁爷申时过去见驾。”寇连材望眼康有为,“康大人若无他事,咱家这便去了。”前脚已自出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收了脚道,“老佛爷倘宣召康大人,回话切切慎重才是。”
“公公,这——”
“此非万岁爷口谕,是咱家自说与康大人的。只请康大人万万记了心上!”
康有为剑眉紧锁,钉子价愣怔当地,半晌一动不动,耳闻得自鸣钟沙沙声响方自回过神来,移眸看时,却正是申正时分,沉吟片刻,仰脸喊道:“幼博!幼博!”“老师,”梁启超送客回转,远远听得声音,急急奔了进来,“不知——”
“吩咐备轿,去颐和园。”
“颐和园?!”梁启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老师,这——”“皇上要我立时过去听候宣召。”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院中摇曳的柳枝,“这边事儿你应着,幼博——不,这边事儿都交了幼博做,你这便回府见苾园兄,将这情形告与他。”
梁启超心神绷得紧紧的:“老师,您看莫不是老佛爷欲反悔,要收回成命?”“这——”康有为身子颤了下,只立时便收起怯色,摇头道,“不,不可能的。明定国是诏书是经她恩准方颁告天下的,她收回成命,又置自己于何地?这断不可能的。依我揣测——”似乎想平静下咚咚跳动不已的心房,他长吁了口气,“或许是……是她心有所动,也想召见我。不然,皇上怎么下旨要我去园子见驾?”
“这——”
“好了,现下揣摩这有什么用?赶紧下去吩咐备轿吧。”
梁启超不无忧虑地望着康有为,咽口唾沫犹豫下又道:“老师,但真是老佛爷召见,还请稍稍收敛言辞,以免——”
“知道了,知道了!误了时辰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