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棻凝视着光绪,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变法!”光绪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变法?现在?”

养心殿前院里,几丛残花在晨霜打击下,蔫耷耷地垂头丧气,一副哭丧样儿。光绪面色阴郁,一双剑眉紧紧攒着,步履沉重地来回踱着步。似乎难以宣泄堆积在胸中厚重的郁闷一般,他仰脸长长透了口气:“王福!”

“奴才在!”王福兀自在殿中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闻声边脚不沾地出屋,边打千儿道,“万岁爷有甚话儿吩咐奴才?”

“这什么时辰了,嗯?!”

“回万岁爷,现下方辰时过——”王福说着戛然收了口,眼瞅着地上随风飘舞的枯叶,忙不迭道,“万岁爷息怒,奴才这便要他们进来打扫——”

“不用了。”光绪黑眸凝视着天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慢条斯理道,“你告内务府一声,每人杖二十棍子。”

“嗻——”

“慢着。”兀自说话间,珍妃由陈嬷嬷搀扶着自丹陛上下来。光绪移眸望了眼,三步并两步快步迎上前:“外边寒气重,快回殿里歇着。陈嬷嬷,还不快扶你主子——”“我穿这么厚的衣裳,怎会就受凉了?”珍妃莞尔一笑,边服侍着光绪穿了背心,边说道,“这都辰时光景了,皇上——”光绪虚抬了下手:“今儿不上朝了。”说着,上前亲自搀着珍妃上了丹陛。

“皇上,那些个奴才臣妾意思就责恕几句算了,您说呢?”珍妃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见王福挤眼色给自己,会意地轻轻点了点头。

“昨儿门里奴才吃茶啜酒,今儿这又索性便院子也不扫了。再不整治整治,只怕日后更不晓得怎生当差了!”“奴才终究是奴才。这上边松了,他们能不松懈?只要皇上打起精神,他们不用你说,也会长眼色的。”珍妃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了下说道,“皇上莫说杖他们二十棍子,便杖个四十、六十的,过不了几日,还是老样子。”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望眼珍妃,愀然叹道:“朕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其实朕心里急得直火灼一般的。可是能怎样呢?康有为那奴才走了,师傅这一病呢,又好些日子不见起色。朕这便说话的人儿亦没有一个。”

珍妃晶莹的眸子凝视着光绪:“皇上灰心了?”

“不。朕怎会灰心呢?朕——”

“皇上既中兴之心未泯,便该振作起来。”珍妃不等他说完已然开了口,“现下形势艰难,想要推陈布新确是不易。然希望却并未破灭,皇上但打起精神,虽不能立刻将局面扭转,只一来不致使形势更趋恶化,二来也可使下边奴才看到希望所在。倘皇上这般下去,局面愈发不可收拾不说,便那些有志奴才也会心灰意冷的。如此即使日后机会来了,皇上想要重拾人心,隆兴我朝,怕也不易的。”光绪目光霍地一跳,不禁抽了一口冷气,细思珍妃的话,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颔首徐徐说道:“你这一席话,端的醍醐灌顶,朕这心里——”

“万岁爷,钱相爷有事求见。”这光景,寇连材碎步进前,躬身打千儿道。

“让那奴才在东暖阁候着,朕这便过去。”几个宫女听着这般言语或跪或站忙不迭给光绪更衣。珍妃站在一边会心地笑着,眼瞅着穿齐整了,上前亲自往光绪头上戴了珠冠,点头道:“皇上快去办正经事吧。”

军机大臣钱应溥兀自在东暖阁内四下张望着,闻得橐橐脚步声起,忙躬身打帘侧立一侧。“罢了,坐着说话吧。”光绪虚抬下手止住钱应溥,于炕上盘膝坐了,问道,“情况怎样?有消息了吗?”“回皇上,利津决口业已合龙。”钱应溥谢恩,斜签身子坐了,轻咳一声回道,“皇上,今晨递来折子,言陕西雹灾水灾,湖南、江西、广东、云贵水灾,新疆蝗灾——”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广东水灾不已谕旨史念祖就近拨漕米过去了吗?那奴才可有折子递进来?”他脸上毫无表情,声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

“前日呈进来道折子,奴才们已递了进来,说是广西桂林、凭祥等处亦遭了水灾,无力接济。”

光绪看了看炕案上的奏牍,道:“朕记得八月他曾递进来道折子,说广西年成甚好,府库存粮足有……足有……”

“百余万石。”

“对,是百余万石。”光绪眉头攒着缓缓点了点头。“这么多粮食,便桂林几处受灾,又怎会无力接济?朕看他是存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思!”说着,在案上奏牍中翻拣着。“失察?这一失察便少了四十多万石粮?他可真愈发会做差了!”光绪颊上肌肉抽搐了下,一手提了朱笔在史念祖的奏章上批着,冷冷道,“他以为朕是什么?!是傻子?!是呆子?!”看着光绪那般神色,钱应溥寻思着站起了身子,心里兀自胡乱思索着,却听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又道,“似这等奴才,你意思就责恕几句?嗯?!”

“皇上息怒,这……这都是刚相他们的意思……”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意思?!”光绪睃眼钱应溥,幽幽地说道。

钱应溥清癯老脸涨得通红,犹豫着跪了地上,期期艾艾道:“奴才……奴才……”

“你先始差事办得甚合朕意,这朕心里记着的。”光绪冷冷一哂,“只自打强学会被查禁,便委蛇保荣!但遇着事儿,都是刚毅他们怎生说便怎生做,你是刚毅的奴才还是朕的奴才?!”

“奴才学浅识薄,又……又入中枢时日不久,种种事儿皆不熟络,故——”

“不熟络不假,只谁生来便甚事儿都做得的?!学浅识薄,你那进士又怎生中的?!”光绪盘膝坐得太久,欠动了一下身子,又道,“话儿朕就说到这,下去你自己好生思量吧。史念祖那奴才褫职。湖南几处你们议议,再与朕回话。陕西去岁遭旱灾,这没缓过气来又受雹灾水灾,下去先从甘肃拨漕米二十万石过去。另外,再从内库拨银十万。”

“嗻。”

“对了,与日夷款子筹得怎样了?”光绪说罢犹豫了下,趿鞋下炕,徐步出了殿。

“部银现两千一百多万两。另英德答应再次借款与我朝,年息、偿还期限都较前有所松动,只其要求以苏州、淞沪、九江、浙东等处货厘及宜昌、鄂岸盐厘作保。”钱应溥亦步亦趋跟在光绪身后。

“你六爷什么意思?”光绪剑眉紧锁,止住脚步,回首凝视着钱应溥。钱应溥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低首轻声回道:“奴才昨日过府,六爷意思,还是答……答应了吧。”光绪长舒了口气,目光望着飞檐上昂首欲飞的金龙,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只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此事回头你们再议议,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可想。”见李端棻月洞门处进来,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说道,“还有什么事?”

钱应溥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下躬身道:“皇上,山东巡抚李秉衡急电,德国军舰三艘,借口我巨野乡民杀害其传教士韩·理伽略、能方济二人,强占了我胶州湾。”

“三艘?只有三艘?!”光绪脸色铁青,两手握拳,微微抖着,“守军呢?他们都做什么去了?!”宛若凭空一声炸雷,直骇得钱应溥面如土色,愣怔片刻,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儿道:“炮台守将总兵章高元猝不及防,已为德军扣押。皇上,李秉衡以为衅自彼开,非与之决战不可。请求调兵、招募兵勇抵御德夷侵略。”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漠漠,给四下里笼罩了一片阴沉灰暗的色调。不知过了多久,光绪粗重地透了一口气,问道:“那奴才可奏了二传教士被杀为的何来?可是那些拳众所为?”

“嗯——”似乎没有想到他有此一问,钱应溥愣怔了下回道,“据奏是洗劫全村的土匪们干的事。此一案件与传教士问题压根没有关系,只是普通的劫掠及为抢劫目的而引起的杀害而已。”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攒眉蹙额来回踱着碎步,足足盏茶工夫,方愀然道:“立即电令许景澄通知德国,我朝已就此事加紧查办;谕令李秉衡,速派司道大员前赴曹州根究,务必获盗查办。”

“嗻。”

“皇上,奴才以为——”李端棻躬身请安侍立一侧,这时犹豫着开口轻声说道,“现在德夷图借胶州湾,此案正是其借口之资。即使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德夷亦断不会退出胶州湾的。为今之计,只有乘其立足未稳,援兵反击,方可收回胶州。”

“老佛爷懿旨到!”

见崔玉贵在月洞门处被三格拦着,光绪虚抬了下手:“让他过来吧。”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崔玉贵躬身打千儿向光绪请了安,说道,“万岁爷,老佛爷有话儿要奴才——”

“说吧。”光绪说着面北躬了身子。“老佛爷旨意,”崔玉贵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朗声道,“德情虽横,朝廷断不可动兵。鲁境各军非奉旨不得妄动,唯有镇静严札,任其恫喝,不为所动。”光绪冷冷一哂,似笑非笑地望着崔玉贵:“老佛爷还有甚话儿,可别忘了?”“奴才怎会呢。”崔玉贵嘿嘿一笑,“老佛爷还有话儿,要万岁爷将手头上事儿先放放,这便去六爷府邸走一趟——”

“奕可是——”光绪身子抖落了下。

“太医院奴才说,六爷怕时日不多了。”崔玉贵咽了口唾沫,“还有个事儿,奴才刚在六爷府里遇着庆王爷,他要奴才与万岁爷捎个话儿——”

“他好大的架子呀!”

“庆王爷怎敢呢?只事儿有些急,他一时半会儿又脱不开身,这才要奴才——”光绪不耐烦地摆了下手:“行了,说吧!”“庆王爷要奴才转奏万岁爷,那德使海……”崔玉贵抓耳挠腮,猛地一拍脑门儿道,“海靖,对,是海靖。他提了六个要求,要咱派人去谈判。这六条呢,头条儿便革了李抚台差事,二要惩凶,还有……咱与他合伙修筑铁路;在济宁、曹州及巨野县张家庄三处由咱出资给他们各建一所大教堂,上边刻上‘钦建天主教堂’几个字儿,最后还要咱在巨野、菏泽、郓城等几处地方给他们那些传教士修建住宅。”

“道乏吧。”光绪轻轻摆了下手不再言语。“皇上,”钱应溥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着开口说道,“依奴才意思,德夷所提六条要求,无伤大碍,不妨派员与之谈判,以期息事宁人,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李端棻沉吟了下,望眼钱应溥,躬身道:“皇上,奴才以为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才是。其他诸条且不说,只允其鲁境筑路,德夷势力将会直逼京畿重地。请皇上三思。”钱应溥半苍眉毛抖落了下,捋髭须徐徐道:“皇上,德夷要求现下尚只限于此,但时日拖得久了,奴才恐其又横生枝节。到时战无力,议又为时已晚,损失恐更不可想象。”

“皇上——”

“不要说了。”光绪摆手止住李端棻,移眸钱应溥道,“朕意你去天津会晤那海靖,你看如何?”

“奴才敢不凛遵。”

“如此便好。”光绪沉重地踱了两步,“此事正如你所说,时日不可拖得久了。后晌你便赴津。至于德夷所提诸条要求,尽力争取,如若不能,便……便应允了,只要记着一条,务必使其撤离胶州湾。另外,顺便再告诉许景澄那奴才,广设方法,如巴兰德、德璀琳等宜笼络之,俾劝德毋失邦交,以顾大局。”

“嗻。”

“前晌你当值?”

“是的。”

“要孙家鼐进来接着,你差事办了便回去吧。嗯——”光绪沉吟了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终挥了下手,“道乏吧。”说罢吩咐王福备轿,抬脚复折回屋中。李端棻伫立院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兀自没理会时,见光绪出来,忙打千儿道:“皇上,奴才——”“上朕的大轿,咱们边走边说。”光绪说着呵腰上了轿。

“别发呆了,坐着说话。”光绪在轿底跺了两下,自斟杯茶呷了一口,问道,“甚时回的京城?”

“奴才辰时过着一刻进的京。”李端棻躬身回话小心翼翼地坐了。“一准儿还没顾着回家吧?”光绪隔轿窗望着外边天色,移眸时伸手指了指案上茶壶,“自己动手。下去先到府里报声平安,你这出去成月光景,你那婶母可真急得六神无主,便昨儿还与朕要人呢。”

李端棻提壶给光绪添了茶,斜签身子坐着:“奴才幼年丧母,全是婶母将奴才拉扯长大。她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皇上念——”“罢了。像她那种明事理的人,莫说不会有失礼的地方,即使真有,朕又怎会怪罪?看到她,朕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额娘,她——”走得稳稳的轿子猛地颠了下,光绪兀自怔怔出神,不由身子摇晃了下。

“万岁爷恕罪,奴才——”

“没事的,走吧。”光绪轻咳了声望眼李端棻,眼眶中竟已泪水涟涟,“有这样的婶母,是你的福分,要好好孝敬她才是。朕看她咳喘得厉害,让奴才与她配了些药,要真管用,回头告朕一声,将方子抄了回去多配些日常用着。”见李端棻起身欲大礼谢恩,光绪虚抬了下手,“免了吧。那边情形怎样?”“新建陆军一切营制训练全按德国章程。奴才抵小站时,适逢其会操,就奴才看,战斗力较之神机营、健锐营犹胜出几筹。”李端棻收神轻咳了声回道。

光绪闻听,不由兴奋地两手一合:“袁世凯这奴才果不负朕所望!前阵子他递折子进来,打算扩编到一万五千人,朕恐他贪多不精,没有应允。如此看来,是朕多虑了。”他眯缝着眼,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半晌,轻轻点头又道,“你先去府里看看,回头进宫告孙家鼐拟旨,袁世凯前议准奏。只一万五千人仍嫌少了些,嗯——朕意思,就两万——”

“皇上,奴才意思,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李端棻咽了口唾沫,插口道,“一则扩军难免不引起老佛爷疑心,二来……二来奴才恐袁世凯那奴才由此愈发狂妄放纵,日后便皇上亦约束不住。”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两只眸子炯炯生光地盯着李端棻:“你是说那奴才已有反朕之心?!”

李端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这奴才不敢说,只那厮却不时被荣禄约了去天津城。为万全计,奴才意思还是慎重着些好。”他沉吟了下,又道,“那厮如何待李鸿章的,想皇上也已晓得。此人心奸脑滑,现下手中兵力有限,尚不敢有狂谬之心,倘猝然扩军,奴才恐他必会——”“那厮与荣禄私下交往,朕亦有耳闻的。”光绪剑眉紧锁,“前次授他直隶按察使一职,朕意便是为了稳他。倘这事不应允他,朕怕——”

“官职可与他,只兵却万不可多与。”李端棻声调悠长,叹息说道,“皇上可曾想过,但这厮倒戈一击,会是怎样结果?”

“这——”光绪脸色陡然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怔怔地望着李端棻,喃喃道。

“恕奴才斗胆,似这等狡诈圆滑、唯利是图之徒,皇上当初便不该委以重用的。”话音落地,李端棻方觉失言,惴惴不安地望眼光绪,但见光绪怅然望着窗外街衢,似乎压根便未曾听进去一般,方暗暗长吁了口气。

许是天色阴晦缘故,宽阔的街上一个人影亦无,只阵阵哨风吹得枯叶沙沙响着。光绪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足足盏茶工夫,方叹道:“当初用他,朕心中也知他贪权好利的。只因着他年轻,有股子闯劲,加之又在外边做了那么多年差事,与夷情多少了解一些,方——”

“奴才妄言犯上,请皇上恕罪。”李端棻起身一个揖儿打将下去。

“行了,坐着吧。”光绪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徐徐说道,“手中无兵,做事儿难;这手中好歹有些个兵了,却不想做起事儿依旧是那么难。依你看,朕现下该如何是好呢?”李端棻受宠若惊,强自按捺住跳动不已的心房,沉吟片刻,说道:“皇上但要成大事,手中无兵万万不成的。七千新建陆军虽则骁勇,只好汉难敌四拳——”

“罢了袁世凯再行扩军,你以为如何?”

“现下还不能罢免那厮。”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一则没有合适奴才接得下那差事;二则倘罢了那厮,只怕老佛爷会借机委个心腹奴才接手,如此皇上这些年心血岂不白费?”

“那——”

“奴才意思,袁世凯的奏折先压着,他若再递折子进来,皇上可以库银无多搪塞,暂时稳住他。只这也非长远之计。若求万全,现下唯有一法——”李端棻凝视着光绪,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变法!”光绪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变法?现在?”

李端棻沉重地点了点头:“对,只有变法。现下德夷强占我胶州湾,民情激愤,莫不思奋发图强,此正推行变法之大好时机。但新法颁布天下,举国响应,似袁世凯那等圆滑之辈,岂会看不清形势?他若真再心存二心,皇上罢他差事,老佛爷时势所迫,亦不能有所作为的。而那时扩军,更是名正言顺之事。”光绪仰在软软的座垫上闭目沉思良久,矍然开目说道:“有老佛爷在上边,她能应允变法吗?搞不好,会弄巧成拙的。”

“皇上但变法谕旨颁了下去,老佛爷又怎能收了回来?”

光绪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你要朕——”

“皇上,为今只有此一条路可走了。德夷强占胶州,恕奴才斗胆,想要讨了回来,恐——”他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此时再不变法图强,待列强纷纷效法,我神州华夏支离破碎时再想变,为时已晚矣。”光绪两手把玩着茶杯,茶水溅了手上亦竟浑然不觉。

“皇上——”

“如此太……太冒险了。”光绪扫了眼李端棻,愀然叹道,“《万国公报》查封,强学会遭禁,这里里外外还有多少奴才谈变法、论维新?便张之洞那奴才,谁不以为力主变法的,可紧要关头亦迎头一击。形势如此,倘要强行变法,只怕——老佛爷能耐,切切不可低估的。”说罢,他复无可奈何价长叹了口气,“还是师傅当初说得对,这事万急不得的。朕当时若脑子冷静着些,局势想来也不会如此。此事还……还是从长计议吧。”

“皇上,时不我待呀。”李端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上说的只是京里情形,外边情形却绝不是这般的。皇上若错此良机,日后变法之路将更加艰难!”光绪眸子亮光一闪,虚抬下手问道:“外边情形怎样,你且说来朕听听。”李端棻兀自跪着,答应一声道:“现下各地维新思潮较之往昔尤为高涨。梁启超之《变法通议》《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谭嗣同之《仁学》、严复之《天演论》等维新著作,《直报》《国闻报》《知新报》以及《民听报》等宣扬变法维新的报章杂志如雨后春笋,普天下士民觉醒国事者日渐其多。”

光绪坐了安乐椅上,端杯啜着茶水,听李端棻侃侃道着,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怨不得圣祖爷六下江南。时势不与,但形势好,朕真希望也能出去走走。”

“皇上,”李端棻把玩着手中茶杯,“形势已然如此,而德夷强占我胶州,更是推波助澜,但皇上毅然下诏维新,我朝气象定——”

“各地督抚反响怎样?”光绪眼皮子倏地一颤。

“此——”

“如此局势,甚是喜人。只是要变法维新,此时还不是时候。”光绪轻吁了口气,摇头道。“形势转瞬即逝,奴才恳请皇上三思。”李端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着低声道,“皇上,康有为请求见驾——”

光绪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盯着李端棻:“这奴才又……又来京城了……”

“现在宣武门外‘纪家客栈’候奴才消息。皇上若准其所请,奴才这便过去传话。”李端棻满是深情地凝视着光绪,点头回道。

“不,你传朕话与他,速速离开京城。”

“皇上——”

“本朝成例,非四品以上官不得召见。前次朕见他,虽假着殿试名儿,却仍为老佛爷所不悦。此时若再见他,朕不好说话是小,于他只怕亦会有杀身之祸的。”光绪虚抬了下手,“他的心思朕再清楚不过的了。你要他暂且再忍耐阵日子……”耳闻天际间三声沉闷的午炮声传来,光绪隔轿窗望望天色,这才发觉已至前门大街上,沉吟着在轿底跺了两下,望着李端棻说道,“好了,你下去吧。外边有甚动静,及时奏朕。记着告诉那奴才,务必离开京城。但被刚毅众人闻得风声,朕怕再亦无能为力的。”

“嗻。”

目送着明黄暖轿迤逦远去,想着国事维艰而变法维新夙愿依旧断线风筝价飘荡着没个着实地儿,李端棻心里直觉着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慌,正没个头绪,忽觉颊上一凉,接着手背上又是一点水珠,抬头看时,不知几时阴了天,疏疏落落的雨点已洒落下来。沉吟着正要找地儿避雨,远远地见家人祁义打马飞奔而来,手里拿着油衣,气喘吁吁道:“叫小的好找,还以为爷您在宫里没出来呢。碰到沈爷才晓得您走的这条道儿。”

“府里一切都好吧?”李端棻一边披油衣,一边问道。祁义忙笑道:“爷放心,府里一切都好。就是老夫人想您想得慌,爷您这回来可就好了。对了,小的差点忘了,姑老爷来信,说他很快也要返京了——”“是吗?什么时候?”李端棻不待他话音落地,已然急急插了口,“回去告诉老夫人,我这一切都好,不必牵挂,最迟申时便可回府。”

“嗻。”

虽披着油衣,只打马飞奔,豆大雨点扑面袭来,待至宣武门外“纪家客栈”时,李端棻浑身上下仍是落汤鸡一般。掌柜的纪正在檐下张望着,不待他近前已自迎了出来,打千儿道:“小老儿给李大人请安了。顺义,快过来将马牵了后院去。”李端棻翻身下马,马缰儿甩了顺义,略一躬身笑道:“老人家快莫如此。苾园虽较复生年长着些,只与老人家比,却还是后生小辈一个。老人家这礼儿,苾园怎生受得起?”

“李大人说笑了。小老儿这贱人一个,怎敢当大人如此言语,大人快屋里请,请!”

一杯热酒下肚,李端棻直觉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时,只听西跨院一个女子声气抑扬顿挫地吟道:“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错了!”谭嗣同打断道,“这里‘区’字读作‘呕’音,‘区脱’即指土屋,是汉时匈奴筑以守边用的。”

“这字不还是你教给我的,念作‘曲’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谭嗣同笑道,“这‘区’字有两种音儿,不同地方发音是不同的——”不待他话音落地,那女子已然笑着开了口:“知道了知道了。这字儿就和那‘重’字一样,有时读作‘种’音,有时又读作‘崇’音,是不是?”

“嗯。接着背。”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谭嗣同脚步橐橐踱着碎步,脸色凝重地沉吟道:“此《六州歌头》乃宋孝宗时中书舍人张孝祥所作。其时张浚北伐军在符离溃败,主和派得势,与金国通使议和,诗人闻讯既痛边备空虚,敌势猖獗,尤恨南宋王朝投降媚敌求和的可耻,遂即席挥毫,写下了这首——”见李端棻在亮窗外站着,谭嗣同收口迎了出去,“苾园兄甚时过来的,怎的也不言语一声?”

“此情此景,苾园忍心吗?”李端棻淡淡一笑,说道。

“好你个苾园兄,这一大把年纪了,还——”

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不不,苾园是完全为你的言语陶醉了。南海兄现下何处歇息?”谭嗣同轻咳一声敛了脸上笑色,“南海兄正在后院起草上皇帝书呢。苾园兄,不知上边——”

李端棻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此大好形势尚不变法,皇上他究竟要待到何时?难不成要等到诸夷皆似那德夷一样,将我华夏分割得支离破碎吗?”

李端棻无奈价咽了口唾沫:“皇上心里仍有顾虑。”正说着,顺义自后院行了过来:“公子,康爷让您过去趟。”“看来南海兄大作告成了。”李端棻不堪凉意价身子抖了下,“走,咱们这便过去,且看看南海兄杰作。”

“我先过去,苾园兄换了衣裳再过来吧。”谭嗣同说着吩咐顺义,“你去将——”

“不用了。”

“嘴唇都发紫了,还说不用?顺义,快去将我那件黑色夹袍取与李大人换了,另外再要厨子熬碗姜汤。”说罢,谭嗣同循廊奔了后院。

因着转眼便又是大比之年,天方交十月,应试举子便三五成群聚了京师。“纪家客栈”地利境幽,更是举子们栖息温习之理想地儿,虽前后足足有四十多处房子,亦早已住得满满的。一则因此,二来为着安全,掌柜的纪正索性与顺义住了一处,将自己的房子留了康有为居住。谭嗣同熟门熟路,只片刻光景便奔了过来。

“南海兄。”

“哟,复生,你来了。”康有为将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与杨深秀正立案前,闻声望眼谭嗣同道,“你且看看,有甚不妥的吗?”谭嗣同移身案前,俯首看时,只见墨迹犹在的雪白纸上端庄凝重地写道:

具呈工部主事康有为,为外衅危迫,分割迭至,急宜及时发愤,革旧图新,以少存国祚,呈请代奏事:……万国报馆议论沸腾,咸以分中国为言。若箭在弦,省括即发,海内惊惶,乱民蠢动。职诚不料昔时忧危之论,仓猝遽验于目前,更不料盈廷缄默之风,沈痼更深于昔日。瓜分豆剖,渐露机牙,恐惧回惶,不知死所……譬犹地雷四伏,药线交通,一处火燃,四面皆应。胶警乃其借端,德国固其嚆矢耳……殷忧所以启圣,外患所以兴邦,不胜大愿,伏愿皇上因胶警之变,下发愤之诏,先罪己以励人心,次明耻以激士气。集群材咨问以广圣听,求天下上书以通下情。明定国是,与海内更始,自兹国事付国会议行,纡尊降贵,延见臣庶,尽革旧俗,一意维新……

“复生以为怎样?言辞是否过激了些?”康有为擦手问道。“不。”谭嗣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只此怕皇上犹自下不了决心呢。方才苾园兄过来——”康有为急道:“苾园兄来了吗?他在何处?快引我过去见他。”“苾园兄正更衣呢,立马便过来。”谭嗣同将手一让,撩袍摆于杌子上坐了,道,“复生方才问了皇上意思,依旧是——”他没有说下去,只两手一摊。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咬嘴唇道:“如此形势皇上还不思变革,要等到甚时候?!”

“这怕只有皇上晓得。”谭嗣同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翕动嘴唇还欲言语时,屋外纷沓脚步声起,谭嗣同望眼康有为,起身迎了出去。

康有为拱手打了招呼,一双眸子满是急切地聚在李端棻脸上:“苾园兄,情形如何?”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方才进宫见着皇上,皇上要我转告南海兄,速速离开京师——”

“要我离开京城?!”

“正是。”李端棻点了点头,“看皇上意思,老佛爷诸人于强学会一事犹自耿耿于怀,而南海兄更是令他们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皇上恐众人闻得风声,与南海兄会有杀身之祸。”康有为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不,此番进京,再不搞出些名堂出来,我是断不会离开京城一步的!”

“南海兄——”

“朝廷软弱,唯有书生起来救国!”康有为颊边肌肉抽搐了下,咬牙道,“倘我等吝惜一己性命,不起来大声疾呼,还指望谁出来?!”李端棻眼睫毛眨了下,语重心长道:“皇上旨意也有他的道理。南海兄乃我辈希望所在,倘有闪失,可如何——”“苾园兄多虑了。”不待他话音落地,谭嗣同轻咳一声开了口,“德夷强占胶州,举国沸腾,要求变更朝局之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京中现下虽风平浪静,只因着朝廷动静尚未传了开来。依复生猜测,上边必又是委曲求全!试想此讯但传遍京师大街小巷,会是怎样个反响?南海兄虽则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只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李端棻沉吟片刻,点点头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谭嗣同却又道,“现下要紧的还是想方设法促使皇上早定心思,变法维新!设若再不举事,内乱纷仍而外患加剧,我大清便真病入膏肓,一点希望也没了!”

“复生兄心思我辈谁不有之?奈何皇上苦衷在怀,犹自——”

“苦衷?皇上有什么苦衷,我们不能设法为之排解吗?”谭嗣同插口道。“依苾园推测,皇上苦衷不外有二。”李端棻拈须沉吟着说道,“其一,乃我辈兴民权、开议院之主张。皇上虽天资聪慧,只于君权却看得极重,想要他答应君民共主,实在是有些——”他说着扫了眼康有为。康有为在亮窗前攒眉蹙额,凝视着麻苍苍的天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半晌默不作声。

“南海兄,依漪村看——”

“兴民权、开议院,乃我维新思想主旨之一,万不能舍。”康有为长长吁了口气,“皇上现下心有顾虑,只因他还不晓得此中裨益。但他晓得了,一定会应允的。”杨深秀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片刻方开口道:“想要皇上打消此虑,非一时半刻便可做得到的。而今之形势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漪村意思,不妨暂收起此旗帜,而以尊崇君权,依靠皇上去推行变法——”

“以君主之法,兴民权之政。妙!太妙了!”谭嗣同眼中亮光一闪,“但新法颁行,皇上睹其成效,再重举此大旗,必事半功倍。南海兄,你说呢?”康有为深邃的眸子扫眼二人,移眸李端棻道,“此事芯园兄以为如何?”

“苾园以为漪村兄、复生兄所言甚合时宜。”李端棻悠然踱了两步,颔首道。“顽固守旧势力之反驳我等,此为关键之关键。我华夏君主专制绵延两千余年,其早已在苍生心中根深蒂固。倘我辈暂时收起君民共主旗帜,非则可麻痹顽固守旧势力,减少变法阻力,且可赢得大批徘徊犹豫之人加入我辈行列,壮大我等声势。”说着,他移眸凝视着康有为,“南海兄,皇上心中顾虑之二,便在于顽固守旧势力过于强大,恐稍有不慎,会悔恨莫当的。”

“暂时放弃兴民权、设议院主张,还是容我回头再好生想想吧。”康有为咽了口唾沫,正欲再言语时,陈炽、王照并着一个四十出头中年人自屋外踱了进来。

“这是南海胞弟,唤做广仁,你们以后称他幼博便是了。”见众人诧异地望着那中年人,康有为略拱手向陈炽二人还了礼,说道,“至于方才所言后者,我们的力量虽小,然只要将朝野士民都发动了起来,必能使皇上下定决心扫清一切障碍,变法维新的。”他望着众人,款款道,“大比之期即至,各地举子云集京师,我打算借此机会发动第二次公车上书,再大闹一次都察院,不知众位心中怎生想法?”

“如今朝中顽固守旧势力较之先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各部院堂官十有八九都是守旧之辈。”陈炽边解了身上油衣丢给顺义,边道,“南海兄此意虽可唤起部分人忧国之心,然想借此打消皇上心中顾虑,怕——”“次亮兄所言甚是。现下皇上名为亲政,实则无权,一切大主意还都是太后说了算。那些守旧之辈之所以敢狂妄叫嚣,便因着背后有太后这棵大树为靠山。”王照点头道,“小航意思,我辈之策略也该改变一下——”

“小航兄此话怎生讲?”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

“小航说出来,诸位仁兄莫要取笑才是。”王照踱着碎步梳理着心中思绪,口中道,“小航意思,依我们力量,万敌不过太后的。既然如此,何妨另辟蹊径,将维新变法这顶帽子戴了她头上。太后一生看重的只有权位,只要不妨碍她的权位,不背着她做事儿,将她争取过来不无可能的。更况此可以使她博得中兴我朝之千古美誉,岂会拒而不纳?”

“小航兄怎的会有如此想法?”

“我寻思这事许久了。”王照虚抬下手止住谭嗣同,“本也不想讲的,只现下我辈维新大业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关键时刻,方才讲出来与诸位仁兄商议的。争取太后,是比较困难的。但倘能取得她的支持,于维新变法大业实有莫大益处。还请诸位仁兄静心揣摩揣摩,莫要贸然拒绝才是。”

屋内霎时间静了下来,唯闻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响不时传入耳际。不知过了多久,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三声。陈炽扫眼众人,率先开了口:“次亮意思,小航兄此釜底抽薪之计确有可行之处。倘真能将太后争取过来——”“设若争取不过来呢?岂不将我辈完全暴露于他们面前?”康有为眼角余光睃了下王照,“其时只怕维新大业未举,我辈便都一个个被太后下了大狱了!”“我辈联络军机总署大臣、六部堂官以及各省举子联名上书,岂不已完全暴露于太后面前?”王照目光霍地一跳,扫眼康有为,犹豫了下终道,“况如今我朝危在旦夕,已是非暴露不可的了。”杨深秀埋首沉思着,这时亦轻叹一声开了口:“若说暴露,我辈影子早已在太后脑中刻下了。环境恶劣,已迫得我们不能不冷静下来思考一下了。倘仍——”

康有为耐着性子听着,只一张脸却慢慢阴了下来,冷冷道:“思考什么?要我向太后点头哈腰,自取其辱吗?!”“此非南海兄一人之事,实关系着天下亿万生灵之大事。”杨深秀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道,“倘我们还如先时那般不顾环境如何恶劣,猛打猛冲,非只使我们四面受敌,更会把皇上推到与太后严重对立的地步。我辈希望终究还在皇上身上,万一矛盾激化,后果实不堪设想。”

康广仁和康有为一样敦实个子,一样微黑透红的圆脸,只是脸上少了些皱纹而已。见康有为腮边肌肉急促抽动两下,忙不迭起身接道:“小航兄几个言语,也不无道理的。兄长——”

“你晓得什么?!”康有为接过顺义捧上的茶,顺手“咚”的一声重重放了桌上,“试想太后对我们恨之入骨,驱之唯恐不及,又如何会接纳我辈主张?况她专制朝政几十年,又懂得什么变法维新?想要争取她,不过是黄粱美梦一场!”

“南海兄——”

“南海兄思虑缜密,确胜出我辈一筹的。”李端棻甩眼色止住王照,古井一样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茫茫雨帘,声音在混茫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争取太后的想法倘能实现,自然再好不过。只她早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现下虽说大权儿还都操在了太后手中,但她终究撤了帘子。我等自幼以忠君报国为训,自当还照原来的路子走下去的。只行事谨慎些便是了。”他回眸不无深意地望眼众人,“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回去分头联络上书的事儿吧。”

密密的雨点打得树叶一片声响。众人默然出屋,在苍苍茫茫的雨幕中缓步行着,皆是一语不发,只心中却都似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苾园兄,”王照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发泄胸中郁闷价仰脸透了口气,任雨水顺燥热的脸颊淌着,开口道,“依你意思,小航这想法真的便没有可行之处吗?”李端棻抬手抹了把略显疲色的脸颊,吁口气道:“这苾园不敢说。只可行之处却微乎其微。”

“纵有一线希望,也该争取的,岂可——”

“我辈哪个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局势日渐恶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与其将精力用在这上面,何若促使皇上定心变法?现下瓜分危机已现,民智较之往昔更易开化,只要我们再加把力,相信维新之日不会等太久的。”他说着不无忧虑地望眼众人,咬嘴唇犹豫了下又道,“值此之际,唯有团结一心,方可济事。南海兄性情急躁,言语中不免有莽撞之处,尚望——”

“苾园兄多虑了。”王照淡淡一笑,“不过,南海兄如此性情,却不可不虑。”“小航兄所言甚是。”陈炽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朝积弊已深,且顽固守旧势力有增无减。即使皇上下旨变法,亦须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方可使新法在狭窄的胡同中曲折前进。似南海兄这等性情,到时只怕——”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李端棻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不胜寒意价轻咳两声,说道:“如此形势,但有心者谁能不急?南海兄只不过表现更激烈些罢了。似他这种大智之人,岂会不明白这些道理?二位多虑了。”

“希望如此吧。”陈炽怅然若失地凝视着蒙蒙雨帘,似希望又似无奈,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

外交,总是以实力为后盾的。

在国衰民弱的情况下,幻想通过外交途径讨回些损失,结果不言而喻。清廷与德使海靖就德国所提六条进行的谈判,最终以基本答应德国的要求而告终。本想着风平浪静了,只不料事隔不久,德国竟又提出了一个更为苛刻的要求:租借胶州湾!总理衙门“仅恃笔舌与争,苦无却敌之方”,李鸿章与海靖在北京终于又签订了一个屈辱的条约──中德《胶澳租界条约》,将胶州湾租给德国,租期九十九年。

列强瓜分危机刺激了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广大人民发出了强烈的救亡呼声。而在清统治阶级内部,上奏疏、递条陈,要求进行变革的呼声亦是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然而,所有的奏疏、条陈都如石沉大海,了无结果!

虽说方仲春时节,只天气却已入夏一般,直灼得人心里发紧。林旭满脸焦急地站在阶上,望眼欲穿般凝视着远方,剑眉下一双黑眸中的希冀和不安任何人都一望可知。

“暾谷兄。”谭嗣同手遮凉棚望了望,道,“天气这么热,还是进屋里候着吧。”林旭攒眉蹙额摇了摇头:“复生兄,依你看,南海兄此番进总署是否有凶险,我这心里总觉着——”

康有为《上皇帝书》递到工部,尚书松溎唯恐招来灭顶之灾,不与代呈。而他人因隔着衙门又无力转呈,终没有送到光绪手里。然而因为它的内容深切,加上列强瓜分又引起了很多士大夫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不久便广为流传。都察院给事中高燮闻讯毅然上折举荐康有为,并请求光绪召见,予以重任。无奈一些顽固守旧大臣从中阻拦,本欲寻机召见康有为的光绪遂只能让王大臣传康有为到总理衙门问话。

谭嗣同揩了揩额上汗水,笑着道了句:“暾谷兄你就放宽心,南海兄便一根毫毛亦不会少的。”伸手拉了林旭折返店中。“南海兄是奉了皇上旨意去的,他们便有那份儿心,怎敢有那个胆?”谭嗣同撩袍摆坐了,“我看暾谷兄你呐,是热昏头了。”

“这——”林旭从纪正手中接杯啜了口冰水咽下,扫眼屋角自鸣钟,道,“我……我也知道不会有事的,只这眼瞅着便午正时分了,还不见南海兄回来,我这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他长吁了口气,望眼谭嗣同,“南海兄性情急躁,而刚毅、李鸿章等人又皆为老奸巨猾之辈,倘被他们抓着把柄奏了老佛爷,那南海兄可就麻烦——”

“这断不至于的。”博迪苏自后院进来,闻声接口道,“他们虽皆对南海兄恨入骨髓,只南海兄早已家喻户晓、名声在外。在这群情沸腾之时,他们便为自己,也不敢妄动的。”说着,他将手中信札递了谭嗣同,于一侧杌子上坐了,接着道,“只不知南海兄此番能不能为朝局带来些变动。自上次公车上书及今已历三载,可朝中这些大人老爷们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依旧是混混沌沌、醉生梦死,任怎么大声疾呼就是睡不醒。”谭嗣同双眸熠熠闪光:“岸竹兄放心,即使南海兄此番不被宣召总署,也会有变动的!列强瓜分危机与士民爱国救亡热潮已然形成两股巨大的激流,相信不日必有一场电闪雷鸣、火花四溅的大爆炸的!”说罢,他拆了信札,俯首览看,“好,太好了!二位,季直兄不日便要来京城了!”

“真的?”

“说是为他那纱厂找销路。我看呐,他一准是按捺不住了。”谭嗣同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兴奋地两手一合道,“他这状元郎一来,咱们可就如虎添翼啦!”林旭看着,沉吟着说道:“季直兄醉心实业救国,此番进京为纱厂找销路,我看——”

“如此说来,他还打算回南边?不,这次非要将他留了下来。我中国是转危为安抑或是就此沉沦,就在现下,他——”

林旭攒眉插了口:“日后怎样还在两可之间,实业救国这条路是必须走下去的。季直兄这些年往返奔波,与其中诸事已然熟络,就此放弃岂不可惜?”话音方自落地,静寂的街衢上“哒哒”马蹄声响急促地传了进来。“公子,二位爷,”顺义脚不沾地地自店外进来,边躬身打千儿,边喊道,“回来了!康二先生回来了!”

“南海先生呢?可曾回来?”

“只瞅着康二先生——”

三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夺门出了屋。不待康广仁翻身下马,林旭已然急急问道:“幼博兄,令兄呢?怎的不见——”“家兄直接回了金顶寺。”康广仁马上拱了拱手,“要诸位仁兄这便都过去一趟,说有事相商。”

“金顶寺?令兄他——”

“家兄一出总署便要幼博速邀诸位过去,为的何事幼博也不清楚。只看家兄神色中不无欣喜之色,想来事情已有进展。”康广仁说着掉转马头,“幼博这还得去朝阳门邀漪村兄、小航兄几位,诸位且先过去。顺义,烦劳将家兄行李收拾下送了金顶寺。”说罢,他略一拱手,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因着人山人海,待一行三人赶到金顶寺时,恰闻寺内钟声悠扬地连响了两声,已是末正时分。拾级进去,却听钟声、木鱼声中沙弥们似歌似吟: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袛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这等地方,便待一日我不闷死才怪呢。”谭嗣同抬袖揩了把额头上密密的细汗,“亏得南海兄每番进京都要在这里住上一阵。”林旭淡淡一笑,说道:“说出这等话儿,不怕佛祖降罪于你吗?”见一个小沙弥合十恭肃请安,林旭略躬身还了礼,方接着道,“南海兄之所以每次都住这儿,图的是这里清静。另外,这地儿于南海兄性情也有莫大益处。你们说不是吗?”

博迪苏一笑,说道:“嗯。这确是修身养性的好地儿。只佛祖可得开开眼,莫将南海兄心儿都给拉了去才是哟。”说笑着已进了通往东跨院的过道上。这里地势颇高,夹道风拂面而来,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舒服,三人顿觉心爽气畅。隔窗望着三人过来,康有为遂道:“我这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你们却倒优哉游哉。子培他们几个还没过来吗?”

紧赶几步进屋,拱手施礼,谭嗣同迫不及待率先开了口:“南海兄,情形怎样?”康有为身穿竹布漂白褂子,略一拱手似笑非笑道:“虽面子上待我以宾客之礼,实则有如三堂会审。”说道,他将手一让径自坐了,道,“李鸿章、刑部尚书廖寿恒、户部侍郎张荫桓几个还算客气,询问了如何变法——”

“李鸿章那厮居然也待南海兄客气?”谭嗣同边坐了边望眼康有为,“前次他要入会,咱们——”“不是他想客气,是形势迫得他不能不客气着些。他明着升了官,做了大学士,可较之先时,却不可同日而语。像他这种颐指气使惯了的人,能安心现下这位儿吗?只那荣禄,杀气腾腾、百般作难,张口闭口祖宗之法不可变。”

“荣禄现在大红大紫,实太后手下第一炙手可热之人,他出面作难——”

康有为冷冷一哂:“原以为他有甚大不了的能耐,却也不过嘴尖皮厚腹中空。我以‘祖宗之法乃用来治理祖宗的土地,尔今祖宗传下的国土都保不住,何谈祖宗之法?况今日南海被召到总署问话,祖宗官制上可曾有过?祖宗之法不是已经因时制宜变更了吗?’驳他,你们猜怎么着?”说着,他竟自忍不住笑出了声,“直窘得他面红耳赤如鸡屁股一般,便一句话儿也对不上来!”博迪苏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荣禄手握兵权,南海兄令他于众人面前丧尽脸面——”林旭偷手拽了下博迪苏袍袖,轻咳一声道:“似荣禄这等最最反对变法维新的顽固守旧之徒,能杀杀他的威风再好不过。南海兄,不知皇上有何反应?”

“皇上本欲当即召见,只老佛爷阻止——”康有为发泄胸中郁闷价冷哼了一声,“不过,皇上已旨谕我条陈对于国事的意见,并且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和《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二书,以备圣览。方才我已写了道《应诏统筹全局折》,暾谷,你念来听听,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林旭起身自康有为手中接折子略看了眼,轻咳一声朗声念道:“臣工部主事——”

“这些不要念了。”

“……考日本维新之始,凡有三事:一曰大誓群臣以革旧维新,而采天下之舆论,取万国之良法;二曰开制度局于宫中,征天下通才二十人为参与,将一切政事、制度重新商定;三曰设待诏所,许天下人上书……”

康有为起身悠然踱了两步,扫眼三人,说道:“兴民权、设议院,我这阵子寻思着,还是你们说得不错,应暂收了起来。你们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吗?若是没有,明儿——”“南海兄此统筹全局折子递进去,相信皇上必会有所动作的!”不及谭、博二人接口,珠帘响处,杨深秀、杨锐、陈炽众人由康广仁导着进了屋。“我看这后晌便呈了进去。”杨深秀边拱手向众人施礼,边接道,“现下这形势,刻不容缓。莫说早一天,便早一个时辰都是好的。”说着,他接帕子揩了把汗,端杯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复道,“诸位可否知道,朝廷怕是又要向俄国低头了?”

“漪村兄,不知这是甚时的事儿?”博迪苏不无惊讶地望着杨深秀。

杨深秀长长透了口气:“今儿早晌总署传出的消息,言朝廷已有意将旅顺口、大连湾及其附近海面租与俄国,租期二十五年,租期内旅顺口、大连湾完全由俄国管辖。”“还有一条呢。”杨锐叹息了一声,“允许中东铁路公司修筑一条支线,把中东铁路和旅顺口、大连湾连接起来。”“如此东北我朝龙兴之地,岂不皆落入俄夷手中?!”谭嗣同两手握拳微微抖着,咬牙道,“租!租!租!甚时将这京师也租了出去,他们怕才会幡然醒悟!”

“怕如此他们也是醒悟不了的!”博迪苏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因为愤怒,握着茶杯的手抖着。“是啊,想要这些老爷大人们醒悟,比登天还难呐!”康有为长长透了口气,“苾园兄和子培兄呢?怎的不见过来?”

陈炽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唾沫:“子培兄和小航兄衙门里脱不得身。苾园兄本待一齐过来的,只又被皇上召了宫中。不知南海兄——”康有为浓眉紧缩一团兀自沉吟着,懵懂了下方自回过神来,轻咳两声道:“局势一日三变,愈发危不可言,倘再不促使皇上变法维新,我华夏只怕要亡国灭种了,此番南海由总署蒙召问话,情形虽则喜人,只想要皇上定下心思,却仍嫌不够。”说着,他扫了眼众人。见众人皆默然颔首,方自接着道,“现下宣扬变法维新思想之组织如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几乎无省不会。然各省力量分散,很难造成大的声势。方回来路上遇着李盛铎李大人——”

“南海兄说的可是那监察御史李盛铎?”博迪苏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问道。

“正是此人。”康有为点了点头,道,“他与我言及当今形势,于此亦颇有同感。鉴于此,我意将各省学会联合起来,成立‘保国会’。以救亡图存相号召,不知诸位以为如何?”“将现下各学会拧成一股绳儿,确不失为一良策。”博迪苏看着窗外飘动的柳枝,率先打破了沉默,“只那李盛铎乃张孝谦之流人物,生性怯懦圆滑又好虚名,他提此议只怕居心叵测。”

“张孝谦乃李鸿藻门生,尚不曾掀起什么大浪,他李盛铎又能怎样?岸竹多虑了。”杨深秀不以为然地轻轻一哂,道,“再者御史风言奏事,有他出面比我等影响更大。漪村意思就由他出面和南海兄共同倡议,成立保国会!”谭嗣同挪动了下身子,犹豫着起身踱了两步:“成立保国会,复生以为可行。只联络李盛铎出面,复生意思还是要慎重些。张孝谦虽不曾掀起什么风浪,只他事多掣肘——”

“要他出面看重的只是他那‘御史’招牌,其他事儿无须他插手,这我已与他议妥了的。”康有为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笑色,“复生兄不必担心他会似那张孝谦一般。像他这人儿,要的只是‘维新’这名儿,至于具体事,莫说不要他插手,便请他做他也懒得伸手呢。”杨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康有为,只觉着一股寒意打心底里悄悄泛了上来,犹豫良晌,方忍不住开口道:“李盛铎此人叔峤不大了解,只倘真如岸竹兄所言,叔峤意思还是慎重着些好。南海兄可曾想过,万一形势发生逆转,他为保一己安危反戈一击,会是怎生结果?他这御史虽成事有余,只败事怕亦有余的。”

“莫说现今形势不可能发生逆转,便真如叔峤兄所言,他李盛铎岂会笨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比张孝谦,在京中可是没有路子的。”康有为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说道,“次亮兄你说呢,你这位同年想来你了解得更深吧。”陈炽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正自聆听着感慨,闻听轻咳一声说道:“次亮虽与他同年,只对他亦知之了了。次亮意思——”

“次亮兄何时竟变得似姑娘一般了?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性子呀。”杨深秀自盘中取了瓣香蕉剥皮在嘴里嚼着,笑道。

“次亮——”陈炽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扫眼康有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细碎白牙咬着嘴唇道,“南海兄此番入京已然轰动朝野,又发动我辈志士成立那么多学会,京中顽固守旧势力诚惶诚恐,莫不欲寻机报复。次亮意思,保国会还……还是不办为好,免得锋芒太露。真到那时,那损失就不仅仅是我辈同仁,便整个维新事业恐都将遭受更为沉重的打击。”

“次亮兄可是因有强学会被封的前车之鉴,而心存顾忌?”康有为一双深沉固执的眼望着陈炽。

“兄长——”

“幼博。”陈炽止住康广仁,轻咳两声说道,“南海兄所言不假,次亮确因强学会被封一事而心有余悸。顽固守旧势力之大,远远超乎我辈想象之外——”

“此乃相较而言的。次亮兄只看到保守势力强大,难道不曾看到力主维新变法之人正日渐增多吗?”

“维新变法思潮是日得人心,只皇上身边重臣可有一人赞同?我辈推行新法,靠的是皇上。皇上势单力孤,虽有心却无力的呀。南海兄!”陈炽语重心长,拈须沉吟着说道。“皇上势单力孤不假,只说皇上有心无力南海却不敢苟同。试想但皇上无力,又哪来的南海此番总署问话?”康有为两手把玩着茶杯,“皇上手中权限,不可估计得过高,更不可估计得太低。如此只会延缓,甚或毁灭我辈维新大业。”

杨深秀点了点头:“南海兄所言甚是。如今顽固守旧势力迫于形势已有所屈服,我辈不趁此时机成就大业更待何时?但错过此机,容得他们缓过气来,那方于维新大业害莫大矣!”

“次亮只想着做到现下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当加倍谨慎才是。”陈炽苦笑了下,“既然诸位仁兄以为立会之事可行,次亮再无异议。”他顿了下,沉吟着又道,“南海兄,听小航兄言及吏部主事洪嘉与很想与你结识,曾经走访七次未得一见,又没见你回拜,不知可有这回事儿?”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略一俯仰敛了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也只来了两三趟罢了。一则那时我还不便走动,二来因为事儿多,没的空闲,故没有去回拜。”

“大哥,官场险恶,稍有不慎便会结怨。像洪嘉与这种诚心——”

“你没看我这忙不过来吗?!”康有为睃眼康广仁,厉声道,“他若真诚心结交我,自会体谅我难处。他若要以此为怨,随他去吧!”“千斤重担系于南海兄一人肩上,疏忽自然难免。”林旭扫眼众人,犹豫着小心翼翼开了口,“日后——”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现下推动维新事业,前途怎样尚在两可之间,能争取一人阻力便可小一份。”陈炽心里直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忍不住插口道,“像洪嘉与此人,活动能力极强,上至军机总署大臣,下至府县官吏,莫不说得上话儿,得罪了他,有甚好处?”

“莫论好处坏处,事儿已经出来了,再说又能怎样?只日后注意些便是了。”杨锐偷手拽了下陈炽袍角,淡淡一笑道。康有为见陈炽当着这么多同仁一再出言顶撞,心中怒火亦一拱一拱往上蹿,眯缝着两眼盯着陈炽,半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主事,便侍郎、尚书来了,我这没空也照样不见!反正我已受惯了人家的攻击——”

“南海兄!”

“大哥!”

似乎没有想到康有为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仿佛不认识价怔怔望着康有为,众人久久地一动不动。四下里死一般寂静,便前殿和尚诵经的声音亦清晰可辨。林旭满是希冀地望着康有为:“南海兄……”他说着眨了眨眼,似乎怕康有为不懂他意思,顿了下,又向一侧努了努嘴。康有为知道他想要他做些什么,只是要他在众人面前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却——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迟疑着,他转身于窗前凝视着外边缓缓西移的日头。

枯燥单调的沙沙声中响起几声凄凉的咚咚声,杨锐移眸扫眼屋角自鸣钟,这才觉竟已是申正时分,扫眼众人,上前轻声道:“南海兄——”

“嗯?唔——”

“除了立会之事,不知南海兄还有何事相商?叔峤蜀学会中尚有许多事儿——”

“没——再没甚事了。”康有为两脚灌了铅般慢慢转过身,干咳两声说道,“南海意思,先在北京、上海两地设立保国会总会,待条件成熟,再在各省、府、县设立分会,以讲求内治变法之宜、外交之故;讲求经济之学,以助有司之治。上海方面穰卿筹措。京师这儿,南海要草拟章程,想烦劳漪村兄费心一二,不知漪村兄——”

“漪村敢不应允。”杨深秀淡淡一笑,“只这事漪村头回做,恐有闪失。暾谷——”“皇上要我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和《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二书,暾谷也没得闲的。”康有为轻抬了下手,“漪村兄就勉为其难吧。”

“这——好吧。”杨深秀望眼众人,“如此我等便先告辞。南海兄若有事儿,差人通禀一声便是。”

“好走。”

斜阳西垂,几处云薄的地方,泛着死鱼肚一样苍暗的白色。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满寺柳枝哗哗响着。“次亮兄。”林旭长吁了口气,“南海兄——”

“暾谷不必说。”陈炽回首淡淡一笑,望眼林旭,边踱着碎步,边说道,“次亮知道怎生做的。这阵子但有事儿,暾谷你告诉我一声便是了,我这脱身不易,没要紧事便不过来了。”博迪苏愣怔了下,将手一让随了陈炽身后笑道:“南海兄性情,我等谁不了解?次亮兄大局为重,可莫要因着这——”

“岸竹兄言重了。一来确是事儿杂脱身不易,二来呢,我这也是从大局出发。”陈炽怅然地望着远处天穹,“现下局势尚在两可之间,保国会成立,必使得顽固守旧势力愈发惶恐愤恨。我这已然是他们的眼中刺、肉中钉,再若抛头露面,于事非但无益,反会有害。”

“次亮兄——”

“次亮兄所言甚是。”林旭以眼色止住杨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陈炽清癯的背影,似乎在揣度他的心思,半晌方道,“我辈行事,朝中举动至关重要。军机处乃诸多消息之源,次亮兄倘有闪失,我辈无异于瞎子走路,定会撞壁的。”眼见已至前殿,林旭收脚拱手道,“诸位仁兄好走,暾谷不远送了。”

“告辞。”

望着天穹上时浓时淡的云缓缓南移,林旭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舒了口气,脚步灌铅价沉重,踯躅着折返东跨院。“暾谷兄,你看——”康广仁额头紧皱成“三”字,凝视着已是人影全无的庙门,移眸时见林旭已自踱出三五丈远,忙小跑着赶了上前,“暾谷兄,你看次亮兄——”“唔?唔——”林旭神情恍惚,闻声愣怔了下方自回过神来,咬嘴唇道,“我也看不透的。不过,次亮兄心欲变法,却是一点不假,也一点不会变的。令兄性情实在太急躁了些,一样的话儿自他口中说出,确让人无法接受。你要多劝着他些才是。”“我这劝过他不下数十遍。”康广仁苦笑了下,“只话方出口,他便炸雷价喊将起来,又能奈何?这几年不见,他变多了。原先但有事儿,还温言和语与我商议,如今——我看他呐,是这些年同仁们谦着让着,心里那股子潜在的傲气又泛起来了。”林旭沉沉点点头:“你说得一点不假。只他身上担子匪浅,傲气万万要不得的。但逢心情好时,你我还需好生劝告。”康广仁轻叹口气,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三月二十二日,康有为、监察御史李盛铎出面,举行了保国会成立大会。然而,正如陈炽所担心的那样,它的成立,激怒了京中反对变法的大小官僚,遭到了他们恶毒的诽谤。

而首先起来发难的,便是那位自称七访康有为未遇的吏部主事洪嘉与。他撰写了一篇《驳保国会章程》的小册子,恶毒攻击康有为目无君上,形同叛逆!而御史文悌在刚毅等人指使下,亦上章弹劾,诋毁保国会“名为保国,势必乱国”。

康有为终于再次成了众矢之的。御史黄桂鋆、潘庆澜奏劾康有为聚众滋事,邪说祸民,请予严惩。之后,积极倡议成立保国会的李盛铎反戈一击,上折参劾康有为……一时间京城上下排康倒康之声甚嚣尘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金顶寺顿时冷清了下来,几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

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极不情愿价缓缓南移,天地间一片昏暗。康广仁看到康有为还要出去,遂道:“大哥,天气不好,就再等等吧。”

“我去衙门转转便回来。”

“真便有动静,京里早炸了锅。”康广仁轻吁了口气,“外头风声紧,大哥还是在寺里待着。要不还是我走一趟吧。”见一小沙弥打着喷嚏走进来,康广仁问道,“师父可有事儿?”“阿弥陀佛。”那小沙弥单掌合十诵了声佛号,躬身道,“外间有两个人要见康施主,不知施主见还是不见?”

“是什么人?”

“一个三十多岁,矮个子,黑豆眼;一个四十出头,清秀儒雅,说叫张什么来着——”

康有为心里恨、怨、怒、悲、苦五味俱全,直翻江倒海价折腾得厉害,闻声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见不见,这几日非熟络的,一个不见。空明方丈呢?”

“方丈昨夜已经圆寂,现下寺中大小事宜都由大师伯圆智操持,施主——”

“罢了。你下去吧。”看着踱着方步转来转去的康有为,康广仁摇头,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举步便欲出屋。“幼博兄不必过去了,这都快酉时了,估摸着卓如也该回来了。”博迪苏放笔轻挥了下兀自发酸的胳膊,扫眼康有为,起身道,“南海兄少安毋躁,你我下盘棋,这眨眼工夫便有消息过来的。”

“这都甚光景了,岸竹兄还有心思对弈?我这——”

“越是这光景,越该平心静气。南海兄想见空明方丈做的甚来?还不是解烦吗?来来来,南海兄就莫再推辞了。”说话间,康广仁已布了棋盘。康有为被博迪苏推搡着坐了杌子,勉强接过康广仁递来的白子:“与其说与我解烦,倒不如说与你开心好些。这与你对弈,我何尝赢过?”“进取是保全之一道,谨守亦是保全之一道。”博迪苏执了黑子,信手放了棋盘上,淡淡一笑道,“南海兄之所以总输给我,就为着只一味的‘进取’而不知‘谨守’。自己的棋尽是毛病,却还贪吃我的子儿,这能有不败的吗?”

康有为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枚白子,正要落盘,略一顿,想想也确是如此。他棋风凌厉,计算周密,倘与大刀阔斧混战一场的人下棋,常使对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然而博迪苏的棋看上去绵软,像是怯阵一样不敢正面迎战,却步步暗藏杀机,二人对弈,康有为十局里也难得赢上一局。“看来我今儿是非得赢上你几盘了。”康有为心里寻思着,只嘴上却不服,笑着指指棋盘一角,说道,“看清楚了,这个角我要点方的。”

二人一时不再言语,满心思都放了那黑白世界上头。但康有为今天心神恍惚不定,实在走不出什么更好的棋,八十多手以后,西北角上已是强兵压境,要想委屈求活,则外势皆失;而要强补外势,里边的白子便有全军覆灭之虞。无奈之下,强袭突围,于东南角顽抗,只恍惚间投错子儿,结果劫也打输,困子亦被博迪苏黑子全歼。沉吟半晌,康有为摇头失笑:“罢了,我认输了。”

“再下一盘?”

“不了,今儿我心神不定,再下也是一样结果。”康有为自康广仁手中接杯啜了口茶。“其实以南海兄睿智,断不会输这么惨的。”博迪苏自棋盒中拈粒白子于手中摩挲着,“俗话说棋道合于人道。南海兄但平心对局,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会输于岸竹呢?”说着,他将手中白子放了东南角落,“南海兄六十七手倘不急欲吃岸竹黑棋,而将此地封杀住,会是怎样结果?”

“那只怕岸竹兄要甘拜下风的。”

闻声移眸看时,却见李端棻、梁启超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进了屋。李端棻扫眼二人,莞尔一笑接着道,“但谨守而不进取,则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只进取而不谨守,亦往往会落入陷阱。南海兄之有此一手——”康有为知他语含深意,敦实圆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欲出语辩驳,只一时又想不出合适话儿,沉吟着浅笑一声说道:“谨守也好,进取也好,归根还要看谁的心谋深远,谋得深,算得远,便胜;谋得浅,算得少,便不胜。此正是兵法所云‘多算胜,少算不胜’。”

“即使如此,也须顺势应情——”

“聆听高论,茅塞顿开。”康有为深不可测的眸子自众人脸上掠过,似乎想看出些什么,然后干咳一声起身将手一让,说道,“来来,都坐着说话。幼博,还不快点再取几个杯子过来?”说着,眸子聚了李端棻身上,“苾园兄,不知宫里有何动静?”李端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皇上那里依旧没有动静——”

“真……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已然下起雨来,檐前滴水落在青砖上,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梁启超不胜寒意价身子哆嗦了下,轻叹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非只如此,那洪嘉与唯恐保国会不灭,雇人将他那小册子刊印了几百份,分送京中各个衙门——”

“无耻!”康有为拍案大怒,满盘棋子飞起老高,“你这便执笔写一篇《驳洪嘉与》,将他那丑恶嘴脸公诸光天化日之下,写好了连夜印它一千份儿,明儿一早发出去!”梁启超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下开口说道:“洪嘉与现下只不过是个小丑罢了,与他计较——”

“小丑?他骑在咱头上屙屎,你居然要我不与他计较?”

“老师——”

“南海兄少安毋躁,听苾园细细说来可好?”李端棻丢眼色止住梁启超,起身踱碎步道,“与荣禄相较,洪嘉与其实便小丑也称不上的。”他扫了眼康有为,“今日荣禄放出口风,南海兄僭越妄为,蒙主上恩旨从轻发落却不思悔改,此番非杀不足以泄愤的。”康有为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一哼说道:“想杀我康有为,还不是他荣禄说了算的!”

李端棻将半苍发辫在手中仔细梳理着:“荣禄自然没有这个权力,只南海兄莫忘了。现下除了李莲英那奴才,太后跟前就他说得上话。”举步于窗前凝视着业已漆黑的天穹,李端棻发泄胸中郁闷价长吁了口气,“现在下有洪嘉与四处煽风点火,上有荣禄危言恫吓,怕奏劾南海兄的折子会如雪片般飞进宫中。苾园以为,保国会还是就此停止活动的好——”

“停止活动?!”康有为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但两股力量相互撞击,方会有火花出来。现下——”

王照挪动了下身子,脸上似笑非笑地插了口:“那也要两股力量势均力敌。南海兄此番进京又先后三次上皇帝书,更写了许多变法维新的条陈,可上下阻隔,只能束之高阁,迄今一件可曾实施?太后专权,圣上虚位,这铁的事实摆在眼前,南海兄不能——”

“小航兄!”杨深秀闷葫芦价一声不响,只低头沉思着什么,听王照语气愈发的犀利,仰脸时却见康有为满脸阴郁,一双眸子直直盯着地上王照的影子,忙不迭开口喝止。“年初很好的局面弄糟了,小航能置若罔闻、熟视无睹吗?!”李端棻望眼康有为,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咽口唾沫将嘴边话儿收了回去。王照似觉空气窒闷,起身于窗前任凉风吹着滚烫的身躯,又道,“现下形势对我们已然很是不利,倘不及时停止保国会活动,他日纵有皇上庇护,不至于处分,然离维新大业亦将更远矣!我辈苦苦奋斗这么多年,为的什么?为的就是看到这种结果吗?”

“小航兄如果失去了信心,大可隐身退出,以换得一己安全,南海决不勉强!”康有为额头青筋暴突,盯着王照背影冷道了句。外边的雨下得更大了,“刷”的一个闪电,照得屋里屋外通明透亮。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梁启超扫眼李端棻,只他却目光凝视着摇曳晃动的烛苗,犹豫了下终忍不住开了口:“老师,小航兄即使言语生……生硬了些,您……您也不该说出这话呀……”

“大哥,小航兄为维新大业奔前跑后,便今日一早他还——”

“如今这人,说变便变,谁又揣摩得透?陈次亮先时怎样来着,可现——”

“南海兄!”

“南海兄能说出这种话儿,小航实未曾料及。”王照缓缓转过身,烛光下,只见两行热泪已然顺颊无声地淌了下来。闭目仰脸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将出来,嘶哑着声音道,“既然如此,小航亦无多留必要。临别一语,尚请南海兄能静心思量,维新大业乃我辈共同奋斗之目标,乃亿万生灵所朝思暮想的美好前景,绝非你南海兄一人之私事!”说罢,向周匝儿拱手施礼便欲告退。

“小航兄留步。”

“小航兄——”

“小航兄,我辈力量已是脆弱,但皆稍有争执便负气离群,维新大业还要是不要?听苾园一语,暂且留步如何?”李端棻满是期望的目光凝视着王照,足足盏茶工夫,王照方长长透了口气,轻轻点点头。李端棻不无赞意地抬手拍了拍王照肩头,扫眼众人,抿嘴一笑开口道,“这都傻站着做甚?坐,都坐着。幼博,你这可是有意要赶我们走吗?”说着,他将手中茶杯晃了晃。

“苾园兄说笑了。幼博失礼,诸位多多包涵。”康广仁胡思乱想间闻声,忙不迭绕圈儿赔礼,小跑着奔了外屋。将手一让示意康有为坐着,李端棻撩袍摆于桌旁杌子上坐了,笑道:“南海兄,苾园有些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似亦觉失态,康有为尴尬一笑,道:“苾园兄有话但说无妨,南海洗耳恭听。”“有些话苾园一直想与南海兄说的,只种种缘由未曾启口,今日道将出来,莫论是对是错,还望南海兄万勿见怪才是。”虚抬下手止住康有为,李端棻凝神正色望着他道,“次亮兄这阵子鲜有往来,非如南海兄所猜测。一来差事紧,二来呢,对南海兄你稍有看法。南海兄可否觉着,此番进京,你较先时变多了?”

“我变多了?”康有为嘴角掠过一丝笑色。

“对。苾园兄说得一点不假,大哥你是变多了。”康广仁提壶自外边进来,轻哼一声接了口,“变得傲气凌人,愈发得让人难以接近了。他人说个话儿,但与你想法相异,你便吃了炸药价冷言相向,这般下去,看日后谁还与你往来——”

“你——”

“幼博直言,只意思也是苾园想说的。”李端芬端杯啜了口茶,“南海兄日思夜想,脑中全是维新变法事儿,许未曾觉察,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他抬手将胸前发辫掀了脑后,“维新大业乃我辈多年奋斗之目标,现下形势危急,顽固守旧势力疯狂反扑,我辈便众志成城与之抗争,犹有不及,岂可自乱阵脚?南海兄大智,想不必苾园再多说了吧。”

康有为如坐针毡般挪了下身子,见众人目光皆直直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由泛起丝丝红晕,干咳一声敛了,长长透了口气,轻声开口说道:“南海一心只想着能早日推行新政,言语间许真有莽撞之处,但若如此,还请诸位仁兄多多谅解。小航兄,南海先时失礼之处,这里与你赔罪了。”说着,他起身打了个揖儿。

“南海兄客气,小航不敢当得。”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甚当得当不得的。”杨深秀朗声笑道,“来,咱们以茶代酒,为……为……”梁启超满脸欣喜神色,接口道:“为了维新大业早日付诸实施,如何?”

“对对对,为了新政早日推行,干一杯。”

“干!”

康有为亲自拎壶为众人斟了茶:“苾园兄,次亮兄那里……那里……”“南海兄放心,次亮兄明儿一早下值我便带了他过来。”李端棻知他放不下脸面,淡淡一笑道,“好了,言归正传,咱们还是说正事儿要紧。南海兄,保国会一事,苾园意思还是暂时停止了好。设若将荣禄众人激怒得太狠了,他们只要在太后处请个旨,就可以派兵冲入会场,如此非只于维新事业影响颇大,更将使皇上处境愈发两难。”他向窗外四下张望了下,回首望眼众人,用几乎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老佛爷早已欲废皇上——”

“什么?这——”众人仿佛电击价身子哆嗦了下,康有为更似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脸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他的希望,可全都寄托在光绪身上的!半晌,哆嗦着嘴唇喃喃道,“苾……苾园兄,这……这是真的吗?”

“端郡王公子溥俊被老佛爷留了园子悉心调教,为的什么诸位看不出来吗?”李端棻两眼怅然地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天穹,“皇上处境极其危难,设若我辈不切实际,一味莽撞行事,老佛爷盛怒之下——那维新大业便一丝希望亦无了。”

“南海兄,为万全计,保国会还是停止活动吧。”杨深秀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缩成一团,愀然叹道。

……

“老师。”

“嗯?嗯——”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梦境中惊醒价身子哆嗦了下,望眼众人,无力地点了点头。“南海兄现下已然是众矢之的。”李端棻神色凝重地望着康有为,“我和卓如商议,你还是暂时离京稳妥些——”

“离开京城?”康有为攒眉蹙额。

“对。卓如、复生几个最好也先去南边避一阵。此一则为着诸位仁兄安全,二来也是为皇上着想的。”

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似稍有风险便狼狈逃窜,新政何时能够实现?不,我不离开京城。”见李端棻翕动着嘴唇欲言语,康有为虚抬下手又道,“苾园兄不必再言语,南海这也是深思熟虑了的。现下形势凶险不假,只越是如此,我等方越不能离开。这也是为皇上着想的!”

李端棻诧异道:“南海兄此话怎讲?”

“列强瓜分,民怨沸腾,变法维新虽一时难以推行,却是大势之所趋。老佛爷风里浪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岂有看不出的道理?她又岂会傻到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皇上?真要如此,只怕她那太后位子亦坐不稳的!”康有为说着冷冷哼了声,于桌上端杯仰脖一饮而尽,扫眼众人,又道,“现下她虽恨得咬牙切齿,只皇上却断不会有凶险的。设若我等离京,维新呼声必将降了下来,皇上失此倚柱,那才岌岌可危矣!”

“南海兄所言甚是。我等皆留了下来,任她刀架脖子上亦不离开皇上半步!”博迪苏不无敬意地望眼康有为,神情激奋道。

“南海兄思虑缜密、洞察秋毫,苾园佩服之至。”李端棻攒眉蹙额沉吟良晌,深深躬身下去,道,“只苾园意思,我辈活动当需慎之又慎,切不可被他们拿了把柄。”康有为忙不迭躬身还了礼,点头道:“表面上是要谨慎的,只暗里却仍要加紧活动。特别是要促使皇上及早颁诏变法。只有如此,方可保皇上万安,方可使社稷无虞。”他沉吟了下,“南海意思再次上书,请求皇上明定国是,正式宣布变法维新——”

“大哥现下四面楚歌,这还能上奏折吗?”康广仁沉吟着摇了摇头,说道,“太后虽则现下不能将皇上怎样,只寻个借口惩治大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李端棻咬了下嘴唇:“幼博言语不可不虑。南海兄乃维新旗帜,皇上更将你视为救世观世音,设若你有闪失,损失实在太大了。再说现下顽固势力正借保国会一事疯狂反扑,即使递了上去,皇上能否定心尚在两可之间。苾园意思暂避过这阵风头好一些。”哨风袭来,吹得窗扇几开几合,康有为沉吟着正待过去关窗户时,却见沈曾植浑身淋得精湿跑了进来,喘着气道:“这天气,说下就下!”康有为笑道:“子培兄好歹也是个郎中,这连个油衣也借不来吗?幼博,快为子培兄换身衣裳。对了,要厨子再熬些姜汤送来。”

“罢了,我这立马便要当值去的。”沈曾植于洗手架上取毛巾揩把脸,边撩拨着袍上雨水,边说道,“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儿申时的。只荣禄明日辰时赴津,为安全计,我意思南海兄——”康有为笑望着沈曾植,陡闻荣禄明日返津,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道:“子培兄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外边早传遍了的,你们还不晓得?”沈曾植打了个喷嚏,接着道,“老佛爷旨意,明儿二品以下京官,都于京郊潞河驿与那厮送行。我意思南海兄和卓如几个今夜便离——”

“他们不走了——”

“不走了?真的?”沈曾植脸上掠过一丝笑色,拱手施礼,自康广仁手上接碗咕咚咕咚咽下,揩嘴道,“我就说南海兄他们不该离京的,怎样?现下荣禄一走,顽固守旧力量——”“子培兄忘了,这可还有老佛爷这个大顽固呢。”李端棻淡淡一笑止住沈曾植,敛色问道,“子培兄可知那荣禄为何离京?这等时候,老佛爷怎生舍得要他离开?”

“不舍得也由不得她。”沈曾植轻轻一哂,“袁世凯请旨派员去天津阅兵,皇上已谕令寿富兄顺道去小站办了这差事。老佛爷何等精明人物,岂能放得下心?”

“袁世凯此时请旨阅兵,实在是——”李端棻说着长叹了口气。

“袁世凯上折请求扩军,皇上留中不发,此举想来不过是想促使皇上允其所请罢了。”沈曾植望眼李端棻,抚着椅背伸欠了下身子,笑道,“苾园兄多虑了。袁世凯新编陆军老佛爷注意已非一日了——”

“正因此袁世凯这时候方不能有丝毫动作。现下新政尚没影儿,倘他被老佛爷笼了去,怎生是好?”

“局势未明朗,像袁世凯那种人,会涉险吗?苾园兄忘了,他可是个旱鸭子呀。”话音落地,众人忍不住都是一笑。沈曾植悠然踱着碎步,又道,“要我意思,袁世凯这折子倒上得好。如此一来,皇上心中顾虑定去不少,这不更利于维新大业吗?”“对!子培兄所言甚是有理。”康有为不无兴奋地两手一合,深邃的眸子熠熠闪光,说道,“荣禄不在,上边少了阻力,正是实行变法维新的大好机会。我这便拟折,请求皇上明定国是!”沈曾植苍白眉毛蹙着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只现下我辈折子军机处看得再仔细不过了,我意思……最好还是以他人名义呈上去,不知南海兄意下如何?”

“子培兄所言甚是。”康有为说着吩咐康广仁取了纸墨笔砚,“卓如,你和我各写一份折子。意思嘛,门户水火,新旧相攻,值此外患内忧交迫之时,日言变法而众论不一,皆因国是未定,故宜先定国是而后行新政。写成之后,由漪村兄和子静兄分别代呈进去——”

“漪村代呈,怕是——”

“漪村兄折子,只在吸引他们注意力。子静兄那道方是正主儿。这便叫做声东击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