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论天下大势》,宛若于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块千斤巨石,泛起阵阵涟漪。人们争相传诵着、议论着……

在都察院上书受挫,康有为心中直塞了团破棉絮价不是滋味,众人连忙好言慰藉,方始将心思暂收了殿试上。依着他想法,凭他公车上书的领袖声望,光绪励精图治,定会对他赏识有加,任那徐桐再怎般地顽固守旧,也不能只手遮天!遂将松筠庵迁回南海会馆,以便一旦殿试放榜,贺客潮水般涌来,好生地庆祝一番。殊想殿试放榜,竟降至二甲第四十八名。

他胸怀高远,自视甚高,做了公车上书领袖,更是名扬华夏,结交的朋友,非六部司官便京中名流。眼界高了,更加傲然不可一世,一门心思想做个清高的翰林,一步登天,成为帝王之师。这般结果,无异于当头一记闷棍,直气得、羞得他茶饭不思,失魂落魄。寒窗苦读,屡进科场,所为何来?虽说面上淡泊功名,只骨子里数千年来荣宗耀祖的思想又何尝从他脑中排干驱尽?!

“老师。”

梁启超提饭篮进屋,拱手轻呼了一声。康有为跌坐在太师椅上,扶头沉思,闻声迟缓着抬起头,扫眼梁启超,目光定在了他身后管事身上。那管事是康有为特差了再去看榜的,见康有为望着自己,打千儿迟疑着说道:“老爷,您确是中的二甲第……第四十八名。”

“看你那样,老师殿试中榜这等欢喜事儿垂头丧气地做甚来?去,沽酒过来,与老师好生热闹一下。”梁启超回眸嗔了句,将篮中饭菜摆了桌上,向着康有为笑道,“老师今儿这是怎的了?公车上书原在唤起国人救亡图存之心,虽说不曾递与皇上,只已震动中外舆论。老师大可不必这般——”康有为虚抬下手止住梁启超,仰脸长长透了口气,说道:“卓如,我想过几日便……便回南边去。”

“老师这是——”梁启超方自撩袍摆坐着,闻声怔怔地凝视着康有为,半晌,似乎会过意来,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翕动嘴唇便欲言语,只这时间,却听门外一阵锣响,几个街混混大叫大笑:“康有为老爷就住这里?领赏啦!”康有为好半日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觑着眼瞅时,只见两个笔帖式举着大红报帖,由一群讨喜钱的街痞子簇拥着从垂花门一窝蜂过来。

“康老爷!康老爷!”

梁启超瞅眼康有为,犹豫下起身迎了出去:“二位差官辛苦。康老爷在外边尚未回来——”“你骗谁呢?屋里那是谁?”一个街痞子眼尖,一眼瞅着屋内康有为,张嘴嚷道,“差官大人,那位便是康有为老爷!”

“吵什么?!”康有为满肚子阴郁正没个发泄处,闻声出屋,就阶上阴沉着脸斥道,“我便是康有为,怎的?犯王法了?!”

“老师,您这——”

“混账东西,谁要你瞎嚷嚷?吵着老爷清静你担得起吗?!”那差官斥了街痞子几句,上前打千儿仰脸时,两眼已笑得眯成了条缝,“老爷息怒,宰相肚里能撑船,为这些破烂货气坏了您身子骨怎生了得?小人乃礼部差官,特来与老爷您贺喜的。”说着,将大红帖子双手呈了过去。康有为没有伸手去接,只微瞟了眼,却见上面红底金粉,煞是鲜亮:

恭叩南海康老爷讳有为高中殿试二甲第四十八名

“知道了。”康有为淡淡道了句,接过帖子甩袖便欲回屋。那差官却已一个箭步抢了归路,哈腰道:“老爷既知道了就快些发赏钱吧,小人们这还要去别处报喜呢。”

“报喜尽管报你的喜去,赏钱没有!”

“啧啧啧,没看出老爷您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小人们这么热的天儿——”

“还不走?!再不走我要人送了你们去顺天府!”

“老爷这不曾做官呢就想仗势欺人呀?”那差官觑了眼康有为,冷哼一声道,“别说老爷只中了二甲四十八名,便状元郎小人们也见多了,谁不谦谦和和?要去顺天府吗?小人们可不怕,咱这便去。”

“差官息怒。在下老师因他事心情郁闷,岂会吝惜几个赏钱?”梁启超忙笑着拱手开口道,“这些银子你们拿去,买些酒吃。”说着,他自怀中摸了把碎银出来。“爷您打发叫花子呀?!”那差官扫了眼,伸手接了,却道,“这些银子莫说小人们吃酒,便是买——”

“陈华,你做甚呢?!”

一句冷冰冰的话语传来,梁启超回首看时,却原来是新任礼部主事王照、军机章京陈炽以及寿富等人,忙拱手迎了上去。王照拱手还礼,上前向康有为施礼道安,手摸着漂亮的唇髭冷冷地盯着那差官:“怎的,哑了?!”

“小人……小人陈华见过大人。”那差官不想上司这光景会到这种地方,愣怔半晌方自回过神来,满脸惶恐地打千儿道,“小人们这……这来与康老爷报喜的。大人们有事,小人这里先告退……”

“不该你做的差事少搅和。再叫我听着有这种事儿,小心你吃饭家伙!”

“是是,小人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去吧!”

彼此寒暄着进屋落座,恰管事沽酒回来,见康有为探手怀中欲付银子,王照摸块银锭丢过去,边提壶为众人斟酒,边说道:“今儿这怎能要先生破费?便这桌饭菜也该我等出的。”说着,他看了看桌上,一盘脆皮糖醋黄瓜,一盘粉丝拌豆芽,两个热的,却是炒鸡炒肉炖酸菜、木耳清拌里脊,中间一道菜,上面漉着椒油,阳光下看去鲜明清爽,却不识得是何物,遂道,“这是——”

“这是搅瓜,蕙仙没事自种的。不是卓如说大话,诸位仁兄一准都没尝过的。”

“是吗?”王照伸箸搛了几根送入口中品味,“嗯——不错,真不错!次亮兄,你们也尝尝,这真做的——”见众人目光齐刷刷聚了康有为身上,王照戛然收了口,轻咳两声笑道,“瞧我这倒把正事给忘了。南海兄,旨意下来了,您授的正六品工部主事。日后上章奏事再也不必犯难了。来,诸位,咱敬南海兄一杯!”

康有为脸上毫无表情,长长舒了口气,望眼众人说道:“这也值得吗?实不相瞒,南海生性疏野,这坐衙门的事儿实在做不来,更况公车上书一事无成。南海寻思,还是回南边著书立说——”

“南海先生不早就指望有这一日吗?怎的这真来了,却又——”寿富眉棱骨抖落了下。

“和约大局已定,实令人痛心疾首。”刑部郎中沈曾植大热天儿衣冠修洁齐整、一丝不苟,手摇着一把湘妃竹扇,凝视着康有为徐徐说道,“然公车上书已然震撼人心,举国上下莫不思除旧布新,重振我大清国威。便皇上每念及此,亦常愤愤不已,誓欲中兴雪耻。值此之机,南海老弟若不图施展抱负,尚待何时?”

“南海纵有雄心壮志,又岂有用武之地?”康有为长叹口气,举杯仰脖一饮而尽。

陈炽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以先生之才学,六品工部主事的头衔确太屈了些。只以先生声望,次亮担保,迟则一年,早则半年,必受重用的。”康有为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正欲言语,一边沈曾植却又开口说道:“次亮所言甚是。况工部主事虽小,然老弟究竟有了立身处世的根本。老弟一举一动目下干系匪浅,在京,则我等即如众星环拱北斗,一切主张皆有所依托;离京,则众心离散,大事不可为矣。万望老弟大局为重,三思而行。”

“沈兄言重了。南海何德何能,敢承此言语?”康有为坐得太久,欠动了一下身子,一哂,说道,“南海细细思量,条约反响虽大,然短期内上边绝不会有动静的。况外边民众虽则愤懑,然于我等维新变法主张却仍不甚知之,故——”

“国事尚有可望,老师自当留在京师以观其变、以谋其动。我们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老师!”

“国事至此,已到非变不可之地步。”沈曾植起身背手来回踱了两圈,拈须沉吟道。“老佛爷心中便千般不乐万般不愿,想阻挡这股洪流亦是不能的。朝局变革之日绝不会太远,南海老弟。”他顿了下,又道,“至于灌输变革维新思想,眼下靠著书立说,太慢了。近日我思量许久,不如合我辈之力办一份报纸,向世人介绍西洋知识,宣扬我辈主张,此来得快些。不知南海老弟以为如何?”

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半晌,心中归意稍敛了些,用手抚着剃得光溜溜的脑门儿,粗重地吐了一口气,说道:“沈兄阅多识广,长素深为叹服。至于办报一事,长素只知其影响颇大,个中细节却不甚了了。不知诸位以为如何?”“此确不失为一良策。”陈炽点头开了口,“只办报的事,我等向无经验。听闻做这事,既要有印刷厂,又要有一批编辑、记者,还要翻译外文书稿,少说也要四五万两银子才拿得下来。咱们哪有这么多银两?就是筹集到银子,订机器建厂房,少说也要大半年工夫。我民风气向来散漫,欲开风气,非合大群不可。而合大群,则是开会为要。故次亮意思,不若我等时时开会集议,宣扬维新思想,此容易些。”

“次亮此言差矣。”

话音落地,一个六十左右的老者已然脚步橐橐进了屋:头上一顶亮纱嵌玉瓜皮帽,身上竹布漂白褂子,鼻梁上一副水晶墨镜,活脱脱师爷装束。众人愣怔着,半晌,沈曾植喃喃开口道:“您是翁……翁相?”

“还是曾植好眼力。怎的,都不识得了吗?”翁同龢笑道着摘了墨镜。众人这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儿请安:“卑职——”

“罢了,都坐着吧。”翁同龢笑着虚抬下手,撩袍角于杌子上坐了,深不可测的眸子在康有为、梁启超身上打量了番,凝视着康有为道,“你可是康有为?”“正是。”康有为满脸惶恐神色,深深一个千儿打将及地,“康有为给相爷请安!”

“坐着吧,莫要拘束。”翁同龢复细细打量了康有为番,扫眼屋角自鸣钟,开口说道,“我在外边听了有一阵子了。众位满腔热情,本官深为叹服。”见梁启超端杯递上,他颔首接着微啜一口咽下,接着道,“你们说得不错,现下当务之急在于唤醒民众,要让他们晓得国家出路究竟在哪儿?不过,要成此事,先在办报。只有以报鼓吹舆论,宣传主张,方可通天下耳目。但心气相通之后,开会才会有效果。至于银两,你们不必犯愁。俗话说富的讲排场,穷的论办法。现下要紧的是打响这第一炮,把报纸印出来。至于办报方式,不妨因陋就简,委托他人印刷,版面也不要太大,这些钱省了,也许三五千两就可以拿得下来。”

“不怕相爷笑话,这三五千两对卑职们来说,也不是笔小数目。”

“莫说对你们,便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翁同龢笑笑,说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但只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还愁办不成?我那也没多少,不过二三百两却还拿得出来,回头你们拿了去。”

听他这般言语,众人心中希望陡然腾腾升起。一时间,屋内变法维新、办报开会声儿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不知不觉,天际间隐隐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声响,紧接着,屋角自鸣钟不甘寂寞价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下,却已是午正时分。翁同龢将手中湘妃竹扇合着放了袖中,起身笑道:“与你们一席交谈,老夫这也仿佛年轻了许多。好了,我也该走了。康有为,你收拾下随老夫进宫。”

“相爷,这——”

“皇上谕旨宣你进宫见驾。怎的,这就想抗旨了?”翁同龢笑着打趣道。

“不不不,这……这实在太突然了……”康有为兴奋、惶恐……万般滋味齐涌心头,便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南海一点准……准备都没有……”“那现下可要好生准备着。莫要待会儿见着圣驾,却还这般语不成句才是呐。”翁同龢说着望眼众人,“记着,文章一定要说理透彻,通俗易懂,艰深古奥的话儿莫要说。印出来后可委托递送京报的贩子,附在朝廷邸报后面,送到朝中士大夫手中。这样一来可免去你们许多麻烦,二来影响也会更大些。”

“相爷放心,卑职们理会得。”

出南通会馆起轿奔紫禁城,康有为心中犹自跳动不已,待至西华门呵腰出轿,前襟已被汗水打湿了大片。递牌子进大内,至养心殿东暖阁,但见光绪一身米色葛纱袍坐在炕边椅上,旁边小杌子上还坐着个人,广额瘦颊,身材清癯,一身灰府绸袍子,外头套着件黑缎子马褂,却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翁同龢愣怔了下,这时间,光绪业已开口说了话:“老师来了?进来吧。”

“嗻。”翁同龢答应一声,回首向康有为低语一句,“莫要紧张,记着先报履历。”方自进了屋,躬身道,“奴才给万岁爷——”话音尚未落地,不想身后康有为却已开口大声道:“草民广州南海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气氛原本死气沉沉的,他这一言语,倒弄得光绪破颜一笑,说道:“那般紧张做甚?朕难不成是老虎?”

“草民——”

“如今该说‘臣,光绪二十一年殿试二甲第四十六名、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了。好了,都在那边杌子上坐着吧。”光绪说着挪了下身子,要了扇子在手中摇着,沉吟了下向着翁同龢道,“李鸿章来电,迫于俄法德三国压力,日夷应允归还我辽东半岛,只索银三千万两。加上条约赔款银两,计在两亿三千万。”他长长透了口气,“现下咱一年收入总计不过六七千万两,而日夷要求三年偿付,无论如何筹划都不可能办到。先时奕进来,说英法德诸夷都应允借款——”

“皇上,诸夷如此慷慨,实为——”

“朕知道的。可又能怎样呢?现下能想的只是少借点了。”光绪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朕方才和奕、陈宝箴他们商议了下,决定开源筹款。这具体的法子呢——”他轻咳了两声,脸上泛起丝丝红晕。

“皇上——”

“昨夜受着些风寒,不妨事的。陈宝箴,你与老师说说。”

“嗻。”陈宝箴起身答应一声,向着翁同龢躬身请安,款款说道,“开源筹款,其一,在于整顿关税、厘金;其二,扣廉俸,增厘金,折漕米,增加烟、糖、酒、茶、盐各税;其三,发行‘昭信股票’一万万两,年利五厘,二十年内偿还。”

光绪长吁口气站起身来,在暖阁中散步沉思着。见小太监端上冰块,自取一块含了口里,又命分赐众人,这才开口说道:“另外,近来不少奴才奏云实业救国,提出了自办铁路、开采矿山、设立工厂以抵制洋商洋厂的主张。现下朝廷无力投资新式企业,加之又允许外国在我境投资设厂开矿,朕寻思对民间设厂制造不宜限得过严,师傅你意下如何呢?”

“皇上所言甚是。”翁同龢攒眉,良晌方道,“目下列强争先恐后地向我输出资本,其弊端种种,为害不轻。但静心思索,此为我朝工厂发展也有很多益处。就市场来看,机织纱、布等需求量迅速上升,商品市场不断扩大。就人力而言,有许多农民、手工业者破产,而邮电事业兴办,又夺走大批驿站人员生计。这些与日俱增的破产失业人群,为民间工厂提供了大量的劳动力。此种形势下,允许民间设厂,实为顺应潮流之明智之举。奴才无异议。”康有为的紧张心情早已被众人言语荡得丝毫亦无,听翁同龢言语,忍不住插口说道:“依草民看——”

“又忘了?”光绪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臣——”康有为愣怔下方察觉自己的唐突,不无怯意地扫眼光绪,却见光绪脸上丝毫愠意亦无,两只黑眸熠熠闪光地望着自己,轻咳两声道,“臣初觐天颜,失礼之处还乞皇上恕罪。依臣愚见,允许民间设厂,非只可为朝廷扩充财源,更利于局面稳定。皇上立意中兴,局势平稳最最紧要。而那些破产流民,历朝历代便是社会动荡之源——”“好,说得好!”话音尚未落地,光绪禁不住拍手道,“其他呢,你怎生想?”

“发行股票,臣意可行。”康有为深深吸了口气,“而整顿关税、厘金诸项及折廉俸、增加烟酒糖茶盐税,臣以为尚待详议。此举看似无意加取于民,实则不然。我朝——”

“说,大胆说。”

“嗻。”康有为点点头,沉吟道,“我朝积弊久矣。裁革陋规、折廉俸,利于扩充财源,然各级官吏定必另立名目索取钱财,贪赃枉法之事亦将有增无减。而众多黎民非要承担捐税,更要承受各色各样的克扣盘剥。臣恐这般下去,迟早将会——”他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收了口,两只炯炯有神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光绪。

光绪没有言声,微微点点头回到座上,看了看寇连材刚刚从军机处呈进来的奏折,一沓子都取过来,浏览着奏议目录,轻轻又丢了桌上,说道:“师傅,你心里怎生想的?”

“奴才以为康有为所言甚是。”翁同龢暗中咬一下嘴唇,说道,“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明末李自成之乱,不可不引以为戒。奴才意思——”“翁相所言差矣。”陈宝箴扫眼翁同龢,在光绪面前躬身道,“皇上,时局平稳,贪赃枉法之事在所难免。恕奴才斗胆,便圣祖爷雄才大略亦何尝不为之头疼?人之初,性本善。条约签订,举国沸腾,莫不欲振奋以血国耻。各级官吏皆蒙皇恩浩荡方有今日,值此维艰之际,但稍有天良者,岂能不为之心动?即使真有人心丧尽者,在苍生的怒海狂潮中,又敢不收敛?奴才以为,此实不足虑。”

“抚台太抬举他们了。皇上前番下诏征询各省督抚意见,除陈抚台与刘、张二制台,响应者还有何人?国事至此,实令人忧心如焚。然急往往不能成事,反会坏事的。”翁同龢起身踱着碎步。

“形势至此,已是——”

“师傅所言不无道理。此事那就先缓些日子,等虑得缜密了再说吧。”光绪阴郁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厚重的宫墙价久久凝视着远方,良晌,不胜感慨价长叹了口气,似言语,又似喃喃自吟,道,“人才,说到头还是缺少堪用的人才呀。倘都能体谅朕的苦心,那该有多好。”说着,他沉吟着提笔饱蘸浓墨,挥将起来。

袋烟工夫,光绪放笔复审视了下,开口道:“师傅,你们且看看有甚不妥的。”翁同龢默然望着光绪,上前双手接了:

为政之要,首在得人。前谕中外臣工保荐人才,业经次第擢用。当兹时事多艰,尤应遴拔真才,藉资干济。著各部院堂官及各直省将军督抚等,于平日真知灼见、器识闳通、才猷卓越、究心时务、体用兼备者,胪列事实,专折保奏。其有奇才异能,精于天文、地舆、算法、格致、制造诸学,必试有明效,不涉空谈,各举所长,俾资节取。该大臣等当念以人事君之义,一秉大公,详加考核。倘或苟且塞责,谬采虚声,甚至援引私人,赡徇情面,滥保之咎,例有专条,定惟原保之人是问。钦此。

“皇上文思聪敏——”

“罢了,别给朕戴高帽子了。”光绪淡淡一笑虚抬下手,望眼康有为,“你也看看,若有不妥处提了出来,朕重重有赏。”许是困了,说话间,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陈宝箴见状,沉吟了下躬身打千儿便欲道乏,只嘴唇方自翕动,却见光绪摆了下手,问道:“湖南现下情形怎样?”陈宝箴咽了口唾沫,道:“回皇上,湖南风气较之两广、浙江、江苏等地,闭塞守旧了些。然自去年江标、徐仁铸及稍后到任的按察使黄遵宪大人、维新志士唐才常、熊希龄、谭嗣同等人推动,风气已然大开,并实施了一系列新法,如设立矿务局、铸钱局,举办电信、小轮船、铁路、兵工厂,成立时务学堂,设立南学会,创办《湘报》……”

“是吗?!”光绪兴奋得两手一合,道。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但皇上变革谕旨一下,奴才愿以顶戴花翎担保,早则三年,迟则五年,奴才定将湖南治理得民富库殷!”

“好!”光绪神情激越,双眸熠熠闪光,“朕闻得湖南举子赞曰:‘环视中外,可与共保岁寒者绝少,惟我义宁中丞,识力兼优,名实克副。’始犹有不信,今听你言语,果不其然。但有尔等奴才,我大清中兴何愁不能实现?!”说话间,他趿鞋下了炕,“看来朕于外边形势估计得太低了。陈宝箴。”

“奴才在。”

“你所提练兵、筹款诸法朕准了,下去便着手推行。朕将湖南交了你,治理得好,你想甚朕便与你甚。不过,设若差事办砸了,朕断不会轻恕了你!”

“奴才谨记圣训。”

光绪心情极好,漫步踱着,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些人百伶百俐,参不透今日天下事,实宽纵得过了。《左传》里头有句话‘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对于庶子,要多行善举。但对于这些冥顽不化之徒,绝不能开了枉法徇情的例。不然,要不了几年,这事儿便没法挽回了。还有句话,你要好生记着——”他轻咳了声,双眸直直凝视着陈宝箴,一字一句似从齿缝中蹦出,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持定见,勿为浮言所动!”

“皇上放心,奴才定刻了心上。”

“好了,你道乏吧。到你六爷那看看他还有什么交代的。另外,告诉他不必再递牌子进来了。”因见太监们抬着御膳桌进来,便道,“来,我们边用膳边谈。”康有为斜签身子坐了光绪身侧看时,燕窝鸡糕酒炖鸭砂锅摆在膳桌中间,四周四碟子小菜,两荤两素,另有几盘子细巧宫点。他一向以为皇帝吃饭,必定珍馐佳肴,此时不禁一愣。寇连材待饭食摆好,哈着腰正要退出去,光绪却叫住了他:“你去暖阁将桌上那书取了过来。”

“嗻。”

光绪这方举筷子点着菜笑道:“放开了用,不要拘束。”康有为在胡思乱想间忙不迭起身答应了,拿捏着坐了小心用餐。“这鸭炖得最好,朕师傅最爱用的。你尝尝看做得怎样?”光绪见他只在身前碟中搛菜小口嚼着,遂举箸搛块鸭肉放他碗中,复搛块豆腐嘴里嚼着,说道,“看了觉着怎样,嗯?”“皇上圣明。”康有为躬身答道,“此乃三百年之特诏,可去拘牵之见,光大维新之命。实社稷之福、苍生之福。”

“你可莫要逢迎朕。”

“臣不敢。皇上举人才诏,确中国自强之基,天下臣民讲求时事之本。”光绪脸上掠过一丝笑色,因见康有为用不畅快,略吃了几口便起身要漱口茶。康有为忙要起身谢恩时,光绪一笑,说道:“朕晓得你们都没进食,能吃便多吃些,朕在那边看折子,吃饱了过来说话。”说罢脚步橐橐踱了去。

他一去,康有为如释重负,因为肚饿,风卷残云,盏茶工夫便将御膳吃得精光,一个饱嗝打将上来,脸涨得通红。眼瞅时,却见翁同龢已然在炕前杌子上坐着,忙揩嘴上前谢恩。光绪一手端着冰水,一手握笔疾书,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略一顿接着又写了几行,揉着发酸的右手笑道:“坐,坐着。”康有为躬身打千儿谢恩,正要开口说话,光绪却已开了口,“回头拟旨,着直隶提督聂士成总统淮军驻津、沽,江西布政使魏光焘总统浙军驻山海关,四川提督宋庆总统毅军驻锦州,以上诸军,俱听北洋大臣调度。”

“嗻。”

光绪吩咐把炕桌撤掉,见寇连材捧书近前,努嘴示意递与康有为,这方笑道:“陈宝箴那奴才称你‘于古今治乱之原,中西政教之大,类能苦心探讨,阐发详尽,实一时奇士’——”

“陈抚台谬赞,奴才——”

“莫要谦虚了。师傅将你那《新学伪经考》呈进来,朕一直没得闲时看,昨夜细细阅了,确是立意不俗。祖宗之法,适时则用,违时则弃,实不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光绪咽了口唾沫,“不过,其中言词亦有不恰之处,朕与书中都作了注,下去你再好生看看。对了,朕授你工部主事,你怎生想的?”

康有为不防光绪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支支吾吾道:“奴才定……定竭忠尽力,做好差事,绝不负皇上——”

“有这话便好,朕这就怕你想不开呢。现下许多事儿做起来还很难。工部主事是屈了你的才,只日后有的时日,不愁没有升迁日子。”见康有为起身欲谢恩,光绪虚抬了下手,长吁口气说道,“现下四邻交逼,竟议瓜分我华夏。唯有吐故纳新,方可亡羊补牢。朕今日宣你进来,为的便是这事。你心里怎生想,都说来朕听听。”康有为正自聆听着感慨,听光绪言语,忙干咳两声收了心思,沉吟片刻,躬身道:“方才翁相唤臣时,臣等正议这事。目下群情激愤,然与维新变法主张却知之不深,故臣等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向世人介绍西洋知识,灌输变革维新思想,以唤醒人心。众人皆醒了,那些顽固守旧之人便孤掌难鸣,如此推行新政,便可减少许多阻力。”他咽了口口水,语气已是更加舒畅,“而要唤醒人心,首在办报,其次则在开会——”

“嗯——”光绪似乎不耐,挪动了下身子,问道,“但唤醒了人心,该如何变革维新呢?”

“富国、养民、教民。”康有为接杯啜口冰水,侃侃道,“富国,臣请开制度局,详定宪法。养民,臣请准许民办各种机器工业、民办轮船、铁路运输业……鼓励商会……”

“商会者何?”光绪身子仰着,挪腿下炕。

“一人之识未周,不若合众议;一人之力有限,不若合众股,故有商会。至于教民,臣请废止八股文,大译新书灌输新识……”光绪听得一丝不苟,有时还随口问几句,用笔在纸上记下来,足足听了大半个时辰,康有为方自收了口。见光绪神情亢奋、毫无倦色,康有为心中直觉着喝了蜜般地甜,正自胡思乱想,光绪说道:“对了,你方才言语设议院以通下情,此——”

“臣意以府县为单位,每十万户中公举一‘议郎’,供皇帝咨询和讨论政令——”

“朕不是这意思。”光绪望了眼康有为,手中湘妃竹扇悠悠摇着,“朕是问你这议院与英法诸夷那议院可有两样?可是也像他们那般君民共主?”康有为愣怔了下,这才察觉光绪脸上不知何时掠上一丝阴郁,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片刻,小心开口回道:“臣所言议院与诸夷议院无二。皇上……皇上但放宽心,设立议院,会议之士,仍取上裁,不过达聪耳目、集思广益而已,断不会于上权有损。”

外殿大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接着悠扬洪亮的撞击声便传了进来,已是申正时分。光绪默不作声,目光望着窗外缓缓西移的日头,久久地一动不动。皇权旁落的滋味他体会太深了!

康有为怔怔地看着光绪,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响头道:“皇上,设若早日更新,力图自强,我煌煌天朝何至含诟忍耻,割地赔款于小小日夷?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倘仍是徘徊迟疑,则事变必来。到那时若思振作,然大势既坏,虽有圣者,无以善其后矣。奴才恳请皇上万万三思!”光绪身子针刺价颤抖了下,回眸望着康有为:“这做的甚来,快快起来。”

“皇上——”

“朕何时说过不为之了?”光绪淡淡一笑,说道,“你滔滔不绝一气说了那么多,难不成也不容朕些时间思量吗?你的心思朕再清楚不过的了。好了,起——”见亮窗外人影一闪,光绪戛然收了口,冷冷问道,“何人在外边?!”“是奴才。”奕朝冠上东珠颤巍巍地晃着,进了暖阁,于炕前跪下行礼道,“奴才奕给皇上请——”

“朕不是让陈宝箴告诉你明儿再递牌子吗?”

“奴才……奴才这方接着……”

“罢了,说吧,怎样?”光绪在窗前四下张望了眼,瞅着寇连材轻步出屋,方自转过身凝视奕。“回皇上,”奕抬袖揩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躬身道,“经赫德周旋,英国汇丰银行已应允借款。只……只俄法德三国极力反对。它们以干涉还辽应有酬劳为由,向我朝提出揽借要求。”

“要李鸿章转告他们,朕已应允向英夷筹借了。”光绪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说道。

“皇上——”奕眉头皱纹折起老高,丢眼色给翁同龢,方咬嘴唇开了口,“此事……此事老佛爷已要李鸿章与俄法签订了《四厘借款合同》,总额四亿法郎,折银约一亿两,年息四厘,以海关收入为担保,分三十六年还清。”光绪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黑眸盯着奕,待他话音落地,冷冷道:“就这些,嗯?!”

“是。”

“告诉老佛爷,朕不准!”光绪盯了奕足有移时,一字一句咬牙道。

“皇上,此事——”

“皇上。”翁同龢仰着脸半晌没吱声,此时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奴才以为,与英筹借不……不如与法俄借更利于我朝。英夷据我江南富庶之地,而沙俄势力却在北方尚称贫瘠之地,同以海关收入作保,然细细考究,但与英夷筹借——”“东北三省如今还算贫瘠?东北乃我朝龙兴之地,此事不必再说了。”不待他话音落地,光绪已然插了口,“奕,这些事儿日后都你去做。直隶的差事,朕意思后边交与了王文韶那奴才,至于李鸿章嘛,进京侍驾。这事你下去告老佛爷声,看她什么意思。”

“嗻。”奕迟疑了下,方嘴唇翕动着轻应了声。

“台湾方面可有甚消息?”

“听闻自唐景崧内渡后,台民复拥大将军刘永福做了总统,以台南为都,设总统府于大天后宫——”

《马关条约》签订当日,割台的消息就传到了台湾。台民闻之,“若午夜暴闻轰雷,惊骇无人色,奔走相告,聚哭于市中,夜以继日,哭声达于四野”。随后多次致电清廷反对割台,只清廷全然不顾台民的呼吁。万般无奈之下,1895年5月25日,台民宣布成立了以唐景崧为总统,刘永福为大将军的“台湾民主国”,以求保卫家园。

“日军方面呢?”光绪深深吸了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

“正……正加紧进攻。”

四下里一片静谧,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众人屏神静心地望着光绪,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他们在等待着,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的洗礼!然而,光绪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龙颜大怒,只缓缓踱着步子。半晌,奕咽了口唾沫,迟疑了下开口说道:“皇上,台湾既已割与日本,台民再怎生抵御也与我朝廷无关——”光绪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一双剑眉下鹰一样的眼盯着奕良久,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舒口气从齿缝中蹦出一句话来:“台民皆我华夏儿女,皆我大清子民,岂可言无关?”

“奴才——”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硬挺,大热天儿奕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奴才一时失言,请皇上恕罪。奴才意思是——”

光绪阴着脸,轻咳一声道:“够了!”他嘴角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皇上,”翁同龢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近前躬身道,“现下朝廷已不宜再插手了,就任它自生自灭吧。”“自生自灭?”光绪浓眉压得低低的,“那么多的日军,台民如何抵敌?那种场面朕实在不……不敢想象……”他深深吸了口气,许久才透出来,“派兵,不妥,也没甚堪用之兵可派。朕意思还是让两广、闽浙接济些军械粮饷过去——”

“皇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这份儿上,再不能忍也得忍的。”奕“啪啪”甩马蹄袖跪倒在地,叩头急道,“现下日舰在台湾附近水域昼夜巡弋,军械粮饷非只极难运抵,但日夷发觉,必又将重燃战火,奴才恳请皇上万万慎重。咱如今已无力再应付——”

“难道就看着台民去流血、去死?朕已然对不住台省千万生灵,怎忍心再漠然置之?”光绪说着转过身来,眼眶中却已盈满了晶莹的泪花。翁同龢移手抚着搭在怀里的辫子,踱至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视着外边的天穹。半晌,嘴唇翕动着缓缓开了口:“皇上心情,奴才们又何尝没有。只接济些军械粮饷,能阻止台民流血吗?恕奴才斗胆,皇上如此做,只……只会要台民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的。”

“你——”

“皇上,台湾孤岛,便再接济军械粮饷,终有一日要落入日夷手中。”见一边康有为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翁同龢忙不迭丢眼色止住。“要让台民少流血,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他没有说下去,只内心深处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说——”光绪深邃的眸子凝视着翁同龢,少顷回过神来,泪水禁不住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屋内一片死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晚风吹拂下檐下铁马叮叮作响。

“康有为。”

“臣在。”

“将你先时言语都写了递进来。”

“嗻。”

似乎再也提不起精神,光绪轻轻挥了下手不再言语,奕、翁同龢对望一眼,躬身打千儿默然出了屋。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随着,直出了隆宗门,康有为犹自思潮翻涌,一时惆怅无奈,一时凄凉悲酸,一时又觉会心温馨……

“康有为,你发什么呆呢?”翁同龢回眸望眼康有为,道,“还不快给六爷请安?”康有为哆嗦下身子自愣怔中回过神来,这才觉得脸颊颧面上略略紧结,眼角还噙着泪,忙不迭抬袖揩脸打千儿道:“卑职康有为见过六爷。”奕双眼在康有为身上打量了良晌,方不相信价开口道:“你便是康有为?”

“正是卑职。”

奕淡淡一笑,不冷不热道,“你的作品本王早已拜读,今日有幸一睹容颜,真是三生有幸。”康有为略一拱手便欲开口,只翁同龢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落了下,已然插口说道:“六爷还有事儿要做的。日后相处日子多着呢,你就莫再讨扰了。”说罢,将手一让,“六爷请。”

“筹款一事你多费点心神,此事老佛爷既已定议,再生枝节恐——”

“六爷放心,叔平理会得。”眼瞅着奕过了乾清门广场,翁同龢方回首望着康有为,笑道,“六爷面冷,你莫放了心上。在他这位上,不冷些不行的。”“翁相言重,卑职岂敢。”康有为轻咳两声换了话题,“翁相,恕卑职失礼。台湾民情激越,而日夷力竭财衰,倘朝廷予以接济,台湾似犹可——”“不错,照现下形势看,台湾是有收回的可能。我方才亦想着这事的。不过——”翁同龢一边碎步踱着,一边小声道,“六爷说得不错,朝廷但插手此事,必会复引起纷争的。英夷为与沙俄对抗,极力拉拢日夷,这种事它断然不会沉默再三。而诸夷之间钩心斗角,谁又能保法、美、德诸夷不被英夷利诱?但他们联合起来,我朝怕损失的不仅仅是一个台湾。”

“诸夷间钩心斗角,即使真能联合起来,这根基亦不会稳的。”

“但有利可图,他们是会铁了心合起来的。”翁同龢摇了摇头,回首望眼康有为,“另外,皇上虽锐意进取,然阻力已然不小。倘再节外生枝,只怕更难上加难。且忍下这口气,变法维新,国富民强、兵精粮足之时,光复我华夏疆土还不易如反掌?你说呢?”康有为低头亦步亦趋随着,似乎在沉吟,半晌抬眼扫了下翁同龢,不无忧虑道:“翁相所言不无道理。但望朝廷就切实可行的条陈,逐一付诸实施,使我朝转弱为强,以慰众生之望。”“你——”翁同龢愣怔下收了脚,审视着康有为,道,“你担心皇上——”

“卑职——”

“你大可放心,皇上乃难得之英明君主,睹此国难民怨,他是很想有一番作为的。便在前日,皇上还拟了一道谕旨,责令各直省将军督抚就近日中外臣工条陈时务,如修铁路、铸钞币、立学堂等各就情势筹酌办法,上报朝廷,以便逐一推行。”

康有为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这道谕旨卑职在邸报上看到了。恐怕到了各省督抚大臣手中,终会不了了之的。”“各省督抚守旧者有之,然如张之洞、陈宝箴者亦不在少数。”翁同龢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康有为一动不动,“皇上决心已下,绝不会半途而废的。今日皇上召你进宫、颁布举人才诏,为的什么?皇上旨命温处道袁世凯去督办军务处当差,又为的什么?这些你难道看不出来?”

“皇上要袁世凯去督办军务处做差?他——”

“袁世凯也很有维新思想的。前几日我去他府邸,书房中高挂一幅西洋瓜分中国图,可见忧心国事,很有头脑的。”翁同龢说着,忽然压低了嗓门,“皇上业已有心要他将天津小站原本按察使胡燏棻编练之约五千‘定武军’接管过来,作为改练新建陆军、巩固皇权的基础。”

“皇上——”

“皇上心意如此,我等做臣子的不竭忠尽虑,辅佐圣上成就中兴大业,何颜面对世人?又怎配得上这身上顶戴袍服?!”他神情激越,语气中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一下,忙不迭打千儿道:“翁相诤言,卑职叹服。皇恩浩荡至斯,卑职若不濯心涤肝,精白其志报效朝廷,何颜苟活人世?卑职此生只在变法维新,中兴我大清,赴汤蹈火亦不会退却的。只……只……”

“怎样?但说无妨。”

“只卑职观皇上先时神情,恐——”

“皇上亲政以来,屡屡不能遂志,于皇权自是看得重些。你所提设议院,要君民共主,他又岂能不心存顾忌?不过你大可放心,皇上心坚如铁,绝不会令众维新志士失望的。”翁同龢移脚前行,边走边道,“现下首要的还是你们须抓紧时日,但外边造成声势,变法谕旨一下,方可水到渠成。对了,报纸你想取个甚名好呢?”

清凉的风习习吹来,康有为但觉心里爽快了不少。紧赶几步在翁同龢身侧躬身道:“卑职路上早思量这事了。依卑职意思,既然附在朝廷公报后一起发送,不若也叫公报。”

“嗯——”翁同龢沉吟片刻,道,“报纸宣传的是世界万国的事儿,我看就取名《万国公报》吧。”

“英美传教士成立的广学会,也出报名曰《万国公报》,报名相同,卑职怕会招来麻烦的。”康有为将垂在胸前的长辫抛于脑后,说道。

听康有为言语,翁同龢淡淡一笑:“中外有别,同名又有何妨?况你树大招风,若要那些顽固守旧的大人们晓得是你办的报纸,能不群起攻之?说不定便报贩也不敢代劳了。如此含含糊糊的,要他们皆以为是洋人创办的,岂不于我们更有利?”

“翁相思虑深远,卑职不及。如此卑职回去便立马筹办,争取下月一准发行。”

“嗯。”翁同龢点了点头,“我不便公开露面,日后有事,可以要军机章京陈次亮与我联系。嗯——但报纸发行有了成效,可以考虑创办一个团体。现下军机处众大臣于维新颇有微词,而刚子良更一提维新便咬牙切齿。所以一定要格外慎重。”

“此事卑职早已想好了。我朝现下之所以备受外夷侵凌,只在太弱了。我等目的在于强国富民,故卑职以为取名‘强学会’妥些,不知翁相以为如何?”康有为咽了口口水,说道。

“不错。只你不宜抛头露面。”

“卑职晓得,翁相放心。”

眼见西华门处人影攒动,翁同龢沉吟了下,回首望眼康有为,道:“好了,今日便说到这。”说罢,脚步橐橐踱了前去。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隐了地平线下,昏沉沉的天穹上,几颗星星耐不住寂寞价钻了出来,一眨一眨凝视着大地。康有为静静地看着,那是希望,那是他心中期盼已久的希望!它显出来了,然而,它能升得更高,闪得更亮吗?

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筹措,八月十七日,第一期《万国公报》附在朝廷邸报后面,送到了京城各个角落。一篇《论天下大势》,宛若于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块千斤巨石,泛起阵阵涟漪。人们争相传诵着、议论着……

《万国公报》出乎意料的成功,犹如阵阵凉风,使得众维新志士欢喜无限。他们浑然忘却了炎炎盛暑,每日聚集在南通会馆,或挥毫撰文,或会客晤友,纵谈天下大事,慷慨激昂如龙吟虎啸,其乐却也融融。

十月下旬,借着《万国公报》的浓浓春意,康有为、梁启超众人又开始了强学会的筹办工作。一时间,南通会馆门前更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开锅稀粥价热闹。

天已苍黑。送走了最后一批要求入会的官员,康有为伫立在门前台阶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只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

“老师,屋里歇着吧?”梁启超黑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望眼康有为,说道。“唔?唔——”康有为依依不舍地复四下瞅了眼,方转身进了会馆,“照现下形势发展,要不了几日,人数便可逾百了。我意思过会儿陈大人他们过来,咱们便议议学会的章程,准备正式立会,你说呢?”

“不算方才那拨,已有一百零七人——”

“是吗?”

“嗯。”梁启超点了点头,两手摆弄着油光水滑的长辫,边走边道,“老师,我这心里总觉着不甚踏实,您看是不是暂缓一缓好些?”康有为漆黑的眉毛抖了下,放缓了脚步望着并肩而行的梁启超:“怎的了?”

“近来要求入会之人如潮水一般,实可喜可贺。”梁启超咽了口口水,“只卓如看其中不乏窥测方向、心怀二意之徒,此等人如墙头野草,遇风便倒——”

“你意思咱拒绝他们的要求?”

“此万不妥的。卓如意思还应想个万全之策,以免日后我辈希望不为朝中顽固势力毁坏,反被这些势利小人践踏。”

康有为轻轻一哂,抬袖拭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说道:“此不足为虑。要求入会之人中确有这等见利便忘义的小人,然只区区几人,放手让他们搅又能翻起什么浪儿?”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师——”

康有为边抬脚进了月洞门,边摆手说道:“形势至此,已没有缓和的余地了。总不能因着这几人便伤了大伙儿的心吧?如今局面来之不易,须当好好珍惜才是。”“卓如也是这般想的。”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迟疑了下说道,“设若日后——”

“你今日这怎的了?畏手畏脚的。往日豪情都跑哪儿去了?”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眼角余光扫了下梁启超,道。

梁启超愣怔了下,嘴唇翕动着,只却道声“卓如——”便止了口。“此事莫再说了。但要皇上晓得你如此怯事,日后还能取得功名吗?”似觉失口,康有为长时间没再言语。梁启超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一阵寒意打心底里泛起:功名利禄,莫非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也熏染了……正思量着,耳边响起康有为诧异的声音:“翁相?您这——”梁启超愣怔下大步进了屋。

“怎的?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翁同龢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在客厅南窗下坐着,手中湘妃竹扇轻摇,淡淡笑道。“翁相说笑了,卑职这欢喜还来不及呢。”说着,康有为一个千儿深深打将及地。见翁同龢身边兀自坐个人儿,却不识得何许人物,康有为望着翁同龢,道,“恕卑职眼拙,不知这位——”

梁启超边招呼会管管事献茶,边移目打量那人:藕白色纺绸长衫,拖了一根细长辫子,长孤脸上一对眼窝微微下陷。“在下翰林院编修张孝谦。”不待翁同龢开口,那人已自起身拱手淡淡一笑开了口,“久闻南海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日后还望南海兄不吝赐教才是。”

“张大人言重,有为何敢当?”康有为笑着还了礼,将手一让,道,“坐,快快坐着。”

“孝谦乃李相门生,你们日后多多亲近才是。”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又道,“孝谦忧国忧民,每念及眼下局势,如骨鲠在喉,寝食难安。听闻强学会即将成立,有意加入。只李相抽不开身,恐无人代为引荐,为你等拒之门外,故要我做了这导人。你们——”“张大人满腔赤诚,有为岂有拒之之理?”康有为撩袍摆坐了,闻声说道,“日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大人但有所想,还望快言快语,以飨卑职。”

“南海兄言重了。孝谦腹中空空,恐怕要让诸位见笑的。”

“张大人客气——”兀自说着,眼瞅着管事王平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康有为遂收口问道,“有事吗?探头探脑的,还有没有点规矩?!”“小的——”王平陀螺似绕圈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外边有个姓袁的老爷要见大人,小人看众位老爷正说着事,故——”“姓袁的?”翁同龢喃喃自吟了句,扫眼康有为,道,“莫非是袁世凯?去,叫他进来吧。”

“嗻。”

片刻光景,橐橐脚步声响处,一个大眼、俊中生威、矮矮胖胖、身穿四品补褂的官员进了屋。众人移目看时,却正是袁世凯。不想着翁同龢竟在此处,袁世凯愣怔了下方满脸堆笑道:“卑职袁世凯见过相爷。不知相爷在此,失礼之处还乞恕罪。”说罢,“啪啪”甩马蹄袖便欲大礼请安。“罢了。”翁同龢虚抬了下手,“一边坐着说话吧。”“哎。”袁世凯依然单膝跪地行了礼,于窗前杌子端正坐着,点头示意诸人算是请了安,躬身说道,“卑职整日琐事缠身,今日方闻得强学会一事,特来为我朝中兴尽一份绵薄之力。不知相爷——”

“此事还需康有为说话,老夫只是被孝谦拉来做引人的。”

“翁相说笑了。”康有为喜形于色,起身向着张孝谦、袁世凯笑道,“苍天有眼,将二位大人送临鄙会,有为备感荣幸。但有二位大人襄助,我辈心愿何愁不遂?请二位大人受有为一礼。”“康兄这可太抬举慰亭了。”袁世凯伸手止住康有为。“诸位皆当世俊彦,朝中精英,慰亭粗鲁人儿,怎敢承此言辞?但蒙康兄恩允,列名强学会,慰亭已是诚惶诚恐了。”说着,袁世凯自靴筒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递与康有为,道,“慰亭入会,愧无贡献,谨奉上银票五百两,聊应急需,还请康兄笑纳。”

“袁兄想得周到,如此有为便不客气了。袁兄厚情,有为这里——”

“康兄这做的甚来?这不将慰亭作外人看吗?”袁世凯扫眼张孝谦,说道,“我与孝谦兄既然入会,便当尽会员责任。孝谦兄,你说呢?”“是是,慰亭兄所言正是孝谦想说的。”张孝谦满脸尴尬地望着康有为,“孝谦来得匆忙,这身上——”

“孝谦兄但人来了,已胜似黄斤千两,更况日后少不得有出力之处!”康有为说着伸手拍了拍簇青的额头,“瞧瞧我,这一高兴也忘了招呼诸位了。王平!王平!”

“小的在。老爷——”

“快去把后院冰的西瓜取一个端上来!”

“嗻。”

几个人舔嘴咂舌,边嚼着西瓜边放怀侃着,只翁同龢、梁启超一个凝神聆听,一个满脸阴郁,只字不吐。约莫大半个时辰,二人起身告辞。翁同龢起身背手在屋中来回踱了两圈,听得外边脚步声响,沉吟下复坐了。“相爷,”康有为拱手施礼,见翁同龢抬手示意,于一边杌子上坐了,满脸笑色道,“风从虎,云从龙,现下风云际会,依卑职意思,是时候了,您看——”

“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是吗?”康有为兴奋地站起了身。

翁同龢轻轻点了点头:“如今上至王公贵戚,下至村野小民,莫不以维新变革议论的最多。正式成立强学会,似已是时势所趋。学会举足轻重,左右舆论较之报纸胜过多多。但却比之更扎眼,更亦引起顽固守旧势力的注意。”他吁了一口气,深不可测的眸子凝视着二人,接着道,“那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切切大意不得。方才我自后门进来,发现外边形迹可疑之人少说也有一打——”

“这——”

“这些人现下还只是探风声,但正式立会,他们必会出来阻挠破坏。”翁同龢轻摇折扇,苍眉微皱,沉吟道。“这阵子成效显著,实出人意料。然我辈所行之事关系匪浅,万不可因这一点点成绩便昏了头脑。南通会馆现下已然暗藏危机,我意思你们师生这阵子暂先敛着些,筹备、接待这些事儿都由次亮他们去做。另外——”他的额上蹙起一层层皱纹,沉吟片刻,方道,“炸子桥那松筠庵比较僻静,你们过几日索性搬了那边去住。”

“松筠庵虽则僻静,只自上次公车上书,也非稳妥之地。”康有为攒眉踱了两步,说道,“办报立会,旨在宣扬维新变法主张,僻静处虽则安全,然于事无益。相爷,卑职意思还是留了此地。我辈立志变革,早已将生死置之脑后——”梁启超望着跳动的火苗,品量着翁同龢言语,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忍不住开口说道:“老师,相爷所言甚是在理。我等生死事小,维新大业事大呐。松筠庵是不宜再去的,只河南会馆却不失为一好去处。那儿清静,来往文人骚客又多聚——”

“不妥——”

“就那里吧。”翁同龢摆手止住康有为,上下审视着梁启超足有移时,说道,“外边形势喜人,只里边你们却不晓得。恭亲王于变法维新一直模棱两可,他主脑儿多年,放出去的外官有多少?朝中得他好处的人又有多少?李季云三朝老臣,门生又何其多?再加上刚毅、荣禄、徐桐这些人,切不可大意的。”他顿了下,长吁了口气接着道,“便张孝谦,你以为他真心想着变法?此人为人反复,他之所以想入会,不外是想借机邀宠。我引他过来,为的便是能借此减少些李季云处的压力。你们日后要多留点心眼才是。”见梁启超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犹豫着却又止住,翁同龢遂问道,“想说什么?”

……

“但说无妨。”

“照这等形势,卓如以为——”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立会之事似不宜过早。倘有不测,怕要再拾人心,极难的了。”翁同龢手托腮点了点头,轻轻吁了口气,说道:“皇上意思,但有了这个团体为臂助,就可以迫使那些故步自封的守旧之士感到孤立,改变态度,使新政得以顺利进行。今日我来,便为了宣达皇上这个意思的。”他咽了口唾沫,沉吟了下又道,“现下立会风声已出,久无动静,人心亦会涣散。所以正式立会不能拖的。至于你说的——确值得一虑。”

“如今京师已小有气候,但各地亦皆这般,彼此呼应,复有何惧?相爷,卑职意思可与各地维新志士联络,加紧维新思想之宣传鼓动,您看——”

“嗯,不错。回头你们便与他们联系,我再与道希他们几个去信……”兀自说着,外边传来一阵纷沓脚步声响,还夹杂着朗朗笑声。翁同龢攒眉沉吟了下,与二人低语几句,梁启超导着出屋径趋后门而去。康有为目视着二人消逝在夜色中,半晌方下阶迎声过去,至月洞门时,却见陈炽、沈曾植众人循抄手游廊过来,于是紧赶两步上前,拱手笑道:“诸位仁兄这般高兴,不知有甚喜事?”

王照脚步橐橐走在前边,拱手还礼,笑道:“喜事谈不上,只能说是笑料罢了。”说着,扭脸望眼陈炽,“次亮兄,快与南海兄看看。”

“黑灯瞎火的,也不急这片刻光景。走,屋里说去。”

彼此寒暄几句落座,康有为吩咐王平拧热毛巾与众人揩脸,又要了点冰块瓜果,方自烛光下观望手中信札,却见上面写道:

长素兄并维新诸君子雅鉴:时事多艰,国运日蹙,强夷虎视,百业待兴。忽闻强学会事,不胜欣然,奉银三千,资贺之余,以略表方寸。甲午之战,慷慨几多?追忆少荃平生,何时不为强国?效泰西,兴洋务,办工厂,筑铁路,建立海军,派人留学,不辞鞠躬尽瘁,唯愿死而后已。孰料赴日缔约,竟成千古罪人。呜呼,稍有良知者,谁欲卖国?同为炎黄子孙,相煎何急?遍阅《万国公报》,常于烛下独思。茅塞顿开,唯有维新。若蒙诸君不弃,少荃愿与为伍,携手同路,共开大业!谨此李鸿章拜上

“长素兄虽满腹经纶,只怕亦未想到似李鸿章这等人见人弃之辈也会有维新思想吧?”内阁中书汪大燮清癯脸颊上一对眼窝深深下陷,峭峻的面孔上素日里极少表情,只却是个喜天哈地的性子,笑道,“您瞧瞧他那些话儿,甚‘稍有良知者,谁欲卖国?同为炎黄子孙,相煎何急?’还真有些感人呐,是吧?”

“岂止感人,简直便是醉人!将我等一个个都醉了,他好浑水摸鱼。哼,他做梦!”寿富边吃边冷声道。

“对,强学会专为中国自强而立,岂能与他这等无耻卖国贼同流合污?!”

“真是恬不知耻!”

……

“诸位,”康有为褪掉外边褂子,取块冰块含了口中呷着,边悠然踱步,边说道,“李鸿章丧权卖国,实千古不赦之罪人。要我意思,索性明日里报上将这事给登了出去,也让世人看看他这嘴脸。”“妙!简直太妙了!如此一来,只怕他李鸿章便再没有出头的日子了!”王照口中西瓜塞得满满的,闻听也不吐子儿咕咚一声咽下,道,“此不正是我辈希望?次亮兄,你在军机处,他那条陈见得多,这评论的文章可要多费心呐。”

陈炽接毛巾仔细揩着手,望眼寿富,说道:“此虽大快人心,只于我辈事业怕弊大于利的。《万国公报》掀起滚滚热浪,已然引起刚毅、徐桐之流仇恨,便前日恭王爷还约见英国公使,要求李提摩太不得再刊登鼓动人心之文。但将此事登出,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自露形迹与他们?”

“那又怎的,我不信现下咱便弱了他们。”王照轻哂了声,道,“要我意思,该是明刀明枪与他们斗的时候了!”“小航兄此言差矣。”陈炽将毛巾递给汪大燮,回座轻咳了声道,“离着那时候还远着呢。”他长长吁了口气,“不说别的,皇上手中有一兵一卒吗?但老佛爷恼羞成怒,武力弹压,如何应对?”

“这——”王照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小航兄也不必太过沮丧,听闻皇上已有意要袁世凯在天津编练新式陆军,但有所成,吾辈不就腰杆子硬了吗?”

“是吗?”

“那还有假?”汪大燮说着起身用盘子递冰冻李子给众人吃,“长素兄约我等过来,不知为的何事?”“嗯?唔──”康有为兀自沉吟着,闻声愣怔了下淡淡一笑,开口说道,“近日要求入会之人络绎不绝,形势至此,正式立会已迫在眉睫。约诸位过来,想就此事商议一二的。”沈曾植与陈炽对望了眼,说道:“南海兄,此事我与次亮兄昨日商议着,依朝中这阵子动静,正式立会似乎还太早了些——”“不早了。”康有为摇摇头,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道,“这时若再不立会,方拢了的人心会散了的。实不相瞒,方才翁相过来——”

王照四下里扫了眼:“翁相过来了?”

“嗯。依他意思,便皇上也这般想的!”见众人不再言语,康有为干咳两声,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色,接着道,“但要立会,这头炮必须打响。序文一事——”

“此事我看还得卓如兄不可。”汪大燮点头插口道,“前次一篇《论天下大势》,令多少读者爱不释手,便连夷人各报也相继转登——”兀自说着,外边传来梁启超话语:“伯棠兄太抬举卓如了。立会这等大事,序文要的是气势磅礴。这等事儿除了老师怕无人做得来的。”话音落地,梁启超抬脚进了屋。

康有为悠然踱着碎步:“序文关乎紧要,长素看就伯棠兄意思,由卓如执笔——”“不不不,此事非老师亲笔不可的。”不待康有为话音落地,梁启超已自急急开了口,“非是卓如推辞,实在是这等文章卓如从未写过,万一言语不周,岂不误我辈大事?”

众人目光望着梁启超,稍刻,又都聚了康有为身上。“这事——”康有为咽了口唾沫,“这等文章莫说你不曾写过,在座诸位谁又——”

“虽则如此,只老师中西古今天文地理无所不精,无所不有精辟独到之见解。此事还望老师莫再推辞了才是。”

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如此……长素便勉为其难吧,不周处还请诸位仁兄不吝赐教。”说着便索纸笔。王平忙不迭捧砚过来,和梁启超一头一个抚平了纸。康有为攒眉沉吟片刻,饱蘸浓墨,凝神落笔挥将起来。众人移步看时,却见纸上写道:

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东眈,处四强邻之中而为中国,岌岌哉!……

袋烟工夫,康有为方自收了笔。接着又谈了草拟学会章程、办报、办图书馆、办科学仪器馆以及联络各地维新志士广播维新思想诸多事儿。越说越高兴,康有为索性掏钱做东,命王平去饭馆叫了一桌酒菜,在屋中开怀畅饮,直天交亥时,方意犹未尽地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