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缓缓站立,紧握双拳向天高举,仰首嘶嚎。

他究竟是不是人类?龙拜这样想。

“你叫什么名字?”

齐楚听到于润生这句问话时心弦震动。那一夜首次相遇时,于润生也问了他同样一句话。

这短短六个字所透出的那股足以消弭一切恐惧、怀疑的气魄,齐楚至今记忆仍然鲜烈。

男人停止了嚎叫,放下双臂。野兽般的神情终于渐渐恢复了人类气息。

龙拜想:他(它?)会说话吗?

男人默默看了于润生一阵子,才以粗犷的声音回答:

“我叫镰首。”


陆英风倦极却也兴奋极。

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胜利。

他闭目站在尸横遍野的中央,以五尺铁剑支撑着硕大的身躯,感受夏风吹送而来的阵阵血腥气,心中怡然。

——这是胜利的气息,可以吸进心坎,充塞每一根狂傲的血管。

他抬首观天狂啸。

——天,你看见吗?


狄斌躺卧在以粗布折叠成的软垫上,浑身流汗发热。

剧烈的伤痛有如紧缠全身的丛丛毒蛇,以狠利的长牙深深噬进肌肉,把剧性的毒液注进血脉,灼热的毒素随着奔流的鲜血涌向脑袋,制造出千百个交叠的噩梦……

“啊……”狄斌发出漫长的呻吟。汗水染满了布垫。

无数迅速变换的影像在脑海里不断飞快出现,那天的狂暴死斗在梦中亿万次重演……

——啊,这张脸,这张结实的黑脸几乎和自己的脸颊紧贴。看得多么真切。奇怪,在又狠又硬的死斗中,这张黑脸是熟悉的。好像一个许多世代以前便已相知的故人……额上那黑色的东西——看着它,就像混沌时代的原始人类看着闪动的火焰,好奇又觉畏惧,强压着身体的颤震远远观看,不敢走近去伸手触摸,恐怕会受到莫名的可怖伤害……那黑色的异物分明是突出在皮肤外的,乍看却又像一个小小的无底深洞,吞噬一切生死憎爱……看不透,看不透这个洞里——也就是这个脑袋里——收藏了些什么……

狄斌悠悠醒转过来,朦胧中只感觉身上某些束缚被轻轻解除了,药香随着那种解放的触感扑鼻而来。

“醒过来啦?我正替你换药。”

狄斌的视觉渐次清晰,看见了于润生的脸。一张关切的笑容。狄斌感动得双眼湿润。

可是在这模糊的影像中,狄斌竟看见了于润生跟那个“男人”的脸孔互相交叠……两张极端的脸——一张白皙阴柔,一张黝黑坚刚,在此刻意识不清的狄斌眼中看来却是何等相像……

他张开干枯的嘴唇。

“那……人呢?”

在一瞬间,于润生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但这只是没有人看见的瞬间。

“他早已复元了,跟龙爷他们上山打猎去。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五天啦……”于润生恢复了笑容。“放心吧,你快要好了。”

于润生把新采的草药堆在一片扁石上,用另一块圆石把药捣烂。“我在家乡的时候学过医。”

草药裂开溢出浓稠汁液,香气四飘。

“后来呢?”狄斌忽然问。“你为什么……进了军队?”

于润生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狄斌感觉到于润生的疑虑。他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杀了人。”于润生坦率的回答出乎狄斌意料。“我在家乡被通缉。军队是我唯一的活路。”

于润生把捣烂了的草药铺在一片洁净的布帛上,盖到狄斌的伤患处。狄斌的皮肤感到清洌舒畅。

“于队目,刚才你说……那人跟他们上山去……”狄斌这时意识才完全清醒。“我们没有……杀死他吗?”

于润生摇摇头。

“要杀死这个男人可是很困难的事呢。”

山洞外这时传来欢呼声。一直站在洞外的齐楚迎接龙拜跟葛元升回来。走在最后是赤着上身的镰首。他把长发束在后头,肩上横扛着一头大麋鹿。

镰首把猎物重重摔在洞前,露出了宽广肩背上虯结的肌肉和数道翻出了血红嫩肉的创疤。

于润生瞧着洞口前正跟众人合力宰割猎物的镰首,对狄斌说:“你还憎恨他吗?”

狄斌摇摇头。

“刚才大块头可真厉害,跑得比这头鹿还要快!”洞口传来龙拜的声音。

齐楚惊奇地瞧着默默垂头干活的镰首。显然他对这个奇异的男人仍存着一点恐惧。“不……可能吧?”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葛小哥也看到了!”

“是吗?葛小哥!”

葛元升看着手上的长矛尖镝,点点头。

“是啊!还有他的打磨功夫!看看葛小哥手上的矛。还有我的箭簇。锋利得可以!嗨,大块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龙拜拿出囊里的箭矢细看。

“我最初进军队时,就是当磨兵器的。”镰首说着,手上匕首爽利地把麋鹿的皮毛剥去。

“你是怎么说服龙爷他们的?”洞里的狄斌问。

“我跟他们说了一句话。”于润生微笑。“要生存便需要伙伴。这个叫镰首的男人真是个难得的好伙伴啊。”

于润生瞧着洞口的四人,又说:“山野是比战场还要奇妙的世界……”

狄斌以欣慰的眼神看着于润生,又看看镰首的身影。他点点头。“我们也都是奇怪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