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辆普通不过的木板车子上堆着渗出浓烈菊香的包裹,以骡子拉到善南街中段的药店。

赶驴的四名汉子一声不响地把车上货物卸下,搬进药店的仓库。午后街上路人穿插而过,谁也没有留意这件平凡的事情。

但是在对街暗角处,龙拜和狄斌一直注视着卸货的进行。龙拜目中闪出兴奋。两人双视一笑。


桌子上堆放的金银碎块令人目为之眩。于润生冷冷地凝视着,伸出手在金银堆中推拨,发出沉厚的碰响。

龙拜再也按捺不住,也伸出手抓了一把银子,放在鼻前细嗅金属独有的淡淡腥气。

“我们发财啦!”龙拜高叫。“这儿恐怕最少有四、五千两银子吧?”

“是六千三百九十两。”齐楚笑着说。“全都是我们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并不是因为看见这么多金银。从前在家中他已看见过。

只是这一次不同。他知道有了银子,就能够达成那个想了许久的愿望……

“还有顺道办进城的那批药材。”于润生抚摸下巴。“最少还可多赚五百两。”

“可惜三哥还在鸡围。”狄斌说。“刚才裹着钱的布包,如果用他的‘杀草’割开,才真的有意思呢……”他忽然发现,站在一角的镰首到现在仍是沉默无声。

狄斌的眼睛寻找到镰首那茫然注视金银的眼神。

“五哥……你在想什么……”狄斌轻呼。

镰首仿如未闻。其实他的心也在怦怦跳动。只是他想不通这些金属为什么具有这样巨大的威力。那种光华令他回忆起在大牢里“斗角”时的情景:包围在四周的人就在匆忙交换着这些东西……那一双双饥渴的眼睛……

当然他不是单纯得以为黄金和白银就只是金属。他知道它们能够换取许多东西。他不了解的是,人对钱的反应竟是这样直接。仿佛是天生的本能。就像男人看见裸女便会勃起一样。仿佛我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金钱能够换取的东西,而是这些吃不进肚子的金属本身……

仓库内只余下龙拜着魔般的声音:“我们再干下去,再多赚十倍,一百倍……把整个漂城都赚过来……”

今天他们终于真正属于这座城市。

因为他们终于有了钱。


齐楚爬上了地库的石阶,探头寻找上面发出异声的来源。

石屋内堂一片幽暗。已吃过晚饭,除了在外堂守门的几名部下,其他人都已入睡。

齐楚听到了窃语声。他认出是其中一名部下吴朝翼。他过去是“平乱军”的攻城兵,拼过好几场地狱般的城市攻防战。因为受过攀爬城墙的训练,身手很是敏捷,因而才获得于润生挑选加入。

“……可是……于爷出门前下令……不可以……”

“他自己可不是到了嫂子那儿找乐去了?”龙拜打断他的话。“他妈的,好不容易才有了钱,熬了这么久,你憋得住吗?”

“可是……”

“怕个什么?干你娘的,胆子小得这个样子,还在道上混?我们偷偷溜出去一会儿,谁晓得?哪有这么容易出乱子?”

“嗯……说真的,二爷,口袋里有了点钱,心里痒痒的……今夜也是睡不了的啦……好,一起去,不过——”

“二哥,也带我去。”齐楚急忙爬出来说。

“嘘——”龙拜吃了一惊,伸手按着齐楚的嘴巴。“别让白豆听见了。那小子死心眼儿,一定拉着我们不肯放。”

齐楚拨开龙拜的手掌。“怎么样?带不带我去?”

吴朝翼看着龙拜。龙拜点点头。


“你这小子真棒!”李老爹看着堆在农舍角落的布匹和大包小包的礼物,又看着于润生带来的五个部下。“小于,真有两下子,几个月就阔起来啦!”

于润生微笑着呷了一口土酿米酒。李兰从灶子旁走过来,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于润生瞧着她。她看见了,慌忙低下头来,捧着碗盆走开。

“老爹,从前蒙你老关照了。最近田里怎么样?”

“多亏你租下了我的仓库,我才可以雇几个人帮忙。唉,老了,身体不大好,小兰又是女的……这年头雇个人也不大容易,小伙子都往城里跑了。也难怪,就看你……”

“老爹,我这次来是要跟你谈生意。”于润生喝光杯中酒。“我想买下你这庄园,扩大我的生意。价钱方面你尽管开口。”

“真的吗?”李老爹的眼睛发亮了。

“你老人家也该享享福了。还有一件事。”于润生看着灶子那边。李兰已不在。“我想向小兰提亲……我看她不大适合城里的生活,还是住在这儿好一点。”

“好呀!”李老爹拍拍大腿:“太好了!买卖的事迟一点再提,我们这就敲定你跟小兰的婚事了!”

正躲在房间里的李兰,欢喜得哭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命途从此改变。

——只是她不知道,这改变竟将如此激烈。这一年李兰十九岁。她知道的事情很少,只知道自己深爱于润生——爱得足以原谅他一切的错误。在她往后三十年的人生里,这种宽容所能承载的悲哀一步步到达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