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早上。

“挖心”铁爪四爷在“大屠房”议事厅的巨大神坛前默默上香,然后闭目合什。他祈求神明赐予他一颗平静的心。他知道自己太奢望了。

——既然如此,就赐给我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吧。

铁爪睁开眼睛,眼球表面像蒙上了薄薄一层无机的物质,眼神不透露任何情感。

神已应许了他的祈求。

漂城知事查嵩仍拥抱着赤裸的宁小语酣睡。这个多月来他都很晚起来。查嵩并不笨,他知道宁小语就像水蛭一样,每夜把他的精力一点一滴地吸啜。可是他舍不得。每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开始期待晚上的来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欲求。日间他把工作都丢给文书官和总巡检滕翊代行,然后计划着新的做爱方式。每一夜他既是皇帝也是囚徒。

终于查嵩也醒过来了。腰肢和双腿仍感到酸麻。他仍然躺着,手指在宁小语柔滑的肩膊上来回磨擦。

他知道今天是“屠房”出征的日子。对于这事情他并不太着紧——只要是在城外交战就可以了。就听庞文英的话,站在一旁观看吧。他已透过滕翊向众役头下令:不论他们与“屠房”多亲近也好,这事亦不得插手,除非战火蔓延到漂城里来。守城军的统领们也收到同样的指令。

他在猜想哪一方会获胜。大概是“屠房”吧。以“屠房”的根基与兵力,查嵩想不到会有什么输的理由……

“剥皮”老俞伯大爷还没天亮便已起床。这一夜他睡得很浅,连在梦中都在盘算整个计划有没有破绽。就是这一天。不是朱牙死就是他亡。在权力的战场上是没有中立地带的。

“缚绳”黑狗八爷整夜没有睡过,这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夜。他比老俞伯要紧张,他知道若是事情败露,朱牙的人会在深夜“来访”。看见朝阳时黑狗松了一口气。

而明天的太阳呢?……

狄斌无法咽下早点——在战场时的老毛病又发作了;除此之外他仍觉得精神饱满。“屠房”出兵的情报早已经从岱镇那边送来了——这么庞大的行动不可能瞒过“丰义隆”布在漂城里的眼线。

他没有向两百名部下公布这消息,只下令取消早上的操练,好让他们蓄养精力。腥冷儿们乐得休息。几个不怕冷的家伙在鱼塘里游泳。当然也有老兵察觉到战斗已临近。狄斌心想,还是告诉所有人吧,以免在部队里造成不安。

一想起于润生交托的重要使命,狄斌紧张得手指也发麻了。他知道二哥龙拜一定对于润生的安排有些不满——毕竟他是老二。可是于老大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狄斌心里渴望自动退下来让龙拜指挥,可是他不可能这样做。阵前易将不单损害军心,也削弱了于老大的威信。

齐楚呆坐在床上。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所有布局都已被庞文英接纳;可是他同样地紧张。他知道实战不同下棋:敌对的不只有两方;而每一方在盘算以有限的棋子杀败对手的同时,也在寻求趁对方不察而连下两着、三着的作弊机会。

——也许不应该把这叫“作弊”。战争是没有规则的,没有规则就没有犯规的人。

齐楚瞧瞧邻床。于润生早起床了,不知到了哪儿去。

雷义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巡检房报到的人——因为他就在巡检房里睡。为了保持威信的关系,他不可能再住在那所破房子。自当上代役头以来,他已积累了颇可观的贿款,即使不能搬到桐台,最少也可以在善南街或正中路买一幢不错的新房子。可是他没有找地方住,他无法说服自己花这些脏钱去享受,于是他索性就在巡检房内的客房居住。

他仍然在坚守自己道德的最后防线:干这一切只为了漂城的长治久安。

雷义在三天前已接到于润生的指示。最初他对于润生所估计的形势半信半疑,然而这几天的情况有点明朗了。雷义感叹自己没有看错于润生。

——彻底改变漂城秩序的日子就是今天吗?……

庞文英坐在“兴云馆”的厅堂里,对壁上地图的兵力布置作最后检视。这片南方的土地上,他宁可让“屠房”把他的首级挂在旗杆上,也不愿带着屈辱回首都。

令他感到泰然的是: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再看见燕天还——在冥府里与燕天还重聚,或是在人间目睹一个新的燕天还诞生。

躲在鸡围破庙里的葛元升,再一次细阅那片薄纸。是“丰义隆”探子昨夜送来、于润生亲笔书写的指令。

然后葛元升把纸片撕成八份,逐一吞进肚子里。

他摸出腰间的灰布包,慢慢地把布帛解开,拔出刃身永远晶亮无瑕的“杀草”。他把刃锋轻轻按在眉心处,然后缓缓往右刮过去。红色的眉毛飘落。

李兰跟三个帮闲的农妇在准备二百人份的中餐。她庆幸每天都有这沉重的差事,让她不用胡想丈夫的事情。

她却已知道“事情”快将发生了——狄斌没有吃早饭已证明这一点。她继续努力不让自己去想。

她明白,要当于润生的妻子就得有这样的本事……

镰首盘膝坐在仓库的屋顶上,低头凝视双手掌心那两个铁钉造成的创疤。

他无法忘怀那一天于老大说的话:

——把敌人彻底击杀,然后听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哭泣。世上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是吗?难道这就是生存的意义?看着你所痛恨的人死亡、受苦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镰首无法否定这个说法。每一次杀人时他都有一股轻松的释放感,然后那令他怀念的森林就会在脑里呈现。森林无比的平静,他甚至愿意一生都待在那树丛之间,让穿透枝叶撒下来的稀落阳光温暖身体……这无可否认是一种极端快乐的感觉……

然而难道要这样无止境地杀戮下去吗?不会有感到厌倦的一天吗?假如有一天再没有敌人又怎么办?快乐必须依附别人的痛苦而存在的吗?……

镰首脑海一片混乱,无法再想下去。就这样吧。既然想不透,暂且就按照目前的方式去生存。今夜将有许多获取那最高快乐的机会……

最高的快乐……镰首想起了樱儿。他不知道她到了哪儿——狄斌没有向他提起过找到樱儿的事。镰首并不怎么怀念她,她只是他试图寻找回忆的工具而已。镰首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样,就像每一次射精的感觉都是一样。

所以他无法理解四哥齐楚那一晚为什么要到安东大街去。对于宁小语的脸孔,镰首的记忆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确是很美丽。但他想,那不过也是一团血肉而已……

镰首忽然很想看见葛元升,他很想找这个三哥谈一谈。他突然感觉自己跟葛元升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虽然一时无法清楚说出是如何相像。可是谈也没用,三哥根本不会说话。镰首想,即使葛元升会说话,恐怕也不愿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镰首又想起了“杀草”。假如没有了“杀草”会怎么样?他的箭将自背后把于润生射杀;他将永远不会认识这伙结义兄弟;永远不会到漂城来——也许今天仍在猴山里吃着野果和生肉;吃骨头、铁钉和阴七也许今天仍然逍遥地活着;李兰将会嫁给平凡的庄稼汉;樱儿仍在岱镇过着迎送生涯;白豆可能回到老家渡过默默无闻的一生,或是继续无休止的流浪……

——微妙地牵引着世间一切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