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个曾经喝下彼此鲜血的男人,在田陌上伫立成一线,仰首观看明澄的秋夜天空。星星密聚得似乎带着重量,无规律地悬浮在黑暗的穹苍。十二只眼瞳反射出尖针似的微细光华。

“白豆。”镰首从衣襟里掏出一件小东西,塞进狄斌的掌心。“我说过,在你带着百名部下回来后便送你一份礼物。这是你的。”

“白豆可带了两百人回来呵!”龙拜笑着说。“那么礼物该有两份!”

狄斌笑了笑,打开掌心看看。那是一个只有指头大小的木雕佛像——跟镰首过去雕的一样,没有脸孔。佛像两侧贯穿了一个小洞孔,穿着一根细绳。

“这是护身符。”镰首说。“把它戴在颈上,刀子砍不伤你。”

“好漂亮。”狄斌仔细地欣赏这细小护符的雕刻。无法想象镰首的粗壮手指会拥有这么精巧的工艺。

“我也要一个!”龙拜向镰首伸手讨。

“二哥,你用不着。”镰首把护符取过,替狄斌系到颈项上。“你的弓就是你的护身符,用不着别的。”

狄斌伸手抚摸胸前的护符,感到一股无由的暖意。

“五哥,多谢。”

镰首拍拍他的肩膊。

“白豆。”于润生仍然仰视着天空。“你怕不怕?”

狄斌收起了笑容。“我有五哥送这东西,我不怕。”

“好。”于润生微笑。“老四,你呢?”

“在这里,我是最没资格说怕的一个。”齐楚的脸容微带歉意。“兄弟们,要好好保重。”

于润生没有再问其余三个人。他知道他们从来对屠房毫无惧怕。

“好吧。老三要上路了。”于润生把脸朝向葛元升,伸手为他理顺被秋风卷得纷乱的赤发,然后握住那只用来握“杀草”的手掌。“下次我们六兄弟再齐聚,就是在漂城里庆祝胜利的时候。”

其他四人也一一把手掌叠上去握紧。于润生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活命的保证。然而要是没有这个信念,死亡的可能性反而会更大。

“老大,为什么要叫‘大树堂’?”龙拜问。

“是老五提议的。你问他。”

镰首的眼神变得迷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作梦看见一座森林……一座发光的森林……还有每一次杀人时我也看见它……然后我便忽然想起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好名字。”齐楚说。

“嗯。不识字的也很容易牢记着。”龙拜也点点头。

葛元升突然把手抽出来。他握拳向兄弟们摇了一下,又拍拍腰带上的“杀草”,然后转身往漂城的方向迈步。

五人都没有再说话,目送着葛元升的背影远去。他们并不太担心。葛元升是一个不用别人担心的男人,正如没有人会担心一柄刀子有危险。

当中只有于润生的心情比较复杂。无力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然而他确实想不到日后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他只知道现在纠缠着葛元升的那种力量是无从控制的。在战斗时这种力量带来了无穷的帮助;然而胜利以后又如何?……


“老三,你已没有选择了。”老俞伯的说话夹带着白烟,从干枯的嘴唇吐出来。“错失了这次机会,你将要后悔至死——那不会是很久以后的事。”

吹风三爷在他私邸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看看正悠闲抽烟的老俞伯,又看看神色凝重、交抱双臂的黑狗。这两个结义兄弟深夜突然秘密来访,已令他感到不祥。交谈只是肯定了他的预感正确。

“你怎么知道,朱老总确实晓得我们……当年的计划?”

“对于朱牙这个人,你应该跟我一样熟悉吧。”老俞伯说。“也许他不晓得。可是你要把自己的生命押在这个‘也许’上面吗?”

“可是‘丰义隆’又如何?那些北佬还在岱镇虎视眈眈,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出了事……”吹风把独眼掩藏在手掌里。

“‘丰义隆’要的不过是运盐的通道而已。”黑狗说。“我们完事以后,马上跟庞文英和解。”

“这么做,漂城的人,还有下面的弟子会怎么说我们?”

“老三,你还不明白吗?”老俞伯把烟杆里已燃尽的残灰拍出。灰粒掉到地上,立时粉碎。“名声这玩意儿是用权势和金银堆砌出来的。我们握住这两种东西便足够了。”

吹风没有再问。他苦苦思索着。数年前他确实曾跟老俞伯、阴七、黑狗共同密谋推翻朱牙,却因“丰义隆”入侵漂城而搁置。这是抹不去的事实。吹风原以为这事情已不再重要——当然他没有天真得去忘记它,而是想一直拖下去,直至朱牙、老俞伯或自己任何一人老死……然而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发生。在战争里可以有中立的一方,在叛变中则永不可能。老俞伯没有说错。吹风已经没有选择。

当老俞伯和黑狗看见吹风脸庞突然泛起杀气时,他们知道这次游说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