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润生中箭时是中午时分。

然而很少人知道,这血腥的一天早在清晨已经开始。


这一天的清晨还没有下雨。

可是庞文英嗅到雨云临近的气味,他微笑。经验,老年人就有这个优势。

他看着卓晓阳把马儿牵出来。这个最小的弟子也已经四十二岁了。五个师兄弟里他是最能吃苦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却很勤快。这么多年来庞文英的起居都是由他贴身照料。

是时候为他安排退路了,庞文英想。几年后当于润生接掌了权力,卓晓阳在那新班子里不可能有任何作用。就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回家乡吧。“五大门生”里最少有一个可得善终……

沈兵辰把马首拉定,让庞文英登上马鞍。噢,这种感觉。在马背上庞文英又感觉到那种力量,所以即使快要下雨,他仍没有放弃今天清早的城外策骑。这已是他六十六岁的身体能够享受的少数乐趣。酒已经不能多喝。女人是很遥远的事……

两个弟子也登上马鞍。庞文英看着前面的沈兵辰。那交叉背负的双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用过。可是庞文英知道这个二弟子至今仍未疏懒练功。他在于润生身边还会有用。

问题是沈兵辰能不能接受这现实。庞文英知道沈兵辰自小没有什么野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江五在才能上的缺陷很清楚易见,沈兵辰也一定曾作出继承庞文英权力的打算。如今他会对于润生有什么想法?

不能有别的想法。假如沈兵辰成了于润生接管权力的障碍,庞文英会毫不犹疑地亲手除掉他。这不是因为偏爱,而是权力的现实。

——他知道沈兵辰也明白这一点。

三骑缓步经过正中路与平西街的交口,沿街前往北城门。庞文英尽量把马步放轻放慢。他不想在这天还未明的时分吵醒街道两旁酣睡的居民。虽然他知道漂城里没有人敢对他的马步声抱怨。许多年前庞文英已明白:建立权力的要诀就是不滥用权力。

远方传来断续的更响。庞文英已有点按捺不住。他只想在冬晨的旷野上逆风快奔。让寒风刮得脸庞麻木的同时汗流浃背。再回行子里浸一个冒着蒸气的热水澡,让卓晓阳洗刷他那仍旧肌肉结实的身体……

前面有个挑粪的汉子拦住去路。他身上穿着一件残破的棉袄,用布包裹着口鼻。

庞文英没有掩鼻。他尊重每个用劳力吃饭的人。何况他许久前已习惯这种臭气——在家乡,他六岁便开始下田浇肥。

他想起家乡。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离乡差不多五十年,只回过去一次。那穷得要命的农村,他没有半点好感——否则当年就不会跑到京都里闯。

可是忽然之间,一些蒙昧的官能记忆回来了:田里的阳光很暖;宁静的鱼塘;树上刚摘下来石榴的甜味……也许应该回去一趟,庞文英想。就在完成一切以后……

然后他才惊觉:这些都是一个快死之人的思想。

“它”又在告诉我了。“它”是那种直觉。过去几十年刀头舐血的日子里许多次救过他性命的直觉。

就在他们三骑走过那挑粪汉身边时,那汉子正抱歉地垂头,肩着那两个大粪桶躲在街旁。

那一刻庞文英还是屏住了呼吸。毕竟那气味并不好受。

他再次呼吸时却发觉那臭味浓了许多倍,从鼻子直冲上脑门。他有少许昏眩。

接着是一大滩黏浓、冰冷的液体淋到身上。庞文英本能地闭目低头。

淋满他身上的是收集自平西街三十九户人家的粪便尿液。

庞文英接着听到一记沉重的钢铁交击声,一记闷叫。

庞文英感到身体多处有钉刺般的痛楚。那泼洒的粪水里还夹着其他东西。

当他睁开眼时,赫然看见沈兵辰已死。

沈兵辰的双剑中段崩缺扭曲,交叉砍在他自己的头脸上。面门血肉模糊。

那挑粪汉手臂异常地长,右手挽着一柄粗短的六角柱状铁棒,握柄缠着皮绳,攻击的一端满布圆钉。铁棒同样沾满了粪,明显刚才还藏在粪桶内。

沈兵辰能在那瞬间拔出双剑招架,全靠近四十年每天不辍的苦练。可是不论经验如何丰富的高手,给一桶剧臭的粪尿迎头泼下,还是不可能面不改容,反应不可能没有半点延缓。

沈兵辰因为头骨受重击而暴突,左眼跌出了眼眶。他的身体从马鞍倒落时仍维持交叉架剑的姿势,双手没有放开那两柄仍砍在他脸上的剑。

卓晓阳悲叫着,朝刺客策马冲击。

那挑粪汉双腿像装着机簧,竟硬生生拔地跳起,越过了骑在马上的卓晓阳头顶!

卓晓阳无法相信,“四大门生”里功夫最硬的沈师兄竟然一招之内被击杀;但眼前刺杀者那有如猿猴般的运动能力,更令他不可置信。

挑粪汉的身体在空中像球般向前翻滚,顺势双手握捧挥下,重重击在卓晓阳背项。

卓晓阳第一次知道,破裂的脊骨刺进脊髓神经是如此痛苦。

“庞爷……走……”卓晓阳每喊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他还想转身抱住翻到他后面的刺客,可是脊髓遭破坏的身体已不听意识的使唤。

当“不可能”的念头烙印在脑海里,那渐渐就变成思想的死角。在庞文英所生活的世界里,这是最危险的恶习。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忘了。他老了。他的弟子也老了。瞬间倒在马下的两具尸体就是证明。

庞文英催策坐骑时闭着眼睛。他没有心存侥幸。他知道自己犯了黑道上两个最不可原谅的错误:低估了他人的野心;高估了己方的能力。他知道犯这种错误只有一种惩罚。

果然,他跑不动。身上多处的刺痛更强烈。有东西勒着他头颈和肩膀的皮肤。

那夹在秽物里一起撒向他身上的,是一面挂着几十个尖刺倒钩的渔网。

那挑粪汉左手扯着渔网的末端,竟令庞文英的马儿无法前奔。那是野兽才拥有的气力。

马匹吃痛嘶叫,往上人立而起。挑粪汉乘势再猛拉,蒙在网里的庞文英给扯离了马鞍,狠狠摔在地上。马儿也翻倒了。

庞文英还想挣扎站起,可是在满布粪溺的地上滑倒了。

挑粪汉倒拉着渔网,奔入一条黑暗的窄巷。庞文英被渔网包裹着,仰坐在地上任由对方拖行。

他透过渔网仰视还是灰蒙蒙的天空。

忽然他知道了,是谁想要他的命。

他忘记了将要死在粪堆中的屈辱。他微笑。一种满意、嘉许的微笑。

渔网迅速收缩。“丰义隆”历史上最强的战将无声地给那暗巷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