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从形貌奇异的怪石缝隙卷过来,挟带着淡淡的瘴气。树木有如无机物般蒙着一层灰铅。天空郁沉一片,乌云像快要压到眉间。他们沿途看不见一只飞鸟。

尽管已走过这条山路数十次,马光乾仍神色凝重。他长年活在山野之中,深知任何一刻你对山野轻蔑,山野也可能把你吞噬。

三十多人牵着马匹默默前行,没有交谈一句。他们腰间都带着刀子,但每逢碰上拦路的树枝蔓藤都不敢砍斩,只是小心地拨开。

马吉走在最前探路——与其说是探路,不如说是作为一面会走路的旗帜。他换穿上一套黄色的衣衫,胸口绣着斗大的黑色“丰”字。这是双方许久以前订下的规矩。

一条人影在前方左侧的怪岩顶上出现。那人高举双手,表示没有恶意。

那男人轮廓深刻,头发剃成三条辫子披在背后。尽管山岩间寒气逼人,他只穿一件毛皮背心,下身只包着一条布巾,没有穿裤子,腰侧挂着一柄短小的弯刀。裸露在风中的臂腿跟面庞涂上了各种油彩花纹。

异族男人从怪岩上纵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山路前方挥挥手。

马光乾松了一口气。

转过山头后视界豁然开朗。长坡之下是一片众山围绕的广阔盆地,中央搭结了数十座大小帐篷与木屋。一条银白河川横贯盆地而过,从高处可见河畔两边筑着粗糙的堤防,人与马在沿河的农田里辛勤的劳动。连天空中盘踞多时的乌云也在盆地上头裂开来了,露出久未见过的阳光。

在那男人引领下,运盐队沿着一条平缓的坡道进入盆地。同时有一支为数近百的马队从聚落处奔过来迎接。

双方在相距三丈处停了下来。一个个罗孟族骑士坐在无鞍马上,仿佛比用自己双腿站立还要轻松。罗孟族的马比中土的马匹要矮小一些,但蹄步又密又壮。马光乾却无法在马队中找出老族长瓦冯拉。他皱起眉头,很想抽口烟。

罗孟族马队之中,最高壮的一骑排众踱步而出。

这家伙比镰首还要高两、三个人头呢,马光乾估量。他认出这个魁伟男人是罗孟族年青一辈里的领袖,外号“十狮之力”的侬猜。

侬猜一副高鼻深目的俊美脸庞,头戴一顶鸟羽冠,颈上挂着无数兽牙护符。他一跃下马,手持一根铁杆权杖,杖顶上扣着一根粗锁链,锁链另一端是具铸成飞鸟头骨形状的铁制装饰。侬猜每走一步,那鸟头也就摇晃一下。

马光乾感觉口干舌燥。他只想马上离开。

——他认出那是罗孟族长的权威象征物。

侬猜有如一条巨柱般矗立在马光乾跟前。马光乾的鼻子只到他上腹。

“瓦……瓦冯拉呢?”马光乾强作镇定地问。

侬猜猛然高举那根铁杖。杖端指向聚落处中央的旗杆上。

旗杆上挂着一颗人头。

马光乾的眼睛不好。可是他知道那颗头颅属于谁。

一只熊爪般大的手掌从高而下,抓住马光乾的发髻,把他整个人提起离地。马光乾感觉头顶有如无数针刺之痛。

侬猜右手把铁杖插在土地上,抽出腰间一柄四尺多长的弯刀。刀刃照出雪白的光华,刃形弯弧异常优美,刀柄和护手镂刻精细。

握刀的手臂往旁挥下。

一匹驮着盐货的瘦马背项血泉激涌。骨肉被相当于十头雄狮同时怒扑的力量破开。四蹄痉挛。包裹货物的油布撕裂。染红的盐飞散。


这种发酵酸果酒的味道有点古怪,像泡了醋的米酒。镰首却仍旧呷着。他想,这酒在附近这么多人爱喝,总有它特别美妙的地方。紫红的酒液染湿他乱生的胡须。

他察觉在客店里有一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

——这女孩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少女带着异国血统的脸仍未脱稚气,身体却早已完成青春期的优美曲线;呈健康浅铜色的臂腿上绘着油彩花纹;左手腕上穿戴着几只蛇状的银镯与皮革绳环;色彩斑斓的粗线织厚衣下,胸脯因呼吸而剧烈起伏;一双澄亮的棕色眼睛直视镰首。

少女站起来,步向呆然的镰首。她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眼瞳。

她伸出手掌。

镰首的头巾跌落。

手指拨开乱发。

镰首额上那弯月状的黑色胎记,暴露在少女瞪大的眼睛前。

“帕日喃……”声音略带沙哑如成熟女子,当中透出无比惊异。

她拔出腰间一柄弯刃匕首,蹲下来替镰首剃去胡须。

小巧的手指抚在他黝黑坚实的脸上。他闭起眼睛。

——一个温柔如母亲的声音,在哼唱一首久已遗忘的歌调……

少女把匕首放在桌子上。胡子散落一地。女孩捧着他须根参差的脸。

“帕日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