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慈坊接近镇德大道东侧的中段,交通便利,再加上它本是早期“旧城”最古老的地区之一,很自然发展成为首都最大的市集。

因为规划比较古老的关系,桂慈坊内的街道又狭窄又弯曲,布成一个迷宫模样。临街的房屋九成都是商贩店铺,卖蔬菜谷类的、肉食禽畜的、粮油杂货的、布料衣物的、器具家当的……等等各自聚集在同一区,井然有序。

在市集的外围则满布帐篷搭建的摊贩,卖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自家制的甜糕饼、用四种动物内脏烹煮的浓汤、来历不明的旧桌椅、伪冒的玉石古玩、彩绘的春宫秘画……摊档的排列每天都在改变。今天你看见的这个贩子,明天再去同一地点也许就找不到。

每天傍晚时分,整个市集都收市以后,这些临时摊贩还没有离开。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已收拾一空的帐篷前,静静等候代表“二十八铺总盟”的“袋主”来收取规钱。

谁都知道桂慈坊市集就是“双么四”——“二十八铺总盟”在首都街头上的昵称——的根据地。他们每天派出八名“袋主”,各在肩上挂个装得下小孩的大布袋,沿街向这些摊贩每人收取二两七分的规钱——这个数目往往等于他们每天赚的一半。

不管你那天生意如何、生病或受伤了、死了老婆还是孩子……你交不出那二两七分,以后就不得再在市集摆摊子。没有讨价还价或拖欠的余地。要是你偷偷再来,在市集里被“二十八铺”的人看见,保准你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出市集的大牌坊。

这一天收市比往常要晚。天色还很亮,夏季已经悄悄接近。身为“袋主”之一的罗茂芬如常肩负着那个残旧的厚厚大布袋,沿着一个个帐摊走过去,点数每人交过来的规钱,然后抛进袋口里。

他很喜欢听银钱跌撞在一起那清脆的声音。对于“袋主”这份工作他异常地自豪。他从来没有伸手进袋子里偷钱,他觉得就是拥有这份自豪和忠诚,“二十八铺总盟”才能如此团结,在“丰义隆”的阴影底下生存这么多年。

罗茂芬继续在收钱,一边在想:上天对待我真好,不用怎么干活就每天都有钱花;虽说也是“道上”的人,但这工作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危险……大概我可以干到六十岁吧……

他微笑着低头,瞧瞧袋子里越积越多的银钱,头也不抬地伸掌向下一个收取。

握在手里的不是那熟悉的硬梆梆、重甸甸的东西。

而是柔软、湿润、微暖……

罗茂芬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掌。

拿在手指间的是一只刚斩下来的耳朵。

罗茂芬惊吓得朝后跌倒。那袋子也翻过来,碎银与铜钱散落在污水遍布的地上。

他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抬头看去——

一只愤怒的眼睛正盯着他。

罗茂芬看了几眼才辨别出:那不是一只真的眼睛,而是一个绕着肚脐的刺青。

他沿着肚子向上看。那个赤裸上半身的人刚好背向太阳而立,罗茂芬只看得见他头脸的黑影。

——好巨大。

罗茂芬觉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一座山。


佟八云步进市集西门的三号巷口时,那视觉的震撼令他一阵晕眩。

三号巷是专门贩卖猪牛肉食的地区。“二十八铺”许多出身屠户的好手都集中在这里,可说是整个桂慈坊市集镇守武力的第一关。

此刻整条巷子仿佛化作屠场。东歪西倒的帐子和招牌、店子的墙壁门板、铺石的狭窄巷道上……四周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鲜血。佟八云沿着巷子走进去,每一步都感觉到靴底被黏胶着。

目光可及之处就有七、八具尸体像死猪般躺着。有的断去手腿,有的暴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左边的水沟里滚落了一个头颅;道路中央散着一堆牙齿和指头;一只断掌仍握住钉在砧板上的切肉刀——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把刀拔起就被斩断;还有被踏得稀烂的不明内脏……

首都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如此惨酷的血斗。

佟八云继续走了数步,才发现他的五个部下都没有跟随进来——他们全逃到巷口外俯身呕吐。

他拔出腰间一柄刃尖如弯钩、刃身宽达一个拳头的单手砍刀,左手又从后腰掏出一把形状粗糙的飞刀,往巷子里深入。

佟八云垂下头,专注地在地面上搜寻。

终于他发现了敌人离去的血脚印。

佟八云双眉一扬,紧咬着牙齿,右腮上那道三寸长的旧伤疤因为充血而发红。

脚印共有两列:一列的脚印异常长大,步幅亦比常人宽许多——显然是一个身材极高壮的男人;另外有一列细小得多,前掌部分的血迹深色得很——是用跑的来跟随那个高个子。

——只有两个人!

——不对。所有人都被杀伤在同样的兵刃、同样的重手法之下。

——出手的只有一人——那个高大的!

佟八云握刀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亢奋。身为“二十八铺总盟”年轻一辈里最顶尖的“桩手”,他身体里战斗的血液在沸腾。

——他不知道,自己很快便会跟这个敌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