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功拄着一根用破布条包裹的拐杖,身上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农服,与二十多个打扮相似的手下混进了广场。

有的农民似乎认出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对方凶狠的回视下,又吓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着鼻子,低声喃喃说:“这些乡下来的废物,臭得像猪……”

要不是太师府特别委托下来的工作,他才懒得亲自到场。这次任务若干得圆满,必定能够增加何太师对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从庞祭酒归天以后,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门生”既然全都死掉,在庞系势力里他突然变成最具资历的头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于他,但“丰义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来只是活在义父的荫庇下,本就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反而是庞祭酒转战漂城的多年间,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还有其背后的大太监伦笑——必然渴望吞掉庞系,因此争取太师府的支持就是成败的关键。

一收到庞祭酒的死讯后,曹功已开始主动连络太师府。“丰义隆”的私盐贩运生意是最大的一支财脉,而庞文英就是何太师在“丰义隆”里的代表,何太师绝不会坐视庞系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果然曹功得到太师府的安抚和鼓励,各种利益输送也在没有庞文英之后如常运作。虽然还没有得到何太师亲自召见和正式支持,曹功已把这些视为信任的象征。他深信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那个姓于的没有出现。

“那个叛徒!”曹功已经调查到:于润生一进首都就跟容玉山接触。这已经暴露出那家伙的野心。竟然还把庞祭酒的府邸也占据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来人,甚至还没有在“丰义隆”的“海底”上登名,一踏足首都就想把我多年辛苦经营、失去一条腿换来的东西抢走?休想!

可是那一夜看见镰首的威势后,曹功知道必定要重新估计于润生的实力——毕竟曹功是庞文英器重的头领,不是个容易自我高估或相信侥幸的人。

曹功不是没有想过与于润生开战——尤其是对方进京还不足一个月,连脚步也没有站稳的时候。以现时的兵力来说,曹功一方可说是压倒性的。可是他不能确定己方的胜利要付出多少代价——单是那个镰首就十分难缠。更令他担心的是,容玉山会趁着这个机会,以“平息纠纷”的名义直接插手。

他已下了决定:首要是争取成为何太师认可的继承者。一旦确立那个地位,他不必费一兵一卒,光是借助太师府那近乎没有限制的庞大政治力量,剿灭于润生的势力就如捺死一堆蚂蚁一样。

——那个时候我会让你见识京都的可怕……

曹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得把眼前这事情做好。他抬头看看半隐在云雾中的日光。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知道这些不断聚集在首都伸冤的农民,令朝廷大感头痛。东都府衙门每逢初一十五开放让各地平民“进状”申诉,原本只是开国以来订立的象征性政令,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有的也只寥寥十数宗,亦不过发些公文,责令地方官府调查而已,结果如何则从不过问。

想不到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希望,也像灯火吸引飞蛾般,引来如此众多的伸冤者;他们更长期聚居在武昌坊及合和坊两个相连的贫民区,不管衙门如何拖延也不肯回乡。

以何太师为首的朝廷文官当然极力掩饰隐瞒。那位对来生他界比对现世更有兴趣的年轻皇帝,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可是伸冤的农民越聚越多,朝廷的面子渐渐挂不住……是时候来一次“清场”了。

——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曹功在出发前已把计划告知手下:先扮成农民发出不满的哄动,吸引部分真农民附和起来;接着引起推撞,继而拿几个农民来殴打——出了人命也不打紧;把火煽起来后就马上撤退。藏在衙门里和邻近街道的禁军自会适时出现“善后”……

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曹功开始搜寻适合的起哄地点。既不能距离出口太远,也要找人群较密的位置。最好是年轻的农民较多的地方,他们容易冲动……手下们都藏着护身的兵刃,但非到无法脱身时不会拔出来,以免令人生疑。

曹功看着人丛,忽然发现就在前面不足十尺处,一个人站了起来。

这个人很容易便看得见,因为他比四周那些干瘦的农民最少高出一个头。他的头脸罩在一件粗布斗篷下。

曹功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手掌牢牢握住拐杖,掌心冒出汗来。

那个人正盯着他。

他想起这种不安的感觉很熟悉——就像当年他在首都街巷面对敌方帮会的伏击时一样……

“他……好像……”身后的手下也留意到那个人,其中一人禁不住低声呼叫。

——不错,好像是……

那个人把斗篷掀开来,露出凸出在额顶上那乌黑的胎记。

——镰首!

二十六名手下同时指向镰首,合呼出一记短促的惊叫。四周的农民马上全把脸转过来注视他们。

——他怎么会在这里?

曹功与手下们五十四只眼睛,全都集中注视着镰首的黑脸,而没有留意来自后方的赤足奔跑声。

一个怎么看也像乡巴农民的男人赤着两条毛腿,在人丛间跑了七、八步,然后如猿猴般猛力纵起——

身体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曹功感觉到一团热暖的东西朝自己后脑袭来。他还没来得及扭转头颈,已感觉到双肩各有一股重压。

然后是肩颈肌肉被擒住的感觉——是那个男人的一双赤足踏在他肩上,长得古怪的足趾如兽爪般抓紧。

只剩一条腿的曹功无法承受这股重压,身体向前仆倒。

男人双足乘势巧妙地挪移,变成踩在曹功的背部,继续发力向下猛烈蹲压。曹功来不及伸手支撑,脸庞重重摔在广场冷硬的石砌地砖,鼻骨立时歪裂,鼻孔冒血。

蹲骑在他背项上的男人双手合握高举过头。人们这才看见,男人拿着一块比人头略大的方形麻石。

男人运用全身之力,把方石朝自己两膝之间狠狠砸下——

在场许多人平生第一次听见,人类头骨被压碎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低沉。

以曹功的头颅为圆心,广场的地面散溅出一幅如太阳般的血红图案。

男人放下沾满鲜血的麻石,以曹功的尸身作跳台再次跃起,然后在农民之间以惊人的速度穿插奔逃,却没有碰撞到任何人。

二十六名“丰义隆”汉子全都像给钉死在地面般,没有移动半步。一切突变实在发生得太快——从发现镰首,直至那凶手离开曹功的尸体,他们没有人眨眼超过四次。

只有一个最接近曹功的护卫来得及反应。他拔出藏在衣襟下的匕首,朝逃逸的凶手追过去。

镰首如铁壁般截在他跟前。

他本能地举刀刺向镰首的腹部。

刀尖到达镰首的衣服数寸前无法再前进——镰首像跟对方心灵相通般,右手准确无比地擒住那握刀的手腕。

镰首踏前半步,左掌砍击那护卫伸直的肘弯内侧,那条手臂不由自主地屈曲了。刀尖立时反转了方向,镰首右手再往前推送,匕首爽快刺入了护卫的胸口。

镰首杀人的动作轻松得就像在搔痒。

他伸出刺满荆棘图案的左手,指向地上两具尸体,然后瞧着那二十五个活人,略一摇头。

——别来送死。

他重新把斗篷拉上头顶,然后转身隐没在惊惶的农民之间。

这时在广场边沿开始传来马蹄声,前方衙门的正门也打开来。农民们看见门里整齐排列着明亮的刀枪。

——在首都军队陆续出现,展开“清场”的工作时,枣七和镰首早已安全登上停在广场附近、由陆隼负责驾驶的马车。